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魔影追逐 文 / 娥蘇拉·勒瑰恩
蟠多島沉入格得身後的海平面時,他向東觀望,那股對黑影的恐懼立刻又進入心田。與龍對峙的危險感敞亮,面對黑影的恐懼則無形無望,要適應這種轉變很難。他解除了法術風,藉自然風航行,因為他現今沒有疾行的慾望了。接下去該做什麼,他也沒有清楚的計劃。如同那只龍說的,他必須跑,但是要跑去哪兒?他心想,去柔克好了,至少在那裡還受到保護,甚或可以向智者請益。然而,他先得回下托寧一趟,把經過告訴島民。
大家聽說格得離開五天又回來,鄰近的人、還有鎮區半數人口,划船的划船、跑的跑,全聚瓏到他周圍,凝望著他,專心聽故事。聽完時有個男人說:「但有誰見到這個屠龍奇跡,而最後是龍被打敗?要是他……」
「閉嘴!」島代表急忙制止,因為他和多數人一樣,都知道巫師或許會用微妙的方式敘述實情,也可能保留真象,但巫師每說一件事,那件事必定如他所言,因為他就是精通此道。因此,大夥兒一聲驚歎奇跡,一邊漸漸感覺到長久以來的恐懼終於卸除了,於是,他們開心起來,大群人簇擁著這位年輕的巫師,請他把故事重說一遍。不斷有更多島民前來,總要求再講一遍故事。到傍晚時,已經不需要格得費事了,島民可以替他說,而且說得更精彩。村裡的唱誦人也已輕把這故事放進一個舊曲調裡,開始歌頌《雀鷹之歌》。不僅下托寧島區燃放煙火,運東邊和南邊的小島也都熱熱鬧鬧燃放煙火。漁夫在各自船上,互相高聲報告這消息,讓消息一島傳一島:邪惡消除了,蟠多龍永遠不會來了!那一晚,僅有的一晚,格得很歡喜,因為不可能有黑影靠近他。所有山丘和海灘都被感恩煙火照得通明,歡笑的舞者環繞他跳舞,歌唱者讚美他,大塚迎著秋夜的陣風搖晃火炬,形成濃亮的火花高揚風中。
第二天,他遇見沛維瑞,他說:「大人,我以前不曉得你是那麼勇武。」那話裡有懼怕的成分:因為他以前居然敢與格得交朋友,但話中也有責備的成分格得屠得了龍,卻救不了一個小孩。聽了沛維瑞的話之後,格得重新感受到那股驅策他前往蟠多島的不安和著急。那股不安和著急又驅策他離開下托寧。
第二天,儘管島民很樂意格得終其餘生留在下托寧,讓島民讚美誇耀,他還是離開了那間座落在山上的小屋,沒有任何行李,只帶著幾本書和手杖,和跨騎在肩上的甌塔客。
他搭乘一條划槳船,那是下托寧兩個年輕漁民的船,他們希望有榮幸為他划船。九十嶼東邊的海峽常擠滿航行船隻,他們一路划行,沿途見到有些島嶼的房子,陽台和窗戶向水面凸出;他們劃經奈墟碼頭,經過多雨的卓於草原,也經過吉斯島那些有惡臭的油棚。一路上,格得的屠龍作為總是先他們一步到達目的地,供人傳咱。島上人民見他們經過時,便用口哨對他們吹唱《雀鷹之歌》,大塚爭相邀請格得登島過夜,請他告訴他們屠龍的故事。最後格得抵達瑟得嶼,找到一條開往柔克的船,船主鞠躬道:「巫師大人,這是在下的榮幸,也是我這條船的光榮。」
於是,格得開始背離九十嶼航行。那條船從瑟得內港開出來,升帆時,從東邊迎面吹來一陣強風。這強風吹得怪異,因為當時雖已入冬,但那天早上天空晴朗,天氣似乎也溫和穩定。瑟得嶼到柔克島僅三十哩,所以他們照舊航行。風繼續以,他們繼續航行。那條小船與內極海的多數商船一樣,是採用首尾相連的高大風帆,可以轉動順應逆風,而且船主是個靈敏的水手,對自己的技巧頗為自傲。所以,他們策略性地忽北行南,依舊向東航行。但那風挾帶鳥雲和雨水,方向不定且風力特大,很可能使那條船突然停在海上,極其危險。「雀鷹大人,」船主對年輕人說話了,當時,格得就在船主身邊,光榮地站在船首,只不過,風雨把兩人都打得濕透,在那種淒慘的雨水光澤中,能保持的尊嚴極低微。「雀鷹大人,您能否對這風講講話?可以嗎?」
「現在距柔克島有多近?」
「我們頂多走了一半航程。但這個小時,我們一點也沒有前進。」
格得對風講了話,風勢便小了些,他們的船因而平順地航行了一陣子。可是,南邊突然又吹來一陣強風,由於這陣強風,他們又被吹回西邊去了。天空的鳥雲破吹得破散翻湧,船主忿然吼叫道:「這鬼風,同時向四面八方亂吹!大人,只有法術風可以帶領我們度過這種天氣。」
格得顯得非常不情願運用法術風,但這條船和船主都因他而處於危險,他只好為船帆升起法術風。法術風一起,船隻立刻向東破浪前進,船主也再度顯露開心的面容。可是儘管格得一直維持法術,法術風卻一點一點鬆懈下來,越來越微弱,到最後,風雨大作的情形下,船隻竟好像固定懸在浪頭上,而且風帆下垂。接著,一聲啪達巨響,帆桁繞個大彎打過來,使得船隻先突然停止,而後像只受驚嚇的小貓,向北跳躍。
這時,船隻幾乎側著倒躺在海上,格得抓穩一根柱子,高聲說:「船主,駛回瑟得!」
船主詛咒起來,並大叫他不願駁回瑟得:「回去?我們有巫師在船上,而我是這一行最出色的水手,這又是最靈巧的一條船——現在要回去?」
說時遲那時快,船隻大轉一圈,簡直像被一股漩渦抓住了龍骨,害得船主也得緊握船柱,才免於被甩出船外。於是格得對他說:「把我放回瑟得嶼,你就可以任意航行了。這大風不是要對抗你,而是要對抗我。」
「對抗你?一個柔克島出身的巫師?」
「船主,你沒聽過『柔克之風』嗎?」
「聽過呀,就是防止邪惡勢力侵擾智者之島的風呀。但你是降龍巫師,這風與你何干?」
「那是我與我的黑影之間的事。」格得像巫師一樣簡短答覆。他們快速航行,一路上格得都沒再說話。明朗的天空加上穩定的風,他們便順利駛回了瑟得嶼。
從瑟得碼頭上岸時,格得心中無比沉重及恐懼。時序進入冬季,白天短暫,暮色來早。
每到傍晚,格得的不安總是加深。現在,連轉過一個街湧,似乎都是一大威脅。他必須克制自己不要一直回頭張望,免得看到可能緊跟在後的東西。他走到瑟得嶼的海洋館,那是旅客和商人聚集用餐的所在,不但由鎮區供應上好食物,還可以在長椽大廳就寢,這就是內極海繁華島嶼的待客之道。
格得從自己的晚餐食物裡省下一些肉,餐後帶到火坑旁,把一整天蜷縮在他帽兜裡的甌塔客勸透出來吃東西。他撫摸甌塔客,小聲對它說:「侯耶哥,侯耶哥,小傢伙,沉默的……」但甌塔客不肯吃,反而潛入他的口袋藏起來。根據這情形,以及他個人隱約的不確定感,還有大廳各角落的陰暗,格得知道黑影離他不遠。
這地方沒人認識格得,他們是別島來的旅客,沒聽過《雀鷹之歌》,所以沒人來和他搭訕。他自己選了張草床躺下。可是,所有旅客在偌大的長椽大廳安睡,他卻整夜睜眼不能成眠。他整夜試著選擇下一步路,計劃著該去哪兒,該怎麼做,但每個選擇,每項計劃,都是一條可預見的死路,行不通。不管哪條路,到了底就可能與黑影狹路相逢。唯有柔克島沒有黑影,可是他卻沒法去柔克島,因為那個保持島嶼安全、高超有效的古老咒語,禁止他進入。連柔克風都高揚起來圍抗他,可見一直在追捕他的那東西,必定很靠近他了。
那東西沒有形體,陽光下無法得見,產自一個沒有光明、沒有所在、沒有時間的疆域。
它穿越時光、橫跨海洋,在陽界模索著尋找他,只有在夢境和黑暗中方能現形。它還不具實質或存在,所以陽光也照不著。同樣的情形在《侯德行誼》中已破傳咱「曉曙創造地與海,形狀來自黑影,把夢逐入黑暗王國。」一旦黑影逮著格得,就會把他的力量拉走,把一切據以牽動他身體的重量、溫暖、生命,全都取走。
這就是在每條路上,格得都耳以預見的劫難。而且他知道他也可能中計而走向那個劫數,因為黑影越靠近他,就越強大,現在恐怕已有足夠的力氣驅使邪惡的力量或人,來達到它的目的,諸如簽示格得錯誤的徵兆,或借陌生人之口向他說話等。格得知道,今夜借宿海洋館長椽廳各角落的人群裡,那黑暗的東西正在尋找其中一個黑暗的靈魂,潛進那個人的內裡,以便有個立足點可以就近觀看格得。甚至此刻,它就正在利用格得的虛弱、恐懼、與不確定,而充實豐富自己呢。
這是無可忍受的事,他必須寄托機運,任隨機運帶領前行。
第一道黎明寒光剛起,格得便下床,匆匆就著黝暗的星光趕到瑟得碼頭,決心搭乘最早的船班出海。一艘槳帆兩用船正把歐比魚油裝上船,預定日出啟航,開往黑弗諾島的大港口。格得請求船主搭載。巫師的手枚是多數船隻認定的通行證暨船資,所以,他們滿心樂意讓格得上船。不出一個時辰,這艘船便出發了。四十支長獎一舉高,格得的精神也跟著振奮起來。控制划槳動作的鼓聲則為格得打造出一種勇敢的樂音。
不過,他還不曉得到了黑弗諾會如何,也不知道到了以後要往哪裡跑。向北似乎是個不錯的方向,他自己就是北角人,說不定可以在黑弗諾找到船隻載他回弓忒島,到了弓忒島,說不走可以再見到歐吉安。或者,他說不走可以找到船隻開往陲區,遠得讓黑影跟丟,最後放棄追捕他。除了這些模糊的想法之外,格得的腦子裡別無計劃了。他也明白,他不一定要走哪條路,只知道他必須逃跑……
離開瑟得港後,這四十支大槳已經在第二天日落前,在冬日海上划行了一百五十哩。他們來到厚斯克大陸東部的海港歐若米,因為這些內極海的貿易大船一向沿著海岸航行,而且盡可能靠港過夜。由於天色就明,格得便上岸,在港鎮的陡街無目的地閒晃沈思。
歐若米是個老鎮,全鎮都是岩石和磚塊建造的宏大建築,高牆厚壁,以抵擋內陸不法的地主。碼頭倉庫造得有如碉堡,商賈房舍也建有塔樓和防禦工事。然而,在漫步街道的格得看來,那些碩大的毛邸有如罩紗,背後蟄伏著空蕩的黑暗。與他錯身的路人,只專注於自己的事,看起來都不像真人,而只是無聲的人影。日落時,他重回碼頭,雖然有明亮的紅光及日養的晚風,他依然覺得海洋和陸地一片幽暗無聲。
「巫師大人,您要上哪兒去?」
突然有人從背後這麼招呼他。格得轉身,看見一個身穿灰衣的男子,拿著一根笨重的木杖,那木杖並不是巫杖。這陌生人的臉孔隱藏在紅燈下的帽兜裡,但格得可以感覺那雙看不見的眼睛與他四目相對。格得往視回去,把自己的紫杉手杖舉到兩人中間。
男子溫和地問:「您在害怕什麼?」
「跟在我背後的東西。」
「是嗎?但我不是您的黑影。」
格得靜立不語。他知道不管這男子是誰,確實不是他所害怕的東西:他不是黑影、不是鬼魂、也非屍偶。在業已籠罩人間的這片死寂與幽黑中,這個人至少還有聲音,也有實質。這時,那人把帽兜拉到後頭,現出一張奇怪、禿頭、多皺紋、有畫線的臉孔。雖然他的聲音不顯老,但面孔看起來是個老人。
「我不認識你,」穿灰衣的這個男子說。「但是我想,我們也許不是意外相逢。我曾聽說過一個臉上有疤的年輕人的故事,說他藉由黑暗贏得大權,甚至王位。我不曉得那是不是你的故事,不過,我要告訴你如果你需要一把劍與黑影搏鬥,就去鐵若能宮。一根紫杉手杖不夠你用。」
聽對方這麼說時,格得心中起了希望與懷疑的掙扎。一個深諳巫道的人總是很快體會到,凡所際會,確實很少是偶然,這些際會的目的,不是好就是壞。
「鐵若能宮在哪個島上?」
「在甌司可島。」
一聽到這名字,格得剎時透過記憶幻覺,看見綠草地上的一隻黑渡鴉,仰起頭,睜著亮石般的眼睛斜睨著他,對他講話,但是講什麼話已經忘了。
「那島嶼名聲不太好,」格得說著,一直注視著這個灰衣男子,想判斷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看他的舉態,似有術士之風,甚至巫師風範。不過,他對格得說話不太多氣,有一種詭異的疲憊表情,看起來幾乎像是病人,或犯人,或奴隸。
「你是柔克島來的,」對方回答:「柔克島出身的巫師,對於不是他們自己的巫道,都判予不艮名聲。」
「你是什麼人?」
「一名旅者,甌司可島的貿易代理,因商務來此。」灰衣男子說。見格得不再多問,便沈靜地對這年輕人道晚安,爬向碼頭上方的陡斜窄街上。
格得轉身,拿不定主意是否連接受這個訊息。他向北瞻望,山上和冬日海面的紅色燈光已經漸漸消退。灰暗的暮色降臨,暮色之後緊隨著黑夜。
匆匆決定後,格得沿著碼頭疾走,看見一名漁人正在平底小船裡摺疊漁網,便招呼他說:「你知道港內有船要向北航行,到偕梅島或英拉德群島嗎?」
「從甌司可來的那條長船,可能會在英拉德群島停靠。」
格得又急忙趕至漁人指示的長船上。這是一條六十槳的長船,像蛇一樣枯瘦,高而彎的船首鑲刻著蓮殼狀的圓盤,槳座漆成紅色,還描繪了黑色的西佛秘符。看起來是條恐怖快速的船,船員都已上船,一切備妥待發。格得找到船長,請求搭載一程。
「你付錢嗎?」
「我會一點御風術。」
「我自己就是天候師。你沒有什麼可以付的嗎?沒錢嗎?」
下托寧的島民普盡力以群島區商人使用的象牙代幣支付格得薪酬,雖然他們想多給一些,但格得只收取十個。現在他把那十個代幣全給了這個甌司可商人,不料對方卻搖搖頭:「我們不使用這種代幣,要是你沒什麼可以付職資,我也沒有地方可以讓你上船。」
「你需要助手嗎?我曾經劃過帆槳兩用船。」
「行,我們還少兩個人,去找張凳子吧。」船長說完,就再也不管他了。
格得把手杖和裝書的袋子放在槳手的座凳下方,準備充當槳手,在這艘北駛的長船中,經歷辛苦的十個冬日。他們在破曉時駛離歐若米港口。當天,格得以為他永遠也趕不上槳手的工作:他的左手臂因肩頭舊傷而有點用力不順,而且在下托寧海峽的划船訓練,和在長們上跟從鼓聲一直推槳一直推槳的情況,大為不同。每一次划槳為時兩三個小時,才由第二班槳手接替,但這段休息時間似乎只能讓格得全身的肌肉僵硬,接著就又要回去推槳了。第二天情形更糟。但之後,格得狠下心幹活,倒也順利撐了下去。
船上的工作人員,不像他第一次搭乘「黑影號」去柔克島的那些船員,讓人感受到友誼。安卓群嶼和弓忒島的船員是生意夥伴,大家為共同的利益努力。但甌司可島的商人卻利用奴隸或保人划槳,或者花錢僱人划槳,僱人的支酬是使用金幣。黃金在甌司可島是不得了的東西,卻不能造就良好的友誼,對同樣重視黃金的龍族而言,也是如此。這般長船既然有一半的水手都是保人,被迫工作,船上的高級官員自然都是奴隸主,個個凶狠。他們的鞭子從不落在雇工或忖錢渡船的槳手身上,但是船員之間也難有友誼可言,因為有些船員會被鞭打,有些不會。格得的同伴很少互相交談,更少對他說話。他們大都是甌司可人,講的不是群島區使用的赫語,而是自己的方言。他們生性冷峻,鬍子黑、頭髮細、皮膚日,所以大家都喊格得為「奎拉巴」,意思是紅皮膚的人。雖然他們知道格得是巫師,對他卻沒什麼敬意,反倒有股防備的惡意。好在格得自己也無心交友,坐在分配的座凳上,被划槳的有力節奏捆牢,成了六十個獎手的其中一員。在空茫茫的大海上這樣航行,他覺得自己毫無遮蔽,也毫無戒備。傍晚,船隻駛進陌生的港口過夜,格得縮進帽兜睡覺。儘管疲乏,他照舊做夢、嚇醒、再做夢,全是些邪惡的夢,醒來以後也不復記憶,但它們卻好像懸在船隻周圍與船員之間,因此他對船上每個人都不信任。
甌司可島的自由人一律在腰際佩掛長刀。有一天,因為槳班輪替,所以他嶼一些甌司可自由人一同午餐,其中一人對格得說:「奎拉巴,你是奴隸還是背誓的保人?」
「都不是。」
「那你為什麼沒佩掛長刀?是怕打鬥嗎?」那個叫做史基渥的人嘲弄地問。
「不是。」
「你的小狗會替你打鬥嗎?」
「它是甌塔客,不是小狗,是甌塔客。」另一個聽到他們對話的槳手這麼說完,又用甌司可方言對史基渥講了什麼,史基渥便皺起眉頭,轉身離開了。就在他轉身並斜眼注視格得時,格得瞧見他的跳孔變了:五官整個都改變了,彷彿那一瞬間有什麼東西改變了他,或利用了他。可是那一刻過去之後,格得再看那人,面貌卻依舊,所以格得告訴自己,他剛才所見是他個人的內心恐懼,他個人的恐懼反映在別人眼裡。但他們靠宿埃森港口的那一夜,他再度做夢,史基渥竟然進入他的夢中。那之後,格得盡可能躲避史基渥,而史基渥好像也避著格得,所以兩人便沒再交談。
黑弗諾島的罩雪山巒落在他們背後,繼續朝南邊方向沈陷,再讓早冬的霧氣遮得朦朧不清。之後,他們划槳航經伊亞海海口,也就是早年葉芙阮灑斃的地方。接著他們又劃經英拉德島。他們在象牙城的貝里拉港口度過兩夜,那是英拉德島西邊一處白色海灣,深受神話糾纏。停靠所有港口時,船員都留在船上,沒有一個上岸。所以,紅日昇起時,他們便劃出港口,到甌司可侮,接著進入北陲空間海域。東北風在這裡無遮無擋地吹襲著,他們在這片險惡海城航行,倒是人貸安全。第二天他們便駛進甌司可東岸的貿易城:內玄市的港口。
格得眼前所見,是一個常遭風雨擊打的低平海岸,港口由石造防波堤構成,長堤後蹲伏著灰暗的城鎮,城鎮後方是落雪的暗沈天空,天空下是光秀無樹的山巒。他們已經遠離內極海的陽光了。
內玄市海洋商會的裝卸工人上船來卸貨,貨物有黃金、珠寶、高級絲料、南方織品等甌司可地主特別喜愛收藏的珍品。卸貨時,船員中的自由人可以任意活動。
格得攔住一位卸貸工人問路。自始至今,格得基於對全體船員都不信任,從沒對誰提過自己要去哪裡。可是現在,他單獨置身於陌生異地,便須尋求措引。被問的人繼續裝卸工作,不耐煩地回說不曉得路。但無意中聽到他們對話的史基渥,倒主動回答:「鐵若能宮?在凱克森荒地上,我走那條路。」
照理,格得不會選史基渥當同伴。但他既不懂當地方言,又不認得路,就沒什麼選擇。
他心想,那也不要緊,反正來這裡並不是他自己的選擇。他受驅使而來,既然來了,就順著繼續走下去好了。他拉好帽兜,拎了書袋和手杖,尾隨史基渥走過鎮上的街道,爬坡進入覆雪的山巒地帶。小甌塔客不肯跨騎在他肩上,而是躲在斗篷條下的羊皮袍子口袋裡,和以前遇冷天時一樣。極目望去,四周光秀的山巒都延伸著沒入荒涼起伏的野地。兩人無語前進,四周漫山遍野覆蓋著冬之沈寂。
「多遠?」走了數哩路,四面八方不見半個村莊,想到他們沒有隨身攜帶食物,格得放是問起路程遠近。史基渥回頭一下,拉拉帽兜,答道:「不遠。」
那是一張醜陋、蒼白、粗糙、殘酷的臉孔。格得倒不怕任何人,只是他或許害怕這樣一個人會把他帶往何處。但他點點頭,兩人繼續前進。他們行走的道路其實只是一條殘徑,是薄雪和光禿樹叢交錯的不毛之地。途中不時有叉路橫貫而來、或分支出去。這時,內玄城的煙囪所冒的煙氣,已在背後漸暗的午色中隱逝。他們應該繼續往哪裡走,或曾經走過哪裡,已經完全沒有蹤跡可循。只有風一直由東邊吹來。步行數小時後,格得認為他看到西北方遠處,就在他們前往的山上,有個小點背襯著天空,像伙白牙。可是白日短暫的天光正在消褪,等到他們又步上小路的另一坡時,格得還看得出那小點好像是塔樓或樹木之類的東西,卻比之前更朦朧了。
「我們要去那裡嗎?」他指著該處問。
史基渥沒回答,只管緊裹著鑲毛的甌司可式尖尾帽兜,繼續吃力前進。格得在他身旁大步跟隨,他們已經走了很遠。單調的步履,加上船內冗長辛勞的日夜工作,格得感到胭倦。他開始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在這個沉默的人身邊走著,穿越沉默的陰暗陸地,而且還要一直走下去。他固有的謹慎和目的都漸漸遲鈍了,彷彿在一場長的夢中行走,漫無目的。
甌塔客在他口袋中動了一下,他腦子也被一絲模糊的恐懼擾動了一下。他強迫自己說話:史基渥,天黑了,又下雪。還有多遠?」
一陣停頓,對方沒有轉頭,只答道:「不遠了。」
但是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像人的聲音,倒像是沒有嘴唇、粗聲粗氣的野獸勉強在說話。
格得止步。遲暮天光中,四周僅是空蕩的山巒向四方延伸,而稀稀落落的小雪正翻飛而下。格得叫了聲:「史基渥!」對方停下腳步,轉過身,尖帽兜底下竟然沒有臉兒!在格得能施法或行召喚力量之前,倒讓那個屍偶以粗嘎的聲音搶先說話了:「格得!」
如此一來,年輕的格得想變形也為時已晚,只能固鎖在自己真實的存在中,必須這樣毫無防備地面對屍偶。在這個陌生異地,他即使想召喚任何助力也沒辦法,因為這裡的人事物他全然不識,所以不可能應聲前來相助。他孑然站立,與敵手之間,只有右手握的那支紫杉手杖。
把史基渥的心智吞掉、佔據他肉身的那個東西,正利用史基渥的形體,朝格得跨前一步,兩隻手臂也向他伸來。格得破急湧上來的恐懼填滿,猛地跳起,手杖刷地伸出去碰那個藏匿黑影臉孔的帽兜。遭這猛力一擊,對方的帽兜與斗篷剎時幾乎整個瓦解在地,彷彿裡面除了風以外,什麼都沒有,卻在一陣翻滾拍動後,又站立起來。屍偶形體的實質早已漸漸流失,宛如徒具人形的空殼外空氣,不真實的肉體穿著真實的黑影。這時,那黑影好像吹風似的抽動膨脹起來,想要像那次在柔克圓丘一樣抓住格得。要是讓它得逞,它就會拋開史基渥的軀殼,進入格得的肉體,把格得由裡而外吞噬,佔有,這也是它全部的慾望。格得再度用冒著煙的沈重手杖出擊,想把對方打倒,但是它又回來,格得再打一次,然後就把手杖扔了,因為手杖已經起火,燒著地的手。他往後退,接著立刻轉身就跑。
格得跑著,僅差一步的屍偶也跟著跑,雖然跑不贏,卻始終沒有落後太多。格得始終沒有回頭,他跑著,跑著,穿越一無遮廠、破暮色籠罩的廣闊大地。屍偶一度用吹氣似的聲音,再次呼叫格得的名字,雖然屍偶已經取走格得的巫力,所幸還沒有力量勝過他的體力,所以也無法迫使格得停下來,格得才能一直跑。
夜色使屍偶及格得都濃暗下來,雪片覆蓋小徑,使格得再也看不清路。他的脈搏在雙眼裡蹦跳,氣息在喉嚨裡燃燒。其實,格得已不是真的在奔跑,而是硬拖著步伐向前邁進。怪的是,屍偶好像無法抓到他,只是一直緊隨在後,對著他呢喃咕噥。格得這時忽然領悟:終其一生,那個細小的聲音一直在他耳裡,只是聽不見而已;但現在,他可聽清楚了。他必須投降,必須放棄,必須停止。可是,他仍繼續拚命爬上一個幽暗不清的長坡。他覺得前頭某處有燈火,而且他覺得他聽見前面有個聲音,在他頭上某處叫著「來!來!」
他想應答,但卻沒有聲音。那個淡弱的燈火逐漸清晰,高懸在他正前方的門口裡。他沒看見牆,卻看到大門。這一幕使他停了下來,屍偶趕上來抓住他的斗篷,並在兩側掙扎著,想由後面整個抱住他。格得使出最後一點力氣,撲進那扇隱約發光的大門裡。他原想轉身關門,不讓屍偶進去,但雙腿卻使不上大,他搖搖晃晃,想找個支撐點。燈火在他眼中旋轉閃爍。他覺得自己倒了下來,甚至感到自己在倒下時被抓住,精疲力盡之餘,他暈了過去,神志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