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骨 第三節 文 / 娥蘇拉·勒瑰恩
阿賜在奶酪坊裡,剛擠完奶,她擺出平底鍋,過濾牛奶。「夫人。」門口有個聲音說道。她以為是治療師,便說:「等一下,我把這裡弄完。」她轉身看到陌生人,差點鬆手掉了鐵鍋。「你嚇到我了!」她說:「需要幫忙嗎?」
「我想借住一宿。」
「不行,很抱歉,我已經有個房客,還有我弟弟跟我。也許村裡阿三……」
「村人叫我來這裡。他們說:『讓外人物以類聚。』」陌生人三十來歲,五官平實、神情和善、衣著樸素,不過他身後的短腳馬倒是好馬。「夫人,妳讓我睡牛棚就可以了。我的馬才需要好床,它累壞了。我睡棚裡,明早就啟程。天冷的晚上,跟乳牛睡正好。我很樂意付妳錢,夫人,希望妳接受兩枚銅幣,我的名字是阿鷹。」
「我是阿賜。」她說,有點手足無措,但她喜歡這傢伙。「那好吧,阿鷹大爺。你把馬拴好,照料一下。幫浦在那裡,還有很多稻草。你好了就進屋裡來,我給你喝點牛奶湯。一枚硬幣就很夠了,謝謝。」她不想像對治療師一般,稱他為先生。這人沒有那種尊貴氣質。她第一眼見到他時,沒看到國王,另一個就讓她看到了。
她結束奶酪坊的工作,回到屋裡,新來的傢伙阿鷹正蹲在壁爐前,熟練地搭起爐火。治療師在房中熟睡,她向內望,關上房門。
「他不太舒服。」她低聲說:「一連好幾天在冰冷天氣裡,到沼澤東邊很遠的地方去治療牛群,把自己累壞了。」
她在廚房裡忙東忙西時,阿鷹不時以最自然的方式幫她一把,讓她開始揣想,是否外地男人都比高澤男人善於家務。和他交談很輕鬆,她把治療師的事告訴他,因為她自己沒什麼好說的。
「他們會利用術士,再對他的好處說長道短,這不公平。」
「但他還是嚇到他們了,對不對?」
「我想是吧。另一個治療師跑到這兒,是以前就來過的傢伙。我覺得他沒什麼作用,兩年前,他也沒治好我那頭乳房堵塞的母牛。我敢發誓,他的乳膏根本只是豬油。所以呢,他對甌塔客說,你在搶我的生意,也許甌塔客也對他說了同樣的話,兩人就發脾氣,也許施了點黑咒語。我想甌塔客有施咒,但他根本沒傷到那人,自己反倒暈了過去。他現在一點都記不起來,另外那人倒是毫髮無傷,走了。而且他們說,甌塔客碰過的每隻牲口到現在都還站得好好的,身強體壯。他在風雨中度過十天,碰觸那些牲畜,治療它們,結果你知道那牧場主人付他多少錢?六枚銅幣!他生點氣也沒什麼奇怪吧?但我不是說……」她突然不作聲,然後繼續,「我不是說他沒有怪樣子。我想就像女巫跟術士一樣吧。也許他們因為要跟這種力量和邪術打交道,所以一定要奇怪,但他真誠,又善良。」
「夫人,」阿鷹說:「我能說個故事給妳聽嗎?」
「喔,你是說書的啊?怎麼不早說嘛!所以你是幹這行的?我剛還在想,已經冬天了,你還四處旅行。但是看你那匹馬,我就想你一定是商人。你能說個故事給我聽嗎?這會是我一生的樂事,故事愈長愈好!不過你先喝湯,讓我坐下來好好聽……」
「夫人,我不算真正的說書人,」他帶著和善微笑說道:「但我是有故事要說給妳聽。」他喝完湯,她準備好縫補活兒,他開始說故事。
「在內極海,在智者之島柔克,有九位師傅,傳授所有魔法。」他開始說。
她幸福地閉眼傾聽。
他列述各個師傅:手師傅、藥草師傅、召喚師傅、形意師傅、風鑰師傅、誦唱師傅,還有名字師傅與變換師傅。「變換師傅與召喚師傅的技藝危機四伏,」他說:「變換,也叫變身,夫人,妳可能聽過。連普通術士都可能通曉如何塑造幻象變換,將一個東西暫時變成另一個東西,或是覆上不屬於自己的外貌。妳看過嗎?」
「聽過。」她悄悄道。
「有時,女巫術士會說,他們召喚死者,透過他們說話。也許是父母哀悼的孩子。在女巫茅屋裡,在黑暗中,他們聽到孩子哭、笑……」
她點點頭。
「這些都只是幻象,形似之術,但的確有真正的變換,真正的召喚術。這些可能是巫師真正的誘惑!以獵鷹雙翼遨翔、以鷹眼俯瞰大地,夫人,那是了不起的經驗;而召喚術,其實就是命名術,是偉大的力量。夫人,妳也知道,知曉真名就是擁有力量。召喚師傅的技藝便深植於此。能召喚出久遠亡者的外貌及靈魂,是了不起的事。在索利亞的果園目睹葉芙阮美貌,一如世界尚且年輕時,莫瑞德之所見……」
他的語音變得十分輕柔,十分深沉。
「好,言歸正傳。四十多年前,有個孩子在阿爾克島誕生,阿爾克位於偕梅島東南方,是內極海上一處富饒島嶼。這孩子生在阿爾克領主家中,是一名低階管家的兒子——不是窮人之後,但也不是多麼了不得的子嗣。父母早年雙亡,他沒受到多少關照,後來因為他的所作所為,他們才不得不注意他。他們說,他是個詭異的小鬼。他擁有力量;他可以用一個字點燃或熄滅一團火焰;他可以讓鍋盤在空中飛舞;他將老鼠變成鴿子,讓它在阿爾克領主的大廚房四處飛翔。如果他受到妨礙或驚嚇,就為非作歹。他在一名虐待他的廚娘身上倒了一壺滾燙開水。」
「可憐哪!」阿賜悄聲道,從他開始說故事起,她就未動過一針一線。
「他只是個孩子,宅子裡的巫師也不是什麼智者,因為他們很少用智慧及仁慈對待他。也許他們怕他。他們綁住他的手、堵住他的嘴,避免他誦咒。他們把他關在地窖一個房間,一間石室裡,關到他們以為他已經馴服為止。然後,他們將他驅逐到大農場馬廄裡居住,因他擅於照料牲畜,跟馬在一起也比較平靜。但他與馬廄小廝吵了起來,把那可憐的小子變成一團馬屎。巫師把馬廄小廝變回原形後,又把那孩子綁起來,堵住他的嘴,將他丟上前往柔克的船。他們想,或許那裡的師傅可以制服他。」
「可憐的孩子。」她呢喃。
「的確,因為水手也怕他,整趟航程都將他照樣綁著。柔克宏軒館的守門師傅看到他,便為他鬆手解舌。他們說,那孩子在宏軒館的第一件事,便是將食堂的長桌上下翻倒、弄酸啤酒,一名試圖阻止他的學生也暫時變成豬……但那孩子終究敵不過師傅。
「他們沒有懲罰他,只是用咒文束縛他狂野的力量,直到可以使他講理、開始學習。這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他體內有股好鬥精神,令他對自己沒有的力量、自己不理解的事物,都當成威脅、挑戰、一種必須戰鬥到足以擊潰的對象。很多孩子都如此,我就是。但我很幸運,及早學到教訓。
「最後,那孩子終究學會馴服怒氣,控制自身力量。那是非常龐大的力量,無論他修習何種技藝,都輕而易舉,輕易得使他鄙視幻術、天候術,甚至治癒術,因為這些對他不含恐懼、不具挑戰。他雖精通這些技藝,但不覺有所成就,因此,大法師倪摩爾賜與他真名後,那孩子便專注修習偉大而危險的召喚技藝。他隨該技藝的師傅修習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一直住在柔克,因為所有魔法知識都會到那裡、在那裡保存。他也絲毫不渴望旅行、接觸各色人等、見見世面,他說他可以把全世界召喚到面前。這也是事實,但那技藝的危險便潛伏於此。
「好了,召喚師傅或任何巫師,都有一項禁忌,便是不得召喚生靈。我們可以呼喚他們,這可行。我們可以傳送聲音或顯像、表象,但無論肉體或靈魂,我們都不得召喚他們到跟前。我們只能召喚亡者、只能召喚魅影。妳能瞭解為什麼必須如此:召喚生者,意指能完全控制生者,無論軀體心靈。一個人無論多麼強壯、睿智、偉大,都不能正當擁有或利用另一人。
「但隨著男孩長大成人,這份好鬥精神也影響他。這在柔克是一股強勁的精神,永遠要比別人強,永遠要領先……技藝變成一種競賽、一種遊戲,最後變成一種手段,以期達到比目的更無價值的目的……他的天賦高於那兒所有人,但如果有人在任一領域比他更為出色,他就難以忍受。這會嚇著他,會激怒他。
「他並未擔任法術師傅,因為新任召喚師傅才剛獲選,正值壯年,身強體健,不太可能退休或過世。他在學者與眾師傅中享有崇高地位,但他不是九尊之一。他沒獲選。也許對他來說,留在那裡並非好事,隨時處於巫師及法師間、處於學習巫術的男孩之間——這些人都渴望擁有力量、更多力量,努力超越。總之,隨著年歲增長,他愈漸離群索居,待在自己塔房中,遠離眾人,致力修習,教導少數學生,沉默寡言。召喚師傅會派給他天賦異稟的學生,但那兒許多男孩對他幾乎一無所知。獨居中,他開始修行一些不該修行,也不得正果的技藝。
「召喚師傅慣於對魂魄及魅影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也許這人開始想,誰能阻止我對活人做同樣的事?如果我不可用這股力量,怎麼會擁有這股力量?於是,他開始召喚活人,他在柔克畏懼的人、他視為敵手的人、力量讓他嫉妒的人。他們來到他跟前,他奪走他們的力量,以為己用,讓他們啞然沉默。這些人說不出發生什麼事、他們的力量怎麼了。他們不知其然。
「終於,他趁其不備,召喚自己的師傅,柔克的召喚師傅。
「但召喚師傅以肉體和魂魄抗拒,呼喚我,我便前去。我們兩人一同抵抗可能會摧毀我們的意志。」
夜已來臨。阿賜的油燈閃爍熄滅,只剩紅色火光照映在阿鷹臉上。那不是她起先以為的臉,那張臉憔悴、堅韌、一邊滿佈疤痕。隼鷹般的男子,她心想。她端坐不動,聆聽。
「夫人,這不是說書人的故事。這故事妳再也不會聽到別人敘述。
「我那時剛擔起大法師的職務,也比我們抵抗的人年輕。也許是不夠怕他。靜默中,我們兩人在塔中小室竭盡全力,也只能勉強撐持。沒有旁人知道發生什麼事。我們戰鬥,戰鬥良久。然後戰鬥結束,他垮斷,如樹枝折斷,他垮了。但他逃逸無蹤。召喚師傅永久耗散部分精力,戰勝那盲目意志,而我當時沒有體力阻擋他逃逸,也沒想到派人追趕。我體內不留半點力量能跟蹤他。因此他從柔克逃走。逃得乾乾淨淨。
「伴隨這種纏鬥而來的,是魂魄傷殘——妳可能會這麼形容吧——及心神嚴重呆滯,但召喚師傅和我克服了。之後我們開始覺得,讓力量這麼強大的人,一名法師,在地海遊蕩、神智不清,或許還滿懷恥辱、怒氣、報復,並非好事。
「我們找不到他的蹤跡。他離開柔克時,一定將自己變成鳥或魚,來到某座島嶼。而且,巫師可以隱藏自己,躲開尋查咒。我們以特有的方法四處打聽,但毫無音訊,也無人回應。所以我們出發尋找,召喚師傅往東邊島嶼,我往西邊,因為一想到這人,心裡便浮現一座大山、破碎的火山錐,下面有一長片綠土延伸向南。我回想起年輕時在柔克上過的地理課,偕梅島的地貌,和名為安丹登的高山。於是我來到高澤。我想我來對了地方。」
一陣靜默。火焰竊竊呢喃。
「我應該跟他說嗎?」阿賜以平穩聲音問道。
「不用,」男子像隼鷹般說道,「我來。伊裡歐斯。」
她望向臥室的門。門開了,他站在那兒,憔悴疲累,深黝的眼滿是睡意、迷惘與痛苦。
「格得。」他說,俯低頭,好半晌後,才抬頭問:「你會從我身上奪走真名嗎?」
「我為什麼要奪你的真名?」
「它只代表傷害。憎恨、驕傲、貪婪。」
「伊裡歐斯,我會從你身上取走這些名字,但不會拿走你的名字。」
「我當時不瞭解,」伊裡歐斯說:「他人的事。他們是他人。我們都是他人。我們必須是他人。我錯了。」
名為格得的人走向他,握住他半伸、乞求的雙手。
「你誤入歧途,你已回頭是岸。但是你累了,伊裡歐斯,你獨自前行,路途艱辛。跟我回家吧。」
伊裡歐斯垂下頭,彷彿疲累不堪。一切緊張與激情均自體內消逝,但他抬起頭,沒看向格得,而是望向默默坐在壁爐一角的阿賜。
「我在這裡還有工作。」他說。
格得也望著她。
「他有。」她說:「他得醫治牛群。」
「它們讓我看到我該做什麼,」伊裡歐斯說道,「還有我是誰。它們知道我的真名,但是它們從來不說。」
片刻,格得溫柔地拉近年長男子,以雙臂環繞。他輕輕說了什麼,然後放開。伊裡歐斯深吸一口氣。
「你看,我在那裡沒有用,格得。」他說:「我在這裡,就有用。如果他們肯讓我工作。」他再次望向阿賜,格得亦然。阿賜回望兩人。
「艾沫兒,妳怎麼說?」宛如獵鷹的人問道。
「我會說,」她對治療師說,聲音微弱高亢如簧音,「如果阿楊的牛群整個冬天都站得穩穩的,雖然那些牧人可能不會喜愛你,但是他們會懇求你留下來。」
「沒人喜愛術士。」大法師說:「好吧,伊裡歐斯!難道我在嚴冬前來尋你,卻必須獨自返回嗎?」
「告訴他們……告訴他們我錯了,」伊裡歐斯說:「告訴他們我做錯了。告訴索理安……」他遲疑了,心下發慌。
「我會告訴他,人一生中的改變可能超越我們所知的技藝,以及我們所有的智慧。」大法師說道。他再度望向艾沫兒。「夫人,他能留在這裡嗎?這是他的願望,但是否也為妳所願?」
「論用處和作伴,他都比我弟弟強十倍。」她說:「而且他善良、真誠。我告訴過您了,先生。」
「那好吧。伊裡歐斯,我親愛的伴侶、老師、對手、朋友,永別了。艾沫兒,勇敢的婦人,我向妳致上崇敬與謝意。願妳內心及爐火知曉寧靜。」他比個手勢,在壁爐石地上的空氣中留下短暫的閃爍微光。「現在我要去牛棚了。」他說,並隨即實行。
門扉閉上。除了爐火呢喃,一切靜寂。
「到火邊來。」她說。伊裡歐斯上前坐在高背長椅上。
「那就是大法師嗎?真的嗎?」
他點點頭。
「全世界的大法師。」她說:「睡在我的牛棚裡。他應該睡在我床上……」
「他不會接受。」伊裡歐斯說道。
她知道他說得對。
「你的真名很美,伊裡歐斯。」一會兒後,她說:「我從來不知道我丈夫的真名。他也不知道我的。我再也不說你的真名了。但是我喜歡知道你的真名,因為你也知道我的。」
「妳的真名很美,艾沫兒。」他說:「妳要我說,我就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