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地海六部曲4:地海孤雛

正文 第七章 老鼠 文 / 娥蘇拉·勒瑰恩

    將歐吉安的訊息帶到中谷農莊的買羊人鎮生,某日午後來到法師的屋子。

    「歐吉安大爺已經不在了,你會賣了他的羊嗎?」

    「可能吧。」恬娜不置可否。她已開始思考,若留在銳亞白該如何過活。歐吉安一如其餘巫師,受依賴他技力的人供養,這包括弓忒島上每個人。只要他開口,就會有人滿懷感激地送上他需要的事物,區區薄禮博得法師的好感,的確划算。但他從不要求什麼,反而必須送出別人提供或逕自留置門口的多餘食物、衣物、工具、家畜、各類生活必需品及擺設。「我要這些何用?」他會兩手抱滿憤怒吵雜的雞群、一大捆織錦或好幾罐醃甜菜,困惑詢問。

    但恬娜將她的生計都留在中谷。她倉卒離開時,沒想過會留多久。她沒隨身帶著火石私藏的七片象牙錢,不過在村裡,那筆錢除了用來買地買家畜、與販賣帕猁威毛皮、洛拔那瑞絲綢給富農及小領主的弓忒港行商交易外,也沒多大用處。火石的農場供給她和瑟魯一切日常所需,但歐吉安的六頭山羊、豆籐與洋蔥是怡情養性用的,而非必需品。她一直依靠他的存糧、村民看在他面子上送她的一些禮物與蘑絲阿姨的慷慨過活。昨天女巫才說:「親愛的,我的環頸雞剛孵化一窩小雞,等它們開始可以自己吃東西後,我帶兩、三隻給你。法師不肯養,嫌它們笨又吵,但屋前怎麼可以沒有小雞在門口跑?」

    蘑絲自己的雞群的確隨意進出她的大門、睡在她床上,不可思議地為那黑暗、煙霧瀰漫、臭氣沖天的房子增添更濃烈的氣味。

    「有只褐白相間的一歲母羊,產的奶很不錯。」恬娜對那尖瘦臉男人說。

    「可能的話,我想買一整群。」他說:「總共只有五、六隻,對嗎?」

    「六隻。你要看的話,它們都在上面牧地那兒。」

    「我會過去看看。」但他沒移動。雙方當然都不會表現得太急切。

    「看到那艘大船進港嗎?」他說。

    歐吉安的屋子面朝西北,因此只看得到海灣多巖的岬角與雄武雙崖,但在村裡某幾處,則可沿著通往弓忒港的陡峭道路,直視碼頭及整個港灣。賞船是銳亞白普遍的休閒,通常有一、兩位老者坐在鐵匠屋後的長椅上,盤據最佳景點,雖然一輩子可能從沒走過那條通往弓忒港的十五哩彎道,他們依然看著船隻往來,將那奇特卻熟悉的景像當作娛樂。

    「鐵匠兒子說是從黑弗諾來的。他那時在港口採購鐵塊。昨天很晚才進港。他說那艘大船來自黑弗諾大港。」

    他說話可能只是為了不讓她思考羊群的價錢,狡獪眼神可能只是眼睛天生形狀。但弓忒這塊窮鄉僻壤,這個只以巫師、海盜、山羊出名的小島,不是黑弗諾大港經常交易的對象,而「大船」這詞讓她莫名驚慌,或許心煩。

    「他說黑弗諾現在有王了。」買羊人斜瞥了她一眼,繼續說道。

    「這可能是好事。」恬娜說道。

    鎮生點點頭。「或許可以趕走那些外地來的混混。」

    恬娜和善地點了點她外地來的腦袋。

    「但在港裡,或許有些人會不太高興。」他指的是弓忒的海盜船長,近年來,他們完全控制東北海域,長久以來連結群嶼區中心島嶼的許多商船航程,都遭受擾亂或棄置,因此肥了海盜,卻瘦了弓忒島民。即便如此,海盜依然是大多數弓忒人眼中的英雄。天知道,說不定恬娜的兒子就是海盜船上的水手,說不定還比在穩定商船上更為安全。俗話說,「寧為猛鯊,不為馴鯡」。

    「無論如何,總會有人不滿。」恬娜反射地順著話頭接話,但感到非常不耐,因此起身續道:「我帶你去看羊,你可以自己看看。我們不知道會單賣還是全賣。」然後她帶那男人到牧地,留他獨自一人。她不喜歡他,雖然他帶來一、兩次壞消息並非他的錯,但他眼光浮動;她不喜歡他出現,她不會將歐吉安的山羊賣給他,連西皮都不賣。

    他一無所獲地離開後,她自覺心神不寧。她對他說:「我們不知道會不會賣。」說我們而非我是件蠢事,因為他未要求與雀鷹談話,甚至沒提到他,與女人議價的男人經常這麼做,尤其在她拒絕他出的價時。

    她不知道村人如何看待雀鷹的存在與不存在。歐吉安雖然疏遠、沉默、在某些方面令人害怕,卻依然是他們的法師、村民。他們可能會以雀鷹之名為傲,因為他住過銳亞白,也做過大事,像是在九十嶼智取龍、將厄瑞亞拜之環從不知名處帶回等等,但他們互不相識。他來後從未進過村子,只去過森林、野地。她從來沒多想,但他和瑟魯一樣堅決避開村莊。

    他們一定談論過他。這是個村莊,村民都多話,但巫師與法師行事的流言蜚語傳不遠。事情太詭異,力之子的生活跟他們的比起來太過奇異,也太不同。「算了。」在中谷時,每當有人過度臆測某個暫留的天候師或他們自己的巫師畢椈時,她聽過村民這麼說,「算了。他走他的陽關道,我們過我們的獨木橋。」

    至於她自己,她留下來照顧、服侍這樣一位力之子,對他們而言亦無可置喙,又是一種「算了」。她自己也不常去村裡,他們待她稱不上友善,也說不上不友善。她曾住在織工阿扇的小屋裡、她是老法師的養女、他派鎮生下山找她,這些都沒問題;但她帶那孩子來,臉孔如此醜陋。誰會自願帶著這樣的孩子,在光天化日下行走?什麼樣的女人會是巫師的學生、巫師的看護?絕對與巫術有關,而且還是外地來的巫術。但話說回來,她曾是中谷那兒的富農之妻,雖然他已過世,而她是寡婦。不過誰搞得懂那些巫師的行為?算了,最好算了……

    她迎面遇上路過花園柵欄的地海大法師,說:「據說有船從黑弗諾城來。」

    他停步不前,動了一動,很快打住,但看來像要轉身而逃,像老鼠躲避獵隼般落荒而逃。

    「格得!」她說:「怎麼了?」

    「我不能,」他道:「我不能面對他們。」

    「誰?」

    「他派來的人。王派來的人。」

    他的臉倏地死白,如同剛來時一般,同時四處環顧藏身之所。

    他的恐懼如此焦急而毫無防備,讓她只想到如何解救他。「你毋須見他們。如果有人來,我會趕走他們。進屋裡來,你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剛有人來。」他說道。

    「是鎮生,來買羊,我打發他走了。來吧!」

    他跟在她身後,兩人都進了屋,她關上門。

    「格得,他們絕不會傷害你。他們也沒理由這麼做吧?」

    他在桌邊坐下,呆滯地搖搖頭。「不,不。」

    「他們知道你在這兒嗎?」

    「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麼?」她問道,並非不耐,而是帶著一絲理智的權威。

    他舉起雙手蓋住臉,摩挲太陽穴與前額,垂下頭。「我曾經是……」他說:「我已不是……」

    他戛然而止。

    她攔住他的話頭,說道:「沒關係,沒關係。」她不敢碰觸他,以免任何仿若憐憫的舉措加深他的恥辱。她氣他,也為他而怒。「無論你在何處、擁有何種身份,你選擇做什麼或不做什麼,都與他們毫不相干!如果他們前來窺看,只能帶著好奇離開。」這是雲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恬娜渴望有個平凡但腦袋清晰的女性陪在身邊。「話說回來,這艘船可能與你無關。他們可能是將海盜趕回家,哪天王如果終於辦了這事兒,也真不錯……我在櫥櫃後頭找到幾瓶酒,天知道歐吉安把它們藏了多久,我想我們倆都需要喝一杯,再吃點麵包跟奶酪。小傢伙吃過飯,跟石南去抓青蛙了,今天晚餐可能有青蛙腿可吃,不過現在先來點麵包、奶酪,再配上酒。不知道是從哪兒來、誰送給歐吉安,也不知道放多久了。」她就這樣絮絮叨叨,免除他回答的責任或誤解沉默的尷尬,直到他羞恥感發作危機解除,吃了東西,喝下一杯陳年溫潤紅酒。

    「恬娜,我最好離開這裡。」他說:「直到學會如何成為現在的自己。」

    「到哪兒?」

    「上山去。」

    「像歐吉安一樣流浪嗎?」她看著他。她記得與他在峨團路上行走,譏笑地問他:「法師常乞討嗎?」而他回答:「是的,不過也會盡力回報。」

    她小心翼翼問他:「你能靠當天候師或尋查師撐一陣子嗎?」她斟滿他的酒杯。

    他搖搖頭,喝口酒,別開頭。「不能,」他說:「都不行,這類都不行。」

    她不相信。她想反抗、想否認,想對他說:怎麼可能,你怎麼能這麼說……好像你忘記了你知道的一切,你從歐吉安那兒、在柔克,還有在旅程中所學的一切!你不可能忘得了那些真言、真名,不可能忘了如何操控你的技藝!你的力量是你學到的,是你努力得來的!她吞下這些話,但喃喃道:「我不懂,怎麼可能全部……」

    「一杯水。」他說,輕輕傾倒杯子,彷彿要將它倒干。一陣沉默後,他說:「我不瞭解的是,他為什麼要帶我回來。年輕人的善良其實是種殘忍……所以我還在這兒,必須繼續走下去,直到我能回去。」

    她不完全瞭解他的意思,但她聽到某種責怪或抱怨的意味,而這樣的話由他說出,分外令她震驚、氣憤。她嚴厲地回了一句:「是凱拉辛帶你來的。」

    闔上門後的屋內顯得特別昏暗,只有面西小窗邀進午後天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終於帶著淺影般的微笑,舉起酒杯對她致意。

    「這瓶酒,一定是某位大商賈或海盜船長送給歐吉安的。」他說:「我從沒喝過這麼好的酒,連在黑弗諾時也沒有。」他把玩厚玻璃杯,低頭看它。「我會幫自己取個名字,然後穿過山區,朝我老家阿耳河河口及東樹林走。他們現在該在曬稻草,曬稻草與收割時總需要人手。」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這般脆弱、病容消瘦,會僱用他的人無非出於同情或殘忍,而就算得到工作,他也做不來。

    「路上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平靜了,」她說:「最近幾年,到處都有小偷跟匪幫。鎮生那傢伙叫那些人是『外地來的混混』,但無論如何,單獨旅行已經不安全了。」

    她透過暮色看著他的反應,突然驚覺:從來毋須懼怕旁人是何種感覺?需要學習如何害怕又是什麼感覺?

    「歐吉安也到處……」他開口道,又抿住嘴,他想起歐吉安是法師。

    「島南邊,」恬娜說道:「很多人放牧,綿羊、山羊、牛群都有。他們會在長舞節前把牲口趕上山放牧,直到雨季開始。他們經常需要趕牧人。」她喝口酒,嘗起來像龍的名字。「但你為什麼不能待在這裡?」

    「不能待在歐吉安這兒,他們必定先來此找我。」

    「他們來了又如何?他們會要你做什麼?」

    「成為我曾是的那人。」

    聲音中的淒寥讓她一凜。

    她沉默,試圖憶起握有力量、身為被食者、峨團陵墓第一女祭司的感覺,然後失去一切、拋棄一切,成為只是恬娜,只是她自己;她回想曾經站在女性生命巔峰,有夫有子,然後失去一切,年華老去,淪為寡婦,毫無力量。但即便如此,她依然覺得自己不瞭解他的羞恥,或恥辱帶來之痛苦。或許只有男人會如此感受,而女人習於羞恥。

    或許蘑絲阿姨是對的,核肉消失時,殼也空了。

    女巫之言,她想。為了轉移他跟自己的注意力,也因為溫潤炙熱的酒液讓她的思緒、舌頭更為急躁,她說:「你知道嗎?我想過那時歐吉安願教導我,但我不肯繼續,卻找個農夫嫁了,我那樣做時就想——我結婚那天還在想——格得聽到可會氣極了!」她邊說邊笑。

    「的確。」他說道。

    她等待。

    他說道:「我很失望。」

    「生氣?」她說。

    「生氣。」他說。

    他為她斟滿酒。

    「我當時還有力量,能識得力量。」他說:「而你……你在那可怕的地方,那座大迷宮,在那黑暗中發光……」

    「好吧,那你說,我該拿我的力量和歐吉安試著教導我的知識怎麼辦?」

    「用。」

    「怎麼用?」

    「像魔法技藝的用法。」

    「誰用?」

    「法師。」他略帶痛苦地說。

    「魔法意謂巫師與法師的技術、技藝?」

    「還能有什麼意思?」

    「永遠只能有這個意思嗎?」

    他思索,抬起頭來瞥了她一、兩眼。

    「歐吉安在火爐那邊教導我古語字詞時,」她說:「它們在我口中就如同在他口中一樣困難、一樣簡單,彷彿學習我出生前便使用的語言。但其餘民間法術、巫力符文、咒語、規則、召喚力量,對我來說都是死的,是別人的語言。我以前常想,你可以給我戰服,讓我手持長槍、長劍、配羽等等,全副武裝,但那都不適合我,對不對?我拿把劍做什麼?這樣就會讓我成為英雄嗎?我只會是個穿著不合身衣服的我,連路都走不動。」

    她啜一口酒。

    「所以我脫下一切,」她說道:「穿起自己的衣服。」

    「你離開歐吉安時,他說了什麼?」

    「歐吉安通常說什麼?」

    這句話又引出淺影般的微笑,他沒說話。

    她點點頭。

    過一會兒,她輕輕道:「他收容我,因為是你將我托付給他。在你之後,他便不想收任何學徒,而為了你、應你所求,他才會接納一名女子。但他愛我、尊重我,我也愛他、敬重他。只是他給不了我要的,我也拿不起他給的,他知道。不過,格得,他看到瑟魯時完全不一樣,在他過世前一天。力量會識得力量——你這麼說,蘑絲也這麼說。我不知道歐吉安看到什麼,但他說:『教導她!』然後他說……」

    格得等待。

    「他說:『人們會怕她。』然後說,『教導她一切!別去柔克。』我不懂他的意思。我怎麼可能知道?如果我當初留在他身邊,我可能會瞭解,我可能可以教她。但我想,格得會來,他會知道。我那被錯待的孩子,他會知道該教她什麼、她需要知道什麼。」

    「我不知道。」他非常低沉地說:「我看到——在那孩子身上我只看到——胡作非為的邪惡。」

    他飲盡杯中酒。

    「我什麼都給不了她。」他說。

    門上響起敲門聲。他立刻無助地轉身站起,找尋藏身處。

    恬娜走到門口,開了一條縫,還沒看到就聞出是蘑絲阿姨。

    「村裡來了男人。」老婦誇張地悄聲道:「好幾個光鮮的人從港口來,搭乘人家說來自黑弗諾城的大船。有人說是來找大法師。」

    「他不想見他們。」恬娜很軟弱地說道。她不知道該怎麼做。

    「我想也是。」女巫說道。然後,在一陣期待的沉默後,「那他在哪裡?」

    「這裡。」雀鷹說,走到門口,將門打開些。蘑絲瞄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他們知道我在哪嗎?」

    「我什麼都沒說。」蘑絲說道。

    「如果他們來,」恬娜說道:「你只要叫他們走就好……畢竟你是大法師……」

    他跟蘑絲都沒聽她說話。

    「他們不會來我家的。」蘑絲說:「你想來,就來吧。」

    他跟著女巫離開,只看了恬娜一眼,卻什麼也沒說。

    「那我該跟他們說什麼?」她質問。

    「什麼都別說,親愛的。」女巫說。

    石南跟瑟魯從沼澤回來,網袋裡裝了七隻死青蛙,恬娜忙著割下蛙腿、剝皮,當捕獵者的晚餐。她剛結束工作,就聽到外面的人聲,抬起頭,看到大開的門外有人站著:戴帽子的男人、一閃金色、一抹亮光……「葛哈女士嗎?」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問道。

    「進來吧!」她說。

    五名男子進了屋內,在低矮屋中人數看起來有兩倍多,個個高大英挺。他們環顧四周,而她看到他們眼中所見的景象。

    他們看到一位婦人站在桌前,握著一把長尖刀,桌上放著一塊砧板,砧板旁放著一小堆裸露的白綠色蛙腿,另一旁是堆肥胖胖、血淋淋的死蛙。門後陰影中躲藏著某個東西,是個小孩,但扭曲、變形,只有半張臉、枯爪手。在唯一一面窗戶下,壁龕裡的床上坐著一名高大削瘦的年輕女子,張大嘴盯著他們。她雙手沾滿血水、污泥,潮濕的裙子泛著沼澤泥水味。她發現他們看到她時,試著用裙子遮住臉,而露出大腿。

    他們避不看她,也不看那孩子,只剩拿著死蛙的婦人。

    「葛哈女士。」其中一人重複道。

    「我是。」她回道。

    「我們來自黑弗諾,受王派遣而來,」彬彬有禮的聲音說道。逆著光,她看不清楚他們的臉。「想找大法師,弓忒的雀鷹。黎白南王將於秋分之際舉行加冕,還望大法師,王的尊主與至友,陪同準備加冕事宜,若蒙同意,也請為王加冕。」

    那男子說話沉穩合禮,彷彿面對宮中仕女。他身穿樸素的皮革長褲與一件亞麻衫,雖因從弓忒港一路爬坡而滿沾塵土,但看得出質料極好,在咽喉處繡有金線。

    「他不在這兒。」恬娜說道。

    村裡男童從門口探進、退縮,又探頭進屋,然後大叫跑走。

    「葛哈女士,也許您願告訴我們他的行蹤。」那男子說道。

    「我不能說。」

    她看著他們一行人,起先感到恐懼,也許是受雀鷹的慌亂感染,抑或看到陌生人而引起的愚蠢不安,但逐漸消退。她站在歐吉安的屋內,很明白為什麼歐吉安從未懼怕大人物。

    「你們大老遠過來一定很累了,」她說:「要不要坐一會兒?我有點酒,讓我先把杯子洗起來。」

    她端著砧板走到壁櫃,把蛙腿收進櫥櫃,將殘餘刮倒入餿水桶(石南會提去給織工阿扇餵豬),在水槽洗淨雙手、手臂與刀子,倒入清水,沖洗她跟雀鷹剛用過的兩隻玻璃杯。櫃子裡還有一隻玻璃杯和兩隻沒有手把的陶杯。她把杯子放在桌上,為訪客倒酒,瓶中余酒恰好足夠他們享用一輪。他們對望,沒有坐下,椅數不足正好作為借口,但作客之道讓他們不得不接受她送上的酒。每人一面禮貌地喃喃道謝,一面從她手中接過玻璃杯或陶杯。向她舉杯致意後,他們啜飲一口。

    「天哪!」一人讚道。

    「安卓群嶼,晚收年。」另一人睜圓眼睛說道。

    第二人搖搖頭。「安卓群嶼,龍年。」他嚴肅地說。

    第四人點點頭,然後崇敬地又啜了一口。

    第五人,也就是首先開口的人,將手中陶杯對恬娜再次高舉,說道:「女士,您以皇室佳釀款待。」

    「這是歐吉安的。」她說,「這曾是歐吉安的房子,現在是艾哈耳的。諸位大人知道吧?」

    「是的,女士。王派我等前來此處,因為王認為大法師會來此地,而屋主去世的消息傳到柔克及黑弗諾時,王更為確信。然而是龍將大法師從柔克帶走。自那時起,既無隻字片語,也無派差傳訊予柔克或王。王的心意乃是想確知大法師是否身在此處,是否一切安好;這也是我等眾人所企願。女士,他到過此處嗎?」

    「我不能說。」她說,但這是拙劣又重複的謊言,她看得出來這些人都這麼認為。她挺直背脊,走到桌後。「我的意思是,我不願說。我想如果大法師希望來,他就會來;如果他不希望被找到,你們就找不到他。你們自然不會違抗他的意願,硬逼他出現。」

    其中最年長、最高大的男子說:「王的意願就是我們的意願。」

    最先發言者較為安撫地說:「我們只是信使。王及諸島大法師之間的事,我們無權過問,我們只求將訊息帶到,同時獲得回音。」

    「如果可以,我會負責將你們的訊息傳達給他。」

    「回音呢?」最年長的男子質問道。

    她什麼都沒說。最先發言者說道:「銳亞白領主聽說我們的船艦抵達,便盡地主之誼,因此我們會在領主宅邸盤桓數日。」

    她莫名感覺彷彿被設下陷阱,或被絞繩縮緊。雀鷹的脆弱,他對自己弱點的感受影響了她。心煩意亂之下,她利用她的外表——表面上只是守分的婦人、中年主婦。但這真的只是表面嗎?這也是事實,甚至比巫師的偽裝變形更微妙。她俯首,說道:「這比較適合大人貴體。我們這兒的生活非常儉樸,像老法師當年一樣。」

    「而且喝著安卓群嶼的酒。」那名認出酒漿來歷的人,眼神明亮,外貌英俊,帶著迷人微笑說道。她繼續扮演她的角色,頭頸低垂。但在他們向她告別,魚貫而出時,她知道無論她表面像什麼或實際是什麼,即便他們現在不知道她就是「環之恬娜」,也很快就會知道,因此也會知道她認得大法師本人;而如果他們下定決心要找出他的下落,嚮導非她莫屬。

    他們離開後,她大呼一口氣。石南也如法炮製,終於閉上一直大張的嘴。

    「真難得。」她以深沉、全然滿足的語調說道,然後出去看山羊跑哪兒去。

    瑟魯從門後角落跑出,她剛剛用歐吉安的巫杖、恬娜的赤楊杖、自己的榛樹棍,為自己組個小小屏障,與陌生人完全隔離。自他們來到此處後,緊繃、閃躲側身走動、不敢抬頭、低俯燒燬的半臉藏於肩頭,那些她早早丟棄的姿態又重新出現。

    恬娜走到她身邊跪下,將她抱在懷中。「瑟魯,他們不會傷害你。他們沒有惡意。」

    孩子不肯看她。她像塊木頭般地讓恬娜抱著。

    「你如果不願意,我就不再讓他們進屋。」

    過一會兒,孩子在她懷裡動了動,以沙啞濃重的聲音問她:「他們要對雀鷹做什麼?」

    「什麼都不會做。」恬娜說道:「不會傷害他!他們……他們是想來榮耀他。」

    但她已瞭解,他們想榮耀他時,會造成什麼樣的傷害——否認他的損失、否認他因喪失而生的哀傷,強迫他以他不再是的身份行動。

    她放開孩子,瑟魯走到壁櫥,拿出歐吉安的掃把,很吃力地掃著黑弗諾男人腳踏之處,掃走他們的足印,將足印的灰塵掃出門,掃下台階。

    看著她,恬娜做了決定。

    她走到放著歐吉安三本大書的書櫃前翻找,發現幾枝鵝毛筆,一瓶半干的墨水,但半張紙或羊皮紙都沒有。她咬了咬牙,很不情願如此對待書這般珍貴對像——她在符文書空白末頁輕劃,撕下一段紙條。她坐在桌前,沾濕筆尖,開始書寫。不足的墨水跟字詞都讓她難以下筆。自她坐在同一張桌前、歐吉安在她身後看望,教導她赫語符文與巫力符文後二十五年來,她幾乎什麼都沒寫過。她寫道:

    往中古到清溪的橡木農莊

    說葛哈派去照看花園跟羊

    書寫與重讀花了她幾乎同等時間。這時瑟魯已掃完地,在旁非常專心看著。

    她加了兩個字:

    今晚

    「石南在哪兒?」她問孩子,將紙片一折再折。「我要她把這拿到蘑絲阿姨的房子。」

    她渴望自己去,去見見雀鷹,卻不敢讓別人看到她去,以免他們正盯著她,等她領他們找到他。

    「我去。」瑟魯悄聲道。

    恬娜敏銳地看了她一眼。

    「你必須自己去,瑟魯,穿過村子。」

    孩子點點頭。

    「只能交給他!」

    她再點點頭。

    恬娜將紙片塞進孩子口袋,抱著她,吻她,放她走。瑟魯去了,不再蹲踞斜行,而是自由奔跑、飛躍。恬娜看著她消失在昏暗門外的暮光中,心想,像鳥兒、像龍、像孩子般飛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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