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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仇恨著的人都孤單 文 / 八月長安

    洛陽隨便找了一輛自行車後座,一屁股坐了下去。洛枳接電話已經十分鐘了,居然還沒有下來。

    洛枳出門的時候左手攥著一個信封,右手還在拍打著後腦勺。

    「剛洗完澡?」

    「嗯,」她用力地打散後腦勺的頭髮,把水珠甩出去,否則貼著後背黏黏的不好受,「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剛進宿舍門。去浴室洗澡的時候忘記帶浴巾了,只有一塊小手帕,所以頭髮擦得不幹,煩死了。」

    「天這麼涼,別感冒,趕緊回去吧。你老媽讓我捎的東西,喏。」洛陽指指腳邊的大袋子。

    「是不是很沉啊。」

    「你想說什麼?謝謝我一路辛苦了?」

    「幫我拎上樓。」

    洛陽早就想到了,歎口氣,說,「帶我進去吧,正好你去樓長室幫我登記一下。」

    「哥,你老是這麼忠厚老實,平常會不會被欺負啊?」洛枳笑嘻嘻地看著他。

    這句話聽著有些熟悉,

    當時那個女孩子梳著半長不短的碎發,嬉皮笑臉地湊過來,親切而不輕佻。她在他耳邊問著,氣息吐出來的時候他覺得頭髮都立了起來。

    洛陽很快從失神中恢復過來,伸手揉了揉洛枳亂七八糟的頭髮。

    「少跟我得便宜賣乖。就你欺負的最多。」

    這句話好像也對那個人說過。用的是哥哥對妹妹的語氣——但是今天和洛枳一對比,好像,語氣相同,心裡的感覺卻那樣不同。

    他總是反應慢半拍。

    在樓長室門口,洛枳接過登記的硬皮本子,對樓長笑笑,阿姨,我哥哥來給我搬東西。

    手裡拿著信不方便寫字,她隨手把它遞給洛陽,「哥,幫我拿一下,剛才下樓順手從信箱裡面拿出來的。」

    洛陽低頭瞥了一眼薄薄的棕色信封。

    好看的字跡。不止是好看。怎麼會是她來的信?

    洛枳仍然在專心致志地寫著他的名字,他清了清嗓子,問,「你……同學的信?」

    「哦。」洛枳沒有抬眼,心不在焉地說。

    「該不是男朋友吧。」洛陽有點緊張,話一出口自己都覺得無聊。

    「無聊,」洛枳把本子從窗口遞回去,「你看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是男孩的字嗎?」

    「哦。」

    樓道裡面人不多,上樓的時候洛陽聽著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腳步聲,忍不住又清了清嗓子。

    「高中的好朋友?」

    「能不能不找話題?沒話說就瞇著。」洛枳撇撇嘴。

    「你也就敢跟我沒大沒小的。」洛陽又歎口氣。

    算了,都過去的事情了,何必再關心。他跟在洛枳的背後朝著走廊的盡頭慢慢走過去。

    洛陽的爸爸是洛枳的二叔,他比洛枳大了四歲,洛枳上大一的時候他已經上了大四,現在從Z大畢業了接近半年,正在北京工作。前一陣子回了家一趟,就順便給洛枳捎了些東西。

    洛枳的媽媽一直和奶奶家關係冷淡,在洛枳五歲的時候徹底鬧翻,被從家裡趕了出去。後來奶奶去世,洛枳的媽媽才抱著她急匆匆地跨進家門。

    洛陽在那之前並不是沒見過洛枳,但是當時太小,幾乎沒有什麼記憶。再見到的時候已經想不起來她的名字。那天大人們在正廳圍著癱瘓的爺爺哭成一團,洛枳的媽媽也哭得很傷心。洛陽突然瞥見那個瘦小蒼白的女孩子走近了停在另一個房間的床上已經接近幾個小時的奶奶的遺體,毫無恐懼毫無悲傷,居然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洛陽站在門口張大了嘴,看著洛枳又去碰了碰奶奶的青白色的臉,用脆生生的童音平靜地說,好涼。

    然後洛枳回過頭來,看著目瞪口呆的洛陽,居然朝他禮貌地笑笑打招呼。

    「哥哥,我哭不出來,怎麼辦。」她從小就有很美的眼睛,洛陽被她盯著,漸漸不再那麼恐懼。

    「什麼哭不出來?」他好歹也上小學五年級了,知道如何做個真正的哥哥。

    「葬禮上大家都必須要哭的,可是我和奶奶不熟,哭不出來。」

    洛陽傻眼了,有種手腳不知道往哪裡放的感覺,這個妹妹只是歪著小腦袋盯著他,又回身看了一眼已經冷卻的遺體。

    很多年後,他想起洛枳一本正經地說「我和奶奶不熟」的樣子,忽然很想笑,卻在之後從心間漫溢出絲絲涼意和心酸。

    他鼓起勇氣走到奶奶的旁邊。

    其實還是有點害怕這個屋子的,從最初和大人一起跪在床前磕過頭之後,他雖然一直哭,可是始終沒有進來過。僵硬冷卻之後的身體和臉龐,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平常板著臉說一不二的奶奶。

    洛枳顯然還在等待他的答案。洛陽側耳去聽客廳裡含糊的哭聲,不由得鼻子發酸扁扁嘴角。

    「奶奶很嚴厲,總是發火。不過其實人特別好。大家都指著她拿主意,所有人都依賴她。她……很好的。」

    有些答非所問,而且他開始沒出息地哭,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洛枳正在安撫似的拍著他的後背,清清亮亮的眸子不像是7歲的小丫頭,朝著他笑,說,我知道了。

    後來的葬禮上,洛枳一直跟在洛陽的背後。殯儀館裡遺體告別的時候所有的子孫站了一排在響徹大廳的哀樂聲中痛哭,客人們排著隊來到玻璃館前三鞠躬,而洛陽一邊哭,一邊體諒地看著洛枳——她不發一言,深深低下頭去,彷彿這樣做就沒有人會注意到她乾涸的眼睛了。

    不過,最後的一刻,洛枳還是抬起頭,定定地盯著水晶棺,好像在思考什麼頂要緊的事情一樣。

    洛陽直到今天仍然記得她那份捉摸不透的表情。其實表情倒不是很可怕,只是這種大人的表情安在一個玲瓏的小娃娃身上真的有點詭異。

    後來洛枳的媽媽,也就是洛陽的四嬸,和爸爸大姑還有三叔的走動多了一點,但是還是疏離的,跟小姑姑更是像陌生人一樣——洛陽知道,三嬸和小姑姑過分的冷言冷語是很重要的原因。癱瘓的爺爺也去世之後,就連洛陽家也和大姑三叔家斷了聯繫,老人不在,家就相當於散架了。

    可是,那次葬禮卻給洛陽和洛枳培養親情提供了絕佳的前提。洛陽第二次見到洛枳已經是他上初一的時候了。其實他們兩個的學校離得很近,洛陽和同學結伴回家看到從租書屋大大方方邁步走出來的洛枳。小學三年級的丫頭,抱著兩本灌籃高手,迎上他詫異的目光,毫不生疏地咧嘴一笑。

    他們成了相當默契的兄妹,洛陽時常放學的時候去洛枳的學校找她,兩個人逛遍附近的燒烤攤和小賣店,買很多小吃坐在江邊邊吃邊聊。

    一個沒有兒時感情的妹妹,小了他四歲,卻與他絲毫沒有隔閡和代溝。洛陽每每想到這點都覺得神奇,也許真的是因為男孩子心智成熟得比女孩子晚?

    洛陽一直知道,他的這個妹妹平靜的外表下有著極其強大豐富的內心世界——儘管這個世界的樣子他一點也不知道,也沒有興趣探究。他自己向來很少有心事,少年時代都是聽話的好孩子,憨厚善良,被洛枳揶揄搶白是常有的事情。

    高中有段時間,不知道他們親戚關係的同學傳言洛陽有個青梅竹馬的小女朋友,兩個人在一起特別像郭靖和黃蓉。洛枳聽說了,只是淡淡地一笑。

    「你倒是挺像郭靖。不過,我們的狀態比較像郭靖和不待見他的黃藥師。」

    洛陽不反駁,總是傻呵呵地笑一聲就忘記。

    他真心對周圍人好,所以人緣從小就特別好,然而老好人洛陽始終知道,世界上只有他的爸爸媽媽和洛枳是可以信任的,他磊落地待人好,也磊落地設防。甚至,他脾氣好,只是因為沒有太多讓他真正掛心在乎的事情。

    洛陽知道,洛枳雖然看來冷淡,但在自己面前絕對是真實自然的。她只會跟自己天南海北的侃,胡吃海塞,亂開玩笑,想笑時候就笑,不高興了就踢他,別彆扭扭地不說話。

    只是他絞盡腦汁,也的確想不大起來這個妹妹是否跟自己說過什麼關乎她自身的話。他對她的全部瞭解都來自歲月一點一滴的痕跡。可是洛陽不敢說自己是看著洛枳長大的——他總覺得,在他遇到她之前,洛枳就已經定型了。他參與的,一直都不算是什麼成長,更像是潤色。

    直到有天,臨近高考深埋題海中的洛陽和上了初四同樣深埋題海的洛枳一同在大學自習室裡備考。他從書堆中仰起頭,看著窗外的陽光,想起即將到來的高考,還有因為廠裡改制瀕臨下崗而吵得翻天覆地的媽媽爸爸,第一次對人生有些傷感和困惑。他注視了洛枳很久,那個和他跪在一起卻一滴眼淚都沒有落下的小妹妹,現在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卻從來沒有流露過一絲這個年紀女孩子常有的憂鬱。似乎她把未來看得那樣清楚絕對,只需要不緊不慢地向前。

    不知怎麼的,一個問題脫口而出。

    「當初葬禮上你盯著奶奶看,是想看出什麼來嗎?」

    洛枳也從模擬卷中抬起頭,似乎完全沒有驚訝,也沒有花時間回想思考,立刻淡漠地笑笑說,「沒什麼啊。當時只是有點奇怪,為什麼人死掉了之後就比活著的時候要招人喜歡。」

    洛陽驚訝地問,「幹嘛要……考慮這個?」

    洛枳很難得地沒有不耐煩,依舊坦然地說,「所有我想要恨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遠離了我的生活,所以其他人都站在活人的角度可憐他們念著他們的好,只有我還在恨著,只有我跟死人過不去,覺得有點孤單。」

    洛陽咋舌,手下一堆堆的複習資料在風中發出刷拉拉的響聲,洛枳卻不動聲色地低下頭去繼續看書。

    你在恨誰?他的問題隨著風聲飄遠,再也沒有回到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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