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尋語 文 / 娥蘇拉·勒瑰恩
一群人在領主的廣闊田原上曝曬稻草,在明亮晨光中四散草坡上。恬娜遙望,看到其中三名刈割人是婦女,其餘兩名男子,一個是男孩,另一人彎腰駝背、滿頭花白。她沿著一排乾草堆走上前去,詢問婦人關於戴皮帽男子的事。
「他從谷河口來,」刈割人說:「不知他去了哪兒。」別人也走上前來,高興有機會休息片刻。沒人知道中谷來的男人去哪兒,不知他為何沒跟大夥兒一塊割草。「那種人待不住,」白髮蒼蒼的男子說:「懶惰。太太,你認得他嗎?」
「我情願不認識。」恬哪道:「他在我家附近賊頭賊腦,嚇到孩子。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他自稱『悍提』。」男孩說。別人看著她或別過頭,一語不發。他們發現她就是住在老法師家的卡耳格女人——他們是銳亞白領主的佃農,對村民心存戒意、對任何與歐吉安有關的事懷抱猜疑。他們揮動鐮刀,轉身離去,再次四散各處繼續工作。恬娜從山邊草原下山,走過一排橡樹,往路上行去。
路上站著一名男子。她心跳加快,走上前面對他。
來人是領主巫師白楊。他優雅倚著高長松木巫杖,站在路邊樹蔭下。她來到路上時,他說:「你是來找工作嗎?」
「不是。」
「我主人需要人手。天氣愈來愈熱,稻草必須盡快收割好。」
對火石寡婦葛哈而言,他說的一切合情合理,因此葛哈禮貌回答:「依你的技藝必定能延遲降雨,直到稻草收割完畢。」但他知道她是歐吉安臨死前告知真名的女子,且因明白這點,他方纔的話擺明刻意侮辱,並且虛偽,等於明顯警告。她原本希望問他,是否知曉名叫「悍提」的男子目前人在何方,但現在她說:「我來告訴這裡的工頭,他請來割稻草的男子在我村裡行竊,還犯下更重的罪,不會是他想請的工人。但那人好像已經不在。」
她冷靜望著白楊,直到他勉強答道:「我不知道任何關於這些人的事。」
歐吉安去世的清晨,她以為他是個年輕人,穿著灰披風、手握銀巫杖,是高大英俊的少年。但他沒有她以為的那麼年輕,也許他很年輕,卻枯槁憔悴。他的眼神跟聲音如今顯露輕蔑,因此她以葛哈的聲音回答:「你說的是。很抱歉。」她不想招惹他。她轉身要往村裡走,但白楊說道:「慢著!」
她停步。
「你說他不僅是個小偷。但蜚語廉價,而女人的碎嘴更勝盜賊。你來此處,在工人間挑起紛爭,像女巫一樣散佈誹謗遙言的巨亂種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女巫嗎?我看到那黏膩在你身邊的骯髒妖怪時,你以為我不知道她如何出生、不知道你的目的嗎?想毀掉那怪物的人做得不錯,但他該完成他的工作。你隔著老巫師的屍體反抗過我一次,我當時看在他和在場其餘人的面子上,隱忍未發,但你這次太過分了。女人,我警告你,我絕不允許你踏在這片領地上!如果你膽敢違犯我的旨意,甚至敢再對我說話,我會放狗把你趕出銳亞白,追落高陵山崖。聽懂了嗎?」
「不,」恬娜說:「我永遠不懂像你這樣的男人。」
她轉身往山下走去。
某種輕撫般的碰觸竄上她背脊,頭髮在頂上豎立。她原地轉身,看到巫師將巫杖伸向她,黑暗閃電圍繞四周,他雙唇微張,準備發話。她立時心想,就因格得失去法術,我以為男人也都喪失能力,但我大錯特錯!然後,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響起:「怎麼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兩名來自黑弗諾的男子從道路另一端的櫻桃園走出來。他們以平和有禮的表情看看白楊,又轉向恬娜,彷彿遺憾必須阻止巫師對中年寡婦下咒。但這行為真的,真的不太合宜。
「葛哈女士。」身著繡金襯衫的男子說道,向她鞠個躬。
另一名明亮大眼的男子,也一面微笑一面向她行禮,說:「我想,葛哈女士跟吾王一樣,對公開冠用自己真名一事想必毫無懼意。在弓忒時,或許她偏好我們以她的弓忒名稱呼;但她曾配戴自葉芙阮後再無女子配戴過的環,瞭解其行誼後,我希求表達自己的崇高敬意。」他自然地單膝下跪,非常輕巧快速地舉起恬娜的右手,以額輕觸她手腕,然後放開,起身,露出和藹、隱含默契的微笑。
「啊,」恬娜說道,既慌慌然,又暖徹心扉,「世上有各種不同的力量……謝謝。」
巫師呆若木雞站著,雙眼大睜。他閉起嘴,未繼續詛咒,也收回巫杖,但一股明顯的陰氣依然籠罩在巫杖及他雙眼四周。
她不知道他是否原就知道她是環之恬娜,還是此刻才發現。無所謂,他已恨她入骨。身為女人就是她的錯,在他眼裡,沒有什麼可加深或彌補這項罪過,沒有責罰可謂足夠。他眼看瑟魯遭受的暴行卻表讚許。
「大人,」她對較年長的男子說道:「只有坦誠回應才不至污蔑您身為吾王使者的言行。我盼望榮耀王上與其使者,但我自身的榮譽卻要求沉默,直至吾友允我開口。我……諸位大人,我相信他終將捎來訊息。只請諸位高抬貴手,允許他更多時間。」
「自當如此。」一人說道,另一人也同意。「他需要多少時間都可以。而女士,您的信任比任何事物更榮耀我們。」
她終於轉向通往銳亞白的道路,心神震驚於突來的驚嚇與變化、巫師痛擊的恨意、她自身憤怒的鄙視、突然瞭解巫師有意願與能力傷害她而帶來的恐懼、因受到王廷庇護而恐懼突然終結。這些使者搭乘白帆大船,來自苦難的避風港、劍塔、王座,來自正道及秩序中心。她內心滿溢感激之情。王座上的確有位王,在他的王冠中,最重要的珍寶將是和平符文。
她喜歡那名年輕男子的臉,聰穎和藹,宛如對女王般對她屈膝下跪,還有那藏有一絲默契的微笑。她轉身回望,使者與巫師白楊一同走向宅邸,兩人與巫師似乎友善交談,彷彿剛才一切並未發生。
這一幕讓她期盼滿滿的信任消退些許。當然,他們身為朝臣,本不應爭執或評判反對,而他是巫師,且是宅邸主人的巫師。不過,她想,他們也毋須這麼自在地與他共行暢談吧。
黑弗諾來的一行人在銳亞白領主的款待下待了幾天,或許希望大法師會改變心意去找他們,但他們未主動尋他,也未逼問恬娜他的下落。他們終於離開後,恬娜告訴自己,必須決定未來去向。已經沒有理由繼續留下,卻有兩個強烈的理由必須離開:白楊與悍提,任一個都不可能放過她與瑟魯。
但她發現下定決心不容易,離開變得不可思議。若現在離開銳亞白,她會真正離開歐吉安、失去他——只要她灑掃他的房子、替他的洋蔥除草,她就不會失去他。此外她想到:「在下面那邊,我永遠不會夢到天空。」她想,在凱拉辛來過的此處,她是恬娜;到了中谷,她將再只是葛哈。她拖延,對自己說:「難道我該怕那些混混、躲避他們?他們正希望我這麼做。難道就該讓他們任意決定我的去留?」她告訴自己:「我把奶酪做完就好。」她讓瑟魯隨時待在她身旁。日子一天天過去。
蘑絲帶來消息。恬娜問她關於巫師白楊的事,沒告訴她整件事,只說他威脅她——很可能他原本僅打算如此。蘑絲通常避開老領主的領土,但她對那裡發生的事情頗感興味,因此不討厭有機會去那兒見見朋友——包括一名教她接生的婦人,及其餘教她醫治或搜尋的人。她誘導她們討論宅邸裡發生的事。她們都憎恨白楊,因此很願談論他,只是怨恨跟恐懼佔了故事的一半。不過,虛構中亦有事實。蘑絲本人證實,少主,也就是領王的孫子,一向身強體壯,雖然個性害羞、鬱悶,「怯怯的。」她說。直到三年前白楊來此。少主的母親過世,老領主請柔克派一名巫師來。「來做什麼呢?尤其歐吉安大爺只不過一哩外?而且那宅邸裡的人,本都是巫師。」
但白楊來了。他除表敬意外,跟歐吉安素無接觸,而且,蘑絲說道,他一直待在宅邸。自那時起,愈來愈難得見到那孫子,據說他日夜臥床,「像生病的嬰兒般,完全皺縮起來」,一名曾因雜務而進屋內的婦人說道。但老領主——蘑絲堅稱他「已一百歲,或快到,或更老」,她對數字無恐懼亦無敬意——精神奕奕,她們形容「精力充沛」。有名男僕(他們只允許男僕人宅邸服侍)告訴其中一名婦人,老領主請了巫師來讓他長生不老,那男僕說,巫師正用他孫子的生命餵養他。這男僕覺得並無不妥,「誰不想長生不老?」
「啊。」恬娜說,有點受驚,「這真是個可怕的故事。這件事村裡都沒提嗎?」
蘑絲聳聳肩。這又是件「算了」。強勢者的作為不是弱勢者能評斷的,同時,有種隱約盲目的忠誠深植這片土地:那老頭是他們的主子,銳亞白領主,他做什麼不關別人的事……蘑絲顯然也這麼覺得。「很危險,」她說:「那種技法一定會出問題。」但她沒說那是邪惡的。
宅邸那兒沒看到悍提的身影。由於渴望確定他是否已離開高陵,恬娜問了一兩名相識村民,是否見過此人,但她得到不情願且敷衍的答案,他們不想介入她的是非。「算了……」只有老阿扇待她如朋友與村人,這也可能是因為他的視力衰弱到看不清瑟魯的模樣。
她現在連進入村莊,或只要離開房子,都把瑟魯帶在身邊。
瑟魯不覺得如此束縛令她厭煩,她像年幼孩子般膩在恬娜身邊,陪她工作嬉戲。她的遊戲就是挑花繩、編籃子,還有玩兩具骨雕玩偶,原本裝在恬娜從歐吉安櫥櫃中找到的小草袋裡。其中一個可能是狗或羊,另一個是人偶。恬娜感覺不到它們有任何力量或危險,蘑絲也說「只是玩具」,但對瑟魯而言,它們卻有無窮魔力。她會連續幾個小時依沉默的故事情節發展移動這兩具小玩偶。她遊戲時不說話。有時她為小人兒和動物蓋房子,有石堆和稻草泥屋。小玩偶隨時裝在小草袋中,放在她口袋裡。她正學習紡線,用燒燬的手握繞桿,另一手旋轉紡錘。自從來到這裡,她們定期梳理山羊,如今已有一大袋絲軟的山羊毛可紡成線。
「但我應該教導她,」恬娜想,心思混亂。「歐吉安說過,教導她一切。但我在教她什麼呢?烹飪跟紡線嗎?」然後另一部分心思以葛哈的聲音說道:「難道這些不是真正、必要、尊貴的技藝嗎?難道智能只存於文字而已?」
然而,她擔心這件事,所以某天下午,瑟魯坐在桃子樹蔭下拉扯羊毛清理、打散毛團,然後開始梳理毛髮時,她說:「瑟魯,或許你該開始學習事物的真名。在某種語言中,所有事物都擁有自己的真名,行為跟語言能合而為一。兮果乙說這種語言,將群嶼從海洋深處抬起。這是龍說的語言。」
孩子沉默聆聽。
恬娜放下鋼絲刷,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在這種語言中,」她說,「這是拓。」
瑟魯看著她的動作,然後重複說「拓」,但沒出聲,只用右邊被疤痕微向後拉扯的嘴唇形成這字。
石子躺在恬娜掌心,還是石子。
兩人沉默。
「還不到時候,」恬娜說:「這不是我現在該教你的。」她讓石子墜地,拾起梳子,還有一把灰蓬蓬的羊毛可開始梳理。「也許你取得真名後,才該開始學習這些。不是現在。現在,只要聽。現在是聽故事的時間,是你該開始學會這些故事的時候。我可以跟你說群嶼和卡耳格大陸的故事。我跟你說過一個從我朋友緘默者艾哈耳那兒聽來的故事,現在,我要跟你說一個我朋友雲雀說給孩子聽的故事。這是安道耳與阿伐得的故事。在如同『永遠』那麼悠久以前,如同偕勒多島那麼遙遠的地方,住著一個叫安道耳的人,他是樵夫,常獨自上山。有一天,在森林深處,他砍倒一棵大橡樹,橡樹倒下時,用人聲對他大喊……」
兩人度過一個愉快午後。
但那晚,恬娜躺在沉睡孩子身邊,無法入眠。她輾轉反側,擔心一個又一個瑣碎憂慮:我有沒有關好牧地柵門;我的手是因為刷毛而痛,還是風濕要開始犯了……諸如此類。然後她變得非常不安,覺得屋外有噪音。為什麼我沒養隻狗呢?她想,沒養狗真是笨極了。現下世道裡,獨居婦人跟小孩應該有隻狗。但這是歐吉安的房子!沒人會來這裡犯下罪行。但歐吉安死了,死了,埋在森林邊緣的樹根下。沒有人會來。雀鷹不在了,逃跑了,他甚至不再是雀鷹,只是影子般的男人,對任何人都沒用處,一個被逼著存活的死人。而我毫無力氣,我沒什麼用處。我說出創生之語,它卻消逝在我口裡,毫無意義。一顆石子。我是女人,老女人,軟弱,愚蠢!我做的一切都是錯的。我碰觸的一切都會變為灰燼、虛影、石塊。我是黑暗的生物,充斥黑暗。只有火焰能淨化我。只有火焰能吞食我,完全吞食我,像……
她坐起身,大聲用母語喊道:「詛咒逆轉,逆轉!」舉起右臂,直直指向緊閉門扇,從床上跳起,走到門口,一把推開,對著多雲夜空說道:「你來得太晚了,白楊。我老早就被吞食了。去清理你自己家吧!」
沒有回答,沒有聲音,只有一股淡淡、酸酸、污穢的燃燒味,像燒焦的布料或頭髮。
她關上門,用歐吉安的巫杖倚住,然後轉身看到瑟魯依然沉睡。她一夜無眠。
早晨時分,她帶著瑟魯進村,去問阿扇想不想要兩人紡織的毛線。這是個藉口,讓兩人遠離房子,暫時走入人群。老人說他很樂意編織這捆毛線,然後他們在大漆扇下聊天,學徒皺眉,繼續讓織布機喀喀作響。恬娜與瑟魯離開阿扇屋子時,有人閃躲入她住過的小屋處拐彎。有黃蜂或蜜蜂之類的東西螫著恬娜後頸,四週一片雨聲滴答。來了一場夏季暴雨,但天空無雲……小石頭。她看到碎石打在地上。瑟魯驚訝而困惑地停住,四處張望。幾個男孩從莊屋後跑出,半隱半現,相互叫囂、大笑。
「來吧。」恬娜平穩地說,兩人繼續往歐吉安的屋子走去。
恬娜全身發抖,愈走愈抖,但試著不讓瑟魯發現,她看起來有點擔心但不害怕,不瞭解發生什麼事。
一入屋內,恬娜便知道她們在村裡時,有人進來過。屋內聞起來像燒焦的肉跟毛髮,兩人的床鋪也凌亂不堪。
她試圖想法子,便知道有人對她施了咒。她顫抖不止,腦子一片混亂、遲鈍、無法決定。她無法思考。她說了那個字,石頭的真名,卻當面遭石頭拋擊——一張邪惡的面孔,醜惡的面孔——她不敢說話……她不能說話……
她以母語想著:「我不能用赫語思考,絕不行。」
她可以用卡耳格語思考,但不靈敏。彷彿要請她好久以前曾是的女孩阿兒哈從黑暗中走出來幫自己思考,來幫助自己,如同她昨夜幫助自己將巫師的詛咒反轉一般。阿兒哈不知道恬娜與葛哈知道的大部分事,但她知道該如何詛咒、如何生活在黑暗中,以及如何沉默。
這點很難做到,沉默。她想大叫,她想說話……去找蘑絲,告訴她發生什麼事、為什麼她必須離開,至少該道別。她想對石南說:「石南,這羊現在都是你的。」而她以赫語順利說出,好讓石南明白,但石南不明白,她張大眼睛,笑道:「它們是歐吉安大爺的羊!」
「那……你……」恬娜想說「繼續為他養羊」,但一陣致命的思心襲入她的身體,然後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尖叫:「白癡、傻瓜、蠢材、女人!」石南呆望,停止大笑。恬娜用手摀住自己的嘴。她抓住石南,要她轉身看在擠奶棚裡波動的奶酪,然後不斷來回指著它們,直到石南含糊地點點頭,又開始大笑,因為恬娜舉止非常奇怪。
恬娜向瑟魯點點頭……過來……然後走進屋內。惡臭變得更強烈,讓瑟魯害怕畏縮。
恬娜拿出兩人的行囊與旅鞋,在自己袋子裡放入替換的洋裝及襯衣、瑟魯的兩件舊洋裝、半完成的新洋裝、多出來的布、她為自己及瑟魯刻出的紡錘、紡縛、一點乾糧以供路上充飢、一陶瓶水。瑟魯的包袱則裝著瑟魯最好的籃子、裝著人形及動物玩偶的草袋、幾根羽毛、一塊蘑絲給她的小迷宮氈,還有一袋堅果及葡萄乾。
她想說:「去幫桃樹澆水。」但不敢說出口。她把孩子帶出門,比給她看。瑟魯小心翼翼灌溉細小幼苗。
她們迅速而沉默地灑掃整理屋子。
恬娜將一隻水壺放回櫃上,瞥到另一端的三本大書,歐吉安的書。
阿兒哈看到它們——對她來講無足輕重,只是裝滿紙片的大皮盒。
但恬娜盯著它們,嚙咬指節,皺起眉頭,努力想決定、想知道該怎麼做、該如何搬運。她搬不動,但必須搬。它們不能留在這遭玷污、仇恨曾經踏入的屋子內。它們是他的,歐吉安的,格得的,她的。知識。教導她一切!她將原本裝著羊毛與毛線的提袋倒空,然後將大書一本疊著一本放入,最後以末端有環的皮繩綁緊袋口固定。「我們得走了,瑟魯。」她說卡耳格語,但孩子的名字是一樣的,原本就是卡耳格文,是火焰、燃燒。她跟來,不問問題,背上裝滿她所有財產的小行囊。
她們拾起榛樹棍和赤楊枝手杖,將歐吉安的巫杖留在門邊陰暗角落,敞開門戶,讓海風自由進出。
動物般的直覺引導恬娜避開田野與來時山路。她握著瑟魯的手,從陡峭牧地抄近路,接到通往弓忒港的曲折小徑。她知道,如果遇上白楊,一切都徒勞無功,然後想到,他可能在路上等她,但或許不會在這條路上。
下坡路走了一哩左右,她開始能思考。她起初想的是,自己選對了路,因為赫語詞彙漸漸回到腦海中,一陣子後,真言也返回,因此她彎下腰,撿起一顆石子握在手中,在心底說「拓」,將石子放入口袋。她面向寬廣天空與繁複雲層,在心裡說了一次「凱拉辛」。然後如同澄澈天空,她的思緒也變得清明。
她們走到一條長窄道,兩旁高立荒蕪土丘,猙露巖脈投下遮蔽陰影,讓她微微不安。路一轉,她們看到深藍海灣就在下方,雄武雙崖間正航入一艘滿帆的美麗船艦。恬娜上次看到這種船時很害怕,但這次不怕了。她想一路跑下山去迎接。
只是她不能這麼做。她們依瑟魯的速度走,比兩個月前快得多,下山的路程也輕鬆。但船艦朝她們飛奔而來,乘著法術風,船像飛翔天鵝般飛躍海灣,在恬娜與瑟魯還沒走到下段長彎之前,船已入港。
對恬娜來說,城鎮無論大小,都非常奇特,因她從未在其中生活。她曾有一陣子看過地海最偉大的城市黑弗諾,以及好多年前,她曾與格得一起航入弓忒港,但他們未在街道停留,便直接爬坡上高陵。她唯一認識的另一座鎮,是她女兒住的谷河口,一座慵懶和煦的小港鎮,只要有艘商船從安卓群嶼來,就是大事,居民絕大部分話題都圍繞魚乾打轉。
她與孩子走在弓忒港街道上,太陽依舊高懸西方海上。瑟魯毫無怨言走了十五哩路,也沒有累倒,不過她一定很累了。恬娜也很累,因為前晚一夜無眠,而且過度憂慮,歐吉安的書也是沉重負荷。半途,她將書放入背包,把乾糧跟衣物放入羊毛袋,稍有紓解,但沒改善太多。因此兩人拖著疲累腳步,穿過外圍屋舍,來到城門前。道路穿過門前一對石龍後變成街道。城門守衛便站在那兒檢視她們。瑟魯將燒燬的臉轉向肩膀,將燒燬的手藏在圍裙下。
「你會住在鎮上旅舍嗎,太太?」守衛問道,仔細瞧著孩子。
恬娜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她不知道城門前會有守衛。她沒錢可付過路費或住宿費。她在弓忒港半個人也不認得,除了……她想到上山來埋葬歐吉安的巫師,但他叫什麼?她不知道他叫什麼。她呆立,嘴巴微張,像石南一樣。
「過吧,過吧。」守衛無聊地說道,轉身背對她們。
她想問他,怎麼走到往南穿過岬角、通往谷河口的海邊道路,但她不敢再引他注意,以免被認定是名流浪婦、女巫,或是任何他跟那對石龍要阻在弓忒港外的東西。所以她們穿過石龍中間——瑟魯稍稍拾起頭看看它們——然後沿著鋪路卵石,一步步向前踏,愈來愈感驚異、慌張、窘迫。恬娜覺得世上任何人或任何東西都從未被擋在弓忒港外,什麼都在這兒。石造高房、馬車、大車、板車、牛只、驢子、市集、商店、人群、人、人……愈往裡走,人愈多。瑟魯緊抓恬娜的手,側身而行,用頭髮藏住臉。恬娜緊抓瑟魯的手。
她認為兩人沒辦法住在這裡,唯一能做的是繼續往南走,一直走到天黑,就快了,然後希望有辦法在樹林紮營。恬娜選了一位穿著一片大白圍裙,正關上店舖百葉窗的壯碩婦人,決心問她向南出城的路。婦人緊實紅潤的臉龐看來還算和善,但正當恬娜鼓起勇氣要對她說話時,瑟魯緊抓住她,彷彿要將自己靠著她躲藏起來。她一抬頭,看到戴皮帽的男子從街道彼端朝她走來。他也看到她,駐足不前。
恬娜一把握住瑟魯手臂,半拖半揮拉她轉身。「快來!」她說,然後大踏步走過那男子。一旦越過他,她走得更快,往日落海面的閃耀、夜色,及這條陡峭街道底端的船埠與碼頭下山走去。瑟魯在她身邊跑步,發出剛燒傷時一樣的嘶啞呼吸聲。
高大船桅映著紅黃色天空晃蕩。那艘大船已收起船帆,停泊在一艘有槳帆大木船之後,倚著石碼頭。
恬娜回過頭去。那男人在不遠處尾隨,腳步不疾不徐。
她跑上碼頭,但一段路之後,瑟魯絆倒,無法繼續前進,喘不過氣。恬娜抱起孩子,孩子緊攀著她,將臉埋在恬娜肩膀裡。但背負這如此重擔,讓恬娜幾乎無法移動。她雙腿顫抖,跨出一步、一步、又一步。她走到架在碼頭跟甲板間的小木橋,手扶上欄杆。
甲板上一名光頭、精瘦的水手上下打量她一眼。
「怎麼了,太太?」他說。
「這……這是從黑弗諾來的船嗎?」
「當然,從王城來的。」
「讓我上船!」
「嗯,這我可辦不到。」水手說道,咧嘴而笑,但他眼光移動,看著站到恬娜身邊的男人。
「你不用跑走。」悍提對她說:「我對你沒有惡意,我不想傷害你。你不瞭解。我是帶她求救的人,不是嗎?我真的很抱歉,發生這種事。我想幫你照顧她。」他伸出手,彷彿難以自抑、受到吸引去碰觸瑟魯。恬娜無法移動。她答應瑟魯,不再讓他碰觸她。她看到那隻手碰到孩子外露、縮避的手臂。
「你找她有何事?」另一個聲音說道。一個水手站在光頭水手的位置,是個年輕人。恬娜以為是自己的兒子。
悍提連忙回答:「她抱著……她帶走我的孩子,我的侄女。她是我的。她對孩子施咒,偷走她,你看……」
她完全無法說話。言語又離她而去,從她身上被剝奪。那年輕水手不是她兒子。他臉龐消瘦嚴肅,雙眼明澈。她看著他,找到詞句:「讓我上船,拜託你!」
年輕人伸出手,她握住,他領她過橋板,上船艦。
「在這裡等一下。」他對悍提說,然後對她說道:「跟我來。」
但她的腿再也撐不住。她癱在黑弗諾大船甲板上,拋下沉重提袋,但緊抱孩子。「別讓他帶走她,喔,別讓它們奪走她。別再來了,別再來了,別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