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傻瓜的使命 文 / 娥蘇拉·勒瑰恩
埃斯文在我們穿越戈布寧大冰川途中記的日記裡納悶為什麼他的同伴羞於哭泣,即使在當時我也可以告訴他,與其說是羞於哭泣,還不如說是害怕哭泣。現在,我穿過西洛斯峽谷,穿過埃斯文死亡之夜,走進寒冷的國度,遠離恐懼。在那兒,我可以痛痛快快大哭一場,但有什麼用呢。
我被押回薩斯洛斯,囚禁起來,因為我與一個被放逐的人為伴,也許還因為除此以外,他們不知道拿我怎麼辦。從一開始,甚至在接到從艾爾亨朗的官方命令之前,他們就對我特別優待。我呆在卡爾海德的牢房,實際上是薩斯洛斯「當選領主塔樓」的一間擺有傢俱的屋子。我有火烤,有收音機聽,一日五餐。屋裡自然不舒適,硬板床,薄鋪蓋,光禿禿的地板,冷冰冰的空氣——同卡爾海德的任何房間沒有兩樣。不過,他們派來一位醫生替我治病,醫生動作輕柔,聲音溫和,使我感到愜意,這在奧格雷納可享受不到。醫生進來後,我想門就一直沒鎖上,當時是敞開的,我希望門關上,因為穿堂風扎痛了我的骨頭。然而,我既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起床去關門。
醫生是個嚴肅而又慈祥的年輕人,他和顏悅色而又斷然告訴我:「你營養不良,勞累過度已有五六個月了,元氣已經耗盡。躺下來,休息吧。躺下吧,就像冬天峽谷裡冰凍的江河,靜靜地躺著吧,休養吧。」
然而,我一睡著,就夢見自己在卡車裡,與同車的人偎依一塊,大夥兒赤身裸體,渾身發臭,瑟瑟戰慄,擠成一團,相互取暖,只有一個人例外,他獨自躺在鐵欄杆車門邊,全身冰冷,嘴裡滿是淤血。他是叛徒,他獨自一人撒手歸西,拋棄了我們,拋棄了我。我常常從憤怒中醒來,但我弱不禁風,一氣就渾身顫抖,一顫抖就流出虛弱的眼淚。
我準是病得嚴重,至今還記得當時高燒的一些反應,醫生在我身邊守護了一天一夜,或許更久。我回憶不起那些日日夜夜,只記得對他說過,並且聽到了自己如訴如泣的聲音:「本來他是可以停下的,他看見了哨兵。他卻徑直朝槍口撞去。」
年輕醫生沉默一陣才說:「你不是說他是自殺的嗎?」
「也許——」
「我不相信哈爾斯·瑟爾瑞姆·伊爾·埃斯文會自殺。」
我對人們談及自殺時,壓根兒沒有想到自殺是多麼卑鄙。對我們而言,自殺是一種選擇,對他們而言,自殺卻是放棄選擇,它本身就是背叛行為。倘若卡爾海德人讀我們的聖經,準會認為,猶大的罪惡並不在於他出賣了耶穌,而在於他自暴自棄,放棄被寬恕,改過自新,重新做人的機會,自殺了。
「那麼,你不叫他賣國賊埃斯文吧?」
「從來沒有。有許多人根本不理睬加諸於他的罪名,艾先生。」
然而,他的話並沒有給我任何安慰,我依然痛苦地叫道:「那他們為什麼要向他開槍?為什麼他死了呢?」
他無言以對,因為根本就無法回答。
我並沒有受到正式審訊。他們詢問我是怎麼逃離普利芬農場,來到卡爾海德的,還問到我發射給他們電台的密碼信號的目的地和內容。信號直接發到艾爾亨朗,國王那裡。飛船的事顯然是秘而不宣,但我逃離奧格雷納監獄,在冬天穿越大冰川以及在薩斯洛斯逗留的有關消息卻任由人們自由討論。電台對埃斯文的參與以及他的死隻字未提,然而,人們都知道了。在卡爾海德,保密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謹慎,一種大家心照不宣的沉默——是對問題的省略,卻不是對回答的省略。新聞公報只提到特使艾先生,但人人都知道是哈爾斯·瑟爾瑞姆·伊爾·埃斯文把我從奧格雷納人的手中解救出來,並且護送我穿過大冰川,來到卡爾海德。此外,他還揭穿了奧格雷納總督們的謊言:去年秋天我在米西洛瑞猝死於荷爾蒙高燒……埃斯文預見我歸來所產生的效應相當準確,只是低估了這些效應。由於外星人病倒了,躺在薩斯洛斯一間屋裡,臥床不起,不能行動,也不管事了,在短短10天內就有兩個政府垮台了。
說奧格雷納政府垮台了,自然是指33人權力機構中一派總督取代了另一派總督。用卡爾海德人的話說,有些人的影子2變短了,有些人的影子變長了。把我送進普利芬農場的薩爾夫集團,被揭露撒謊,陷入尷尬境地,但他們仍然負隅頑抗,直到阿加文國王公開宣佈宇宙飛船即將到達卡爾海德,他才垮台。就在國王發表聲明那天,自由貿易派接管了33人委員會最高權力機構。看來,我對他們多少還是有用的。
在卡爾海德,政府倒台很可能是指首相遭到貶謫,與此同時內閣大換血,儘管經常也意味著暗殺,被迫辭職,甚至叛亂。蒂帕並沒有賴著不走。我在國際名聲角逐場上具有相當大的現實價值,再加之我證明(通過暗示)埃斯文是無辜的,從而使我在名聲的天平上的重量明顯超過蒂帕。因此我後來才知道,甚至在艾爾亨朗政府得知我向飛船發報之前,他就辭職了。他是根據瑟西切爾的告密而行動的,只等到得知埃斯文死亡的消息,就下台了。他失敗了,同時也復了仇。
阿加文國王充分瞭解情況後,立即給我拍來急電,召我火速前往艾爾亨朗,並且匯來一大筆路費。薩斯洛斯市也表現出同樣的慷慨大方,派那位年輕醫生護送我,因為我的身體尚未完全康復。我們旅途坐的是機動雪橇。旅途情況我只記得只鱗片爪,一路平安,從容悠緩,長時間等待壓雪機清掃道路,在客棧裡度過漫長的夜晚。路途本來只需要二三天,卻似乎是一次漫長的旅途,究意走了多久,我記不清了,只記得我們終於穿過艾爾亨朗北大門,進入深凹的街道,滿街白雪茫茫,房屋影影綽綽。
這時候我覺得精神振作起來,頭腦清晰。在此之前,我一直身心交瘁。此時,雖然旅途疲勞,我卻發現自己身上仍有一股活力,這十有九成是習慣的力量,因為我終於來到一個熟悉的地方,一座我生活過,工作過一年多的城市。我熟悉這兒的街道、塔樓,熟悉王宮裡的庭院曲徑樓閣,熟悉自己在這兒的工作。我第一次清醒地認識到,我的朋友正撒手歸西,我必須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業。我必須為他拱頂奠基。
在王宮大門,有人傳令讓我進宮,下榻在一座賓館。那是「圓塔樓」,標誌著一種崇高的禮遇:與其說這是國王的恩寵,還不如說是他承認了一種本來就崇高的地位。來自友好國家的大使通常都住在「圓塔樓」,這是一個友好的信號。然而,到「圓塔樓」
,我們得經過「角落紅樓」,我從狹窄的拱門看進去,看見了池塘邊那棵光禿禿的樹,掛滿冰花,灰濛濛的,那座房子早已人去樓空。
來到「圓塔樓」門前,我受到一位身穿白色長袍和紫紅色襯衣,佩戴一根銀項鏈的人的迎接,他就是荷西荷爾德隱居村的預言家法克斯。一看見他那張和善、俊美的臉,這是好多天來我見到的第一張熟悉的臉,頓時舒了一口大氣。法克斯以罕見的卡爾海德招呼方式握著我的雙手,歡迎我——他的朋友,他的熱情如一股暖流蕩遍我全身。
法克斯是在初秋從他所在的地區南瑞爾被召進宮的,從漢達拉隱居村挑選王宮大臣並非罕見,但預言家接受公職卻不常見。我相信要不是深切關注蒂帕政府把國家引向何方,法克斯準會拒絕出山。出於憂國憂民,他才取下預言家的金項鏈,戴上了內閣大臣的銀項鏈,走馬上任,而且不久就嶄露頭角。自從元月以來,他就一直是內閣決策委員會成員,該委員會是抵消首相權勢的平衡器,而且還是國王親自提名法克斯登上該高位的。他似乎正在飛黃騰達,通向不到一年前埃斯文跌下的權力寶座。在卡爾海德,政治生涯往往是曇花一現,十分險惡。
圓塔樓是一座小巧堂皇的房子,但寒氣逼人。在那裡,我來不及見別的人或發表正式聲明或正式露面,就同法克斯長談起來。他用清澈的目光凝望著我道:「有一艘船即將到來,即將登陸,這艘船比你三年前乘坐降落在荷爾登島的那艘大些。有這回事嗎?」
「有。也就是說,我發出了信號,要求飛船準備到來。」
「什麼時候來?」
可是,我連當時是哪一月幾號都記不清了,這才意識到近來我的身體狀況究竟多麼糟糕。我不得不倒數回埃斯文死亡前那一天,我發現,飛船如果處於離冬季星最近的位置,那麼它就已經在行星軌道,等待我的信號了。頓時,我又吃了一驚。
「我必須同飛船聯絡,他們需要指示。國王想要他們在哪兒登陸?應該是一個無人居住的,相當大的地方,我必須到一家發射台去——」
一切都安排得又快又順利,以前我同艾爾亨朗政府打交道所經受無窮無盡的折騰與絕望此時如同冰塊融化在潮水洶湧的江河裡。命運之輪翻轉過來了……第二天我將去拜見國王。
埃斯文花了半年時間安排國王首次接見我。這是國王第二次召見,為此竟耗去埃斯文一生的時間。
這次我太疲乏了,反倒緊張不起來。我走下狹長的紅色走廊,走廊頂上掛滿了灰塵僕僕的旗幟。走到設有三座大壁爐的高台面前站住,三堆熊熊的爐火發出劈哩啪啦的響聲,火光閃耀。國王弓著身子坐在中央壁爐旁桌邊的一隻雕花凳子上。
「坐下吧,艾先生。」
我在國王對面壁爐旁坐下,藉著火光看見他的臉。他顯得憔悴、蒼老,像一位失去嬰兒的母親,又像一位失去兒子的父親。
「喂,艾先生,你的船就要登陸了吧。」
「它將應陛下的要求,在阿斯頓登陸。他們應該在今晚『第三小時』初讓船登陸。」
「如果他們錯過了地方怎麼辦?會把一切都燒掉嗎?」
「他們會在射電波束的導航下登陸的。一切早已安排好了,不會錯過地方的。」
「船上有多少人——11人嗎?是嗎?」
「是的。人不多,不必擔心,陛下。」
國王手勢還沒有打完,手就抽搐起來。
「我不再害怕你了,艾先生。」
「我真榮幸。」
「你替我效勞很出色。」
「我可不是您的僕人。」
「這我知道。」他淡漠地說。他凝視著火花,咬著下嘴唇。
「我的發報機估計落到了米西洛瑞的薩爾夫手裡。不過,飛船登陸後,船上還有一台,到那時,如果陛下不反對的話,我將作為艾克曼聯盟的全權代表,被授權與卡爾海德談判,簽署聯盟協定。所有這一切都能通過發報機得到海恩星以及斯特拜特各國的認可。」
「很好。」
我閉口了,因為他顯得心不在焉。他脫掉馬靴用腳趾往火裡添了一根木柴,爐火立刻劈哩啪啦地濺起幾點紅色的火星。「他究竟為什麼要欺騙我?」他以尖厲的聲音質問,第一次抬起頭來正視著我。
「誰?」我說,並與他正眼相視。
「埃斯文。」
「他無論如何要保證您不至於蒙在鼓裡。當您開始寵信對我不友好的一派時,他就讓我避而遠之。當我歸來的本身會勸服您接受艾克曼聯盟的使命並且為此而立下豐功偉績時,他又把我帶回給您。」
「關於這艘大船,他為什麼對我守口如瓶呢?」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到達奧格雷納之前,對誰也沒有提及過。」
「所以你們一心想透露給那兒,你們兩人。他企圖讓奧格雷納人接受你的使命,他一直在同他們的自由貿易派勾結。難道你說這不是叛國嗎?」
「不是。他認識到,無論哪個國家首先與艾克曼結盟,另一個國家都會很快效仿的,而且希斯、佩魯特和列島等地區,在您統一它們之前,也會各自加盟的。他衷心熱愛自己的祖國,陛下,但他卻沒有為祖國服務,也沒有為陛下服務。他和我都為共同的主人服務。」
「艾克曼聯盟嗎?」國王說,他大為驚駭。
「不是,是全人類。」
我說這番話時,連自己也不知道說的是否是真話。部分是真實的,真實的一部分。
如果我說埃斯文的行動純粹出於個人的忠誠,出於對一個人即我自己的責任感和友誼,也同樣不假。但那也不是全部真相。
國王沒有回答,他那張陰沉、鬆弛、皺紋密佈的臉又轉向爐火。
「為什麼你先通知這艘船,然後再通知我你又返回卡爾海德呢?」
「迫使您下定決心,陛下。否則的話,發給你的電報,也可能落入蒂帕勳爵手中,他有可能把我交給奧格雷納人,再不然把我就地處決,正如他派人槍殺我的朋友一樣。」
國王默默無言。
「我自己的生死並不那麼重要,但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我對格辛和艾克曼聯盟都負有一種責任,一種使命,需要完成。為了保證成功,我便首先向飛船發信號。這是埃斯文的主意,果然是正確的。」
「倒是沒有錯,不管怎麼說,他們會在這兒登陸的,我們捷足先登了……另外,他們都像爸爸,嗯?都是性變態,隨時處於發情期嗎?真奇怪,居然爭搶接待的榮幸……告訴首相戈爾星勳爵,他們想受到什麼樣的禮遇。切記不可冒犯他們,怠慢他們。把他們安頓到王宮裡你認為合適的地方,我想向他們表以敬意。你幫了我一個大忙,艾先生,先使奧格雷納總督們成為撒謊人,然後又讓他們當傻瓜。」
「然後不久將當盟友,陛下。」
「我知道!」他尖聲說,「但卡爾海德在先——卡爾海德在先!」
我點了點頭。
沉默片刻,他說:「穿越大冰川,你們是怎麼走過來的?」
「可不容易。」
「在那麼荒涼的長途跋涉中,埃斯文可是一個了不起的雪橇手,堅強如鋼,而且,從不發脾氣。真可惜,他死了。」
我無言以答。
「明天下午第二小時我要親自迎接你的……同胞。還有別的要求嗎?」
「陛下,我懇請您撤消對埃斯文的放逐令,以恢復他的名譽,行嗎?」
「現在還不行,艾先生,別著急。還有要求嗎?」
「沒有。」
「那就退出吧。」
甚至連我也出賣了埃斯文。我許諾過,不結束他的流放,不恢復他的名譽,我決不會讓飛船登陸。然而,我又不能死抱住這個條件不放,反倒讓他為之犧牲的事業付之東流。看來,他在九泉之下也洗刷不了被流放的恥辱了。
那天其餘時間,我同戈爾星勳爵等人一道安排接待和安頓飛船一行事宜。
到了第二小時,我們乘機動雪橇奔赴阿斯登·芬,那地方位於艾爾亨朗東北面30英里左右處。
登陸點選在那片遼闊荒原的邊緣附近,是一片泥炭沼澤地,既不適於耕作,也不適於居住。時值早春五月中旬,平坦的荒原一片冰天雪地,積雪有十多英尺深。無線電信標整天都在工作,接收到了飛船發來的確認信號。
暮色蒼茫,我們舉頭仰望天空,只見一顆星星從天而降。飛船在下落,機組人員從螢光屏上一定看見了明暗界線清晰地沿著邊界,穿過大陸,從戈森灣到克裡森灣,看見了卡爾加維群峰聳峙,沐浴在夕陽餘輝裡。
飛船咆哮著雄赳赳地降落,搖晃穩定裝置落進減速火箭產生的一大片水和泥漿裡,噴出白色的蒸氣,怒吼著騰空而起。沼澤地下面是永久性凍土,堅硬如花崗石,飛船平穩著陸,坐在急劇冰凍的湖上冷卻,猶如一條碩大無比而又細膩的魚,安穩地坐在尾巴上,在冬季星的暮色裡呈現出深灰色。
飛船登陸有聲有色,蔚為壯觀。
荷西荷爾德的法克斯感歎道:「能看到這場面,也不算枉活一輩子了。」
埃斯文眺望大冰川,面對死亡時也發出同樣的感慨,如果他還活著,今晚也會同樣感慨系之。
為了排遣心中深深的悔恨,我邁步登上雪堆,向飛船走去。
飛船已經給船體內殼冷卻劑冰凍了。我走近時,高高的舷窗滑開,伸出舷梯,成一條優美的曲線落在冰地上。
首先走下飛船的是朗赫幽,她自然一點也沒有變,和我上次見到她時一模一樣,對我來說已有三年之久了,對她卻僅有短短幾周。她瞧了瞧我,又瞧了瞧法克斯,又瞧了瞧跟在我後面歡迎的人群,然後在舷梯腳下停住,用卡爾海德語莊嚴宣佈:「我帶著友誼而來。」
在她的眼裡,我們全都是外星人。我讓法克斯首先招呼她。
法克斯示意我先上去,於是她走過來,用我們同胞的方式握住我的右手,端詳著我的臉。
「哦,金利,」她說,「原來是你!」久別重逢,聽見女人的聲音,反倒覺得生疏。
根據我預先的指示,其他人也走出了飛船,此時此刻如果卡爾海德歡迎人員再持懷疑態度,那麼他們定會自受羞辱,面子掃地的。
飛船上人下來了,彬彬有禮地接觸卡爾海德人。然而,儘管我認識他們,但在我的眼中,這些男男女女都顯得怪模怪樣的。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很怪異:男的太低沉,女的太尖氣。他們好像馬戲團中的雌雄大怪獸,大猿猴,長著一雙智慧的眼睛,全都處於發情期,克母戀期……他們握著我的手,撫摸我,摟抱我。
我竭力保持鎮靜,在乘雪橇返回艾爾亨朗途中,告訴赫幽和朱利葉進入嶄新環境需要注意的事項。然而,一到王宮,我就只好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間。
薩斯洛斯那位醫生進來了。一聽到他那溫和的聲音,看到他那張年輕而又嚴肅的臉,一張非男非女的人臉,我就感到欣慰、親切、踏實……他吩咐我上床,讓我服了一些溫和的安定劑,然後說:「我看見了你那些同胞特使。天外來人,真是妙不可言。而且我在有生之年親眼目睹到!」
醫生充滿了欣喜,洋溢著勇氣,這是卡爾海德精神,也是人類精神中最令人羨慕的,雖然我不能與他分享,但若拒絕卻是為人所不齒的惡行。於是我說:「對他們來說,也是妙不可言,因為他們來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見到了一種嶄新的人類。」我的語氣平淡,但卻道出了絕對的真實。
到了春天,即7月下旬,冰雪融化,潮水湧流,又能旅行了。我從我那在艾爾亨朗的小小的大使館休假,往東旅行。
現在,我的人已經散佈在這顆行星各地。由於我們被授權使用空中汽車,赫幽和另外三人乘一輛飛到西斯和列島等海洋半球的國家,而以前我完全忽略了這些國家。別的人呆在奧格雷納,有兩人不願呆在佩魯特,因為那兒的融雪期要到7月份才開始,而且一周後又是一片冰天雪地了(據他們說)。朱利葉和喀斯塔兩人在艾爾亨朗工作順利,能夠處理可能出現的事情。沒有什麼緊急事。畢竟,飛船從與冬季星新結盟的星球中最近的一顆出發,也要飛行17年行星時間,才能到達冬季星。
冬季星是一顆邊緣星球,越過冬季星就是南獵戶星座,那兒沒有發現有人居住的星球。
從冬季星返回艾克曼聯盟的主要星球,即我們人類的搖籃,路途遙遠,到漢恩—戴夫南特星需要50年,到地球需要人一生的時間,不必著急。
我穿越卡爾加維山脈,這次是走一條沿著南海海岸蜿蜒曲折的公路從較低矮的關隘翻越過去的。我重遊了我曾經呆過的第一座村莊,三年前漁民把我從荷爾登島帶到那兒的。這次,漁民們又同上次一樣接待我,不驚不詫。我在位於英奇江口的港口大城市撒切爾逗留了一周,然後在初夏步行進入克姆地區。
我先東行,然後南行,走過山高路陡的曠野,只見怪石嶙峋,高山大江,白雲深處有人家。我終於來到冰湖,從湖岸往南遠眺群山,看見一處熟悉的亮光:微光閃爍,那是天空的白色光暈,是山那邊高聳的冰川的光芒,大冰川就在那裡。
埃斯特是個古老的地方,它的中央建築與附屬房舍都依山而建,清一色的灰色岩石,石料取自陡峭的山側。那兒朔風呼嘯,一片荒涼。
我敲門,門開了。我說:「我是埃斯特·瑟爾瑞姆的朋友,想在這兒借宿。」
開門的人是一個身體單薄、神情嚴肅的年輕人,年紀在19歲到20歲之間。他默默地認同我的話,又默默地讓我進到中央建築。他領我到浴室、休息室和大廚房,照料我洗完澡,換上衣服,吃飽飯,然後把我一人留在一間臥室裡。透過臥室很深的窗縫,往下面瞧去,可望見灰色的湖和灰色的梭樹林,湖與樹林都位於埃斯特和斯托克之間,一個荒涼的山莊,一座荒涼的房子。深陷的壁爐裡爐火熊熊,呼呼地咆哮,看上上心靈感受到十分溫暖,然而卻暖和不了身體,因為石地石牆,還有呼嘯的山風和大冰川吸去了火焰的大部分熱量。不過,今非昔比,不像我在冬季星的頭兩年,現在我不覺得冷了,我已經習慣了嚴寒地帶。
一個小時左右後,少年(他的神態、動作優雅,敏捷有如少女,但卻沒能像少女能保持他那陰鬱的沉默)進來告訴我,埃斯特領主敬請我光臨。於是,我跟著男孩下樓,穿過長長的走廊,那兒正在捉迷藏,孩子們箭一般地從我們身邊周圍來回穿梭。小孩子興奮得尖叫,大孩子像影子從一道門竄到另一道門,用手摀住嘴,以免笑出聲來。一個五六歲光景的胖小子一頭撞到我的胯下,鑽出來,抓住我的陪伴的手求助。「索爾夫!」
他尖聲叫道,睜大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索爾夫,我要藏在啤酒廠裡!——」說著他就跑開了,如同一顆圓卵石從彈弓彈飛,年輕的索爾夫若無其事地領著我繼續往前走,把我帶進埃斯特領主的府邸。
埃斯萬斯·哈爾斯·瑟爾瑞姆·伊爾·埃斯文是位已過古稀之年的老人,因患風濕關節炎下肢癱瘓了。他筆直地坐在爐火邊的輪椅上,一張寬闊的臉飽經歲月的風霜,顯得麻木遲鈍,溝紋密佈,如同激流中的一塊岩石:那是一張平靜的臉,平靜得可怕。
「你就是特使金瑞·艾嗎?」
「我是。」
他打量著我,我也打量著他。瑟爾瑞姆就是這位老領主的兒子、親生骨肉,瑟爾瑞姆是小兒子,阿瑞克是大兒子,先前我用心靈語言同瑟爾瑞姆談話時,他聽見的就是阿瑞克哥哥的聲音。現在,兄弟倆都命歸黃泉了。從端詳我的那張蒼老、憔悴而平靜、堅強的臉上,我看不到我朋友的影子,我只看到了鐵的事實:我朋友死了。
我是懷著尋找安慰的希望來到埃斯特的,原來卻是傻瓜的使命。沒有安慰可尋覓,我到朋友的故鄉來朝拜,為什麼非要有所收穫,填補空虛,撫慰心靈的創傷呢?一切都不可能改變了,然而,我到埃斯特來另有一個目的,這個目的倒實現了。
「您的兒子死亡之前幾個月裡,我和他朝夕相處。他死的時候,我也守在他的身邊。我帶來了他記的日記。關於那些日子,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告訴您的話——」
老人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依然是平靜。然而,那位年輕人猛然走出陰影,步入窗戶與爐火之間的光亮裡,那是一片幽暗、搖曳的光亮。他厲聲說道:「在艾爾亨朗,他們仍然叫他叛國賊埃斯文。」
老領主瞧了一眼男孩,又瞧了一眼我。
「這是索爾夫·哈爾斯,」他說,「埃斯特的繼承人,我的兒子的兒子。」
那地方並不禁止亂倫,這再清楚不過了,只是對於我這位地球人來說,太荒誕了,再加之我莫名其妙地看見朋友的靈魂閃現在這位陰鬱、剛烈的鄉下男孩身上,因而我驚得瞠目結舌。我回過神來說話時,聲音還在顫抖:「國王會撤消放逐令的,瑟爾瑞姆不是賣國賊。至於傻瓜們怎樣稱呼他,那有什麼關係?」
老領主慢悠悠地點頭說:「有關係。」
「你們一道穿越了戈布寧大冰川嗎?」索爾夫詢問道,「你和他嗎?」
「是的。」
「我倒想聽一聽那個故事,我的特使大人。」
埃斯萬斯老人不露聲色地說,但瑟爾瑞姆的兒子男孩卻結結巴巴地說:「你能講一講他是怎樣死的嗎?——你能告訴我們其它星球、其他人類、其他生命的情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