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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文 / 葛水平

    柳臘梅被安排住進了市裡的一家賓館。

    住進賓館的柳臘梅一心想要見弟兄仨,不吃也不喝。看守她的人告訴她,沒有見到許礦長之前,她哪裡也不能去,只能在賓館呆著。許中子是第二天過來看柳臘梅的,他懷裡揣了三份火化單和一張信用卡。屍體凍在一家醫院裡,屍體一天不火化,他的心一天不能落到實處。縣裡等著上報,報上去的人是四個,有一個不算煤礦事故,但是,確立這一個人就必須和柳臘梅商量,因為必要的時候說不定柳臘梅還得出面。

    也就是兩天的時間,柳臘梅已經不是原來的柳臘梅了。許中子敲門不開,要服務員開了門,他看到的是柳臘梅的後身。辮子鬆散開,人呆呆地望著窗外。此時,柳臘梅把腦袋想得憋破了也想不起貴州的大伯子和小叔子是啥模樣,只記得他們不停地笑,看著小水,看著鍋台上冒著熱氣的餃子。還想起來他們說志強有福氣,什麼叫有福氣?活得正旺的時候沒命了!她知道身後進來一個人,這個人是誰她不管,她心裡就想著兩個人,連志強她都不想,就想大伯子哥哥和小叔子弟弟。這世界上最對不起的就是這兩個人啊,把幸福看得重的人,來找活命的幸福來了,卻找到了陰曹地府!要知道,來這裡做啥呀?未見過面的地下的娘,自己沒有一天供過她,她沒有一天享過我的福分,和她無怨無仇的卻把她三個兒叫來,害得活不成人了!

    身後的許中子坐下來,看著柳臘梅的脊背說:「這個世上,花上幾十年時間在人世間活一活,怎麼說也是件難得的好事情,可惜的是死人不知道活人的難啊,臘梅,我不想出這事情,出了事情了,我也擔不起這個責任。你說,你要我怎麼辦?我是想你好來,可是想壞了,都是我,你心裡悶就扭轉身過來打我,只要打了你心裡好受!」

    柳臘梅不動,像是說給自己聽:「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還笑,還張牙舞爪笑!」

    許中子說:「你說我不笑,行不?我哭就能解決問題了?礦上有多少人要我養,就算是死人不需要了,總還有活人要養對不對?你要做事情的人也像下井的人一樣的想法,不往大處著想,幹事情的人誰還能領了頭干!當兵打仗總得有兵,總得有將對吧?人和人不一樣處就是將才和兵才,要是你們志強是礦長,開著礦,我是他的工人,我在井下出了事情,我提前就告訴你,我誰都不怨,我自己願意來下井的,下井就是比種地賺錢,我死了,我活該!」

    柳臘梅一下扭轉了頭看著許中子,定定地說:「死的人裡沒有一個人怨你許中子,是你活著的許中子怨死的人死在了你的礦上,給你添了大麻煩!」

    許中子不看柳臘梅了,看窗外,有汽車喇叭聲傳進來,有兩片落葉從開著的窗戶飄進來,悠悠地掛在了柳臘梅的頭髮上,許中子站起來走近摘下了它,輕聲地說:「臘梅,你該梳梳頭髮了,你還得活,捉馬村還有咱媽,咱閨女,我來找你是想和你商量,礦上的人誰也不知道弟兄仨一起死了,要是傳出去,活人的嘴是罵你啊。想想看,死的人總歸是死了,你要他說,他永遠也說不出話來,活的人就不一樣了,舌頭沒脊樑可以來回說你,你是三個人的命主,當眼下說,你將得到三個人的賠償,那不是小數目,三十萬!我外加你五萬,是獎勵給志強的,他救人有功!你拿著這錢,就算心裡踏實,但是,張揚出去,要讓一些壞人知道了,他們心裡就不踏實了,要找你麻煩,就說你性子野不怕,咱媽咱閨女呢?我想了,不說他們死了,反正那邊也沒有人,就你了,咱就給志強定了,定個井下救人的英雄,三個人一個骨灰盒子,我要礦上在對面的山頭上給他們修個大墳立塊大碑。」

    柳臘梅看著許中子,抬起手指著門說:「你給我滾!你叫人來,我就算是死也要見見他們,我倒要看看他們的眼睛看著你的時候是睜著呢,還是閉著?」

    許中子哀求地說:「臘梅,我是為你好!你還要活人,我是疼你。人死了就是死了,礦上還有活人要吃要喝,你又不是不知道礦上,出事故是經常的,知道出事故還下井做什麼?想把生活過好一點不是嗎,咱就不說咱自己,人家縣裡的領導,一步一步走上去容易嗎?不容易,都不容易,咱不能把人家都弄得家破人毀。還有咱的礦,還有工人要挖煤,關了礦就等於是關了好多人的財路。你是懂道理的人,我說的你都能理解,我加倍賠償你。你說,有了錢了還用在捉馬村住?到這市裡來,讓咱閨女接受好教育,福氣都在後頭呢,臘梅!」

    柳臘梅黑著臉把許中子抽出了門外,一屁股坐在門下,她齜著牙,心裡痛得哭不出來。她想不起來要怨誰,她誰也怨不得,是自己找上門想來礦上下井的,有一種尖銳的慘痛撕扯著她,無所依靠的悲傷,讓她的野性一寸寸喪失。很久之後,聽得外面的人說:「許礦長在隔壁等你去醫院。」

    她站起來平整了一下衣角,看到胸前掛著的兩條凌亂的辮子,以往因為兩條辮子眷顧旁人的愛好,現在要這辮子有什麼用?像索命的繩套!

    她開了門叫服務員過來,她說她想要一把剪子。

    服務員問隔壁的要不要給,看守她的人怕她尋短見,說不給。

    許中子說:「給她,她不會走那條路,她放不下她閨女和她娘。」

    服務員拿過剪子來,看著她。

    她說:「你幫我把辮子齊著脖根剪下來。」

    服務員還小,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說:「你應該去理髮店,我不會剪,剪了也不好看。」

    柳臘梅說:「我讓你剪下來,你就剪,我不嫌棄你剪得不好,我自己也能剪,就是看不見身後。」

    服務員說:「長了好多年了吧,剪了可惜了。」

    她說:「不可惜,命都不可惜,辮子可惜啥?」

    服務員要她掉轉身坐到椅子上,她聽見說:「你再想想,多想想啊,要長幾年才能長這麼長,剪就一下子。」

    她說:「剪!要命也是一下子!」

    服務員說:「你的頭髮好黑,我小姨的年齡和你差不多,都有白頭髮了,你的頭髮又粗又黑。」

    她苦笑了一下說:「貴人不頂重發,你剪吧!」

    服務員遲疑了一下說:「再想想!」

    她反轉身奪過剪刀來,插著耳朵根下一剪子下去,半邊臉被頭髮擋住了。

    服務員嚇了一跳說:「姨,我來幫你剪。」

    剪下的辮子,她蘸了水結成三條,又蘸了水把自己的頭髮梳乾淨了,跟外面看著她的人說:「領我去見我的親人們,我想通了,告訴許中子,我想通了!」

    眼裡沒有淚,清水鼻涕流了下來,她像個孩子一樣抹到了袖管上。關了門望著窗外,窗外有一棵香椿樹,香椿樹幹裂開了一層老皮,她想起爹說,春天裡人把香椿樹的芽兒掰下來當菜吃,來年它就疼得要脫一層皮,死一次。

    樹死了一次,來年還是樹,人死了,來年還會成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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