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披霜沖雪 第二十四節 花熔金 文 / 圓太極
花非花,滿屋飄零嗅無香;
火非火,摧堅熔鋼花幾朵。
是的,救護的方法是不會給機會的,因為這機會掌握在救護的人手中,這機會是需要救護人的努力才會有的結果。
魯一棄很努力地做著心臟按壓和人工呼吸。五次按壓,一次吹氣。他反覆著這樣的程序。他已經完全忘記了周圍的危險,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救活獨眼。雖然他們相識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晝夜,雖然他們沒有血緣關係,但他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他是個真正的兄弟,比親兄弟還好的兄弟。獨眼聽從自己所有的話,處處維護著自己,心甘情願地為自己承擔所有的危險。他必須救活他,他這輩子都沒有體會到過兄弟的感覺,現在剛剛才找到這種感覺,他不能這麼快就失去。
魯承祖依舊坐在地上,他看到剛才發生的一切,但他沒有能力也沒有辦法來幫助他們。他胸口和胯骨處的傷痛讓他連移動過來的力氣都沒有。此時「陽魚眼」範圍之內又變成一片黑暗,「百歲嬰」隨時都可能從銅鏡背後殺出,說不定還有其他更可怕的扣子正在悄悄逼近。黑暗中他看不到一棄在幹什麼,但魯承祖知道,一棄所做的肯定是必須做的。而自己能做些什麼呢?魯承祖也知道,自己必須在一棄做完那件事之前保證他們不受到攻擊。
魯承祖摸索到自己的木箱,他熟練的打開幾個屜格,從其中拿出一些東西。然後索性躺倒在地,這樣他可以不費力地觀察到周圍和上面的情況。
果然有異動,雖然周圍黑暗,但他還是發現東面有幾面銅鏡在悄無聲息地轉動,將擺置的角度改變了。他不知道那裡會出現什麼,但不管那裡出現什麼,其結果都會是對他們不利,所以必須阻止。
魯承祖拿起剛從木箱裡掏出的一個竹筒。朝著黑暗中的大概位置按動機括。一陣強勁的利物破空的嗤嗤聲,隨後是銅鏡處雨點般的叮叮聲。魯承祖用的暗器叫「銀毫花語」,筒中所藏銀針如漫天雨絲傾灑在東面的銅鏡上。
暗器放完了,沒有任何反應,也沒聲音,看來「銀毫花雨」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不,也起到一定作用,東面轉開的銅鏡又悄悄復位了。這樣自行復位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最有可能的就是在「銀毫花雨」的威懾下,對家畏縮了,他們放棄了東面的行動。
魯一棄仍然在努力,他已經滿臉是汗,但救護的動作卻仍然正確有力。
魯承祖坐了起來,他又拿起一件東西。那是一把「三聯小弩」,可以一下子發出三支弩箭。他拿著小弩,把小弩擱在膝蓋上,坐著不動。其實他有意無意間把那小弩又朝向東面。那是由於瞎子登太湖石落「鉸龍網」給他的教訓,對家會出乎意料地把同一個扣子反覆從同一個方向落下。而且剛才逃脫的幾個「百歲嬰」也都是隱入東面的銅鏡背後。
屋裡突然間變得明亮,隨即就又變得黑暗。
就在這一亮一滅之間,魯承祖發出了三支弩箭。亮起光線大概是為了讓攻擊者看清目標,亮起的同時,東面又有兩面銅鏡瞬間轉開。三支弩箭阻止了對家的又一次行動。屋裡還是一片黑暗。
魯承祖拿起第三樣東西。他的心裡已經有些著急了,魯一棄到現在都沒有把事情做好,而他也就剩這麼一樣東西了。那東西外形是一把木工雕花時用的雙頭方形木錘,它名字叫「梅花雙飛」。
魯承祖這次握著那錘子,把一端的錘頭指向了西面的銅鏡,身體也側向西面。
魯一棄已經很累了,他吹氣的時候能感到自己額頭的血管在跳動,眼睛也有些發花。
屋裡再次一亮,東面有兩面銅鏡與此同時轉開,兩個「百歲嬰」迅疾的身影撲向魯承祖。這次還是從東面襲出。而魯承祖現在卻是背對著東面,那雙嬰撲出的速度極快,他受傷的身體恐怕連轉身都來不及。
隨著機括的弦響聲和物體破空聲,雙嬰倒縱回去,隱入銅鏡背後不再出現。
魯承祖心中很清楚,那對「百歲嬰」都受傷了。
剛才魯承祖就在想:東面依舊是最危險的方向,必須嚴加戒備。但現在武器已不多了,最好能滅了對家幾個扣兒,那樣才有脫出的機會。所以應該給他們來個回落扣。暗器叫「梅花雙飛」,梅花既然可以雙飛,那就是說它兩面都可以傷人。雖然魯承祖把錘子的一端朝向西面,但暗中按住的機括卻是向後發的。所以發出的九支「五分梅花釘」,有七支被雙嬰身體帶走。
魯一棄終於疲憊地癱坐在地上。他已經盡了他最大的努力,再也沒有氣力繼續下去了。
獨眼唯一的眼睛眨了一下,顯露出扭曲變形的面部表情,一隻焦黑的手慢慢地向魯一棄探過去。
這不是屍變,這是復活。獨眼在魯一棄堅持不懈的救護下,終於恢復了心跳和呼吸。
魯一棄感覺到獨眼的手碰在自己的腿上,他輕輕握住,說道:「你暫時還不能動。」獨眼相信魯一棄勝過相信自己,他放下了手,一動都不動了。同時,他閉上眼睛,調整呼吸,爭取在短時間內恢復自己的狀態。他剛才的感覺讓他知道自己已經死過一回了,而現在如果自己不能盡快恢復,那他還是會死在這個坎面上。
「陽魚眼」現在是黑暗的,裡面的三個人誰都不說話,也沒有拿出照明的東西。他們彷彿是在等待死亡的到來,也彷彿是在等待光明的到來。
既然是「陽魚眼」,它就不會像「陰魚口」那樣永遠黑暗,光亮終究會有的。就算亮度不是很高,但它依舊可以讓你感覺到明亮,感覺到灼熱,感覺到力量,而且是吞噬一切、摧毀一切的可怕力量。
從銅鏡的背後飄出許多閃爍著暗紅色光芒的花朵,花形有點像野菊花,不大,也不很亮。看上去很輕,好像跟柳絮差不多,飄飄悠悠往「陽魚眼」的範圍中落下。
但那些暗紅色的花朵在魯一棄的眼中就像是血染的一般,充滿了死亡的氣息,猶如魔鬼手中誘惑生靈的摩娑花。許多的花朵在空中飄蕩盤旋,旋繞成一個暗紅的死洞,旋繞成個血一般的漩渦。整個「陽魚眼」的範圍都被這些暗紅的花朵映照成紅色,在銅鏡的反射下,魯一棄他們三個就如浸沒在一個盛滿滾熱血液的大缸中。
直覺告訴他們,那些花是魔花,是死亡之花,必須躲避它們。而它們也並沒有刻意的墜向他們三個,只是很隨意地在飄落。
東面的銅鏡再次緩緩轉開,魯承祖抓起鐵鏨對準那漸漸開啟的空檔,隨時準備投擲出去。銅鏡只轉了一個很小的角度,沒有出來任何東西,那開啟的小空隙也出不來什麼東西。除非是風、是氣流。
空隙裡確實出來了風,出來了氣流,而且很強勁。那氣流順著「陽魚眼」的四壁和佈置巧妙的銅鏡流動,帶動那些飄落的花朵都橫飛起來。
魯承祖再次平躺在地上,是為了躲避橫飄向自己的紅花。一朵紅花從他身體上方很低的地方飛過,魯承祖感覺到一股灼熱和焦臭,他的鬍鬚和額前發稍有一點發黃捲曲。
魯一棄沒有躺下,他拿起獨眼的「雨金剛」擋住兩朵飄過來的紅花。那兩朵紅花被擋住,但它們沒掉落,也沒飄走,它們粘附在「雨金剛」的傘面上。魯一棄也感覺到了灼人的溫度,在傘面上傳來,從傘骨上傳來。他還聽到「吱吱」燒熔聲。與此同時,他看到傘的內面出現了兩塊紅印,越來越紅,越來越亮,紅印的中心都出現了白色亮點,冒起縷縷白煙。
魯一棄把整把傘往旁邊銅鏡上一砸,他知道,必須甩落那兩朵紅花,否則這「雨金剛」就毀了。紅花被甩落了,這一砸,把它們粘附到銅鏡上面了。
魯一棄看了看手中「雨金剛」,那鋼製的傘面上被燒熔出兩個山楂大小的圓洞。再看看那銅鏡,銅汁在滴落,鏡面在變形。而那紅花是越來越亮,越來越紅了。
「熔金天火魔菊」,這名字在魯一棄腦中一閃而過,可他卻沒時間想它的出處。他面對的情形已經變得更加緊迫。
東面開啟的銅鏡又動了一下,氣流發生了變化。已經快被吹拂到西壁的紅花在兩扇銅鏡之間繞了一下,打了個旋兒,回過頭再次向魯一棄他們橫飄過來。這次往回橫飄的紅花已經降落了一些高度,有幾朵最低的已經接近地面,魯一棄他們就算躺著貼緊地面都不一定能躲過。
魯一棄首先想到獨眼,他躺在地面上不能動彈,自己無法移動避開那些紅花。於是魯一棄對獨眼說了聲:「千萬別動!」,然後拉起獨眼的雙腳。獨眼被往後拖了幾步,又往旁邊拖動了幾步,讓過了最低的幾朵紅花。紅花畢竟不是牆,它們有高有低有空檔。魯一棄便找準一個空檔,把獨眼從空檔裡推到紅花飄來的另一邊。他自己也隨即爬下,貼緊地面,躲過那些花朵。幸虧地面很是光滑,他才能迅速完成這一切。
魯承祖的身體比獨眼和魯一棄粗壯得多,而那些空檔都太小了些,他知道自己無論從哪個空檔都躲不過去了。紅花離得很近了,他只有強忍身上的劇痛,手腳並用地不住地往後退。花朵的速度比剛才快了,緊逼在他後面,他竟拉不開與那紅花之間的距離。
他往後撐著退的手摸到一個東西,那是被魯一棄打死的「百歲嬰」。他想都沒想,拼全力把那屍體拖起,摜向緊逼他的幾朵魔花。
那屍體帶走了三朵花,給魯承祖讓出一個可通過的空檔。
屍體在劇烈的燃燒,還沒散發出太多屍臭就已經變成灰燼。可怕的不止於此,那火燒完屍體竟然不滅,還在繼續燃燒,而且是在燃燒地面,很快就把地面熔出一個瓦盆大的洞。看來這血紅花朵不僅僅是死亡之花,還是地獄之火。
他們三人沒時間對這情景表示驚懼,因為四周又有許多紅花落下;因為那銅鏡又動作了;因為有人要他們盡快死去。氣流重新改變流動方向,把原有的和剛落下的所有血紅花朵匯聚在一起,此時血紅花朵之間的距離很小很小了,在也沒有可通過的空檔,真的如同牆壁一般。一堵死亡之花、地獄之花堆壘起來的牆壁橫飄過來。坎面中的人們只能是在熱鍋中掙扎的活蝦而已。
魯承祖逃出剛才那個空檔後,就想勉強站起,可剛站直身子就又要向側面摔倒,幸虧被趕過來的魯一棄扶住,然後在攙扶下跌跌撞撞地聚攏到獨眼旁邊。
血紅的花牆壓了過來,再沒有討巧的辦法躲避過去了。
獨眼早就睜開了唯一的那隻眼睛,他也早就清楚了周圍的狀況,現在的情景告訴他又得死一回了。他用手輕輕抓住身邊魯一棄的手臂,他奇怪自己曾經是很懼怕死亡的,可現在面對死亡卻沒有太大的失落和遺憾。
血紅的花牆已經近在眼前,看來他們真是沒法子了。
魯承祖站在那裡的雙腿有些顫巍巍的,而他的手卻是有力的。他一把扯開棉袍扣子,脫下長棉袍,從頭頂上抖作一個扇形,朝花牆摔去。
棉袍裹住好幾朵血紅魔花。棉袍在燃燒,地面在燃燒,地面上出現的孔洞在燃燒。
魯一棄他們三個在一件棉袍的幫助下又逃過一次必殺扣。可是這裡的扣是不死不休。所以那些要命的花朵還是會轉頭再來。
和預料的一樣,銅鏡再次調整打開角度,花朵又一次調頭狂撲過來。
魯承祖在步履艱難地往後退,魯一棄拉著獨眼也在往後退,他們已經快退到東面的銅鏡前面了,他們也已經無路可退了。
血紅花牆壓迫到跟前了,它們的速度更快,它們的密度更高。這時候,除非是有人衝過去,才可能把那花牆撞開個空檔。
灼人的熱浪已經壓迫住呼吸了,眉毛、頭髮已經開始發焦捲曲了。
真的就只有死路了,他們上不了天也入不了地,他們的面前是「火牆」,背後是銅壁。除非他們能吹散「火牆」,撞開銅壁。
是的,吹散「火牆」!魯一棄真的吹散了「火牆」!
又是千鈞一髮,又是最後關頭。魯一棄拿起大伯丟在地上的鐵鏨,把鐵鏨插進銅鏡開啟不大的空隙中,他用力朝外一撬,銅鏡晃了晃,卻沒怎麼動。可那逼迫過來的血紅花牆卻明顯頓了一頓。魯承祖看出一棄的用意,他回轉身,在另一邊也抓住鐵鏨,伯侄兩個一起用力。
「嘎崩崩……光」,一聲巨響,有四扇銅鏡一起轉開到最大角度。一股勁風直衝而出。花牆散了,血紅花朵毫無規律地飄向各個方向。南、北、西三個方向的銅鏡上,還有地面上、屋頂上,到處都有。那些花朵一粘即燃,一粘即熔。
「陽魚眼」重新變得明亮。屋頂有好幾處火光,隨著那火光的燃燒,也有汁水滴下,黃燦燦的,是銅汁,這「陽魚眼」屋頂構築材料也是銅,,這裡竟然是個銅頂「陰陽屋」。屋頂燒熔的銅汁和地面上銅鏡燒熔的銅汁匯成一片,在火光的閃爍照耀下,明晃晃、亮汪汪的。
那血紅魔花溫度極高,碰啥燒啥,可燃燒後都是往深處燒熔,火苗引燃的面積並不大。所以這「陽魚眼」的坎子面並未被燒斷,這裡仍是個無路無生的絕斷坎。
魯一棄他們鬆手,銅鏡重新關合上。雖然仍未脫出,但魯一棄還是深深的鬆了口氣。他看著那些燒熔金屬的紅花朵,在不斷變紅不斷變亮。「熔金天火魔菊」這幾個字又在腦中出現。他在腦海中搜索。他覺得這紅花的信息很重要。
他找到了,《西域記·天物解》記載:西域有惡山,產火精,形如菊。燃金、木,勢不止,遇水旺,唯土石能阻。謂熔金魔菊。《神器說論》講:神之三味真火之意實取西方魔域菊形火精,其名熔金天火魔菊。
魯一棄口中喃喃著,反覆琢磨文中之意:「燃金、木,勢不止?燃金、木,勢不止?遇水旺?」
就在他仔細琢磨的時候,獨眼感覺到地面的變化。他一直到現在都還躺在地上,雖然有幾次他也想站起來,可都是力不從心。他貼緊地面的後背很容易就體會到不同的感覺。他馬上拉拉魯一棄的褲腿,輕聲說了句:「下面。」
獨眼的話讓魯一棄也馬上注意到地面,光滑的地面顏色在變,由暗黑變成暗紅,而且還在繼續變紅變亮,地面的溫度也在快速上升。特別是剛剛被血紅魔菊燒出的兩大洞處,一團團的火星從洞中噴出,在空中飛舞。剛才那些魔菊把地面燒熔燒透,不知在下面又引燃了些什麼,那些東西正在地下熊熊燃燒。
魯承祖用鐵鏨敲了敲地面,發出的是空悶的金屬撞擊聲,這地面原來也是金屬的,卻一時看不出是什麼金屬。而且這裡的地面是架空的,下面有夾層或者密室。
現在的「陽魚眼」就像像只金屬盒,不更像只鍋,一隻有蓋的鍋。它正放在爐火上面燒煮,燒煮魯一棄他們三個。
燒煮美味是需要很多種調料的,首先是油,所謂油烹水煮嘛。而這裡的燒煮沒有油,水倒是不缺。地面上的大洞慢慢湧出兩股火紅的水流,那水在翻騰著,像是剛剛燒開。水本身並不紅的,是水中漂浮滾動的魔菊把這水流映照得火紅。不知道為什麼,這水中的魔菊和銅鏡銅頂上粘附的魔菊不大一樣,它們不是暗紅的,它們是火紅火紅的,而且特別的亮。
火紅的水流和滴淌的銅汁混合在一起了,所經之處,銅鏡紛紛倒落在水流之中,很快就溶化不見。而銅鏡上粘附的魔菊掉落其中後,馬上也變得火紅,變得明亮。
「原來這就是遇水旺,魔菊遇到水不滅,反而會燒得更旺,溫度也更高。魔菊溫度一高,燒熔銅鏡的速度也就更快。」眼前的景象給了正在琢磨文字意思的魯一棄一個答案。
知道了答案,也就意味著絕望。
「陽魚眼」中現在是熱浪滾滾。地面的溫度在不斷變熱,地面上的洞口在逐漸擴大,地面從洞口處也開始在溶化了。流淌著的熱流其勢頭也越來越兇猛,糾裹著地面上的銅汁和不斷倒落溶化的銅鏡朝魯一棄他們包繞過來。
面前是火海油鍋一般,背後銅鏡豎立鐵壁一般,暗處還有鬼魅般的「百歲嬰」在伺機給予致命一擊。
魯一棄他們再次無路可逃,再次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