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2009年,發現之旅(2) 文 / 孫睿
此時,何小兵能敞開心扉地享受陽光、食物了,像和了一把牌,結清了所有債務,一身輕鬆地離開了麻將桌。他帶著這種美妙的感受,進入了一種現實和虛幻交織的狀態中。
"你晚上吃什麼啊?"夏雨果披散著濕漉漉的頭髮踢醒何小兵。
何小兵緩過神,回憶了一下剛才聽到了什麼,說:"你想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那咱倆出去轉轉吧!"夏雨果說。
"走!"
此後的幾天,何小兵總是提醒夏雨果該吃飯了,然後問夏雨果想吃什麼,他就帶著夏雨果出去吃或者給她買回來。除此之外,天熱的時候他還提醒夏雨果注意防曬,天陰的時候提醒夏雨果出門帶傘,天黑的時候提醒夏雨果該休息了,天亮的時候,敲門提醒夏雨果該起床了。
終於,夏雨果也提醒了何小兵一次:"我覺得咱倆該回北京了。"
第十一章2010年,重新開始
何小兵在高速上開著車,明天就大年三十了,他準備回家過年。
陽光從天窗照下來,不開空調也很暖和,沿途看到了起伏的公路、樹林、村莊、農田、狗,天不是很藍,有些發灰。灰就灰吧,要那麼完美幹嗎,有陽光就足夠了,何小兵想。
車裡放著電台的音樂,已經出了北京,信號斷了,何小兵開始放CD。
這是一個老樂隊的新專輯,聽了兩首歌,何小兵就聽不下去了。這個樂隊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了,還硬挺著,新專輯裡的歌無比空洞,前不久何小兵在電視上看到了這個樂隊的採訪,主唱快四十了,還把自己裝扮得像個憤青,一口一個民主與自由,還說了點兒全人類解放的事兒,提到了曼德拉和甘地,可是他們這些年的表現,怎麼看都不像和這些事兒沾邊,何小兵甚至產生一個想法:這幫哥們兒也太裝丫挺的了!
年輕的時候不懂事兒,容易毫無理由地憤怒,有情可原,但不惑之年了,還存心從社會找碴兒,找不到的時候生擠,擠不出來就拿那些確實存在但跟本人並沒有什麼關係的話題說事兒,這就矯情了。
何小兵現在明白了,以前憤怒是因為無知,世界本是這樣,而自己沒變成這樣,一旦不合我意,就怒火叢生。現在不憤怒了,也不是就有知了,也許只是一種盲目的有知,在世界的本性面前,他永遠是個孩子,在長大,但永遠長不大,或許壓根兒不可能長大,所以,他永遠不能自滿。
雖然音樂裡缺少深入內心的東西,但喇叭裡傳出的鼓點讓何小兵聽了依然感覺很來勁兒,下意識地踩住油門,超過了旁邊的車,不知不覺已經超速了。
何小兵保持高速行駛著,應急車道有拋錨的車,司機支著前車蓋兒,檢查著發動機。還有兩輛相撞的車,被拖車拖到應急車道,前臉兒已經變形。何小兵降低了車速,對於在路上的人,安全回到家,比什麼都重要。
沒上過路的人,對於上路迫不及待,不知道會有困難,因為沒見過路上的困難,以為前方只有風景和趣事。而上過路的人,對於上路從容不迫,在把無數的前方變成身後時,再看前方風景的時候,也想著遇到困難怎麼辦。
已經開了一半的路程,到了服務站,何小兵停下車,上了趟廁所,買了一份報紙,喝著咖啡看。
報上總結著這一年裡國內外發生的大事,面對報紙上的海嘯、地震、空難、礦難、貪污、自焚以及各種匪夷所思的門和網絡人物,何小兵總想說點兒什麼,但又不知道說什麼,對於這些事情的出現,議論再多,也無法阻止它們繼續發生。但總有一些人在發表著自己的看法,不知道他們把自己當成誰了,嘴裡總是不閒著,不知道這些人是真的出於關懷還是為了讓人知道自己的存在才關注這些事兒。總之,他們能從前一個津津樂道的話題迅速投入到對下一個話題的討論中。何小兵覺得還是應該先聽聽自己的內心,再考慮說什麼,如果不能保證自己在這方面無可挑剔,還是別急於表達了。想想那些當官的在職期間的巨大揮霍,何小兵想如果自己是他們,能保證肯定不會像他們那樣嗎,能做到面對權和利,秉公守法嗎。對此,何小兵感到悲哀。
休息夠了,繼續趕路,離家越來越近了,何小兵渴望早點兒到家,這是離開家後的十年裡的頭一次。
進入家所在的區域後,何小兵打開收音機,搜索了一圈信號,廣播裡就倆頻道,比十年前他離開的時候,多了一個。節目是錄播的,主持人是何小兵熟悉的,十年前上中學的時候,何小兵在電台裡經常聽到他的聲音,此時這個聲音正播報著某人對朋友的祝福並放了一首歌,以前只要花二十塊錢,就能在電台裡被主持人念到名字和一百個字以內的留言,還能點上一首歌,不知道現在變成多少錢了。
回到家,何小兵在樓下看見父母正在打乒乓球。這是最近半年他們每天都要進行的活動,還買了某國產名牌運動服和球鞋,參加了小區的比賽。一旁掛著的小黑板上正寫著剛剛結束了的這個賽季的比賽成績,父母的名字都在上面,不過靠近黑板底部。何小兵認出黑板上的字是何建國寫的,他當年進群藝館上班,就是因為字寫得還行。何小兵能想像出何建國在小黑板上寫這些字時的情景:旁邊放著90年代流行一時的那種鐵皮真空保溫杯,裡面沏著茶,寫幾個字就喝口茶,寫得不滿意的字就擦了重寫,一筆一畫,遒勁有力,試圖寫出氣魄,以至於寫折了好幾根粉筆。
雖然比賽剛剛結束,父母已經開始為下一個賽季做準備了,臘月二十九還不忘練習。不止何小兵的父母,四張乒乓球案子都被他們這麼大歲數的人佔著,而且旁邊還有拿著球拍在等待的人。
何小兵從父母手裡接過拍,打了一會兒,每當打出一個好球,他也會笑,但總覺得和父母他們的那種發自內心的歡笑不一樣,看著喜悅洋溢在他們的臉上,何小兵覺得自己和他們隔著一層什麼東西。
父母玩兒累了,何小兵跟著他們上了樓。進了門,何建國在沙發上坐下,掏出手絹擦去腦門兒的汗珠兒,何小兵的媽汗都顧不上擦,就去開電腦,說該偷菜去了。何小兵看著自己的母親在網上買種子、種菜、偷菜,自得其樂,覺得活到這份兒上算是活明白了。
一想到自己已經快三十了,再看日曆,清晰地印著2010年,何小兵不再懷疑自己確確實實即將三十歲,不缺斤短兩,貨真但價還不實,他總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
以前何小兵認為,三十歲的人,得多老了,得什麼樣啊,各種家庭重擔落在肩膀上,老人的、孩子的、親友的、自己的,現在自己也是這個隊伍裡的人了,卻並沒有成為他想像的那樣。比如此時,何小兵沒有想到過年了,該給家裡幹點什麼活兒,而是想著出去喝一碗小攤兒上的豆腐腦兒。
母親已經準備好了早飯,何小兵不想在家吃,就想去吃豆腐腦兒。母親說過年了,人家不出攤兒,何小兵仍執意要出去看看。
去了幾個地方,果然都沒出攤兒,何小兵並不甘心,繼續往前走,終於看見一個攤兒,吃的人還不少。何小兵坐下,要了一碗豆腐腦兒,兩根油條。何小兵問老闆,明天初一還出攤兒不,老闆說,什麼時候也有人吃早飯,只要有人吃,就出。
煤爐子上坐著一個大鋁鍋,鍋外面已被燻黑,裡面珵亮,盛著白花花的豆腐腦兒,夥計打開鍋蓋兒,從鍋裡?出豆腐腦兒,盛進破了邊兒的瓷碗裡,端上來。
桌上有仨罐頭瓶,一個裝滿鋁勺,一個盛滿辣椒末,一個灌滿蒜汁兒。何小兵取出鋁勺,辣椒和蒜汁兒各?了一小勺,放進豆腐腦兒裡,吃了起來。
油條也上來了,炸得金黃、蓬鬆,有人說在地溝油裡放了明礬才能炸成這樣,何小兵管不了那麼多了,反正吃一次也不會死。何小兵喜歡這種味道,這是只有小城市才有的味道,即使這個攤兒搬到北京,也不是這味兒。
喝完豆腐腦兒,何小兵並沒著急離開,而是點根煙,坐在街邊看著,看著這個城市的人與物。旁邊是一個小區,樓都只有六層高,排列分散,空間充裕,人們進進出出,推著車,拿著年貨,帶著孩子,牽著狗,不慌不忙,氣定神閒。何小兵很想知道為什麼這裡的人都顯得如此悠閒,看了半天,他發現,其實跟這裡本身無關,是因為他自己悠閒了,離開了北京,離開了事兒,心態不急了,看到什麼便都從容了。
何小兵喜歡小城市的這種感覺,但他很清楚,這種喜歡是以長期在大城市生活為前提的,如果真讓他扎根在小城市,他接受不了,喜歡很快就會變成厭倦。而這種悠閒,本質上和在哪裡沒有關係,這是人內心的問題,想通了,在北京,一樣可以讓自己輕鬆。
何小兵慢慢悠悠地回到家,他媽正在給他爸熱粥,他爸出去下棋了,還沒回來。他媽說,馬上就八點半了,你爸這就回來,先把粥給他熱上,涼粥喝著不舒服。果然,八點半過了沒五分鐘,何建國回來了,一臉喜悅,顯然是贏棋了。
母親發現鹹菜沒了,特意換上鞋,穿上大衣,心甘情願下樓去買。以前何小兵會質疑,為一口粥和一口鹹菜,就折騰自己一趟,這樣有意義嗎,即使吃上鹹菜,又如何呢,為什麼不把精力放在更值得為之付出的事情上。但是現在何小兵感受到生活的另一種意義,這就是腳踏實地的生活,沒有妄想,該喝粥喝粥,該吃菜吃菜,每個人都活得實實在在。
吃上鹹菜是對人生沒有什麼重大意義,但喝粥的時候吃上一口,會有滋味兒,這就是意義。
何建國就著母親買回來的搾菜喝完粥,看著電視上的早間新聞,給母親的皮鞋打著油,弄了一手黑,母親在廚房燒著水,準備一會兒給父親沏茶。
這就是父母表達愛的方式,何小兵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父母還經常鬧離婚,那時他倆火氣都大,三天兩頭就吵架,還摔東西,弄得何小兵成天提心吊膽的。他不是怕失去父母哪一方,而是怕自己成為單親孩子,被同學嘲笑。
皮鞋擦好了,父親喝著茶,母親澆著花。太陽從窗口射進來,照亮空氣中翻騰的灰塵和水珠兒,一切如此靜謐和諧。
在這種情景下,何小兵似乎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湧起一股衝動:把夏雨果接來。
結婚,是人生的一種必然。何小兵決定讓這種必然,成為自己此時的必然選擇。以前他之所以不結,是因為沒做好準備,而這種準備,無非是承擔起責任。何小兵不是逃避責任,而是怕承擔不好,還不如不承擔。但是現在,他覺得沒有什麼責任是不能承擔的,不存在承擔得好不好之分,只要肯承擔,並努力了,就行了。而且,在這件事情上,他也該給父母一個交代了。
何小兵決定好了後,在父親面前坐下,鄭重其事地說:"跟你們說個事兒。"
父母驚訝地放下手裡的活兒,看著何小兵,何小兵的過於嚴肅,讓他們對他所要提到的事兒,既期待又害怕。
"我已經有女朋友了。"何小兵說,"我想讓她來咱家過年。"
"好啊!"母親喜出望外,趕緊坐過來,"你怎麼不早說啊,快帶來讓我們看看,晚上不去姥爺家吃飯了,在咱自己家吃,我多做點兒好吃的!"
"我不信!"何建國突然潑了一盆冷水,"你不用拿這事兒安慰我和你媽。"
"那我要是把她接來你信嗎?"這時何小兵又感覺到來自父親的威力,便不由自主地想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