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豚 第四節 文 / 娥蘇拉·勒瑰恩
黑弗諾綿長海岸變成船後一片蔚藍,朦朧的歐恩山漂浮在北方高空。船航過伊拔諾海峽,朝內極海前行,歐莫島的黑色玄武岩柱聳立在船艦右方。陽光明亮,海風清新,又是美好的一天,女士都坐在水手於後艙邊搭起的帆布棚下。女性為船帶來好運,水手因此爭相準備小小的舒適與享受;水手也極禮遇巫師,因巫師能為船帶來好運,或同等厄運。巫師的帆棚架在後甲板一角,前方景致一覽無遺;女士們有絲絨坐墊(國王或王宮總管的先見之明),巫師則有帆布包,效果也很好。
赤楊發現自己被視為巫師一員,獲得同樣待遇,無能為力卻十分尷尬,擔心黑曜與塞波以為他自認能平起平坐,更因自己如今連術士都稱不上而憂慮。他的天賦消失了,完全沒有力量,他十分確定,就像失明、手麻痺一樣清楚。如今他除非用膠,否則無法修補水壺,但一定做得不好,因為他從不必使用這種方法。
除了技藝,他還失去某樣東西,比技藝更廣泛、已消失的事物,令他經歷妻子過世時的空白,沒有喜悅,再也無法體會嶄新事物。一切都無法發生、無法改變。
失去後,他才瞭解天賦更完整的面貌,思索、猜想天賦的性質:彷彿知道該怎麼走,像知道回家的方向,無法明白辨認或形容,但與萬物息息相關。失去之後,他感到淒慘悲涼,一無是處。
但至少不會造成大害。他的夢境短促、無意義,再未帶他去到寂寥荒原、枯草山丘、矮牆,沒有聲音在黑暗中呼喚。
赤楊經常想到雀鷹,希望與他談談:用盡力量的大法師曾是人上人,如今貧困而無人問津地度過餘生。但王渴望能尊崇他,因此他的貧困是出於自願。赤楊心想,也許對失去自身真正財富、真正道路的人而言,金錢或地位只會帶來恥辱。
黑曜顯然很後悔讓赤楊進行這項交易或交換,他對赤楊始終極度有禮,如今卻以尊敬與歉意對待,並略微疏遠帕恩巫師。赤楊自己對塞波毫無反感,也不懷疑他的意圖。大地太古力就是大地太古力,運用就得甘冒風險,自己原先不瞭解要付出多少代價,但這不是塞波的錯,是自己的錯,因自己從未珍視天賦的真正價值。
赤楊與兩名巫師共坐,覺得自己像金幣中的偽幣,但仍全心聆聽兩人交談,巫師信任他,無所不談,兩人的對話教導他身為術士時從未想像的知識。
坐在明亮的帆棚蔭下,兩人談到某樁交易,比赤楊為了阻絕夢境而做的更大交易。黑曜多次提及塞波在屋頂上說的太古語詞夫爾納登。赤楊自兩人談話中一點一滴拼湊出其意:像是某種選擇、分裂、一分為二。很久很久以前,在英拉德出現王以前,在赫語文字出現之前,也許甚至在有赫語之前,只有創生語時,似乎人做出某種選擇,放棄某種偉大的所有物,以換取另一種。
兩人的討論聽來難以理解,並非因為有所隱瞞,而是連巫師自己都只能盲目搜索迷霧重重的過往,那個記憶尚未存在的年代。必要時,交談中會出現太古語詞,有時黑曜全以太古語談話,但塞波會以赫語回答。塞波鮮少用創生語,有次甚至舉起手,阻止黑曜繼續說。柔克巫師投以驚訝與疑問的眼光,他只溫和說:「咒詞引發行動。」
赤楊的老師塘鵝也稱太古語為咒詞。「每個詞都是力量的行為,真字實現真實。」除非必要,塘鵝吝於使用所知咒詞,寫任何用於撰寫赫語的符文時,除非最普通的符文,否則一寫畢便擦去。大多術士皆如此謹慎,以保留自己的知識,或因尊敬創生語的力量。即便塞波,身為巫師,對這些字詞有更廣泛的智識與瞭解,也不願在交談中使用,而謹守普通讀言,因赫語即便或有謊言與錯誤,也允許模糊與回收。
也許這正是人類在遠古時代做的一部分選擇:放棄與生俱來便知曉的太古語,人類曾與龍族分享的能力。赤楊猜想,人這麼做是否為了擁有自己的語言?一種適合人類的語言,可用於說謊、欺瞞、訛詐,並發明前所未有、無法實現的神奇概念?
龍只會說太古語,但長久以來,眾人均說龍會說謊。是這樣嗎?赤楊忖度。若咒詞為真,龍怎能用咒詞說謊?
塞波與黑曜進入對話中常出現的漫長、輕鬆、沉思的靜默。發覺黑曜已半昏睡,赤楊輕聲問帕恩巫師:「龍真的能以真語說假話嗎?」
帕恩巫師微笑:「帕恩人常說,這正是一千年前阿斯在昂圖哥廢墟詢問奧姆的問題。『龍說謊嗎?』法師問,而奧姆答:『不能。』然後吐氣,將阿斯燒成灰燼……但我們是否真能相信這個故事?這可能只是奧姆片面之詞。」
法師的爭論永無止境,赤楊自語,但未大聲說出。
黑曜絕對是睡著了,頭向後靠著艙壁,嚴肅、緊繃的臉龐放鬆。
塞波開口,語音比平常更安靜:「赤楊,我希望你不後悔我們在奧倫做的事。我知道我們的朋友認為我沒有更清楚地警告你。」
赤楊毫不遲疑地說:「我很滿足。」
塞波點點烏黑的頭。
赤楊終於又說:「我知道我們試圖維持一體至衡,但大地太古力有自己的打算。」
「凡人難以理解太古力的正義。」
「沒錯。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得放棄法藝好擺脫夢境?這兩者間有何關係?」
塞波半天沒有回答,之後答以另一疑問:「你不是依憑法藝去到石牆邊?」
「從來沒有。」赤楊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有力量前去,一如我沒有力量不去。」
「那麼你怎麼到那裡?」
「我妻呼喚我,我的心朝她而去。」
更長的靜默。巫師說:「別人亦失去心愛妻子。」
「我也如此對雀鷹大人說,而大人說話雖如此,但真愛間的羈絆最貼近永久不滅。」
「在石牆彼端,沒有羈絆。」
赤楊看著巫師,臉龐黝黑柔軟,眼神銳利,問道:「為何如此?」
「死亡斬斷羈絆。」
「那為何死人不死?」
塞波震驚地盯視赤楊。
「對不起,」赤楊說,「無知令我失言。我的意思是,死亡斬斷靈魂與肉體間的羈絆,因此肉體死亡,回歸大地。但靈魂必須去那黑暗之地,背負肉體的外貌,留存那裡……多久?永遠?在彼處塵土與黃昏中,沒有光芒、愛,或喜悅。我一想到百合得在那種地方,就無法忍耐。她為什麼必須在那裡?為什麼她不能……」他的聲音踉蹌一跌……「自由?」
「因為風吹拂不到那裡,」塞波表情奇特,嗓音粗啞,「人的技藝阻止風吹入。」
他繼續盯視赤楊,漸漸重新看到他,眼神與表情改變,別過頭,看前帆美麗白色彎弧滿載西北風的氣息,又瞥回赤楊。「你對這件事的瞭解不比我少,朋友。」塞波以近乎平常的柔軟聲調說,「但你是以你的身體、你的血液、你的脈搏知道,而我只知曉詞語,古老詞語……所以我們最好快去柔克,那裡的智者或許能告訴我們應當知道的事物。如果他們不能,或許龍可以。也或許會由你為我們指引道路。」
「那我不就成了將先知帶往懸崖邊的瞎子!」赤楊一笑。
「啊,但我們已雙眼緊閉地站在懸崖邊了。」帕恩巫師說。
黎白南感覺船艦小得無法乘載他的巨大焦躁。女士坐在小小帆棚下,巫師坐在各自帆棚下,像排成一列的鴨子,但他前後踱步,對狹窄拘束的甲板感到不耐。他覺得讓「海豚」如此快速南行的不是海風,而是自己的不耐——卻依然不夠快。他希望旅程快快結束。
「還記得前往瓦梭島的艦隊嗎?」他正站在舵手旁,研究航海圖及眼前的開闊海面,托斯拉站到身旁問,「那一幕真壯觀!三十艘船艦排成一排!」
「真希望我們是去瓦梭島。」黎白南說。
「我一直不喜歡柔克,」托斯拉同意道,「那片海岸二十哩內沒一道好風,也沒海流,只有巫師的湯藥;北方的石塊每次都在不同位置,鎮上都是騙子跟變身怪。」他技巧卓越地朝海邊呸了一口,「我寧願再面對老狗血和他那群奴隸販子!」
黎白南點點頭,卻一語未發。與托斯拉在一起經常帶來如此欣悅:他會替黎白南說出自己不當說的話。
「那個話都不會說的傢伙……那個啞巴,」托斯拉問,「就是在城牆上殺死法肯那個,叫啥名字來著?」
「埃格。從海盜變成奴隸販子。」
「沒錯。在索拉時,他認得你,直接攻擊你。我一直想,怎有此事?」
「因為他曾抓我去當奴隸。」
托斯拉見識大風大浪,但此時目瞪口呆,顯然不信黎白南,卻又不得不信,無話可說。黎白南享受這片刻,終於同情他的處境。
「大法師帶我去追捕喀布時,我們先往南。霍特鎮上有個人向奴隸販子告密,他們往大法師頭上敲了一記,我則快步逃走,以為能將他們引開。但他們追的是我……我值錢。醒來時已被鐵鏈五花大綁,在一艘航向肖爾的戰船上。隔晚,大法師就把我救了出去,鐵鏈像枯葉從我們身上散落。大法師告訴埃格,除非他想到值得說的話,否則永遠別再開口……大法師像一盞大燈,越過海面朝戰艦而來……直到那時我才明白他的真實面貌。」
托斯拉凝神思索半天。「他解放了所有奴隸?奴隸為什麼沒殺死埃格?」
「也許他們把他帶到肖爾賣掉。」黎白南說。
托斯拉思索更久。「你那麼執著於禁絕販奴,原來是這原因。」
「其一。」
「這一行通常不會讓人的個性轉好。」托斯拉說,研究釘在舵手左方的內極海海域圖,注意到某地,「威島,龍女人就是從這兒來的。」
「我發現你總避著她。」
托斯拉噘起嘴,不過因為在船上,沒吹出口哨。「記得我提過的《貝裡洛小妞》嗎?這麼說吧,我一直以為那只是個故事,直到看到她。」
「托斯拉,說不定她會吃了你。」
「那也死得很光榮。」水手酸酸地說。
王大笑。
「別太大膽。」托斯拉說。
「別擔心。」
「你跟她在那裡那麼自由隨性地聊天,簡直跟與火山輕鬆相處一樣……但我跟你打包票,我不介意多看一點卡耳格人送你的禮,從那雙腳看來,內容很值得一看。你要怎麼把她從帳棚中弄出來?那雙腳是很棒,但我想先多看一點腳踝。」
黎白南感覺自己臉色一沉,轉過頭去,不讓托斯拉看見。
「如果有人送我這樣一個禮,」托斯拉凝望海面說,「我會打開。」
黎白南無法抑制不耐的小動作,托斯拉反應一向靈敏,咧嘴露出歪斜笑容,再無多言。
船長上到甲板。黎白南問:「前面雲層有點厚?」船長點點頭說:「南邊與西邊都有暴風雨,今晚就會進入範圍。」
隨著時間漸晚,午後海面起伏不定,溫柔陽光染上黃銅色調,一陣陣海風從不同角度吹襲。恬娜告訴過黎白南,公主害怕大海與暈船,他向後艙瞥了一、兩眼,想確定在一排鴨子中不會見到紅紗覆面的身影。但進入船艙的是恬娜與恬哈弩,公主依然在那裡,伊芮安坐在旁邊,兩人專注交談。來自威島的龍女人跟胡珥胡的後宮女子有什麼好談?有何種共通語言?黎白南迫不及待想知道,便走向後艙。
伊芮安一見黎白南,抬頭微笑。她有堅強開朗的臉龐,笑容大方,寧願裸足行走,對衣著漫不經心,讓風糾結長髮。若不看她的雙眼,會以為她只是個帥氣、熱心、聰穎、缺乏教育的村婦。她的眼睛是朦朧琥珀色,她像現在這般直視黎白南時,他無法直接回視,便垂下視線。
黎白南明白表示過,在船上不准使用宮廷儀節、不准打躬作揖,他靠近時不准任何人跳起身立正。但公主站起身,確如托斯拉所說,雙腳漂亮,不小,卻高拱、健壯、美麗。他凝視白色木甲板上的一雙纖細裸足,抬起目光,看到公主像上次面對他時一般,撥開面紗,只讓他一人看見她的臉。紅影下莊嚴、幾乎悲愴的美麗,令他微微目眩神馳。
「一切……一切都好嗎,公主?」他結結巴巴地問,難得如此。
公主道:「我朋友恬娜說,呼吸海風。」
「沒錯。」他隨口抓兩個字回答。
「你想……或許……你的巫師能為公主做些什麼?」伊芮安問,伸展修長四肢,也站起身。她與公主皆身材高挑。
黎白南正試圖分辨公主的瞳眸是什麼顏色,因他終於能看見她的雙眸。是藍色,他心想,但像藍色蛋白石般,蘊含別色,也可能因為穿過紅紗的陽光所致……「為公主做些什麼?」
「她非常希望不會暈船,從卡耳格那裡過來時,受了很多苦。」
「我不害怕。」公主說,直視黎白南,彷彿向他挑戰……為何?
「當然,當然。我去問黑曜,我想他一定能做點什麼。」黎白南恍惚地對兩人鞠個躬,快步離開去找巫師。
黑曜及塞波交談片刻,便前去請教赤楊。對抗暈船的咒語較屬於術士、修補師、治療師的範疇,而非智慧深奧、法力強大的巫師,赤楊目前當然什麼都做不了,但或許還記得某個誦咒?他不記得,一切煩惱開始前,做夢都沒想過自己會出海;塞波承認每次搭小船或碰上惡劣天候時,也會暈船。黑曜終於走到後艙向公主請罪:他無能為力,也未能提供方法,只有(很抱歉地)一個水手聽到她的困境後(水手可是包打聽),堅持要黑曜交給她的咒符,或護身符。
公主修長的雙手從紅金薄紗間探出,巫師在她手中放入一個怪異的黑白相間小東西:干海草編繞在一塊鳥胸骨上。「是信天翁,它們能凌駕暴風之上。」黑曜羞愧地說。
公主俯低隱藏的頭,以卡耳格語喃喃道謝。小法寶消失在薄紗中,她退入艙房。黑曜遇上站在近處的王,道歉。船艦如今因強烈古怪的風向,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猛力起伏,他說:「陛下,您知道,我可以對風說個真詞……」
黎白南很清楚天候操控術的兩派做法:傳統做法是,袋子師能命令風服侍船隻,一如牧羊人命令牧羊犬來回奔跑;新作風(頂多出現了幾百年)屬於柔克一派,認為真正必要時可以召喚法術風,但最好讓世界之風自由吹拂,他明白黑曜忠誠擁護柔克之道。「黑曜,憑你判斷吧,如果這晚真的很難過……但若只是幾場狂風……」
黑曜抬頭看著船桅頂,一、兩道枯葉色火焰閃耀在烏雲密佈的黃昏,雷聲在南面黑暗中隆隆作響。身後,最後幾道日光蒼白虛弱地落在海波上。「好吧。」他頗為沮喪地說,回到甲板下狹窄擁擠的船艙。
黎白南幾乎未曾踏入船艙,需要睡眠時便睡在甲板上。今晚「海豚」上眾人都不得安眠。來的並非一陣狂風,而是一連串從西南方醞釀誕生的猛烈夏末暴風雨,夜晚漫長又吵雜,閃電亮起的刺目海面,宛如要將船身敲碎的雷鳴,與讓船身前俯後仰、怪異跳動的瘋狂暴風,交替呈現。
黑曜曾詢問黎白南,是否該對風說個詞,黎白南看看船長,船長聳聳肩,船員雖十分忙碌,卻不擔憂,船沒問題。至於女士,據報正在船艙聚賭。伊芮安與公主曾上甲板,但有時難以立足,也發現自己只會擋路,因此又回到船艙。廚房小弟說她們聚賭,他被派去詢問女士是否想吃些什麼,她們說儘管端去,會照單全收。
黎白南發現自己身陷與午後同樣的強烈好奇。船尾艙房顯然燈火通明,金色燈光流洩船身之後的泡沫與漣漪上。大約子夜,他走向後方,敲門。
伊芮安開門。歷經暴風的刺目光芒及黑暗後,艙房燈火顯得溫暖穩定,但油燈擺盪,投射搖晃陰影。他混亂地識辨顏色:女子衣服的繽紛柔和色彩,膚色棕褐、淺白或金黃,髮色烏黑、灰白或金褐,而眼睛……公主一面抓起絲巾或某片布料遮面,一面驚訝地直視他。
「噢!我們以為是廚房小弟!」伊芮安笑道。
恬哈弩看著他,以害羞、同伴般的口吻問:「有麻煩了嗎?」
他意識自己正在門口盯視,像個目瞪口呆的噩耗使者。
「沒有……一點沒有……你們還好嗎?我很抱歉船這麼顛簸……」
「我們不會把天氣怪在你身上。」恬娜說,「大家都睡不著,所以公主跟我教她們卡耳格賭戲。」
他看到五面象牙骰棍散落桌面,可能是托斯拉的。
「我們在賭島嶼。」伊芮安說,「但恬哈弩跟我一直輸,卡耳格人已經贏走阿爾克島與伊瑞安島。」
公主放下絲巾,堅定坐著面對黎白南,十分緊張,彷彿是名年輕劍士,在比劍前與他對視。溫暖船艙中,她們都裸著手臂、裸著足,但她對自己裸露臉龐的強烈意識,像磁鐵吸引鐵針般吸引他全副心神。
「我很抱歉船這麼顛簸。」他再度像個白癡般說,關上艙門。轉身離去時,聽到女子一起大笑。
他站到舵手身邊,看著遙遠不定的閃電點亮漆黑狂風暴雨,船尾艙房的一切猶在眼前:恬哈弩黑亮長髮;恬娜溫情、逗弄的微笑;桌上的骰子;公主渾圓的手臂如同燈火的蜂蜜色,咽喉隱在秀髮投射的陰影中。但他不記得自己注視她的手臂與咽喉,只記得看著她的臉,她的雙眼滿是反抗、絕望。那女孩害怕什麼?她認為他想傷害她嗎?
一、兩顆星辰在南方高空中閃爍。他回到擁擠艙房,臥鋪已被佔滿,便掛起吊床睡了幾個小時。他在拂曉前甦醒,依舊焦躁,便爬上甲板。
白晝明亮平靜來到,彷彿從未有暴風雨。黎白南站在船首欄杆邊,看見第一道陽光斜射海面,一首古老歌謠浮現腦海:
喔,我的喜悅!
先於明燦之伊亞
先於兮果乙造嶼
拂曉之風撫於海
喔,我的喜悅,自由吧!
這是童年時聽過的歌謠或搖籃曲,他記不得更多。曲調十分甜美,他輕輕哼唱,讓海風將字詞從唇邊帶走。
恬娜從船艙中走出,看見他後,前來身旁。「早安,親愛的大人。」他親密地向恬娜道安,依稀記得曾對她生氣,卻不知曉是何理由,或怎麼可能會有理由。
「你們卡耳格人昨晚贏走了黑弗諾嗎?」他問。
「沒有,你可以留住黑弗諾,我們上床睡了。年輕人還在船艙裡賴床。今天是否要……怎麼說?抬起柔克?」
「喚起柔克?還不用,明早再說。中午前應該可進入綏爾港——如果他們肯讓我們上島。」
「此話怎說?」
「柔克保護自己免受不速之客造訪。」
「噢,格得跟我說過。他曾在一艘船上,試圖回柔克,而他們命風向逆轉,他稱那為柔克風。」
「對他?」
「很久以前。」恬娜欣悅地微笑,看見他的不可置信。他不願允許任何行為冒犯格得。當時他是個在攪和黑暗事物的小男孩,他是這麼說的。」
「他成年後還是在攪和。」
「現在不了。」恬娜恬淡地說。
「沒錯,現在輪到我們。」黎白南神情轉為嚴肅,「我真希望我們知道自己在攪和什麼。我很確定萬物正逼近某種偉大的機運或改變……一如歐吉安預言……一如格得告訴赤楊。我很確定必須在柔克迎接一切,但除此之外,什麼都不確定,一無所知,不知道我們正面對什麼。格得帶我入黑暗之地時,我知道敵人是誰;我率艦隊到索拉島時,我知道我想消滅何種邪惡。但如今……龍是敵是友?到底是什麼不對勁?我們必須做,或消滅什麼?柔克師傅能告訴我們嗎?或許他們會逆轉風向對抗我們?」
「因為害怕……」
「害怕龍。他們認識的那隻,或不認識的那只……」
恬娜神情也很嚴肅,但逐漸露出微笑。「你可真帶給他們一團亂七八糟的人物!做噩夢的術士、帕恩島的巫師、兩頭龍,還有兩名卡耳格人。這船上唯一有頭有臉的乘客,就只有你跟黑曜。」
黎白南笑不出來。「若他也在就好了。」
恬娜將手放在他臂上,開口欲語,卻又無言。
他將手覆蓋在恬娜手上,兩人沉默並立稍時,凝望躍動海面。
「抵達柔克前,公主有件事想告訴你。」恬娜說,「是來自胡珥胡的故事。在沙漠中,他們記得某些事物。除了楷魅之婦,我想這比我聽過的任何事都久遠,與龍有關……希望你能善意邀請她,讓她免於請求。」
意識到恬娜語中的仔細與謹慎,他感到片刻不耐、一閃羞愧。他看著遙遠的南方海面,一艘戰艦正前往柯梅瑞島或威島,船槳高舉,微弱、細小一閃。「當然。正午好嗎?」
「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