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輯 夜路冥想(3) 文 / 余傑
蕾哪,那個人
魯迅生平展在魯迅博物館開幕了,這次展出了許多珍貴的照片,有兩張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一張是在廈門郊外的亂墳堆中,海風吹亂了先生的頭髮,身後是重重疊疊的墳,「我總記得我活在人間」,這真的是人間嗎?我忽然想起《紅樓夢》中所說的「鐵門檻」與「土饅頭」來,克家著名的詩句:「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被無數人吟誦,其實詩人並不理解魯迅,真的魯迅在活著的時候便已自「非人間」死去,世間有誰像先生一樣樂意在墳頭照像?另一張則是魯迅與一群青年在一起,身穿長衫的先生安坐在寬大的籐椅中,雙腿交疊,指間夾一隻點燃的香煙,對熱愛文學的年輕人侃侃而談。四五個西裝整潔的青年畢恭畢敬地環繞近旁,他們欠坐在椅沿上,如醉如癡地傾聽著。我想,倘若上帝讓我實現一個心願,我的選擇必定是:穿越時空隧道,成為那幾名傾聽者中的一個。有一次,聽張中行先生的講座。張老作為北大中文系的老前輩,講到明年代魯迅有一次到北大作講演,「很可惜,那天我不知在忙什麼#,沒能去聽,錯過了與魯迅先生的一次見面。」m高齡的張老追憶往會,如絲如縷,清晰可辨。一時間,我被什麼東西打動了:坐在我面前講台上的老人,是一位曾擁有過跟魯迅見面的機會的老人!原先好端端的時空忽然錯亂起來,晃動著的窗玻璃讓陽光也晃動著,我看到了先生那雙橫眉下的眸子,那雙自兩千年歷史中看出「吃人」兩個字的眸子。
「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經耗費在寫這些無聊的東西中,而我所獲得的,乃是我自己的靈魂的荒涼和粗糙。但是我並不懼憚這些,也不想遮蓋這些,而且實在有些愛他們了,因為這是我轉輾而生活於風沙中的癲痕。」這是魯迅在1925年12月對日深夜,回顧自己的生命歷程,所寫下的一段文字。每次讀到這段文字,我都像被石塊砸中腳趾一樣,感受到一種鑽心的疼痛。與我同宿舍的一位「逍遙派」經常用嘲笑的口氣對埋頭寫作的我說:「你整天寫啊寫啊的,有什麼意思,多少人讀呢?」此君家境良好,用度闊綽,女友漂亮,工作也已找定。雖與我同為中文系的學生,卻從不拿筆寫文章。然而,我無法反駁他,他於我有一種莫名的威懾力。我只能經營一個蒼白的紙上世界,而他在現實世界中比我優越得多。他就像參孫一樣,推倒了支撐宮殿的柱子,我對於崩塌無能為力。直到與魯迅的這段文字淬然相遇,先生自己也意識到了文字的「無聊」,如何才能「有聊」呢?先生沒有說,先生講了一個「神」的故事,或者說,一個「人」的故事。
「突然者,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於大歡喜和大悲憫中。他的腹部波動了,悲憫和咒詛的痛苦的波。」在《野草·復仇其>中,魯迅重現了《聖經》中基督耶穌被殺的場面。實際上,魯迅也像耶穌一樣,被懸在不可戰勝的虛空之中,低頭以沉默面對津津有味的看客們。魯迅只會寫作,而看客從不讀書報。對於耶穌來說,「上帝離棄了他,他終於還是一個『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連『人之子』都釘殺了」。對於魯迅來說,他所處的時代太殘酷了,一切超前性的思索和探究都因這殘酷而顯得奢侈,他能夠走出鐵屋子,卻割捨不下鐵屋子裡熟睡的人們。
儘管熟睡的人們把他當作可惡的驚夢者。「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尋野獸和惡鬼……」魯迅本能地拒斥著「人」的命名,把自己比作狼、貓頭鷹、駱駝,正是這些動物的身上,他尋找到了一個更真實的自我。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讀到孫都編的《褻瀆的魯迅》,其中有一篇蘇雪林的文章晤對魯迅由欽敬到《反對的理由》,她這樣寫道:「魯迅一輩子要人歌頌他,擁護他,愈是肉麻濫惡的談詞,他愈聽得入耳;愈是卑躬屈節的醜態,他愈看得入眼,他嘴裡提倡青年的『狂捐精神』,實際上則要青年像狗似地對他馴服。」其實,這種被褻瀆的命運,魯迅早已料到,他曾寫到躺在棺材裡的自己對盤旋在身邊的青蠅和蚊子的無可奈何。魯迅始終在身上帶著短刀。在北京時代,他把短刀藏在破褥下面,學生中傳說是自殺用的。可是魯迅自己說,「用干護身」。去世之前,魯迅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在走路的時候,忽然有個壞人從路旁隱蔽處跳出來,被自己回手用短刀給殺了。耶穌是不會殺的人,魯迅卻不忌諱殺人——他知道,就在自己的一族人當中有敵人,絕不可寬恕的敵人,必須用短刀幹掉的敵人。因此,他終身帶著短刀。
輝煌的龐培城毀於一座火山。對中國來說,魯迅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火山。蘊藏在冰冷的雪地下的是灼熱的熔岩。一旦觸摸,便會被燒傷,甚至被熔化。有朝一日,終將洶湧而來,像鐵流一樣,淹沒「死的時代」。
卡拉OK廳中的男人和文人們
在這座並不貧窮也不富有的小城,開張最多的是卡拉OK廳。這座城市剛剛開始經濟的騰飛,老城轟然倒塌,新建的花花綠綠的建築向城郊延伸著。街道上,建築材料還沒有收拾乾淨,兩邊鱗次林比的卡拉OK已經開張了。
「天外天」、「樓外樓」、「小滿州」、「芳草地」、「紅太陽」。「鳳凰台」……一家接一家的招牌、標誌和夜間閃爍的霓虹燈,標示著城市最有活力的去處。當街的鋪面是餐館,(M廳在後面的曲徑通幽處。一間間華美富麗的廳堂和包間,地毯、牆紙、吊燈、音像設備、沙發、塑料花、正在唱歌或做唱歌之外的事的人們。當跑調的歌聲傳出門外,傳到街道上時,街道上匆匆行走的人們往往皺起眉頭——他們都是沒有錢破費的可憐人。
卡拉OK廳裡的男人們都是成功的男人。在此岸與彼岸之間,是一座搖搖欲墜的橋,他們憑著智慧與機遇,以及智慧與機遇以外的東西,終於到達彼岸。在中國,此岸是煩惱人生:擠公共汽車、啃大白菜、睡亭子間、做美麗了無數年的夢;彼岸則是快樂人生:坐豪華轎車、吃飛禽走獸、住廣廈別墅、享受提前實現的夢境。卡拉OK廳,為彼岸的男人而存在。他們不是官員便是老闆,這是兩種能在任何地方獲得尊重的身份——尤其是卡拉OK廳。他們在這裡比在自己的家裡還要舒服,舌間的美酒,懷裡的女人,是辛勞了一天之後最好的休息方式。是的,他們太累了,官場、商場、戰場三位一體,在明搶暗箭爾虞我詐中生存下來,比那些此岸的人的想像要艱難得多,複雜得多。
女人們也在戰鬥著、她們並排坐在暗紅色的真皮沙發上,等待著客人的召喚。在這四季都開著空調的房間裡,她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的溫度,永遠是盛夏的打扮,背帶裙、小背心、牛仔短褲。水晶涼高跟鞋,裸露著大片大片的面積——肩、背、腰、肚臍和大腿,捕捉著黑暗中窺探的眼光。狩獵的是被窺視者,被狩獵的是窺視音,這裡執行著另一套邏輯。她們的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嘴唇打上f鮮艷的口紅,臉上凍結著冰涼的笑容,微笑是指揮一組臉部肌肉精巧地配合運動的產物。她們翹著「二郎腿」。讓大腿更加修長,讓裙子顯得更短。她們塗著指甲油的手指夾著燃燒的香煙,香煙越燃越短,正如她們的青春。她們卻渾然不覺。這時,肥大的身軀和面孔貼了上來,嬌小的她們迎了上去。
她們的身世並不撲朔迷離。也許昨天她還是一名初中課堂上的學生,不用功,成績平平。沒有考上高中,既不願到父親工作的每月只有二百元工資的小廠裡幹活,也不願留在家裡受窩囊氣。某一天在父母的責罵聲中跑出來,一下子便喜歡上了這最能賺錢的行當。也許她剛剛嫁給一個同村的老實巴交的農民,她幹不了農活,受不了窮,跑到城市裡。可她一沒技術,二沒文化,能做什麼呢?這個龐大的行業裡,大多數是普普通通的女子,沒幾個擁有傳奇故公。她們幾年前還那麼膽小、羞怯、沒心眼;幾年後卻已練達人情世故,一眼看透男人的內心世界,知道怎樣讓對方愉悅,怎樣賺到更多的錢。這就是風塵。她們跟老闆商討分成的比例,不願幹了,立刻轉到另一家。這個行業是流動性最大的行業,房間還是原來的房間,小姐卻換了無數個新面孔,「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門口永遠是閃爍的燈火。
關於愛情,她們無話可說。她們相信的只有錢。關於信仰,她們同樣無話可說——那些偉大的偶像般的男人們,在她們面前露出豬的本性。那些萬人大會上宣講理想與崇高的男人們,那些在辦公室裡指點江山不可一世的男人們,那些在電視節目裡滿臉笑容的人們,那些在剪綵儀式上手拿金剪刀剪綵的男人們,那些製造著燦爛的辭章和顛撲不破的真理的男人們,撲到她們的身體上時,都變成了一堆蠕動的爛肉。她們還能相信什麼呢?她們的小屋,只有一張彈簧床,一隻皮箱。客人走後,她們擦洗著臉上的脂粉和男人的唾液,耳邊還迴盪著男人野獸般的喘息,腹內洶湧著經潮的疼痛,她們捏著一大把鈔票,這是一個農民幾個月、一個工人一個月的收入,而他們只需要幾個小時。她們想笑,臉上的表情卻比哭還要難看。鏡子裡越來越近的三圍顯示了她們已不再年輕。退役吧,退役後遠走他鄉,隱姓埋名,找個老實男人成個家,卻不知道還能不能有兒子?再三修補的處女膜,還是一條通往幸福的孔道嗎?在沒有窗戶的房間裡,她們夢見了滿天星辰。
男人們在這裡談成了白天裡談不成的生意,曖昧的燈光下,慾望在蛹殼裡激盪著,發出金戈鐵馬的聲音。白天,彼此那樣不同,文質彬彬的官與粗俗不堪的商,不苟言笑的官與笑容可掬的商,被慾望征服時卻變得如此相同。還在唱歌的時候,就已經急不可耐,目光像一雙手,撫摸著坐在沙發另一端的女人的隱秘的地方。他們也有他們的不如意,他們的世界不是一輪滿月:家裡是蠻不講理的黃臉婆、整天打電子遊戲機的兒子、接二連三的有事相求的窮親戚、一筆帳目正受到上司的追查、一個下屬正在興風作浪準備取而代之。沒有卡拉ok廳輕鬆一下神經,行嗎?連孔夫子也說:「食色性也」。這是為了更好地工作。
從廣表的鄉村和小鎮湧向城市。城市容納了她們,她們也容納著城市的陽具。城市教會了她們很多東西,她們也給城市增添了很多東西,她們終於把城市縮小在自己的子宮裡,她們卻告別了母親的身份。華倫夫人與茶花女,李師師與柳如是,僅僅是異國的或過去的傳說,今天她們無數的同行們正在凸現著這個時代僅存的真實。
這是一座陷落的城市。城市在進行著最後的、無所不在的巷戰。戰爭,在卡拉ok廳及類似的場所的男人們和女人們之間展開。
金庸在他最後的傑作《鹿鼎記》中暗示,要瞭解中國,先得瞭解皇宮和妓院。
今天,皇宮已經消失。
嬰兒治國與老人治國
歷史學家湯恩比把中國稱作「隱士王國」。他認為中國處於一個靜態性的農業社會中,富有一種自足的系統,而在世界秩序中,享有一種自覺不自覺的「光榮的孤立」。維護這種「光榮的孤立」的核心便是——皇帝。令人遺憾的是,中國的帝王中,明君實在少得可憐。退一萬步說,即便稱得上昏君的也不多,因為有半數以上的皇帝不是嬰兒就是老朽,他們根本就不具備治國的能力,因此用明君昏君的模式來評判他們是毫無意義的。
東漢的14任皇帝中,只有光武帝劉秀和明帝劉莊是成年人,其他的不是弱冠登基,就是在淄褓孩提中拉來充數。其中有4個皇帝即殤帝、少帝、沖帝、質帝都沒有機會慶祝他們10歲的生日。據柏楊忡國人史綱》統計,東漢第三任到第十四任皇帝即位的年齡分別是:劉旦,18歲;劉肇,10歲;劉隆,3個月;劉枯,13歲;劉娜,8個月;劉保,11歲;劉炳,2歲;劉港,8歲;劉志,15歲;劉宏,13歲;劉辯,17歲;劉協,9歲。按照現代法律的觀點來看,18歲以下的公民都不是完整意義上的「法律人」,即不能完全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而東漢一朝,居然」%的皇帝都是這樣無法主宰自己言行的皇帝,有的甚至只能在奶娘的懷裡吃奶——除了吃奶,什麼也幹不了,能要求一個僅僅3個月或8個月的嬰孩獨立統治一個龐大的帝國嗎?於是,外戚與宦官專政便開始交替進行。外戚當權的先後有竇氏、鄧氏、梁氏,分別形成盤根錯節的政客集團。這自然引起士大夫的不滿,大臣杜根曾要求鄧太后歸政於皇帝。杜報當然是出於耿耿忠心,但他的「忠」顯然也很荒謬:嬰兒能夠運用權力嗎?而杜根的下場也頗為慘烈:鄧太后下令將他裝到布袋裡,當場亂棒打死。傳奇式的,社根居然還剩一口氣,他假裝死亡,培臥3天,眼中都生出蟲蛆,才騙走監視的人,得以逃生。外威的輝焊也只是曇花一現,因為出現了更為可怕的宦官集團。某一外戚勢力達到頂峰時,宦官便發動攻擊,結果是外戚被整族戮滅。這樣的場是像單調的循環數一樣不斷地重演著。
嬰兒治國,嬰兒是沒有罪過的。老人治國,老人卻會幹無數的荒唐地中國歷史上,治國的老人雖不如嬰兒多,卻也不乏其人,如清代的乾隆帝弘歷,掌權一直到80多歲。年輕時代,乾隆確有不少文治武功,可是到了自封為「十全老人」的時候,他就成為不可雕的朽木,將國耐搞得一塌糊塗。
燕園據說曾是和神的私家花園。和神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貪污犯,卻能將「十全老人」玩弄於股掌之上。和神加速了全國官僚機構腐化的過程,當時文官從建設工程和司法冤獄中發財,武官則從士兵糧響甚至軍火行動中直接搶劫百姓而發財。發財最多的當然是和沖了,他在乾隆末期當權20年,斂私產九億兩,足足等J『全國國庫12年的總收入。老朽的弘歷,對這樣駭人聽聞的貪污卻眸一隻眼閉一隻眼,也許他是想把財富留給兒子,所以他死後,嘉慶處死和神,清罰其財產,有「倒了和神,他了嘉慶」之說。
文字獄就更可怕了。老人的心理是陰暗的,多疑的,尤其是大權在握的老人。他的思維已經停滯,不可能作出任何正確的判斷;他的心靈已經枯涸,不可能擁有任何溫暖的感情。可以設想,整日與一大群小太監為伍的八旬老人,縮在陰森森的大殿的盡頭,日子長了,不成為偏執狂才怪呢。看到年輕貌美的嬪妃,卻再無當年風流快活的功能,同樣令老人焦心如焚。於是,弘歷大興文字獄了,他晚年所興的文字獄是他在位前40年的幾倍。弘歷的變態心理,從他對沈德潛的態度上就可看出。沈德潛是當時的大詩人,乾隆還是皇子時就很欣賞他的詩作,即位後不久,他不斷提拔沈德潛,待其極為優厚,多次賜詩、唱和,如「朋友重然諾,況在君臣間。我命德潛來,豈直道引年。沈岡表軒罷,白駒來賁然。即此至性純,令我愈以傳」。將這段君臣的詩文之交寫得頗為感人。乾隆的詩稿12本,均由沈改定,甚至不少由沈代作,後編成《清高宗御制詩初集》。乾隆因此賜詩:「清時舊寒士,吳下老詩翁。近稿經商催,相知見始終」。然後,『在誼」並未善始善終。晚年乾隆發現沈有「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的詠黑牡丹詩,又聽說沈好像透露過替皇上代筆的秘密,終於大發雷霆。是時,沈早已去世,弘歷猶不解恨,大罵其「卑污無恥,尤為法辱晉紳」,命令開棺戮屍、奪其溢號、撤出賢良調。僕其墓碑。這樣的舉動,難道是心理健全的人的所作所為麼?可見,老人治國比嬰兒治國更加可怕,破壞力也更加巨大。老人時不時會有瘋狂舉措,而嬰兒卻不能主動幹壞事。
嬰兒治國與老人治國都已成為歷史,不然的話,作為古老帝國的國民,每天起床都得摸摸頸項,證實腦袋是否真的沒有搬家。然而,即使是歷史,閱讀時也令我心涼膽顫。
六月四日的隨想
——紀念陳獨秀逝世55週年
他是一個奇怪的孩子,無論挨了如何毒打,總是一聲不哭,把嚴厲可怕的祖父氣得怒目切齒幾乎發狂。祖父不止一次憤怒而傷感地罵道:「這個小東西將來長大成人,必定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惡強盜,真是家門不幸!」祖父看人看得很準,這個孩子長大後果然成為20世紀中國的盜火者普羅米修斯。
1903年,25歲的陳獨秀留學日本。當時,清國湖北留日學生學監姚煌生活腐敗、思想頑固,拚命壓制進步學生。一怒之下,三名熱血青年闖入姚的房間,將他按在地上,由張繼抱腰,鄒容捧頭,陳獨秀揮剪,咋呼一聲便剪去了姚的辮子。這一瞬間對陳獨秀而言,極富象徵意義,——他的一生所走的道路在這一剪中就選定了,他為之終身奮鬥的,便是剪去國民靈魂中的「辮子」。頭上的辮子易剪,靈魂中的辮子卻不易剪。因而,這條道路是一條悲壯之路。辛亥前後十餘年,陳獨秀一肩行李、一把雨傘,足跡遍及江淮南北,到處物色革命同志。在諸多活動中,他以辦報刊為核心。1904年創辦《安徽俗話報》,編輯、排版、核核、分發、郵寄,他—一親自動手。三餐食粥,臭蟲滿被,亦不以為苦。他先後辦報刊數十種,「我辦週年雜誌,全國思想都全改觀。」這並無任何自誇的成分。新文化運動前夕,陳獨秀堪稱新派獨一無二的思想領袖,那時蔡元培、胡適、魯迅等人的影響力遠遠趕不上他。在《除三害》一文中,陳氏指出中國的三害是「官僚、軍人、政客」,真是一針見血,比韓非之《五晶》更能切中時弊。而50年代的所謂「三害」,與之相比只能算笑柄。陳氏又云:「社會中堅分子應該挺身出頭,組織有政見的有良心的依賴國民為後援的政黨,來掃蕩無政見無良心的依賴特殊勢力為後援的政黨。」他開始認識到政黨的重要性,然而他本質上是個性情中人,是不能為政黨所容的,即使是他自己締造的政黨。
在北大擔任文科學長的兩年,是陳獨秀一生中最輝煌的時期。而這段時間裡最驚心動魄的一幕發生在1919年6月11日的新世界屋頂花園。那天晚上41歲的陳獨秀獨立高樓風滿油,向下層露台上看電影的群眾散發傳單。這是空前絕後的舉動,以後愛惜羽毛的教授們是不敢效仿的。試想一位最高學府的文科學長,應當是衣冠楚楚、文質彬彬、道貌岸然,最好是像貿政式的人物。陳氏的作為,太出格了。但陳氏如是說:「若夫博學而不能致用,漠視實際上生活上之冷血動物,乃中國舊式之書生,非20世紀新青年也。」他一輩子都以「新青年」自居。
入獄之後,陳獨秀的痛苦很快牽動了國人的心。中國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歷代文字獄、迫害、殺戮,都由知識者一人承擔,而與大眾無關。這一次,大眾與知識者息息相關了。李辛白在《每週評論》發表短詩《懷陳獨秀》:「依他們的主張,我們小百姓痛苦。/依你的主張,他們痛苦。/他們不願意痛苦,所以你痛苦。/你痛苦,是替我們痛苦。」這首未被重視的小詩,卻蘊含了相當豐富的信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如何定位自身?詩中人稱的轉換已微妙地說明知識者的位置:你——他們——我們,痛苦是「你」必須承擔的。
1921年7月23日,陳獨秀在中共一大上被缺席選舉為中共總書記。遠在廣州的陳氏聽到這個消息後,該是怎樣的心情呢?興奮、驚喜、冷靜、懷疑、優懼?1929年11月1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通過《關於開除陳獨秀黨籍的決議案》,陳氏聽到這個消息,又該是怎樣的心情呢?政治上的遊戲規則,非陳氏這樣「俠骨露宿健,豪情風雨頻」的狂士所能理解並操作。陳獨秀只能是陳獨秀,永遠不能形成一個「陳獨秀黨」或「陳獨秀派」。後來,他的托派學生們再次將他開除出托派共產黨,亦在清理之中。
1932年10月15日晚,患病在家休養的陳獨秀最後一次被捕。被捕後,打電報給國民黨中央當局要求「嚴懲」、「處極刑」、「明正典刑」、「迅予處決」的,有新疆省主席金樹仁、湖南清鄉司今何健,以及國民黨許多省、市、縣、鄉的「黨部」等單位。同時,江西瑞金出版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機關報」《紅色中華》以「取消派領袖亦跑不了,陳獨秀在上海被捕」為標題,幸災樂禍地發表消息。這也許是30年代初國共兩黨擁有的唯一共識吧。兩個自稱革命的政黨都欲把這顆「中國革命史上光焰萬丈的大努裡」(博斯年語)除之而後快,真是耐人尋味。《紅色中華》發表多篇社論,稱「陳獨秀叛黨以後,投降至11資產階級去作走狗,充『反共』先鋒」。而《中央日報》亦發表社評,宣稱「反對共圖顛踏國民黨青,即為叛國」。相映成趣。
「悠悠道途上,白髮污紅塵,滄海何遼闊,龍性豈能馴。」我認為,陳獨秀是革命家而非政治家。政治家是無人格無人性無人情的,而革命家則是單純而天真、固執而頑強的俠客和文人的結晶體,亦即葛蘭西所說的「哲學的實踐者」。陳氏在法庭上慷慨頗司:「弱冠以來,反抗清帝,反抗北洋軍閥,反對封建思想,反抗帝同主義,奔走呼號,以謀改造中同,實現自由社會。」他的熱情從未冷卻,難怪比他小得多的胡適也羨慕他的「年輕」。學生博斯年談論世界大勢,悲觀地說:「十月革命本來是人類命運一大轉機,可是現在法西斯的黑暗勢力將要佈滿全世界,而所謂紅色變成了比黑色勢力還要黑,造謠中傷、傾陷、慘殺……我們人類恐怕到了最後的命運!」陳氏卻堅定地說:「即使全世界都陷入了黑暗,只要我們幾個人不向黑暗附和、屈服、投降,便能夠自信有撥雲霧而見青天的力量。」
《獨秀文存》是本世紀中國最好的文集之一。1939年,周恩來等勸陳去延安,當時中共中央想把陳弄到延安養起來,不讓他在外邊胡鬧。但陳拒絕了。他說,大別死了,延年死了,黨中央裡沒有他可靠的人7,「他們開會,我怎麼辦呢?」結果不歡而散。中共領袖們沒有讀過《獨秀文存》,他們沒有看透陳獨秀:誰也無法把他「養起來」。同樣的道理,今天成千上萬的被「養起來」的文人們,能指望他們寫出什麼樣的文字來呢?
晚年在江津的生活是淒苦的,但卻是自由的。蔣介石的資助被他拒絕……胡適建議他去美國寫自傳也被拒絕,他只接受北大同#和學生的幫助,晚年陳氏所做的有兩件事:一是重估一切價值,「將我輩以前的見解,徹底推翻」。老人一般都是知錯不改的。
另一項工作是語言文字學研究。陳氏最後一本著作是《枯陰陽入互用例表》。熱性的陳氏為何偏偏選擇這一冷性的學問?我不是語言學家,無法評定陳氏一系列語言文字方面著作的學術價值,但直覺告訴我:陳氏的選擇絕非偶然。20世紀後半葉,語言學在人文科學中成為顯學,思想的突破首先在語言學中實現,若干思想巨匠都是語言學家,如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福柯。羅蘭·巴特、哈貝馬斯……陳獨秀選擇語言學,並非陶淵明式的。尋找一條自適之路、一處溫馨桃花源,而是與他登上新世界的屋頂散發傳單的行為一樣——高屋建颯天地大氣的分合洶湧,只有真正的「龍」才能體驗到。整個20世紀,中國人過的都是「蟲」的生活,有幾個稱得上「龍」的人呢?
「除卻文章無嗜好,世無朋友更淒涼。詩人枉向伯羅去,不及劉伶老醉鄉。」後兩句是牢騷,當不得真;前兩句則是心裡話,令他的朋友們汗顏。
作為一名享受著文科學長盜來的火種的後輩學子,我在一個特殊的日子裡——1997年6月4日,陳獨秀逝世55週年(5月27日)後一周——寫下我的紀念文字,也寫下我對民主和光明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