正文 921 文 / 許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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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惠嘉有時會再想起那一天晚上,她會對自己說,也許,那天不應該這樣提議的。就像是沒想到玩笑一不小心成了真,事情竟往她料想不到的方向一路奔了過去。然而,她終究不能對自己否認,事情這麼發展或許正是她暗自盼望的。是的,余守恆這傢伙不會吧居然考上大學了,輔大體育系。
但是,正行,考壞了。原本穩上國立大學的高材生,竟吊車尾只撈到一間最低錄取標準邊緣的私立學校。
發榜當天,正行家的晚餐時刻,像小時候一樣的暖黃燈光下,一家人,爸爸、媽媽、正行與妹妹,一起用餐,很沉默,只聽見電視新聞正興高采烈報導著一九九九年夏天的聯考錄取率再創新高的消息。打破什麼似的,爸爸終於開口了,他問正行:「阿你咁要去讀?」正行沒有說話,低頭扒飯。那天的晚餐,結束於爸爸突如其來將碗筷用力擲在桌上,發出嚇人的聲音,起身離開餐桌。
那年夏天結束之前,惠嘉和余守恆成為情侶,而正行進了南陽街,他爸爸給他在補習班附近祖了一個很小的房間,跟他說明年再考差就去撿豬屎。他們都出發,來到台北,日昇日落,白天夜晚,不同的是面對的風景,從小市鎮的單調平靜轉換成大都會繁華喧囂的景象。
守恆加入了學校的籃球校隊,他習慣在每完成一個精準的投籃動作後,轉身,朝販賣機走去,投一罐可樂,拉開拉環,猛灌幾口,愣愣地看著觀眾席,空無一人的觀眾席。
另一頭,下課鐘響,教授還來不及喊些什麼,同學們已經一哄而散,教授教書好多年頭髮都灰了,看慣了,也就沒多說什麼,只是慢條斯理地整理自己的教材、講義,發現新鮮人惠嘉還坐在座位上抄著筆記,提醒她:「同學!下課囉!」然後笑著走出教室。惠嘉來到走廊上,看著不遠處有人在打籃球,有人騎腳踏車經過,有情侶相擁,感受大學校園裡自由的氣息。惠嘉拿起手機,撥了守恆的電話,嘟嘟嘟──
守恆正騎著車,在街頭車陣裡橫衝直撞,左鑽右拐,手機放在口袋,他沒聽見他的和弦鈴聲,沒聽見那機器如是回復對方:「您撥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同樣的下課鐘響,但是是在南陽街的補習班。黑壓壓的擁擠教室裡,同學們沉默而魚貫地將手中正在寫著的考卷往前傅,有些人根本早已睡得不省人事,講台上的老師提醒大家別忘了明天還要考數學,不想上大學的可以不用準備。正行把自己的考卷迭上別人的,往前傳,接著機械式地收拾自己的文具課本,背書包,當大家都擠著等電梯的時候,他自己一個人通過陰暗的樓梯間,下樓。他沒有跟任何人說話。
出補習班,正行便看到守恆在對街的騎樓下堵他,心裡有一場小型地震,但是他裝作沒有看見,轉身就走。守恆等正行走了一段之後,跟在正行後面走,但他沒有加快速度。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保持一定的距離走著。
守恆停下來,對正行喊:「你為什麼不理我?」正行沒理他,仍往前走。守恆往前跑了幾步,用更大的聲量喊:「你為什麼不理我?」
正行終於停下來,頓了幾秒,然後他轉過身來,對守恆喊:「我沒有不理你!」
「──那就陪我去吃東西,我好餓!」守恆喊,喊完轉身走。正行掙扎了一下,終於跟著守恆走,但他並未加快腳步趕上去,兩人仍保持一前一後的距離走著,只是這次守恆在前,正行在後。
麥當勞裡,守恆一次要把好久不見的話都說完,滔滔不絕,跟正行分享他的大學新鮮事。守恆說,新莊真是個狗屎城市,走到哪都踩到一堆狗屎,說他們迎新去了北海岸露營,他們班的女生每個都長得像男的,說他準備在接下來的籃球賽狂電那些臭屁學長,問正行整個暑假都躲到哪裡去了不見人影,電話也接……
正行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靜靜聽守恆說。臉上,裝置著一抹笑,但也像是隨時都可以哭出來。
夜晚的街上,正行走著,而後面不遠處,仍跟著守恆。正行回過頭看了守恆一眼,守恆對他扮鬼臉。繼續走,正行又回頭看守恆,就這一眼,守恆便小跑步跟上來了。兩人一起回到正行的台北小房間。
洗過澡,放音機裡播放出愛樂電台輕緩溫柔的鋼琴曲,正行正忙著複習明天的數學小考,守恆則像高中時代一樣打著赤膞,扮演房間裡的音樂家,只是這回他虛擬的不是搖滾流行曲,而是電台裡的古典鋼琴。守恆坐在正行旁邊,拿書桌當琴鏈,敲敲打打,好幾次並且故意彈奏到正行身上去,指尖在他身上逡巡繞轉,肉碰肉的,正行不為所動,假裝唸書,守恆便鬧他:「你看!你明明就不理我!」正行終於大叫:「余守恆!你是大學生,我是重考生欸!」
話語才落,收音機裡像是突然大爆炸誕生出一個黑洞般,倏地將原本往外播送的琴音一股腦全給吸了回去。靜默。劇烈的天搖地動隨之而來,「地震!」,光源減去之前,正行抓住了被嚇傻的守恆往桌底下躲,親疏不管,雙手緊緊環抱包覆住守恆,等待地牛轉過身去。等了多久,當搖晃不再,世界再度恢復一片靜默,燈沒有再亮起,他們彼此都能聽見彼此的鼻息,感受到對方的體溫。守恆可以感受到正行是那麼用力地保護著他,像從小以來就一直是的那個小天使一樣。
他們從桌底下爬出來,窗外的台北,完完整整的黑暗。
惠嘉也逃出來,披頭散髮,睡夢中驚醒的。她站在學校的操場上,試著撥手機給認識的人,但手機斷訊,無法通往世界的任何一端。人像宇宙荒漠中一顆孤單的星球。操場上,誰都在忙著打手機,但無論如何都撥不出去。
正行和守恆來到樓下,街上站滿了議論紛紛的人,說這次嚴重了,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可怕的地震啊,遠方傳來救護車與消防車呼嘯來去的聲音,在因停電而沉寂的半夜聽來格外刺耳。然而,也因為這個沒有電沒有光的夜晚,當正行與守恆抬起頭來,他們會看見城市天空裡有許多星星,閃爍著光芒。當惠嘉抬起頭來,也會看見滿天星光。
星光中,惠嘉終於打通了守恆的電話,守恆看見是惠嘉來電,走開了去,當正行還癡看著天空反應不過來的時候,守恆告訴惠嘉,他沒事,人在學校,kiss。
幾天以後,正行家的晚餐,同樣的暖黃燈光下,爸爸、媽媽與妹妹正在吃飯,少了正行,正行到台北補習去了。然而,當下他們全都停止了用餐,睜大眼睛看著電視。電視機裡的新聞正播報著九二一最新的傷亡人數,地震已經成了台灣數一數二的超級天災,哀鴻遍野。
秋天真的來了,樹葉在風裡顯得哆嗦些。學校系館的暗房裡,惠嘉正在沖洗照片,守恆在旁,看著惠嘉專心的樣子,問她拍了些什麼,惠嘉說是繫上老師派的作業,要他們用照片作社會觀察,及時抓住週遭世界的脈動。
守恆覺得惠嘉的話簡直充滿了正義感,興味盎然看著那些什麼都還看不出來的相紙,好像裡頭埋藏著一個他沒見識說過的全新世界。
照片慢慢顯影出來了,許多街頭掠影,買彩券的、老人、加油站的工讀……
惠嘉間守恆,是不是應該把他們在一起的事告訴正行,她每次去找正行,總覺得應該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不用吧,」守恆說,「讓正行好好準備考試,上了大學再說。」
最後一張照片也慢慢顯影出來了,是守恆投籃時的動作特寫,帥。守恆看著照片上的自己,轉過頭去就吻住惠嘉。
卻也有另一種日子,是在城市大街上,守恆騎著他的野狼摩托車載著正行。正行開玩笑地對守恆說,也許你該去交個女朋友,別再一天到晚煩我,什麼事都要拉著我去啦。守恆突然就加快速度,在路上狂飆了起來,他像高中時騎腳踏車放手一樣,對正行說:「怕的話,抱緊一點!摔死不管你!」正行抱了,像高中時一樣,天氣有點涼了,他把雙手伸進守恆外套的口袋裡。
正行從守恆的口袋裡摸出了守恆的手磯,手機正在震動,有人來電。正行看見那號碼,以及顯示的名字,是惠嘉。守恆專心騎車,沒發現手機響了。您撥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正行不知道,原來守恆認識惠嘉?他把響著的手機又放回守恆的口袋裡。
守恆的摩托車在大街上揚長而去。
惠嘉一階一階登上公寓的狹小階梯,來到頂樓加蓋的小房間門前,正行的住處。她從門墊底下拿出了key,動作熟練,好像她一直都知道key就在那裡。惠嘉直接開門進屋,屋裡沒人,漫步到窗口,窗外是敲敲打打,到處都在施工中的台北。惠嘉喊了正行,正行你在浴室打手槍嗎?喊完自己笑了笑,的確沒有人在。她撥手機給正行。
正行的手機響了,人還坐在守恆的摩托車上。正行掏出手機,是惠嘉來電,決定不接,把手機又放回自己的外套口袋裡去。他仍抱著守恆,但沒有剛剛抱得緊了。
惠嘉把一袋食物放在正行桌上,從中掏出一顆白煮蛋。在潔白無瑕的蛋殼上,惠嘉寫下:「Noproblem,你一定可以的。」然後,掩門離開,麗仕小姐甩甩頭。
惠嘉來到大街上的時候,又撥了手機,給守恆,嘟嘟嘟──
守恆仍在騎車,載著正行,電話響了,他沒聽到。手機默默在他口袋裡發出彷彿從宇宙至深至遠處傳來的冰藍冷光。摩托車漸漸離開鬧熱的市中心,闖進寬大而少人車的夜間公路。
陽明山上,山下城市燈火如天上繁星,當然,那繁星是想像出來的,城市的天空裡看不見幾顆星星。守恆的摩托車停在一邊,兩人面對著連綿的燈火壯麗,沒有說話。守恆掏出手機,看見惠嘉的兩通來電未接,回撥,接連之前,看看身邊低頭踢著路邊小石頭的正行,又按掉了,放回口袋裡去。有些冷喔,守恆蹦蹦跳跳耍起寶,假擬山下夜色中有一隻籃框,瞄準,跳起,投出,一遍又一遍。正行突然說,剛剛惠嘉有打來,你在騎車,沒有接到。守恆驚訝,投籃的動作倏然停止,沒有投出去。
「所以──你們?」正行問。
沉默,然後守恆點點頭,按著仍是沉默,守恆突然變成一個安靜的人。
「那你趕快回去陪她啊!」
「對不起,」守恆開口了,「我知道惠嘉本來是你的馬子──」
「不要再馬子、馬子的,好嗎?」正行突然大聲起來。
沉默之後,守恆說「對不起!」幹幹地,很短,就講不下去了。
「你們──怎麼認識的?」
「她來看我打籃球,我知道你們常常混在一起,是校刊社的。」
「所以,高中的時候,你們就──」
「嗯!但是惠嘉說,等我考上大學,我們才能在一起──我想惠嘉一定是在開玩笑,我怎麼可能考上大學嘛──」
「惠嘉也沒想到吧!」正行調侃。
「對啊──」
「那很好啊,祝福你,惠嘉是個很棒的女孩,你趕快回電話給她,說你馬上就回去,不要讓她擔心。」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正行,你──我不是故意的──那時你都不來看我打球,惠嘉來了,她──」
「惠嘉來了──」
「對、對啊,她站在你看我打球的地方,她──」
「好好對待惠嘉,好嗎?不要一天到晚跟我混,很沒前途的。」
「不是,不是啦。」守恆想解釋,可是他該說什麼呢?他不是故意的?他沒有故意瞞著正行?他沒有橫刀奪愛?是因為正行躲著他,不來看他打籃球?還是因為他的身邊需要一個人,他都沒有朋友,他好孤單,好寂寞?守恆越急,越講不出口,所以他把情緒都化成一聲長長的大吼,對著山下萬家燈火發射。
突然,正行轉身往山下走了,不理守恆瘋了似的大吼大叫,守恆見狀,慌了,他沒想到正行不理他,追上去,語無倫次地說,因為你都不來看我打籃球啊,你為什麼都不來了,可是,可是──
「你不要再跟著我了,好嗎?很煩欸──」正行前所未有的大叫起來了,對著守恆,「你知道嗎?我從來都不是自願跟你當朋友的,從來不是,是老師叫我去的,我只是聽老師的話,我只是,聽老師的話,我一點都不屑跟你當朋友──」
下山的公交車來了,正行招手,上車,把愣住的守恆丟在原地。他什麼都不想管了,車上,他想起小時候和守恆一起被罰坐在操場上的往事,他還記得守恆的臉龐被陽光打亮了的樣子,他還記得守恆小時候的臉呢,毫無預警地,眼淚開始停不住地攀爬了滿臉。
夜晚,新公園,人影晃動,樹影幢幢,其中的一條影子,是正行。他沒有四處逡巡的眼光,只是一個人低著頭默默走著,連小石頭都不想踢了。
正行在荷花池畔找到一張椅子,坐下,從背包裡掏出了一包什麼,是煙。正行把煙點燃,但他沒抽,只是讓煙慢慢燒完,燒出煙絲,燒成灰。一抹影子,一個中年男人的影子,晃到了正行身邊,也坐下。風吹荷花池,但夏天已過,荷花早謝光了。
西門町邊陲臨河的賓館裡,正行和惠嘉住過的那間,休息六百,住宿一千,原來如此,只不過,不是原班人馬了。正行沿著床緣淺淺地坐著,他的坐姿透露他的不安。窗外的高架橋上塞滿了車輛,浴室裡傳來嘩啦啦的水聲,電視開著,播放九二一震後災區重建的消息。
浴室門打開了,中年人只圍著一條圍巾,凸出他大大的肚腩。中年人走近正行,坐下,在正行耳邊吹氣:「要不要先去洗個澡啊?」正行搖頭,中年人靠攏過來,他的手伸進他的衣服,他的唇試圖打開他的嘴。正行先是無知無感地任由中年人在他的身體上攻城略地,但隨後他像醒過來一樣,發現這並不是他要的,於是他搖頭拒絕,說不要,但中年人的身體沒有意會過來,他以為這個年經弟弟害羞放不開,於是加強了動作。正行的抗拒越來越激烈,不要好嗎,他用力推開了中年人,中年人沒料到遭到如此強烈拒絕,踉蹌倒地,也因此見笑轉生氣。中年人撲上來,彷彿幾噸重量似的將正行壓倒在床上,抓他頭髮,扯他衣服,用力親他,喊他底迪底迪,正行只能反抗,抵死反抗,在憤怒與屈辱中他流下眼淚。最後,正行使盡一輩子都沒有過的吃奶力氣,把所有的情緒化為一聲大吼,將中年人震倒在地,奪門進入浴室,反鎖起來。
也曾經這樣對惠嘉做過啊,正行想。中年人在外頭大叫開門,甚至試著撞進來,正行將門抵死頂住。中年人的聲音漸漸弱了,成為哀求,喃喃地說,開門啊開門好嗎你是不是要錢我可以給你錢啊好不好,聲音漸弱至無,接著是隱約的啜泣。正行聽著這些聲音,漸漸感覺到全身的力氣都放空用盡了,他走到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臉,好凌亂啊,他伸出手去,試圖觸摸不斷從臉上流下來的兩行什麼。
空蕩沉默的賓館小房間,只有電視台還在播著,髒灰染了污漬的天花板和牆上壁紙、爭執過後傾倒的桌上檯燈,暗沉的地毯,以及教落地上的衣物,一切都變得歪斜而不堪。
正行開了浴室的門,看見中年人頹然倒在地上,他踢了踢中年人,中年人沒有任何反應,只剩呼吸。正行蹲下來搖了搖中年人,還是沒有反應,但還在呼吸,他花了許多力氣,將死掉一般但的確還活著的中年人搬到床上,讓他躺平,然後他去將中年人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搜集起來,掉出了什麼,是名片,中年人原來是個高階的主管經理呀,他把這些都收好,放在床上,中年人旁邊。
正行走到窗邊,窗外的高架橋,車水馬龍,地上的星星。
正行回到自己的頂樓加蓋小房間的時候,發現惠嘉像死人一樣,雙手交迭放在胸前,端端整整躺在他的床上。正行開了燈,惠嘉沒有起身,只是原封不動用平平板板的聲音說,守恆說要跟她分手了,他覺得自己背叛了最好的朋友。正行說謝謝,謝謝惠嘉從來沒有向守恆吐露他的秘密。惠嘉起身說,她知道正行都知道了,知道她和守恆的事,她問正行,會不會怪她、氣她,從來都沒有跟他說?正行搖搖頭,對惠嘉說,如果她跟守恆說他的事,她和守恆就不會有這些誤會,就能好好在一起了。惠嘉張開雙手擁抱了正行,正行回抱惠嘉,兩人彼此安慰,緊緊地。惠嘉發現正行衣著凌亂,眼角有傷,她問正行怎麼了,正行尷尬說沒事,他要先去洗澡了。惠嘉笑笑,轉過頭去,悄悄地留下無聲的眼淚。正行脫下上衣,準備進入浴室的時候,有人敲門。正行開門。
是守恆,他顯然喝得有些醉意了,「我跟你說──」他也準備來找正行訴苦,但他才開口,就發現惠嘉也在正行房裡。他呆了,話嚥回去,說不出口,他看看惠嘉,又看看正行,正行沒穿上衣,然後,他衝了出去,跑下樓。「守恆──」惠嘉叫,但沒叫住守恆,於是她和正行交換了眼神示意,拿起背包,追了出去。
「守恆!」
只剩下正行一個人的室內,他頹然地沿著床緣坐下,歎一口氣。怎麼會是這樣的呢?
守恆騎著摩托,在路上狂奔。失速的忠孝東路。他想,快點,再快一點,好讓他把腦海裡擁擠著的這些想法,都拋到腦後去吧。快!
「Shit!」守恆突然啐了一聲。
他無法狂奔下去了,前面是交通警察路邊臨檢的龐大陣仗,他被攔了下來。「證件!」「你騎得非常快你知道嗎?」「有沒有喝酒?」「嘴巴張開,吹氣!」
超速又酒駕,守恆被帶回警察局。
警察局裡,守恆呆坐在椅子上,他看見旁邊有些被手銬銬住的傢伙,仍口沒遮攔地對警察叫囂!突然,警察大喝一聲,那些傢伙就乖乖閉嘴了。
正行在房裡,他想,他們三個人從今以後都要不一樣了。手機響,守恆打來的,出事了,他叫正行到警察局保他。這傢伙,即使長大了,仍像幼時一樣愛闖禍,有了他這個小天使又如何呢?正行披上外套,匆忙出門去了。
正行將守恆從警察局裡保出來,從頭到尾,守恆就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低著頭不發一語。
回家,摩托,這次,換正行來載守恆。一路上,後座的守恆一直緊緊地抱著正行,把頭靠在正行的背上。
開門,回到正行家。正行語氣乾硬,要守恆趕快休息睡覺,別想太多。突然,守恆一把抱住了正行,正行想掙脫,但沒辦法,他沒想到守恆抱得那樣緊,且不肯放開。正行聽到守恆在他懷裡哭起來了,抽抽搭搭,像個無助到了底的小孩。於是,正行也擁抱了守恆,拍著他的背,安慰他,沒事,沒事的。守恆抬起頭,淚痕滿臉,看著正行,接著,守恆就來吻正行了,那樣厚實而沒有任何間隙的親吻,正行只能錯愕,然後接受,別無其他。
正行脫去了守恆的上衣,然後是褲子。正行脫去了自己的上衣,接著褲子。終於,這一對從小到大的朋友,第一次裸裎相對了。正行帶著守恆,在床上躺下,守恆看著正行,他的眼神似乎平靜而柔和了不少,但他仍然決定去吻正行。兩人親吻,兩人做愛。長夜漫漫,卻又短促。
翌日,守恆醒來的時候,發現他還在正行房裡,但旁邊躺著的人是惠嘉。惠嘉看著他,彷彿一直以來她都這樣看著他,很久了。守恆有些疑惑,坐起來,拉開窗簾,看著窗外,惠嘉也坐起來,靠著守恆,她說她一直找不到守恆,半夜接到正行的電話,說找到了,人在警察局,被他帶回家裡了。惠嘉一遍又一遍撫摸著守恆的頭髮,繼續說,正行要她過來,但她過來後,正行已經不在房裡了,只剩下守恆在床上,睡得像死豬一樣。守恆看著的窗外,台北,敲敲打打,許多新的工程正在進行,在這個城市裡,什麼都可能發生。
「你知道我第一次來台北,是什麼時候嗎?」
「嗯?」惠嘉輕聲。
「是我小學的時候,四年級的戶外教學,到市立天文館。如果不是因為那天的戶外教學,我就不會和正行變成一輩子的好朋友了……」守恆繼續說,說那天他很皮,一直拉一個剛轉學來的女生的頭髮,一直拉一直拉,那個女生非常生氣,她突然轉過頭來,要打他,但她突然就失去平衡,整個人往後仰,摔在他們全班正在參觀的太陽系的模型上。守恆說他知道他闖大禍了,學校賠了不少錢,那個女生後來再也沒有來上學,聽說又轉走了,守恆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他,他本來就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小孩。也因為這件事,守恆的媽媽決定帶這個不斷惹麻煩的小孩去看醫生,診斷出他過動,容易high的毛病。「媽媽一定把這件事告訴老師了,所以,有一天,正行來了,他說要做我的朋友。我知道,他是被老師派來的,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決定要作弄他,我要把他拖下水,我要讓班長跟我一樣被處罰。我做到了,我讓正行成績退步,跟我一起被罰,上課的時候把桌椅搬到操場中央,可是,正行卻也變成最好的朋友,從此以後,做什麼事,我都要拉著他去──你知道嗎?正行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
惠嘉聽守恆說這些的時候,先是微笑,接著,驚愕,然後又恢復了平靜。等守恆說完,她說:「你知道嗎?我就是那天被你拉頭髮的那個女生!」
換守恆驚愕了。
「那時,我的名字叫做莊家慧,爸爸媽媽離婚了,我們本來是住在台北的喔,媽媽帶著我轉學到鄉下的一間國小,第一天,我就被一個臭男生拉頭髮,出了那種天大的模事。老師叫班長帶我去醫護室的時候,我就脫隊了,我想我再也不要回到那個爛國小,見到那個臭男生,我要回去我真正的家,在台北。我跑啊跑啊,終於回到家,可是,那裡再也不是我的家了,那裡的媽媽換別人做了。但是,我死都不要回去那個有臭男生的學校,死都不要,我又哭又鬧,於是媽媽只好幫我辦了轉學,轉到另一個學校,改了名字,跟她姓,叫杜惠嘉。」
「你唬爛!」守恆說。
「對啊!你怎麼知道我唬爛?」惠嘉笑。守恆搔惠嘉癢,兩人鬧了一陣,靜下來以後,守恆看看天色,恍然大悟說:「該死!我又逃課了。」而惠嘉沒有說話,她的心思已經回到轉學的那一天,她已經好久沒有想起那一天的事了,她記得她在跟班長前往醫護室的路上,那個班長就是正行吧,跑走了,跑回家,她記得那天,在剪完爸爸新的婚紗照上陌生新娘子的照片以後,在爸爸回家將她再度送走之前,她坐在那架原本屬於她的鋼琴之前,彈了一首,那時剛剛學會的,《我的家庭真可愛》……
可愛的家庭啊,我不能離開你,你的恩惠比天長……
惠嘉,或是家慧,還記得那首歌,藉著鋼琴琴鍵彈奏出來的清脆聲響,她聽著那叮叮咚咚的琴音。琴音中,天文館裡,不,不只是天文館,而是宇宙中的行星,仍然繞著太陽轉,其中一顆,就是藍色的地球。蟬聲宇宙超級無敵地響亮,響著,就像夏天一樣。然而,有一隻蟬,突然掉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