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睚眥必報的青春 文 / 八月長安
洛枳討厭白天的火車。
如果是晚上的車,她現在可以爬到上鋪去睡覺或者看小說,而不是坐在下鋪的位置一遍遍用無聊的話來安慰眼前的阿姨。
付姨是個略胖的白皙女人,看樣子保養的很好。她的兒子長得和母親很像,個子高高,清秀單薄的18歲男孩,見到外人的時候會靦腆地抿嘴一笑,白皙的臉上又幾分紅暈——幸虧百麗不在,洛枳想,否則一定大叫著「極品受啊」然後衝上去捏人家的臉。孩子的爸爸卻很矮,又瘦又黑,皮膚有幹起皮,眼角的皺紋極深,雖然他很少笑,也能看的清楚。
非常不像一家人。洛枳想。
丈夫和兒子坐在過道的折疊椅子上,下鋪床上只有洛枳和付姨。付姨抓著她的手邊說邊掉眼淚,她在一旁陪著說些「放心吧孩子出門闖蕩闖蕩也好,不能總在家裡」「既然有親戚照應就更不用擔心了很快會適應」等等不需要大腦處理的廢話。
孩子職高學的是酒店管理,現在北京東直門附近一家大酒店做前台經理的表姐給他在裡面找了一個工作,今天是夫婦倆一起送他。付姨的眼淚從開車到現在就沒有停過,她丈夫不知道是也捨不得還是已經不耐煩了,都不勸她,只是自己黑著臉盯著窗外看,洛枳聽她絮叨了一個小時,應和的話顛來倒去地說,終於詞窮了。
「這孩子就是不好好學習,當初念個職高就結束了,反正當時我們也沒有錢和沒有後門給他弄進重點高中,念普高的話還不如念職高,反正都考不上好大學,現在就業這麼難,三流大學乾脆不如不念。你看你多好,我跟他說了多少遍了我們單位韓姐家有個女狀元……」
洛枳覺得談話的方向有點不受控制,連忙岔開,「阿姨你以前就認識我媽媽吧?」
「對啊,當時一起在一輕局上班的嘛,我倆在一個辦公室,結果她才呆了一年半就……當時你爸爸……的事情實在出的不是時候。」
你是說,我爸爸死的不是時候。洛枳並沒有露出一絲異樣的表情。
「也怪你媽媽,鬧得太凶了。我們當時都勸她,你外公那邊即使不退休也沒法起什麼作用,就暫時忍一忍,那個風頭過去就好了,結果她怎麼都不聽啊。」
洛枳仍然沒有說話。
她對付姨是有印象的。當年付姨沒有幫過媽媽,但也沒有落井下石。
付姨覺得有點尷尬,於是繼續說,「不過,這個世道我是看明白了,不管怎麼黑怎麼不講理,老祖宗說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還是靈驗的,你看,你媽媽後半輩子就有你撐著了,多有後福的人?我們後來又在磨具廠食堂遇見的時候,她跟我說起你,把我們都羨慕死了。」
洛枳苦笑,她的確是媽媽今後生活的唯一主線和希望所在了。
「而且,以前鋼管廠那個處長,就是現在咱們市的二把手,聽說有人要聯手動他了。估計也就是過了這個春節的事。你媽媽跟你說過了吧,有人來找過她,聽說當初廠裡改制時候那批老化器材的事情是挺關鍵的證據之一呢,人家讓你媽媽寫了材料,我覺得都這麼多年又把這事兒翻出來,再加上人家還有別的證據什麼的,連他老爺子那些裙帶關係什麼的都不顧了,看來上面要整他的人一定有來頭,我估計這回能扳倒他,肯定有戲。你們也好好出出氣。」
洛枳腦子嗡得一下,茫然地看向付姨。她有很多話要問,動動嘴唇卻沒有問,因為潛意識裡她什麼都不想知道。
不知道,就不會有困惑和煩惱,不會為難。
「這就是古話說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付姨還在不停地說著什麼,洛枳站起身從包裡拿出水,默默地喝。
這件事,她媽媽沒有告訴她。為什麼。
北京站一如既往地人滿為患,洛枳把付姨一家三口帶進地鐵站,指著路線圖告訴他們在哪裡如何換乘,然後目送他們坐上了跟自己方向相反的地鐵。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找我,」她把自己的手機號告訴了付姨的兒子,「你方便的時候我去東直門那兒看看你也好。」
她說完,付姨的眼淚又開始往下掉。再不捨得,孩子終是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終於看到地鐵消失在黑洞洞的隧道裡面,洛枳長出一口氣。
有人在背後拍她一下。
她回頭發現盛淮南正靠著站台黃線邊的柱子笑著看她。
洛枳驚訝的彷彿見了鬼,既沒打招呼也沒有笑。
盛淮南笑了一會兒,看對方不講話覺得有點尷尬,於是清清嗓子說,「上次你說坐T71回來,我正好今天晚上在崇文門附近跟學生會的幾個部長有點事情辦,結束了就順便過來看看能不能碰到你。沒想到你和別人一起出來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願意讓人家看到我,所以一直跟在你們後面來著。幸虧你把他們送走了,要不然我就要尾隨一路了。」
「在地鐵站遇到同學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想多了,不過還是謝謝你。」洛枳淡然。
盛淮南不笑了,接過她的行李箱說,「書包沉嗎,我幫你背?」
洛枳抿緊了嘴唇,她白天在火車上心神俱疲,完全沒有心思跟他和和氣氣粉飾太平。她緊緊攥著行李箱的拉桿不鬆手,說,「盛淮南,你到底要幹什麼?」
他的手僵在半空,然後慢慢垂下。
「我讓你討厭了,是不是?」
洛枳一愣,你講不講道理——話沒出口,行李箱就被奪走,盛淮南拖著行李箱大步朝著出口方向走過去,邊走邊說,「現在乘地鐵的人太多了,坐出租吧。」
洛枳幾步追過去,突然覺得再拉扯就沒意思了,於是也低下頭,跟著他向外面走。
北京的風比家鄉的柔和許多,她們站在外面走了半天才攔下一輛出租車,風一直吹,她都沒有覺得冷。
兩個人一起坐進後排,車裡只有廣播的聲音,誰都不講話。車子穿梭在北京的夜景中,所經過的地方時而繁華美麗時而落魄髒亂。這個城市在兩種極端中安然膨脹。
「後來……害怕嗎?沒做噩夢吧。」盛淮南開口的時候聲音有點發澀。
昨天晚上,也許是擔心殯儀館裡面發生的事情,他發短信給她,對她說好夢,洛枳並沒有回復。
「說起來,那天謝謝你幫我答法導的卷子。」
「這是你說的第四遍了。」
洛枳沒有接茬。
到學校的時候計價器剛剛蹦到62,洛枳瞄了一眼,掏出錢包,盛淮南按住她的手,什麼都沒說,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於是她沒有爭辯,直接把錢包塞回口袋,順便抽出被他按住的手。
低下頭,想起歡樂谷的太陽神車,心裡居然仍然會疼。
「對了,今天是聖誕夜。你吃飯了嗎?」盛淮南站在宿舍樓門口問。
「我不餓。」洛枳朝他笑,「謝謝你接我。外面冷,快回宿舍吧。」
盛淮南上前一步攔住她:「洛枳,是我太衝動,沒有考慮清楚前因後果就對你那樣的態度,我道歉。」
他道歉的時候仍然這樣鎮定安然。
洛枳抬起頭,明明白白地盯著他的眼睛,「什麼前因,什麼後果,說清楚。」
「我暫時還不想說。」
「那你考慮吧,考慮清楚了前因後果,再考慮對策,在你作出最終的決定之前,我們就假裝不認識彼此吧,萬一你後來發現果然洛枳罪大惡極,而之前又跟我緩和了關係,又接站又吃飯的,後悔了就再甩我一耳光,假裝大家不是很熟——呵呵,你慢慢考慮,我又不著急,這輩子考慮不明白,就下輩子接著考慮。」
洛枳燦爛地笑了一下,繞過他走進了宿舍樓。
進了宿舍,才發現行李箱還在他手裡。洛枳長歎一口氣,她媽媽的確有先見之明,在火車站就告訴過她,行李箱這個東西,真的不應該亂丟。
短信應景地鑽進手機。
「我之前太衝動了,我道歉。那些所謂的前因後果,我不告訴你只是因為我覺得你不喜歡低姿態地對我辯白和解釋,以至於即使真相大白洗清『冤情』了之後你也不會開心,就算我們澄清了誤會,再見面仍然是生分的,甚至你還會討厭我——你會明白嗎?雖然我知道我們不是心有靈犀。」
她還在思考這條短信的含義,下一條已經鑽進了手機。
「但是很混蛋的是,在我想明白這一點之前,我的所作所為已經讓你很不開心了。對不起。」
洛枳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心裡的疑團越來越大。到底發生了什麼?她皺眉反覆地看那條短信。有一點他說的對,她不會辯白,更不討厭低姿態地解釋,哪怕她是無辜的,解釋這個行為本身就帶有極大地卑微感。但是他怎麼能夠確定她會低三下四地區解釋什麼?
突然,她想到了火車上付姨所說的話。
是這個嗎?
瞬間腦中一派清明,只是心裡翻江倒海,一直努力迴避的一切還是浮上了心頭,手機被她在手中翻來倒去地折騰,折疊又展開。
怪不得他當時說自己沒有一句實話。他知道她是當初那個「四皇妃」了?他知道她為什麼出現在那個大院了?
然而想來想去,又覺得還是有點不對勁。她煩躁地扔下手機。
不要是這件事,不要是這件事。
你讓我有什麼可解釋的。洛枳想起火車站站台上媽媽瘦小伶仃的身影,北風中瞇起的眼睛和額前幾綹飄蕩的碎發,因為近幾年的太平日子而被掩蓋的辛酸痛苦悉數傾倒出來,橫亙於自己和盛淮南之間。她一直都知道,她裝作看不見,可是她的故事不是《四月物語》,有些距離她跨不過去。
千萬不要告訴我你說的是這件事。少爺。否則你只是一個少爺而已。
可是,他的確是一個少爺。她的夢醒了。在自己家中和媽媽擠在一起靠小小的電暖風取暖的時候,她就醒了。高中那面牆不是被重新粉刷了嗎?
「洛枳愛盛淮南」,已經被歲月徹底覆蓋。
洛枳跪倒在床上,把頭深深埋進柔軟的枕頭中,感覺到腦海中一架火車轟鳴而過。
夠了,洛枳。她嘴角牽上去,蜷縮成一團。
她終究還是沒有辦法像她媽媽一樣愛得如此無怨無悔。在看到盛淮南的那一刻,之前所有的難堪和多年的怨毒像海浪一般將她心中僅有的一點點溫存徹底傾覆。
她還年輕。青春就是這樣睚眥必報。
洛枳想著,嘴角輕輕地上揚。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