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葡萄園:6-9 文 / 余傑
六、寧萱的信
廷生:
我沒有你的一張照片,卻天天都在想著你的模樣,想我們相見的那幾個小時中的每一個細節。你居然不費吹灰之力就進入了我的生命,我自己也不明白:我這顆不輕易接納別人的心,為什麼單單對你不設防呢?
我想飛過千山萬水來看你,我還想在你的小屋裡整天讀書。
在離開你的日子裡,我時時感到六神無主。想像著與你的重逢,心裡又充滿了不知如何是好的複雜心情。洛扎諾夫說:"愛意味著沒有你我不行,沒有你我難受,沒有你我寂寞。這是外在的描寫,但也是最精確的。愛決不是火(像人們比喻的那樣),愛是空氣。沒有它,就沒有呼吸;而有了它,呼吸順暢。就這樣。"我喜歡這種最淺白、也最深刻的描述。這也正是我此刻的心情。
你是值得我一生寄托的人嗎?你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在你的小屋裡說的話嗎——"假如哪天我失業了,我就來投奔你,來給你當秘書。"那時,你為什麼不明確地給我一個回答呢?
送給你一首新寫的詩歌——《艾略特之妻》。這首詩歌寫得很悲哀,因為艾略特與薇薇尼的婚姻本身就是一個悲劇;而我,希望我們的相遇是一個美好的開端。
情人在煩惱中入睡
而我不能安慰他
瘋人院等待著
黑鐵的手臂冰涼無際
愛情毋庸置疑
但是月亮太冷了
我必須裹緊披肩回向門廊
枯葉的美麗過於安靜
荒原是沸騰的
我已經看不到
他在轟隆的私語聲中
徐徐下降
而我卻走得太遠
像兩隻火狐一樣悲鳴
當大雪掩蓋了先行者的足跡
我如此愛著
但卻是不夠的
親吻觸摸擁抱歡笑和慾念
都是不夠的因為
情人不願與我一同瘋狂
誰將被人忘卻
誰將永遠被傳誦
誰將固執地回向家園
誰創造了世界
卻無力居住其間
漆黑的閃光的陽台
我不再虛構痛哭和驚詫
我和我的愛情
將在熊熊爐火前相對餘生
做詩人的妻子、做作家的妻子,首先需要的是付出——付出愛、付出真誠、付出淚水和憂傷。並且,實際將要付出的真誠、淚水和憂傷的份量,將是許多女性最初設想的若干倍。
所以,艾略特的妻子薇薇尼瘋了。在艾略特的筆下,薇薇尼被形容成一個"變化多端、令人毛骨悚然的塗脂抹粉的幽靈"。忍受不了丈夫長達十八年的冷酷無情,這個可憐的女子在瘋人院裡結束了她的生命。過去,艾略特和他的作家朋友們,都把薇薇尼描述成一個弱智的、古怪的、難以相處的女人。而在最近出版的一本英文傳記中,薇薇尼終於展露出她更真實的一面來,她讓人憐憫、讓人同情,《荒原》中的許多詩篇,都是她幫助艾略特完成的。
即使丈夫本身不是性格怪癖的人,但是他們作家和詩人的身份,卻常常帶給家庭動盪不安的、貧困潦倒的生活。妻子們能不能承受呢?她們中的大多數人,中途都無奈地放棄了妻子的身份,如王映霞之於郁達夫,胡茵夢之於李敖。
而我不會放棄。一旦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我將一輩子無怨無悔。古人說過:"舉世無英雄,誰與言奇事?舉世無任俠,誰與言情死?"窮苦、困窘不可怕,可怕的是凡庸與卑瑣。假如生活在一個平庸而無趣的時代,生命的意義也就縹緲不可知。
王小波的死,讓我難過了好久。我的床頭一直放著王小波的隨筆集《沉默的大多數》,書中王小波那高大的身影和疲憊的神態,讓我每看一眼都感到難受。
還好,我又遇到了你,如同一艘快要傾覆的小船遇到了一個溫馨的港灣。
你的心靈,能不能寬容我呢?
你的胸膛,能不能接納我呢?
寧萱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四日
七、廷生的信
寧萱:
一顆星子在尋找著另一顆星子,因為在茫茫的天宇之中,每顆星子都是孤獨的。
一顆星子在尋找著另一顆星子,用它們的光芒,也用它們的生命。它們要是不發光,它們將永生。它們發了光,它們也許將在瞬間之內湮沒。但是,為了尋找另一顆星子,它們還是要發光。
寧萱,那天晚上,你說以後要來投奔我,來當我的"秘書",我的內心欣喜若狂,卻不敢用一種"放肆"的方式來回答你。一時間,我弄不清楚,那是一句你"蓄意"說出來的話,還是隨口開的一個玩笑。
那時,我真該大膽地回答你啊。
寧萱,我終於找到了你,我是多麼的幸運啊!所以,我們以前受過的苦立刻都變得無足輕重了。想想吧,世界上像艾米莉那樣孤獨地出生、孤獨地死去的人是多數。他們一輩子都沒有尋找到他們的愛人。而我們,已經被幸福所包裹,就好像在子宮裡的嬰孩。
你在信中多次談到王小波。王小波的某些作品我很喜歡,但是我不喜歡他大多數文字背後蘊含的冷嘲。我覺得,冷嘲是一柄雙刃的劍,刺傷對手的時候,也將傷害自己的生命。這是一個值得我們深入討論的話題。
中國的文化人,不管雅俗,多多少少都帶有冷嘲的性格。
魯迅先生就是一位冷嘲的大師,他終生都在與冷嘲鬥爭,儘管最後依然沒有擺脫它。
而其他一些名氣如雷灌耳的作家學者們,卻沉迷於冷嘲之中毫不自知。錢鍾書的冷嘲,是一卷包裹著精緻的知識和高雅的情趣的煙葉;王小波的冷嘲,是一杯用黑色幽默與"文革"血淚調和而成的雞尾酒;而王朔的冷嘲,則是一碗有葷有素、有紅有綠的、讓人對"美好生活"產生信心的北京雜醬面。
我不喜歡錢鍾書高高在上、俯視人間的聰明人心態,也不喜歡王朔"我是流氓我怕誰"的痞子思維。三者之間,我最能接受的還是王小波。
但是,王小波的文字讀多了之後,我發現他身上有一種與錢鍾書和王朔十分相似的文化特質。於是,我開始反思王小波們身上存在的問題:他們的文字太"冷",他們的為人太聰明。他們的文字和他們的為人,缺乏愛、同情、寬容這樣一些可貴的精神氣質。他們的背後沒有信仰的支撐,他們以某些骨子裡相通的質素——懷疑一切、否定一切、嘲笑一切,來迎合或者順應這個沒有信仰、鄙視信仰的時代。
劉小楓在《走向十字架上的真》一書中,曾經深刻地反省了幾千年來中國文化中盛行的"冷嘲"。他尖銳地指出,冷嘲在漢文化中確有悠久的傳統,並被視為人在困境中或無可奈何的處境中的最佳自衛手段和反抗手段。比如阿Q的精神勝利法,也是一種特殊環境中的冷嘲。他淪落到了最底層,卻依然覺得自己比別人了不起。
冷嘲在增添人"活著"的可能性的同時,也造就了人心靈深處巨大的"黑洞"。它讓中國人的生命和中國的文化延續下來,它也大大地降低了中國人生命的質量和中國文化的品質。正如洛扎諾夫所說:"嘲笑並不能殺人,嘲笑只能傷人。"
那麼,冷嘲並不是一件無所不能的武器,儘管我們身邊許多人正在使用它。劉小楓說:"冷嘲固然是一種自衛和反抗手段,但絕非最佳,甚至連好也算不上,因為,冷嘲同時也是對自我心靈的傷害,它摧殘了人對存在的基本信賴感,敗壞了人對珍貴的、令人感動的神聖品質的感受力,阻止了人在生存論上對愛與希望的認同。"
我同意劉小楓的這一論點,並認為可以用來解剖王小波的某些雜文和小說。這正是王小波最致命的地方。他一臉的滄桑,不正是自己對自己的戕害嗎?我們要超越王小波,就應當在這個層面上努力。
劉小楓進一步追問:"冷嘲當然不是中國文化的獨有現象,而是一種普遍的文化現象,甚至是一種現代性的文化現象。但難以理解的是,漢語思想界中的許多人——而且是很有文化教養的人何以如此鍾情於冷嘲,這倒是一個頗值得研究的課題。"我認為,中國人鍾情於冷嘲,原因很簡單:越有文化的人,內心越虛弱,越需要為自己尋找一個"借口"。於是,冷嘲成了他們把脆弱的自己打扮地無比堅強的釉彩。
超越冷嘲的是信仰、愛、同情、悲憫、寬容和真誠。劉小楓談到了諸如薇伊、索勒、特蕾莎修女在內的一系列的偉大女性。當男性們在冷嘲中逃避的時刻,這樣一些大無畏的女性卻站了出來。她們在不幸和受辱中,對生命和生活說出含淚的肯定;她們在困境和孤苦中,對摯愛與希望說出含淚的肯定。
作為一位女性,索勒尖銳地指出:"信仰就是與冷嘲作鬥爭,就是反抗冷嘲。"她看到,冷嘲從實質上講,表現了人對生活的一種無力、畏懼和空虛感。她進而深入地追問:阻礙人走向信仰的心理要素究竟是什麼呢?在冷嘲的不信者心智中,缺乏的是一種什麼心理質素呢?是基本的信賴感。基本的信賴感的缺乏,又與主體的孤傲理性有關。
恐懼和傲慢導致了人格的巨大分裂,冷嘲便趁虛而入。
劉小楓認為,如果要重建中國現代文化,就應當用信仰來取代冷嘲,用愛來取代恨,用和平來取代暴力。"信仰就是毫無所懼地持有對生活的信賴感,就是在摯愛與希望受到現實否定時仍然持重摯愛與希望。它使人稟得一種超越性的心智力和感情素質,使人能超逾存在的限定和傷害,進入神聖的自由空間,與此同時,又使人積極地、摯情地參與生活的更新,因為信仰也是對那種面臨苦難、貧乏、痛苦、自棄而無動於衷的自由感的否定。"他的這段話引發了我深深的思索。
遺憾的是,劉小楓的這些論點和文字,並沒有在漢語文化圈中獲得起碼的認同,宛如空山人語,無人應答。
在過去的二十年裡,他從北京到歐洲,再到香港,漂泊不定。他的那套"精神拯救計劃"沒有多少人關注。即使在那些中國第一流的知識分子那裡,也遭到了冷遇和白眼。
哪怕是認真讀讀這些文字,所謂的"學者文人"們也是不願意的,因為劉小楓指出了他們的匱乏,也就傷害了他們的"自尊"——不是自尊,而是"面子"。為了維護自己的面子,他們寧可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到沙子裡面去,以這種自我欺騙的方式來拒絕面對危險。
而我們接受、歡迎並擁抱諸如王小波這樣的作家卻是自然而然的,他的冷嘲切合了我們的冷嘲,他的虛無近似於我們的虛無,他的匱乏也正是我們的匱乏。
我盼望著,在未來的歲月裡,出現一位偉大的作家或者學者,他能夠用愛來取代冷嘲,並獲得中國的知識分子和公眾普遍的認同和支持。
我盼望著,在未來的歲月裡,中國人都擁有愛的能力、中國人都用行為去實踐愛。把這片浸潤了幾千年暴力和血腥的土地播種上愛的種子。
寧萱,我的愛人,你要好好吃飯,多多吃飯,保證睡眠,保重身體。
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一日
八、寧萱的信
廷生:
現在,已經是凌晨零點了。很有意思,我給你寫信大都是這個時間。這是我一天中思維最敏捷的時刻。
晚上,我剛剛進行了一場激烈的"辯論"。晚飯是老闆請幾名有權勢的官員吃飯,我是市場部經理,也被拉去參加。我最不喜歡出席這類場合。可是,這也是我的"工作"的一部分。席間,幾位身材已經到了不得不減肥的程度的官員,高談闊論"國家大事"。他們當然對目前的一切都很滿意。
我提到工人失業的問題,一名頭髮梳得油亮的官員立刻說,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報紙上不是報道過,一對工廠裡下崗的年輕夫婦開了一家小吃店,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幾年的功夫,他們就成了大老闆。這不正說明每個人都有創業的機會嗎?
我又提到農民負擔太重的問題,又一個穿著鱷魚牌襯衫的官員說,那麼他們可以多種點果樹、多養點雞鴨。以副業支持主業,到了年底,他們何愁沒有豐厚的收入?
這些傢伙,怎麼會知道底層的生活真相呢?別人的苦楚,在他們看來,輕如鴻毛;別人的饑寒,在他們看來,理所當然。他們是"存在就是合理"的僵硬理論的支持者——然而,他們的"幸福生活"來自於特權,而並非來自於他們的聰明智慧。假如上帝立刻把他們變成沒有權力的失業工人和山區農民,他們該會怎樣呢?他們還有活下去的勇氣嗎?
以前,儘管我很討厭他們極端自私的謬論,但一般不會同他們辯論。但是,今天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幾乎是拍案而起地痛斥了他們一番。或許是受到了疾惡如仇的你的影響?
老闆在一旁不斷地給我使眼色,我假裝沒有看見。結果,弄得場面一時頗為尷尬。
好在那些官僚們都年紀一大把了,不會跟我這麼一個黃毛小丫頭過不去,他們乾笑一陣,也就過去了。他們樂呵呵地說,這個姑娘太年輕,太偏激,不瞭解國家的大政方針。
散席之後,我仔細一想,又覺得有點後悔:何必跟這些人破費口舌呢?這難道不是"對牛彈琴"嗎?《聖經》中說:
不要為作惡的人心懷不平,
也不要向那行不義的生出嫉妒。
因為他們如同草快要被割下,
又如青菜快要枯乾。(《詩篇37:1-2》)
他們不會永遠這樣囂張下去的,而我們也不必為他們暫時的得勢而感到絕望。
雖然已經是夜深人靜,簡易的宿舍裡又無紙可寫,但我太想給你寫信了。只好拿我的病歷來寫——撕去拔牙的一章,把空白的一頁用來給你寫信。
這種特殊的"信紙",使我突發了兩個想法。
第一,我想起我們見面的時候,你對我說的一句話——"只要我的文字可以讓你暫時忘記牙痛,我就高興了"。你的話使我感受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溫暖。廷生,不知道以前有沒有人跟你說過,擁有敏銳頭腦與尖銳文筆的你,是一個多麼真摯的、無微不至的關心別人的好男孩。
第二,這也算是沒錯吧,我也許的確是一個向你求救的病人,請你診療我幾近絕望的心靈可以嗎?
你在信中談了對王小波的很多看法,這些看法是獨特的。尤其是你對"冷嘲"這一根深蒂固的國民性格的分析,給了我許多新的啟示。劉小楓的著作我接觸的不多,下次希望你給我推薦幾本。不過,我不是完全同意你的王小波的批評。我想,也許你沒看過王小波寫的其他內容的書,如情書類,是嗎?
他的書信,不像他的雜文那麼深刻,但純樸得讓人心痛。
例如,他說:"我從童年繼承下來的東西只有一件,就是對平庸生活的狂怒,一種不甘沒落的決心。小時候我簡直狂妄,看到庸俗的一切,我把它默默記下來,化成了沸騰的憤怒。不管是誰把肉麻當有趣,當時我都氣得要命,心裡說:這是多麼渺小的行為!我將來要從你們頭上飛騰過去!"
他還說:"在冥想之中長大了以後,我開始喜歡詩。我讀過很多詩,其中有一些是真正的好詩。好詩描述過的事情各不相同,韻律也變化無常,但是都有一點相同的東西。它有一種水晶般的光輝,好像是來自星星。真希望能永遠讀下去,打破這個寂寞的大海。我希望自己能寫這樣的詩。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顆星星。如果我會發光,就不必害怕黑暗。如果我自己是那麼美好,那麼一切恐懼就可以煙消雲散。於是我開始存下了一點希望——如果我能做到,那麼我就戰勝了寂寞的命運。"
你不是想知道生活中的我嗎?那麼請回頭把以上兩段話再來讀一遍,這就是生活中的我,我找不出比王小波更準確的語言了。
王小波的雜文和小說中有不少冷嘲和黑色幽默的成分,你當然可以不喜歡,也可以批評。
你的批評是深刻的,準確的。我也十分同意你通過對王小波的批評,而對中國文化症候的把脈與診斷。
但是,我想向你推薦王小波的另一面,這一面你也許不知道。
在給妻子的信中,王小波說過很多關於愛、關於溫暖、關於生命的意義的話——
"今天我想,我應該愛別人,不然我就毀了。"
"我想,我現在應該前進了,因為認識了你,我太應該有一點長進了。"
"我現在一拿筆就想寫人們的相愛——目空一切的那種相愛。出於愛,人能幹出透頂美好的事情,比木木癡癡的人勝過一萬倍。"
"我不要孤獨,孤獨是醜的,令人作嘔的,灰色的。我要和你相通,共存,還有你的溫暖,都是最迷人的啊!你一來,我就決心正經地,不是馬虎地生活下去,哪怕要費心費力呢,哪怕我去犧牲呢?"
"我們生活的支點是什麼?就是我們自己,自己要一個絕對美好的不同凡響的生活,一個絕對美好的不同凡響的意義。你讓我想起光輝、希望、醉人的美好。今生今世永遠愛美,愛迷人的美。任何不能令人滿意的東西,不值得我們屈尊。"
你喜歡這些話嗎?我希望你讀一讀王小波寫給李銀河的信。這些話,也是我一提起筆來就想對你說的。
永遠真誠地愛、真、善、美。這就是無邊的黑夜裡星星的光芒。雖然星星間相距遙遠,也許永遠沒有聚合的時候,但是,"只要生活中還有一雙眼睛與你一同哭泣,生活便值得你為之而受苦。"
我願意傳遞我微弱的星光,穿過無盡的黑暗,遙遙向你表達我沉默的支持與信念。你收到了嗎?
放棄一切形式的桎梏吧!忘掉長髮,我只要與你心靈碰撞;忘掉煩惱,我只要你健康。忘掉你曾排斥的電話,在想到我的時候隨時拿起它。我也忘掉曾經討厭的飛機,找空子漂洋過海來看你,飛簷走壁找到你。
病歷寫滿了,連四面的邊角也寫滿了。
"臨表涕零,不知所云",請原諒我的潦草。
你的萱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六日
九、廷生的信
寧萱:
夜晚,我希望你好好休息,不要為給我寫信而熬夜。
你的這張空白的病歷,比其他任何的信紙都要有意思。
你在信中向我展示了另一個王小波,這也是我以前不曾關注到的王小波。他的這一面,展示了他對冷嘲的超越和否定,不管是否成功和徹底,但他顯示出了這樣的努力。
現在我再回過頭去檢討以前對王小波的理解。我的理解確實有不周全的地方——我對王小波的誤讀,正如別人對我的誤讀。
我對王小波的認識,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非常喜歡。有一個老朽吳小如撰文攻擊王小波的文章太"色情",我當時還回應了一篇辛辣的文字,痛斥其"看到超短裙就想到大腿"的陰暗心理。第二個階段是發現王小波的"命門"——冷嘲,進而對他的寫作姿態進行反思。這一反思逐步推展成為我對整個民族文化和知識分子精神狀態的反思。第三個階段是經過你的推薦以後,重新閱讀他的情書一類的文字,發現了他內心深處的掙扎與煎熬,以及靈魂奔向愛與悲憫的趨勢。
寧萱,在人生的波濤裡,我們不要做岸邊的旁觀者,而要做勇敢的橫渡者。丹麥哲學家齊克果認為,人必須要投入生活之中,冒險到海上揚起自己的聲音,而不是自以為是地在岸邊觀看別人的掙扎與拚搏。他喜歡使用諸如"熱情"、"信心"、"悲愴性"等詞語來闡述自己的思想,這些詞語也是我喜歡使用的。
齊克果說:"人們忘記了存在的根本意義,他們一般把悲愴性認為是屬於幻想和情緒,任它被辯證化為虛無,在我們十九世紀的哲學中,悲愴性變為丟臉的事。"他又說:"一個人不能播種以後立即收穫。宴席不能始於早晨,而須始於日落。同樣在精神世界,必先有一段努力工作的時期,然後光明才能到來,太陽閃現所有榮光。……這條路引致掙扎,但我將不放棄。"這正是我欣賞並決心實行的人生觀。我不會靜靜地等待著自己被冰川所包裹,我會努力讓自己發光、發熱,讓自己去融化身邊的冰塊。與其詛咒黑暗,不如我們自己發光。
我們的生活不會是花香常漫、天色常藍,但我拒絕以冷嘲的方式介入,而以體諒和愛來面對生命。生命的意義是在每一次對苦難的克服之中得以凸顯的,而不是在書齋裡、在文字中發掘出來的。
我相信,每一道苦痛的犁溝,都將換來一排金黃的稻穀。
《聖經》中說,女人是用男人的肋骨造的。在認識你之前,我用科學知識來嘲笑這種說法,我認為這只是古人愚昧的神話而已。在我看來,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他們之間太不相同了——無論是身體構造上,還是心靈感覺上,男人和女人幾乎就是兩個物種,簡直就無法真正達成理解和溝通。但是,認識了你之後,我開始相信《聖經》中的這種說法,並且認為這是最美妙、最偉大的真理。
寧萱,我親愛的人,我想,你就是我身上那根最最重要的肋骨啊。原來,我不敢說要去扛住閘門,不是我沒有勇氣,實在是沒有"肋骨"的幫助。現在,有了你這根肋骨,我就有了肩著閘門的勇氣。
你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是我心靈的一部分,比我原有所有的部分都要優秀。
愛就是一切。我現在也相信這句話了。校園變得比原來美麗了千百倍,從我身邊走過的每一個人、甚至我以前認為醜陋的人,都變得可愛了。而這一切,統統是因為愛的緣故,因為你的緣故。
有一位歷史學家說過,歷史是不能假設的,但我還是想假設:假如沒有遇到你,永遠遇不到你,我怎麼辦呢?
我會瘋的,孤獨會把我逼瘋的。
可是,現在遇到了你,我能夠沐浴著燦爛的陽光上路了。
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