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荊棘:6-9 文 / 余傑
六、寧萱的信
廷生:
我們永遠是"苟同"的。無論你遭受到怎樣的災難,我都會無條件地支持你。
柏楊的前妻在與柏楊結婚的時候,根本就不愛柏楊——愛,也只是"愛"那些外在的東西,如柏楊的才華,如柏楊的名聲。而在這一切都逐漸暗淡甚至招致災禍的時候,她必然會無情地拋棄他。她不值得柏楊乃至我們譴責,她有她自己的生活原則。讓上帝寬恕這些自私的人吧。
當柏楊的前妻背棄他之後,女詩人張香華來到他的身邊。她寫了一首詩,名字叫《我的愛人在火燒島》上。我喜歡這首詩的名字,它既充滿了柔情,又充滿了剛性。
我敬佩張女士的堅強和才華(第一是堅強、第二是才華)。將來的某一天,如果需要的話,作為一個妻子,我也有勇氣迎接這樣的命運,並為你寫一首這樣的詩歌。
前兩天,我看了一部電影《埃及艷後》。這部電影不知道你是否看過?我對影片中宏大的戰爭場景不感興趣,偏偏被羅馬執政官安東尼和埃及女王克婁巴特拉的愛情深深地感動了。
安東尼是凱撒的親密戰友和部將,是一位卓越的統帥。他也是一個性情中人,為了愛可以不顧一切。他愛上了艷麗的女王,為了愛情,他離開世界權力的中心——羅馬。安東尼來到埃及與女王結婚,享受愛情的甜蜜。他愛美人而忘記了江山。他本來可以成為世界的主人,成為羅馬至高無上的皇帝——但是,他最後還是選擇了愛情,並為之付出生命的代價。
在這個時候,安東尼的敵人屋大維趁虛而入。這名陰謀家在羅馬鞏固著自己的權力,並不斷地打擊安東尼的威望。
公元前三十一年,屋大維出兵攻擊安東尼佔據的希臘,一場大戰爆發了。當時,雙方都投入龐大的兵力。據史料記載,安東尼這方有十萬步兵和一萬五千名騎兵,以及五百艘戰艦。而屋大維則有八萬兵力和四百艘戰艦。
就在戰爭處於膠著狀態的時候,克婁巴拉特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她認為戰爭已經失敗了,便帶領埃及的軍隊逃回埃及。安東尼無法控制軍隊的崩潰,只好隨之撤離。這一役,安東尼的主力軍隊幾乎損失殆盡。
次年,屋大維大軍進逼埃及。在亞歷山大附近,安東尼試圖抵抗,但他的殘部已經沒有任何戰鬥力了。在絕望中,安東尼與女王雙雙自殺。女王把手伸進裝滿蠍子的陶罐裡,那一幕真是驚心動魄。
歷史學家們盡可充當"事後諸葛亮",他們可以尖銳地批評安東尼的戰略失誤,可以盡情地嘲笑安東尼的"英雄氣短"。但是,我卻依然要讚美安東尼的"兒女情長"。
安東尼的命運類似於西楚霸王項羽,他們生活的時代也差不多。項羽雖然也失去了帝國和生命,但他有愛他的虞姬。虞姬與他共同赴死,他死而無憾。劉邦獲得了帝國又如何呢?他與呂後之間毫無愛情可言。他心愛的女子,卻被狠毒的呂後砍去四肢裝進罈子裡。
項羽與劉邦誰更幸福?
安東尼與屋大維誰更幸福?
我欣賞失敗者,我欣賞以身殉愛者。
愛情使人軟弱,也使人堅強。安東尼無比軟弱,因為他懂得愛;安東尼無比堅強,同樣因為他懂得愛。
屋大維當了皇帝又怎樣?統治了世界又怎樣?佔據了歷史書又怎樣?沒有人愛他,他還是一個可憐蟲。
我為安東尼寫了一首詩,我把它抄在這封信的最後,算是送給你的一個小小的禮物。
馬克·安東尼的最後早晨
面對羅馬人的十二個兵團
我是埃及唯一的戰士
就像我曾是它唯一的逃兵
如今
守夜人和將士們已把我遺棄
愛情像絕望地黑鳥
徘徊在頭頂
從一個人的戰鬥
可以看見十萬人的拚殺
以失敗者的名義
我要求光榮的死亡
在我身後
亞歷山大港的無數頭顱
緊隨駿馬
我的嚎叫在千面鐵盾上粉碎
性命已成手中唯一的棋子
死亡卻喘息著向我耳語
"對於我你期待得太多。"
在我的心目中,失敗者才是真正的英雄。
你的寧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二日
七、廷生的信
寧萱:
我們的信件都被彼此的心靈閱讀著,我們的容顏都被彼此的眼睛想像著。這就是一種幸福。
如果說艾米莉·狄金森的書信和日記永遠只屬於自己,那麼我們的日記和信件都同時屬於對方。
能夠被對方分享的愛,才是真愛,才會如同井水一樣源源不斷;而被一個人獨享的愛,則像沙漏中的沙子,得不到補充,越漏越少,最後消失。
我願意接受你的愛,用我的心靈,用我的身體,用我的小屋,用我所有的一切。我們用一個碗吃飯,用一把傘遮雨,用一床被子取暖。
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不讓對方知道的小秘密。我們兩人就組成了一個完全獨立的世界,一個最溫暖、最甜蜜、最幸福的世界,一個百毒不侵、刀槍不入的世界。
有了你的愛,我將不再恐懼、不再憂愁、不再怨恨、也不在孤獨。有了你的愛,就如同有了一個五彩斑斕的百花園;有了你的愛,就如同有了一頂綴滿珍珠的冠冕。
寧萱,你感覺到沒有,這些天來,我的性格也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因為有了愛,我謙卑著,感激著,我的心靈變得柔軟了,我的目光變得溫暖了,我的文字也像圓潤的玉石般散發著淡淡的光芒。
《聖經》中說:
愛裡沒有懼怕;愛既完全,就把懼怕除去,因為在懼怕裡含著刑罰。懼怕的人在愛裡未得完全。(《約翰一書4:18》)
與你相愛,我不再擔憂付出愛而得不到回報,我不再懼怕心靈因為不設防而受到傷害。那些將來有可能降臨到我身上的打擊,我也有勇氣來承受。每一次的打擊,將令我更加堅強,將令我們的愛更加鞏固。我願意在愛裡脫胎換骨,得到"完全"。
我的新書《想飛的翅膀》已經正式出版,聽說印刷得非常漂亮。明天我就去取樣書。取到之後,我立刻用特快專遞寄給你。雖然內容你全部都已經讀過,但當它們彙編、印刷、裝訂成一本真正的書的時候,我相信你會有迥然不同的感覺。
你取的這個名字,朋友們都說非常好,比我以前的幾本書都要好。他們哪裡知道,在我的背後有了一個"女智多星"?
《埃及艷後》是我很喜歡的一部電影,卻難得你作了如此精彩的解說和演繹。跟你一樣,我也喜歡安東尼而厭惡屋大維。我喜歡你詩歌中的句子"以失敗者的名義,我要求光榮的死亡"——在一場遵循卑劣的規則的戰鬥之中,失敗者們才是值得我們尊重的人。
其實,安東尼就是楚霸王。就愛情來說,中國與羅馬是一樣的,東方人與西方人也是一樣的。
安東尼和楚霸王的死,意味著人類幼年時代的結束,人類開始進入世故、圓滑、狡詐的成年期。而劉邦和屋大維就是人類成年期中勝利者、統治者的代表。也就是說,只有像他們那樣的卑鄙無恥者,才能獲得世俗意義上驚天動地的成功。我們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流氓肯定會戰勝貴族。
從此以後,遊戲規則改變了。
《埃及艷後》是一部太老的片子,我給你談談一部新潮的片子吧。
昨天,我去一個朋友家裡看年輕導演婁燁的新片《蘇州河》。他們的電影幾乎全都被審查機構"槍斃"了,卻頗得國際電影節的青睞。然而,我不明白審片的老爺們為什麼要槍斃這部電影,這純粹是一部愛情片,,沒有任何對現實的撞擊和嘲諷。難道他們根本就不懂什麼是愛嗎?難道他們都是一群心理變態的太監?
《蘇州河》是一部類似於王家衛的《重慶森林》的愛情片。只是更加單純,更加青春,也更加唯美。
有人指責婁燁不大氣,只有"小型號的悲觀與浪漫"。然而,我喜歡的恰恰正是這種大師們不屑一顧的"小浪漫"。張藝謀和陳凱歌不會有這種浪漫,他們想像著歷史、國家、民族這樣一些虛幻的"大詞",而且自己也被一種商業化包裹著的道德教化的莊嚴感迷惑並感動著。但在年輕的婁燁身上,我們每個人都能發現自己的青春,真實而微妙、細緻而誇張。
我去過蘇州河,兩年以前。這條河在許多老上海的文化人的筆下出現過。現在,它與這美麗的名字尖銳地對立著——它是上海最髒、最臭的一條河。婁燁選擇了蘇州河,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這是一部"河殤",也一部"人殤"和"情殤"。
婁燁在電影中用詩歌般的語言描述說:"我經常一個人拍蘇州河,沿河流而下,由西向東,穿過上海。近一個世紀以來的傳說、故事、記憶,還有所有的垃圾都堆在這裡,使它成為一條最髒的河。許多人還生活在這裡,靠這條河流生活,許多人在這裡度過他們的一生。在這條河上看得時間久了,它會讓你看到一切。看到勞動的人們,看到友誼,看到父親和孩子,看到孤獨。"他的攝影機就是他的眼睛的延伸,他的攝影機不再是一部機器,而是他有血有肉的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影片中一點也沒有出現上海的影子和上海的氣息。導演不想讓觀眾們一看到畫面立刻就聯想起上海來。關於舊上海的風花雪月,現在已經氾濫成災。為什麼非得要跟"上海"拉扯上關係呢?
影片中只有廢棄的房屋、歪歪的道路和斑駁的水泥橋,以及兩岸微微搖動的狗尾巴草和汪汪亂叫的狗。這一切正是我所喜歡並且熟悉的。我的童年也是在一條小河邊度過的,那條小河蘊藏著我所有童年的記憶。
影片的故事情節,像是日本小說《情書》,又讓我想起《長恨歌》和《長生殿》。男人永遠是背叛者的角色,而女人在離開這個世界以後,立刻變成了不甘心的幽靈。男人在懺悔之中尋覓那失去的愛,而女人則在絕望之中讓淚水流淌成河流。
愛情是在追憶之中剝繭抽絲般得以呈現出來的。
影片分為兩個世界,一個是記憶的世界,一個是現實的世界。追憶之中的女主角是牡丹,現實中的女主角是美美,她們由同一個演員周迅扮演。她們究竟是不是一個人呢?你可以認為是,也可以認為不是。
追憶中的故事大致是這樣的:牡丹的老爸是經營走私伏特加的老闆,僱用年輕男孩馬達騎摩托送女兒回家。送著送著,兩人產生了感情。後來,兩個黑道人物威逼馬達綁架牡丹,向其父敲詐巨額金錢。牡丹知道真相以後,傷心之極,從橋上跳下了蘇州河。
現實中的故事大致是這樣的:馬達從監獄中出來,到處瘋狂地尋找牡丹。他不相信牡丹已經死了。蘇州河沿岸的許多人都說,經常在河邊看到一條美人魚。於是,馬達相信:那條美人魚一定就是他心愛的牡丹。
馬達發現了美美——一個酷似牡丹的女孩,一個在歌舞廳裡演出美人魚的女孩。他堅信美美就是牡丹,他不斷地糾纏美美。最後,馬達終於在一家店舖裡找到了牡丹——那裡有那個特別的牌子的伏特加。隨後,兩人雙雙跳進了蘇州河。
我喜歡婁燁康拉德式的敘述風格。康拉德講述的是大海的颶風和駭浪,而婁燁則講述著一條小河的悲歡與離合。小河比不上大海,婁燁也不是康拉德。不過,沒有關係,我最感興趣的不是大師的堂皇,而是還沒有成為大師的年輕人身上的激情與浪漫。當大師真正修煉成了大師,就一點也不好玩了。
此時此刻,婁燁還只是一個跟我們同代的年輕人。他的很多感受正是我們自己切實的感受。
影片以這樣的台詞開始:——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像馬達那樣找我嗎?——
會——
會一直找嗎?——
會——
會一直找到死嗎?——
會。
這是影片的古典內核。就像葉子的經脈一樣,透過它,我們發現了故事的靈魂。這一母體足以讓藝術家們渲染出一千部、一萬部作品出來,而且沒有一部是重複的。
看來,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台是不朽的,愛情也是不朽的。
《聖經》中說:
愛情,眾水不能息滅,
大水也不能淹沒,
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財寶要換愛情,
就全被藐視。(《聖經·雅歌8:7》)
寧萱,你看過這部電影嗎?也許,與我相比,你會感到更加的親切。因為,蘇州河接近你的家鄉。
體驗愛,是我們活著最重要的原因。
洛扎諾夫說:"所有的愛都是美好的,並且只有它才是美好的。因為世間人身上唯一真實的東西就是愛。愛與謊言勢不兩立:第一次我撒了謊意味著:我已不愛,我愛得很淺。愛泯滅則真理泯滅。因此,在世間尋求真理就等於不斷地真誠地愛。"寧萱,我們將獲得愛,我們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們永遠都不分開,像兩條相濡以沫的小魚。
你有這樣的信心嗎?
給你寫的信,是我一生中最有激情的文字。德國思想家韋伯在現實生活中是一個刻板而嚴肅的人,他看上去宛如一個苦行僧。但是,他的情書依然洶湧著一種他無法克制的激情。
韋伯在給愛人瑪麗安妮的信中寫道:"我知道你會怎樣決定。激情的風暴來勢洶洶,我們的周圍天昏地暗——我的豁達的夥伴,跟我一起從避風港裡出來,到大海裡去!在那裡,人們將擺脫過去,在靈魂的搏擊中成長起來。不過,要注意,當大海拍擊時,海員的頭腦和內心一定要清楚。……你要是跟我一道走,就不要回答我。我再見到你,就默默地握住手,不在你面前垂下眼睛,你也不要垂下眼睛。我現在只對你說:我感激你給我的生命帶來的財富,我的心在你身上。好,再說一遍:跟我一道走,我知道,你會來的。"
他對愛人的期望很高,甚至顯得有點"專制"。然而,在愛人面前,他變成了一個青春年少的大學新生,而不再是一個成就卓著的學者。我喜歡韋伯的這類文字,遠遠超過了喜歡他的學術論文。
愛使人年輕,愛使人單純,愛使人天真。
寧萱,我們的面前也有大海,有波濤。
我們一起出海吧。
愛你的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七日
八、寧萱的信
廷生:
我每天都在計算著日子,是不是該收到你的信了?每個收到你的來信的日子,都是我的節日。
你給我講述了電影《蘇州河》的故事,我倒想給你講述一個真實的故事,一個關於我爺爺和奶奶的故事,一個關於蝴蝶的故事,一個夢想遭遇現實摧殘的痛苦的故事,一個愛情像花朵一樣凋謝、生命像蠟燭一樣熄滅的故事。
也許,它比電影故事更有驚心動魄的力量。
曾經有人問博物學家雷約翰:"蝴蝶有什麼用處?"
雷約翰說:"蝴蝶可以裝飾世界、悅人耳目、使鄉村生輝,就像無數金黃的環珮點綴著田野。"他又說:"蝴蝶的美無可言喻,誰看了能不承認造物的天工而讚歎不已呢?"
由醜陋的蛹變成美麗的蝴蝶,這個過程是在一瞬間完成的。我們不能不感歎造物主的神奇力量。這個過程隱喻著上帝的兒子基督耶穌來到人間,為人類而死,死而復活。這個過程啟示人類,在極端困難的時候也不要放棄希望,在巨石的壓力下也不要向惡表示屈服。
人類因為有夢想,而將有限的生命延展成永恆。
四十年代,抗日戰爭硝煙瀰漫。原來在北方的三大教育重鎮——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被迫遷移到大後方的雲南。三所學校合併成立新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保存教育的命脈,也就保存了文化的命脈。因此,西南聯合大學成了戰時民族精神的象徵之一。
那時候,我爺爺也是千里步行的學生中的一員。爺爺出生在揚州一個沒落的紳士家庭,是個性格寧靜溫和的書生。他學的是生物學,剛剛上了一年的學,戰火就燃到了校園裡。於是,他們背著書籍,手牽著手,徒步走向後方。
一路上,爺爺與同學們看到學校裡看不到的一切:死亡、饑荒、洪水……他還在爬山涉水的空隙裡,看到了各地山野間美麗的蝴蝶。
空襲之後,蝴蝶在鄉間的斷壁殘垣間飛舞著。爺爺看呆了。
到了昆明,剛剛安頓下來,爺爺無可挽救地愛上了昆明郊外的蝴蝶。因為愛上了蝴蝶,他將蝴蝶作為自己終身的研究方向——他要破譯蝴蝶的奧秘,他要認識美的真諦。我沒有去過雲南。但是,我從一些資料裡讀到,那裡有著中國種類最繁多的蝴蝶資源。
爺爺學的是生物,卻依然癡情於文學。他故意隔著蝴蝶的翅膀觀賞文學的美。這一要命的性格因子,也流動在我的血液裡——文學同時給予了我說不完也數不清的快樂和痛苦。
爺爺與那幫號稱"九葉詩人"的同學們過從甚密。在躲警報的間隙裡,詩人們在郊外的山坡上朗誦新寫的詩歌。而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爺爺,卻全神貫注地捕捉蝴蝶製作標本。他那樣專注,以至有一次掉進了獵人設置的陷阱裡,把大腿摔成骨折,足足在醫院裡躺了一個月。
爺爺熱愛蝴蝶在同學中出了名,他成為西南聯大學生中的一個"掌故"。據說,馮至的那首十四行詩是專門為研究"美妙的小昆蟲"的爺爺而寫的:
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
在漫長的歲月裡忽然有
彗星的出現,狂風乍起:
我們的生命在這一瞬間,
彷彿在第一次的擁抱裡
過去的悲歡忽然在眼前
凝結成屹然不動地形體。
我們讚頌那些小昆蟲,
它們經過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禦了一次危險,
便結束它們美妙的一生。
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
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
爺爺是個唯美主義的人,他不喜歡功利而血腥的政治。他要探究生命的奧秘,美的奧秘。他沒有當成詩人,卻成了專門研究蝴蝶的生物學家。他在以另一種也許更接近詩歌的形式在"寫詩"。
他在千姿百態的蝴蝶之中發現詩歌,發現美,發現生命的尊貴與神的偉大。
與西南聯大一牆之隔的師範學校裡,有一個美麗的女生,她注意到了為蝴蝶而廢寢忘食的爺爺。她的目光憐惜地看著那個青年瘦弱的身影,在山嶺間時隱時現。
她就是我的奶奶。
奶奶是地地道道的大家閨秀。外曾祖父是思想開明的紳士,不顧家族中其他人的反對,堅決將女兒送到學校唸書。於是,奶奶成了當地第一個念完大學的女孩。
奶奶喜歡讀書,寫得一手好字,還會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她不欣賞那些矯情的詩人,認為他們的長髮和煙斗不過是為了掩飾內心的空虛。她的眼光越過一大堆名士和才子,卻發現了爺爺這個沉默寡言的、眼睛如同一口古井的青年。她發現了他白皙的面孔後面善良的心。
有一天,奶奶將一隻蝴蝶的標本送給爺爺,他們認識了,相愛了,結合了。一切都自然而然,整個過程不到一年。外曾祖父沒有干涉他們的愛情和婚姻,寬容地接受了貧窮的爺爺作為他的女婿,並且主持了他們簡樸的婚禮。
他們的愛情沒有驚心動魄的曲折,也沒有死去活來的動盪。
然而,悲劇的因子在那時就已經種下。奶奶心裡明白,她對爺爺的愛超過了一切,蝴蝶不過是她接近爺爺的方式而已;而"糊塗"的爺爺一生都沒有鬧明白:他究竟是更愛蝴蝶,還是更愛奶奶,抑或一樣地愛。
四十年代初,爺爺和奶奶遠渡重洋,到美國求學。他投到美國最有名的一位蝴蝶研究專家門下,顯微鏡下那個獨特的世界讓他心醉神迷。為了搜集各種不同的蝴蝶標本,他與導師開著敞蓬汽車幾乎走遍了美國。奶奶一路跟隨,細緻地照顧著他們的飲食。爺爺是在生活上是個糊塗蟲,而他的美國導師卻對奶奶的廚藝讚不絕口——哪個老外不喜歡吃中國菜呢?
爺爺的心都撲到了蝴蝶上,他收集了一大箱子蝴蝶標本,發表了好幾篇讓國際學界矚目的論文。
爺爺對蝴蝶的熱愛,連導師也自歎不如。
導師說,爺爺是他一生中最優秀的學生。
五十年代初,像大部分愛國知識分子一樣,爺爺和奶奶不假思索就決定回國。他們要為剛剛成立的新中國效力,他們傾聽到了巨人強有力的脈搏。
爺爺一直如同閒雲野鶴。他無論如何也鬧不懂那些複雜的政治派別之間的區別,正如別人鬧不懂他為什麼會全身心地喜歡蝴蝶一樣。但是,他相信祖國需要他的蝴蝶研究,更何況他要回到曾經度過最美好的青春歲月的雲南,那裡有許多珍稀的蝴蝶品種,地球上其他地方都找不到。
他的愛情屬於那裡,他的事業屬於那裡,他的生命也屬於那裡。
美國導師送走了這個他最優秀的學生。在爺爺和奶奶上船時,導師憂傷地說:"蝴蝶飛不過這麼寬闊的大洋。"沒有想到,他竟然一語成讖。
爺爺和奶奶一回國,便來到雲南。他們安下家來,奶奶到一所學校教書,爺爺則開始了他龐大的蝴蝶標本的搜集和研究計劃。他狹小的工作室裡掛滿了色彩斑斕的蝴蝶標本。
每個月,爺爺都會到野外去捕捉蝴蝶,然後把它們製作成精美的標本。他要讓瞬間的美凝固成永恆。他發表了多篇學術論文,他在許多問題上都提出獨到的見解,在生物學界引起不小的轟動。
後來,就誕生了爸爸,爺爺奶奶唯一的兒子。這個時候,爺爺奶奶已經有了一些爭執和摩擦。爺爺心靈的天平依然偏向蝴蝶,儘管在家庭這一邊,增添了兒子的份量。
奶奶時不時地有了抱怨,她開始質問自己:這個自己深愛的男人,究竟愛不愛自己?
小小的摩擦,在任何家庭中都是正常的現象。小小的摩擦,不會傾覆家庭的大廈,反倒會擦亮愛情的眸子。
然而,包括爺爺奶奶在內的所有老百姓都沒有想到,災難正在悄悄地降臨。他們躲也躲不掉。
誰猜得到偉大領袖的心思呢?即使他身邊的戰友們也被蒙在鼓裡。更何況除了蝴蝶之外在日常生活中簡直就是白癡一個的爺爺?
中國的老百姓除了安居樂業之外,別無所求。像爺爺這樣的知識分子,更是他們當中最謙卑、最溫和、最單純的一群人。但是,爺爺們的命運像孩子紙折的小船,哪裡能躲得開風暴的摧殘呢?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個以真、善、美為敵的時代,一個以血腥和暴力為時尚的時代,會寬容一個呆在角落裡研究蝴蝶的異端分子嗎?
邪惡不會有絲毫的憐憫之心。邪惡將消滅一切與美有關的人和事物。在那個時刻,邪惡正在如同洪水般的氾濫著。每一次政治運動,洪水的水位都會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恐懼攫取了人們的心靈,他們看不到一線光明。
只有上天知道事情的本質,《聖經》上說:
惡人茂盛如草,
一切作孽之人發旺的時候,
正是他們要滅亡,
直到永遠。(《詩篇92:7》)
可是,凡人們哪裡看得透這重重的煙雲?
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沒有堅持到邪惡滅亡的那一天,他們在邪惡的折磨和威脅下倒下了。他們用各自的方式進行最後的抗爭,比如上吊的傅雷夫婦、服毒的翦伯贊夫婦、投湖的老捨……我的詩人兼生物學家的爺爺,選擇的是跟作家老捨一模一樣的方式,來告別這個邪惡的世界。
在回國以後的十幾年裡,爺爺躲過了若干次政治風暴。從反胡風運動到聲勢更宏大的反右運動,爺爺的許多大學同學都被巨大的歷史漩渦脅卷而去,當年那些風華正茂的詩人們,如今大多家破人亡。爺爺的倖存並不是因為他的世故和聰明,而是因為他的木訥與單純。
他一直沉默著,一頭躲進了他自己的蝴蝶世界。他固執地守著自己的一方天地,一方蘊藏著無數大自然的密碼的天地。在這個天地中,他如魚得水。平時木訥的他,在擺弄蝴蝶標本的時候,才煥發出奕奕的神采來。
爺爺從來不在大小會議上發言,他對雪片一樣的文件一無所知。同事和領導對這名"蝴蝶癡"也習慣了,沒有強迫他發言和表態。他們幾乎忘卻了他的存在。
爺爺一天比一天沉默,他究竟在蝴蝶們身上發現了什麼奧秘?
爺爺跟奶奶都很少說話。而奶奶開始習慣了他石頭般的沉默。
但是,就是爺爺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知識分子,一個用生物學來寫詩的詩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照樣沒有放過他。
厄運一夜之間就降臨了。
沒有別的理由,僅僅因為爺爺到美國留過學,他就被戴上"美國特務"的帽子。他成了"人民的敵人"。在那個時代,這個帽子是致命的。爺爺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一天傍晚,大學裡的紅衛兵闖進了爺爺的家,闖進了他的工作室。這些昨天還在課堂上津津有味地傾聽爺爺講解蝴蝶知識的孩子,居然搖身變成了從天而降的凶神惡煞。
他們說爺爺上山採集標本是搞"特務活動",他們說爺爺當年在美國的導師是"中央情報局特務"。他們強迫爺爺下跪,他們威逼爺爺交待。可憐的爺爺能夠交待什麼呢?無論如何,他也無法將溫和熱情的美國導師與邪惡的"美帝國主義"聯繫起來。他告訴氣勢洶洶的紅衛兵們,自己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出賣祖國、出賣良心的事情。
紅衛兵們有的繼續追問爺爺在美國的生活,有的開始在他的書房裡翻箱倒櫃。他們發現了爺爺掛在四壁的蝴蝶標本。這是爺爺一生的財富,他經常自豪地說:"在個人搜集的蝴蝶標本方面,我在中國可以算是首屈一指的。"他還說,這些標本不屬於他私人所有,他死了之後,要把所有的標本送進博物館,要讓更多的人參觀、欣賞和研究。
那一天,蝴蝶標本的厄運降臨了。爺爺的厄運也降臨了。
美倫美奐的蝴蝶,沒有喚起紅衛兵們最後一絲人性的光輝,反而引發了他們內心深處波濤一般洶湧著的邪惡。他們看到了蝴蝶標本,他們的臉上露出惡作劇般的神情。
他們動手了,他們用寬寬的皮帶鞭打那些弱不禁風的蝴蝶標本。他們一邊鞭打,一邊發出野獸般的狂笑。他們漲紅了臉,彷彿在實施一件偉大的工作。毀壞是快樂的,這是人性中最陰暗的一面。
蝴蝶標本破碎了,碎片在午後的陽光中飛舞著。大大小小的碎片,五顏六色的碎片,最後一次在空氣中飛舞著。
爺爺的心也破碎了,每一塊碎片都浸著他的心血,每一塊碎片都對應著他的某一段生命。
一向默不吭聲的爺爺哭了,他像豹子一樣衝了上去。他拚命地保護他心愛的蝴蝶,他用自己羸弱的身體抵擋那暴風雨般的鞭打。
孩子們一點也沒有手下留情,相反,他們的鞭打更加狠毒了。他們覺得鞭打他們的教授,鞭打一個活人,比鞭打一批死去的蝴蝶更有意思。他們被邪惡所支配,而他們還以為自己在幹一件正義凜然的事情。他們在一種有毒的文化氛圍中長大,現在他們成了魔鬼的工具。
孩子們打夠了,接著又開始搗毀爺爺的藏書和文稿。他們翻箱倒櫃地尋找所謂的"特務證據",找了半天卻沒有找到蛛絲馬跡。
爺爺的頭上流淌出汩汩的鮮血。他似乎失去了疼痛的感覺,他沒有躲閃,沒有呻吟。他掙扎著,竭力將最珍貴的那些標本壓在身體下面。
奶奶和爸爸哭喊著,卻被另一些紅衛兵小將緊緊地抓住,不讓他們接近。
爺爺最後昏倒在地上。
打手們享受夠了、折騰夠了,這才揚長而去。
爺爺用一生的實踐搜集的蝴蝶標本,在幾個小時之內就被粗暴地搗毀了。這些殘忍的年輕人,我不仇恨他們,我可憐他們。他們以毀滅美、毀滅科學、毀滅人的尊嚴為快樂,他們的幸福最後也會被自己親手毀滅。他們將罪行作為榮耀,將傷害作為功勞,殊不知懲罰的劍很快就要落到他們頭上。
爺爺幾天不吃不喝。奶奶怎麼勸都沒有用。他像一具木乃伊一樣躺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看著身邊破碎的蝴蝶的翅膀。那最後一批被他拚命保存下來的蝴蝶標本,已經滲透了他的鮮血。
幾天之後,爺爺似乎恢復了神志。他開始正常地吃飯、睡覺,開始整理被摧殘得不成樣子的蝴蝶標本、書籍和論文。他不讓奶奶幫忙。
奶奶以為爺爺挺了過去,高興地給他做好吃的。後來,爸爸回憶說,那些天裡,儘管外面暴風驟雨,家裡卻充滿了從所未有的溫馨。爺爺經常被紅衛兵抓去批鬥,但還沒有完全失去人身自由,每天晚上都能回家來。爺爺不再躲進幾乎空空如也的工作室,而是在客廳裡與奶奶和爸爸聊天。更多的時候,爺爺與還在上小學的爸爸低聲地談話。在那些時刻,父子倆像朋友,又像兄弟。
後來,爸爸告訴我說,這段時間,是他與爺爺談話最多的時候。通過談話,他開始理解爺爺和爺爺的事業。他開始對古怪的父親產生了由衷的敬意——他意識到,父親是一個有夢想的人。
然而,那只是一場更加殘酷的災難前夕的平靜。奶奶和爸爸都隱隱約約地覺察到了爺爺內心激烈的搏鬥。
爸爸說,那天之後,爺爺其實就去意已定。爺爺要離開這個世界,這個他無法理解的、也無法理解他的世界。爺爺心愛的蝴蝶已經隨風而逝,他再也不可能積攢起這筆財富了。他愛奶奶,可是他不願意因為自己痛苦,而再給奶奶增添痛苦。
他決定一個人悄悄地離開,一個人到另一個世界去尋找蝴蝶,尋找愛與美。
在最後的那些日子裡,爺爺竭盡全力地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對家庭,他有著一份負疚之心。
突然有一天,一次批鬥會之後,爺爺再也沒有回家。
夜晚,奶奶瘋狂地四處打聽爺爺的下落。然而,在那樣的年月裡,誰會關心一個"美國特務"的生死呢?大學裡掌權的造反派們,只關心他們日新月異的派系鬥爭,區區一個被打倒的教授的生命,他們哪裡會在意呢?沒有人理會奶奶的呼號。
幾天以後,消息傳來,在翠湖邊上,漂起了爺爺的屍體。屍體已經泡得面目全非,衣服口袋裡還裝著一個蝴蝶的標本。
當奶奶去現場辨認屍體的時候,發現那個蝴蝶標本正是自己當年送給爺爺的禮物。正是靠著這個蝴蝶標本,他們相識、相知、相愛。從物種來說,這不是一個珍稀蝴蝶的標本,但它卻是他們愛情的見證。
奶奶哭得昏死了過去。她面對著愛人的屍體,依然不明白:他究竟是喜歡蝴蝶多一點,還是喜歡自己多一點?如果是喜歡自己多一點,那麼他為什麼要瞞著自己走上了絕路,拋下孤兒寡母怎麼生活呢?如果是喜歡蝴蝶多一點,為什麼他在告別人世的時候,會帶著那個特別的標本、那個象徵著愛情與青春的標本?
我心裡難受,我寫不下去了。
請原諒我在這不該終止的地方,暫時中止我的這封信吧。
你的寧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九、廷生的信
寧萱:
回憶是痛苦的,但是我們必須回憶,並且在回憶中反思。否則,我們可能再次重複上一代和上幾代人悲慘的命運。
你的信戛然而止,像是彈琴的人因為太投入,突然將琴弦彈斷了。
我經常思考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知識分子所遭遇的悲慘命運,你爺爺正是他們中的一員。
半個世紀以來,對文化、藝術、科學、知識的蔑視、冷漠乃至敵視的態度,成為我們生活中每天都在呼吸的空氣。
在"文化大革命"中,首先是在北京的中學裡發明了剃陰陽頭、掛黑牌子、以皮帶抽打,而那些施虐者僅僅是年齡在十八歲以下的中學生。過去,有人用單純和無知來開脫他們的罪行。事實上,單純、無知往往與謙卑、溫和聯繫著,單純與無知並非打人的"依據"。那些迫害者們想方設法、挖空心思來從肉體上、精神上折磨受迫害者,他們並不單純,也並不無知。
問題的實質在於,在整個社會的精神結構中,恨取代了愛、鬥爭取代了和平。那些現代人類生活的基本的、共同的價值觀念與行為準則,在我們這裡卻極端匱乏。
在我看來,爺爺的自殺,與王國維的自殺有著相似的意義——儘管王國維是一代文化宗師,而爺爺僅僅是一個普通的生物教授。他們都是為尊嚴和信念而死的。
我們這一代人,能不能為改善我們的"空氣質量"做一些努力呢?
寧萱,我願意聽你接著講你的爺爺奶奶的故事,我也願意給你講我的爺爺奶奶的故事。
我的爺爺剛三十歲就離開了人世,從這個角度上來看,他比你的爺爺還要不幸。
我的爺爺只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農民。他沒有念過一天的書,也不認識一個字,他像千百萬農民一樣,生老病死,都在方圓幾十里的一塊土地上。他一輩子都沒有去過省城,據奶奶說,就是縣城他也僅僅去過有限的幾次。
爺爺來到這個世界,除了留下一個年輕的妻子和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留下一貧如洗的家之外,就什麼也沒有留下了,甚至沒有一張照片。他像一滴太陽下的水珠,不知不覺就消失了。
爸爸是遺腹子,他一出生就沒有了父親,他從來沒有見到過父親,他不知道父親的長相。而大伯和姑姑年紀都還小,他們也逐漸記不清爺爺的長相了。
奶奶呢?守寡半個世紀的奶奶呢?半個世紀的時光逝去之後,她對丈夫、對那個三十歲的年輕的丈夫,還能有怎樣的記憶?清晰還是模糊?溫熱還是淡漠?
對於大多數農民來說,寫在書本上的"歷史"跟他們的生活毫無關係。那些"偉大"的戰爭,對他們來說,除了恐懼之外,沒有別的意義。
一個又一個的政權湮沒了,又興起了。他們照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歸。他們照樣承擔著沉重的賦稅——自從城市誕生的那一刻起,城市就像吸血蟲一樣貪婪地吮吸著農村的血、農民的血。農民從來都沒有鬧明白:上天賦予他們的土地,為什麼卻要向人間的帝王繳納巨額的賦稅?
而今,我們都蛻變成了城市裡的人,我們究竟應該感到幸運,還是應該感到恥辱?
一個舊政權的即將滅亡,一個新政權的即將建立,像一陣風吹過水面一樣,波紋過後,一切依舊。該種田的還得種田,該養牛的還得養牛。老百姓不知道究竟誰在紫禁城裡坐天下,只關心這一年是不是風調雨順。
一九四七年,歷史書上描述它是血與火的年份,一個洋溢著歡樂氣氛的年份。
我翻開編年史,上面記載著這樣一系列的"大事":
一月一日,國民政府公佈《中華民國憲法》。
二月二十八日,台灣"二·二八"起義爆發。
五月,各大城市學生參加反飢餓、反內戰、反迫害運動。
六月三十日,劉鄧大軍強渡黃河,揭開了共產黨軍隊戰略進攻的序幕。
七月二十二日,美國魏德邁"訪華考察團"來華。
十月十日,中共中央頒布《中國土地法大綱》。
十二月二十五日,國民政府公佈《戡亂時期危害國家緊急治罪條例》。
從這些五花八門的事件中可以看出,國民黨已經是止不住的頹勢,而共產黨正在勃勃興起。
中國的新紀元即將開始,幸福生活指日可待。詩人們寫作的全部是快樂的詩篇,他們簡直要把肚子笑炸了。但是,對於爺爺奶奶和他們的茅草屋來說,這一年卻意味死亡與哀痛,這一年是暗無天日的一年。
那些驚天動地的"國家大事"統統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或者說,暫時還看不出與他們有什麼關係。"國家"、"民族"的記憶是虛幻的,只有個人的記憶是真實的。
所以,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那一天,卡夫卡在日記中卻毫無記載。他依然在描述自己瑣細的日常生活,洗澡,吃飯,睡覺。戰爭的硝煙還在遠處,政治家們許諾的勝利以及勝利以後的幸福在更遠處。
寧萱,請允許我把眼光從編年史中轉移開來,轉移到一個微不足道的農民家中。
那一年的春天,爺爺正在田里耕作,突然肚子一陣劇痛,黃豆般的汗珠湧了出來。鄰居們把他抬進屋裡,還挺著大肚子的奶奶慌成一團。
爺爺痛苦地呻吟著。鄰居們建議把他送到縣裡的醫院去。可是,醫院對農民來說簡直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堂——他們哪裡有錢到醫院去看病呢?
平時有點小病小痛,通常都是硬挺過去;如果病情加重了,便請在鄉間遊走的郎中隨便抓兩副中藥吃。能夠治好,算是幸運;如果病情繼續惡化,那也就只能在家裡等死了。
在農村裡,生命如同稻草一樣卑賤。每一年,都有無數的生命像小草一樣在田地裡折斷。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千百年來,農民都是這樣掙扎著活過來的。
奶奶拿出了家裡唯一值錢的東西——爺爺送給她的定親的禮物,一個小小的銀手鐲。她央求鄰居們用滑桿抬著爺爺到醫院去。鄉親們看著奶奶可憐,便讓她在家裡等待著,幾個精壯的男子抬著爺爺上路了。奶奶用打著補丁的衣袖給躺在滑桿上的爺爺擦了一把汗。她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男人從此就棄她而去了。
從村子到縣城的醫院,有幾十里的路。鄉親們輪流抬著爺爺奔跑著。到了醫院,醫生說這是闌尾炎,必須馬上動手術,要先交手術費。
鄉親們說,大家身上都沒有錢,先拿奶奶的手鐲墊著,以後一定補上。醫生說,這是制度,哪裡有不收錢就動手術的?這樣傳開去,人人都像你們這樣兩手空空地到醫院來,醫院怎麼辦得下去?
鄉親們流著淚哀求了半天,醫生依然不肯通融。而爺爺已經陷入了昏迷狀態。醫生拋開病人,拂袖而去。鄉親們只好披星戴月地抬著爺爺回家。就在回家的路上,爺爺嚥了氣。嚥氣的時候,他怒睜著雙眼。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憤怒呢?沒有人知道。
爺爺剛剛三十出頭,他是多麼地不願意離開這個世界啊——他還有妻子,還有孩子,他走了,他們怎麼辦呢?
奶奶送爺爺出去的時候,還能夠聽見他的呼吸,還能夠摸到他的體溫。僅僅過了半天的時間,送回家的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鄉親們也陪著抹眼淚——一個活生生的精壯男人,怎麼一時半晌就沒有了呢?
奶奶哭得死去活來。鄰居們便勸說道,你肚子裡還有孩子呢,千萬要保重身體。
奶奶這才收斂了眼淚,在鄉親們的幫助下,咬著牙,變賣傢俱給爺爺辦完了喪事。
剛辦完喪事,孩子就出生了。這個孩子,就是我爸爸。
爸爸一睜眼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
寧萱,為什麼我們要在信中講述這些悲慘的故事呢?為什麼要讓我們的青春滲透進死亡的氣息呢?
因為我們的身上流淌著長輩們的血液,因為我們的性格裡蘊含著他們的基因,因為我們的生命就是他們生命的延伸。
當我回顧他們的悲慘命運時,不禁要問: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為什麼要承擔如此巨大的苦難?為什麼他們享有的幸福這樣少?
這也讓我回過頭來思考一個一直在折磨我的老問題:我為什麼寫作?我寫作的內在動力是什麼?
我的爺爺,在艱辛的勞動中苦苦掙扎的爺爺,死去了;你的爺爺,在與蝴蝶翅膀的擁抱中微笑的爺爺,也死去了。他們的肉體湮沒了,他們的名字也不為人所知。
我要講述他們的故事,最真實、最平凡的故事。我要講述在他們在塵世逆旅中爆發出來的生命的尊嚴,我要講述他們在黑暗的死亡面前最後一次絕望的掙扎。他們,每一個不會載入史冊的人;他們,每一個隨風而逝的靈魂。
爺爺們失敗了,他們沒有獲得豐裕、自由和快樂的生活;爺爺們勝利了,他們分擔著命運的坎坷和歲月的蹉跎,他們的生命在那一剎那終結,他們的生命卻在我們的生命之中大放異彩。
他們在我的背後,他們才是我寫作的支撐和源泉。我為他們而寫作,也為我自己而寫作。
親愛的寧萱,天上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我們。
有朝一日,我們必與他們相聚,笑談人世的風雨,分享豐盛的生命。
有朝一日,我們將不再有懼怕、疾病、苦痛和死亡。
愛你的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