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講故事的人才是上帝 文 / 八月長安
洛枳並不是很喜歡回高中。
她一直覺得學校是個很殘酷的地方,一座一座,安靜地佇立在荒涼的時間裡,把青春固定在狹小的空間裡,苦澀的奮戰中,還要自欺欺人地說青春無悔願賭服輸,明明處在最美好的年華中,卻要聽信年長者的欺騙而把快樂與希望寄托於畢業和長大。它們張大嘴吞吐著一代又一代人,從不留戀過往,只是漠然地看著像洛枳這樣的可憐人回頭尋找記憶,卻提供不了一絲餘溫。
振華高中仍然開著門,雖然是週六,可是高三年級還是要上課的。
她的班主任仍在高三帶班,所以在收發室簽了個名字說找齊老師就直接被放進去了。
正是下午第一堂課。這屆學生穿的校服已經跟她們當時不一樣了,可是從開著的門往裡面看,無論是自習中的班級還是老師正在講課的班級,裡面的學生都年年相似。
桌子上堆積成山的練習冊和卷子,水瓶,零食,扔在地上或者掛在椅背上的書包,教室裡面微微有些發霉的味道,應該是很久沒有開窗了,然而裡面為了高考而奮鬥的孩子們卻並沒有異樣的感覺。
學校的分區清楚明白,把各個年級和行政區實驗室等分別劃開。洛枳認真地走過每一個她曾經停留過的地方。好像有變化,又什麼都沒變。走著走著,就被回憶淹沒。
比如一樓的那條走廊,如今仍然光影分明。她記得曾經走在她前面的人總是微昂著頭,背挺得很直,喜歡用左手拎著書包,右手插著兜,走路時後腦勺髮絲輕揚。
又比如換了門牌和新的班標但仍然連門口的大理石地磚都看起來親切熟悉的班級門口。她唯一一次跟他說話就在門口。班裡正在沸騰,只有她看到他站在門口,說,同學,麻煩幫我找一下葉展顏。
還有六樓的女廁所,似乎換了新門板,和走廊牆壁的顏色不大搭調。當年她憋了一路的表白,最後竟一頭撞進了這裡。
還有大廳欄杆對面的窗台。
高三第一次模擬考試成績和排名發表,3月24日,也是他和葉展顏一週年紀念。他仍然考了學年第一,不過已經不重要了,他通過了保送生考試,進了P大最好的生物技術學院。另一邊,葉展顏更是從來不為成績煩心,這樣逍遙的兩個人坐在窗台上,神色憐憫地看著滿走廊因為一模成績慘淡而痛哭的學生。洛枳也是學年第一,然而她捏著自己分數可憐的、和盛淮南總成績相差了78分的一摞一模卷子穿過走廊時,看到他臉上的神色,還是被深深刺痛。
以及,透過窗子看到的操場上的旗桿。
那是在畢業典禮那天,她是文科第一,理科第一卻是另一個人。她和那個矮小的男孩子一起做畢業時的升旗手,眼角瞥到站在第一排的盛淮南和同學毫不在意地說笑,並沒有往主席台上看——老師紛紛為他可惜,他卻不以為然,只是他永遠不知道,洛枳很想很想和他一起做升旗手。
很想很想。
那個男孩子力氣太小,國歌都奏完了他們的國旗距離頂部還有一段距離。兩個人一著急就使勁兒往上拽,國旗就像小兔子一樣一蹦一蹦地升了上去,底下的畢業生們大笑,她紅了臉,看向盛淮南的方向。盛淮南也在笑,不過是指著旗桿,對著葉展顏,好像在說,你看。
盛淮南與她的牽絆太深,走到哪裡,就回憶到那裡。如果真的把關於他的部分抽調,那麼她走過的這一路也會立刻變成黑白默片。
洛枳忽然覺得遺憾,為什麼沒有給別人講過自己的故事呢?
故事姐姐的智慧,她現在才懂得。
她會把自己的故事講得很好聽。實際生活中,時間控制束縛了她;而在故事裡,她是主人,控制著空間和時間四處飛馳,並且能把被日常瑣碎所掩埋的線索撿起來,重新梳理編排,一定要把聽眾講到如癡如醉淚眼滂沱。
然而只是想法而已。故事也許並不像她想像的那麼容易講——因為講著講著,就會憐憫起從前那個被困在時間裡面眺望未來的自己,心裡很難過。
她的故事,無非就是暗戀,世界上最容易保全也最容易毀掉的感情。
暗戀和單戀還是有區別的。大街上面某女揪住某男的袖子大聲喊我哪一點不好你為什麼就是不能愛我——這些都是單戀,但並不能算做暗戀。她想她對得起暗戀這兩個字。
至少曾經對得起。曾經,她有著把秘密帶到墳墓裡面去的決心。
似乎只要一閉上眼睛她就能回憶得起那天中午,她懷裡抱著全班的英語卷子穿過空無一人的辦公區走廊。卷子是期中考試的——她高一所在的班級尖子班,都是最高分考入這所重點高中的尖子生,大家都很在意升上高中以來的第一次考試。那次英語成績是最後出來的,居然比語文成績都慢了半天。
每一科的成績公佈之後,大家都會自己核算一下總分,所以英語成績公佈前班裡面的同學基本上已經自行排出了前幾名的位次。她大致翻了翻捲子,發現英語成績也許會對排名產生逆轉的影響。想到在班裡翹首等待成績的同學們,心裡有了一點點凌駕一切俯瞰眾生的得意,實在是很變態。
陽光從左邊一排碩大的窗子透進來,十月的北方已經微涼,光線蒼白明亮,刺眼但是不溫暖,落在地面上,被窗子和牆壁切割成一段段的。她閉上眼睛,穿梭在光影交錯中,安靜地感覺薄薄的眼皮外面交替出現的灰褐色和橙色。忽然想起小時候課文裡面總說「我們的學校有著寬敞明亮的大廳」,——「寬敞明亮」真的是一個美好的詞,在心裡默念一下,會覺得心情都變好。
就在這時候前方語文辦公室的門開了,班主任探出頭來,正好遇到她。揚了揚手裡的一沓紙說,太巧了,我正要去找個學生幫忙,洛枳你過來一下。
有時候她想,如果當時規規矩矩地大步朝前而不是自我陶醉地磨磨蹭蹭,就不會遇見班主任。當然,她不打算把它冠以「命中注定」的名號。
同一個學校,總會有交集。何況,她奔著這個全省最好的高中衝過來,不也是有他的緣故在裡面嗎。
辦公室裡面一個老師正在高聲吹噓自己班裡面的男孩子語文打了140分。她笑笑,幾乎每科成績出現之後,單科最高分的名字都會在整個學年傳播開。班主任讓她把班級的總分排名複印六十份,為了三天後的家長會做準備。她拿起單子正要走,老師又叫住她,說,把這一份學年成績分佈表也印一下吧。
她接過來一看,是一張很大的表格,橫軸是班級序號,縱軸是分數段。第一排上面寫的是「880分及以上」——第一次考試總分是950,數語外各150分,物理化學歷史地理政治各100分。看了一下自己的分數,正好884分,竊喜了一下,表面依然沒有情緒。
她一直都很能裝。
只有三個班級在這一欄出現了,她們2班上面寫的是「4」,7班上面寫的是「2」,3班上面寫的「1」。下一欄就是「840—860」分,各個班級的人數陸續出現了。她一邊轉身出門一邊對老師說,我們班考的很不錯啊。
老師微閉著眼睛很矜持地抿嘴一笑,在辦公室同仁面前壓抑著喜悅。忽然睜開眼,說你等一下。
她拿出一隻自來水筆,對她說,在表上面寫幾個字再去複印。
洛枳說,寫什麼?
她指了指3班第一行的位置,說,就在這裡寫,盛淮南,9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