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斯原 第三十九關 遠遊安所止 文 / 阿菩
姬慶節來訪後的第二天,有莘不破就失蹤了。陶函上下不免一場大亂。
看著羋壓、四長老那一張張急切的臉,於公孺嬰卻鎮定如恆。
「雒靈呢?」於公孺嬰問。
「雒靈姐姐還在松抱睡覺,她……她只怕還不知道。」
「不知道!」於公孺嬰冷笑道:「嘿,她倒沉得住氣。」取出一片竹篾對蒼長老道:「按照這個單子,把銅車和貨物分成兩撥。」再取出一片竹篾,對昊長老道:「把這上面的人叫齊,中午之前到那個小谷去,我有話要說。」跟著對旻長老和上長老道:「讓其他人整裝待命,隨時出發。」
「出發?」
「對,北上。」
四長老都現出喜色,於公孺嬰淡淡道:「去辦事吧,其他事情我自有安排。」
四長老離開之後,鷹眼的車頂上只剩下燕其羽和羋壓。羋壓嘟著嘴道:「孺嬰哥哥,不破哥哥往北邊去了嗎?只怕不是吧。」
「嗯,他應該是往東邊去了。」
羋壓站了起來:「那我們還不趕快追上去!不破哥哥一個人去夏都,很危險的。」
「我們這裡的人,全擁去夏都也沒多大作用。」
「那……」
於公孺嬰取出一塊龍骨,道:「不破的意思,是要我們護送雒靈回亳都。」
「雒靈姐姐有身孕,是該護送她回去,可是不破哥哥那邊我們就不管了嗎?」
「當然要管。」於公孺嬰道:「可是單單憑我們的力量,未必能把他從夏都救出來。就算出了夏都,只怕也出不了甸服。」
「那怎麼辦?」
「怎麼辦?只能搬救兵了。」
「好!」羋壓叫道:「我去請爹爹來。」隨即搖頭:「不行,只怕來不及。」
於公孺嬰道:「我們得兵分三路。第一路,護送雒靈回夏都。雒靈懷孕不久,還能自己照顧自己。這件事情四長老便做得。第二路,支援不破。一來拖延時間以待救援,二來是盡量把他從夏都搶出來。這一路人馬由我親自率領。第三路就是橫過甸服去亳都求援了。」他歎了一口氣道:「可惜桑谷雋不在,燕姑娘又要到夏都尋川穹,我竟想不出有誰能越過重重險阻到亳都報信。」
羋壓大怒道:「孺嬰哥哥,你當我羋壓是死人麼?」
於公孺嬰道:「要穿越甸服去亳都求援,一路上險阻重重,需要獨當一面的魄力、智慧和冷靜。你年紀太輕,還是留在我身邊的好。」
羋壓呼地跳下鷹眼,叫道:「於公孺嬰,你別看不起我,下來和我單跳一場,你贏了我,我就服你。」
於公孺嬰淡淡道:「你這麼衝動,叫我怎麼把求援的重任交給你。」
羋壓怔了一下,心想自己這樣確實不堪委以重任,當下收斂脾氣,跳上車來道:「狻猊長途奔馳,一日千里,現在再沒比我更合適的人了。孺嬰哥哥,我一路去一定小心謹慎,不會出錯的。」
於公孺嬰再三不許,道:「你不認得道路,如何去得?」羋壓不住地表決心,幾乎把鷹眼的車頂都給踩破了,於公孺嬰才道:「好吧。」張弓取箭,朝著東南天空斜斜射出。跟著取出另外一直較短的羽箭,對羋壓道:「這是子母箭。我射出去的是母箭,橫跨千里,當落在亳都左近。你一路向東南行去,多走荒野小道,莫走大路。如果迷失了方向,這枝子箭會給你提示。」
羋壓見於公孺嬰答應讓自己去求援,心下大喜,把子箭收好了。於公孺嬰道:「到了亳都,你直接去闖王宮。若有人攔你,就把必方召喚出來。你應該可以召喚必方了吧?」
「必方?如果遇到一個小衛兵也召喚必方嗎?」
於公孺嬰道:「召喚必方不是要幫你打架,是要表明身份。必方出現後,伊尹大人一定會親自見你,這枝子箭,你要親手交給他。」
「可我怎麼知道那人是伊尹大人呢?」
「你知道的。」於公孺嬰笑道:「不破不過偷了點皮毛,就用那篇什麼《至味之論》把你哄得一愣一愣的。若是伊尹大人親臨,嘿嘿……」
羋壓笑道:「我知道了,到時我煮道菜考考他就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了。」
於公孺嬰微微一笑,不致與否,只是淡淡道:「你吃點東西、準備一下就上路吧。」
「還吃什麼東西!」羋壓道:「我這就走。」跳上狻猊,飛躍而去。
見羋壓遠去,燕其羽道:「幹嘛不讓他用七香車?」
於公孺嬰道:「若乘七香車,只怕進甸服沒多遠就會被發現。狻猊善走山道,羋壓年紀雖小,人卻聰明機警,只要能小心些,應該不會出什麼意外。」
「可是現在才讓他去找救兵,來得及麼?」
「或許來得及。」於公孺嬰道:「我會想辦法拖延時間的。」
燕其羽疑惑道:「可就算亳都的援兵及時趕到,就能把夏都壓制住?」
「應該還不能。但或許能把離開夏都的不破帶出甸服。」
燕其羽默然半晌,忽然道:「如果現在我反悔不幫你了,你怎麼辦?」
於公孺嬰淡然道:「無論你幫不幫我,我還是要往夏都走一遭。」
「沒有我你也有把握?」
「沒有。」
燕其羽咬著嘴唇道:「徒勞無功你也要去?」
「是。」
「我懂了。」燕其羽突然大聲道:「你罵有莘不破幼稚,其實你還不是一樣!」
「不一樣的。」於公孺嬰還是那麼平靜:「不破還在妄想,而我卻早知道自己有什麼樣的結局了。」
雒靈坐在七香車上,手撫天心劍。
「他還是走了。」雒靈很不高興,「為什麼不帶上我?」
有莘不破走的時候,並沒能瞞過雒靈,她一直躲在車裡,希望心上人進來叫上她一起走。但有莘不破最終把她留下了。「讓於公孺嬰護送我回夏都?」雒靈看著有莘不破刻在貝殼上的字,心中一陣冷笑:「那個男人會聽你的話才怪!」
江離在夏都,師姐在夏都,桑谷雋和不破一前一後,應該也都會去夏都……那個地方,可真熱鬧啊。「我要不要也去湊湊熱鬧呢?」
「夏都的這淌混水,你最好別去。」
雒靈抬起頭來,看見了於公孺嬰。有時候她不禁想,這個男人的眼睛是不是也能看破別人的內心呢?
「我知道,如果你要去,沒人能攔得住你。」於公孺嬰道:「可是無論如何,你總得替你懷裡的孩子考慮。」
雒靈冷笑。於公孺嬰卻視若無睹:「不破的事情,我會想辦法。不過我也沒有十分的把握。」他沉默了一會,終於道:「我對你們心宗沒什麼好感,你的死活本來不關我事,不過,假如我這次失敗了,而你又能為不破生下一個兒子的話,那不破作為質子的價值就會大大降低。那時候,你就有第二次救他出來的機會。」
雒靈眉毛尾稍微微動了動,就像被輕風拂過。
於公孺嬰道:「我至今不知令師傾向於哪方,你師姐長伴夏王枕邊,你又籠住了不破的心。可是牆頭草是不能永遠做下去的,還是早點選擇的好。」說完這句話,於公孺嬰掉頭就走。
雒靈突然開口道:「等等!」
於公孺嬰微微一震,回頭訝然道:「原來你早過了閉口界了。」
雒靈不接他的話,眼睛裡彷彿蘊著一池秋水,注視著眼前這個男人:「聽你剛才所說的話,倒像你只是一個滿腦子只有厲害關係的男人,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於公孺嬰移開了眼光,雒靈道:「你為什麼不敢看我?怕洩漏心底的秘密麼?」
於公孺嬰冷冷道:「我有沒有秘密都不關你事。再說,我應該不是你所關心的男人吧。如果不是因為不破,我們之間沒必要發生任何關聯。」
「既然這樣,你來找我幹什麼呢?」雒靈悠悠道:「商王族血脈能否延續,關我何事?」
「那不破的性命呢?」
「性命?我要他的性命幹什麼?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心意。」
於公孺嬰道:「他的人若死了,你知道他的心意又有何用?」
誰知雒靈卻道:「若彼此真心,是生是死又有什麼所謂?」
於公孺嬰默然良久,道:「你的心思,我不懂,也不想費精神去想。我只想問你,眼前的路你打算怎麼走?向東,還是向北?」
「我不知道。」雒靈道:「總之你的事我不想管,我的事,你也少管。」
「不破的事呢?」
「他的事……」雒靈輕輕歎息一聲道:「誰知道呢。」
夏王都,九鼎宮,四維殿。
鎮都三門的掌門出發之後,九鼎宮更顯冷寂。江離來四維殿訪川穹,但見洞天閣大門緊閉,微一遲疑,轉身回了主殿。
「他大概是想置身事外吧。那樣最好。」
四下無人,江離跳上巨鼎,躺在鼎沿,頭枕雙臂,哼著小曲望著屋頂。這象徵著神州權柄的神器,彷彿就是他家的一件尋常傢俱。如果大夏六卿看到這景象非勃然大怒不可,但江離卻不覺有什麼不該。
「陶函商隊的旅途,也該結束了吧。」
尾聲歸路向東南
大河已在眼前。滔滔河水從北向南奔流而去。寬闊的河面中漂著一葉扁舟,一個漁翁在河水湍急處撒網,幾次撈空,他卻依然不肯放棄。
有莘不破立在岸邊,高聲叫道:「這位老丈,勞煩渡我過河。」那漁翁似乎有些耳背,有莘不破連叫了三次才聽見,搖櫓移舟,靠近岸邊,笑道:「小哥好大的嗓門,可是要過河?」
「沒錯。」
漁翁笑道:「這河水可闊哩,水流又急,若不是遇到我,只怕小哥三年也過不去。」
有莘不破笑笑,道:「是是,有勞。」說著便跳上了船。
漁翁搖櫓向東,河水湍急,沒向東進得一尺,先被河水往南衝出一丈。
有莘不破站在船頭,貪看著這片好山好水,眼見船到河心,他指著河邊那座高山道:「好山!老丈,這山可有名頭?」
「有!有!這是龍門山!」
有莘不破驚道:「龍門山?就是被大禹劈開的龍門山麼?」
「沒錯!當年九州遭劫,洪水滔天,天降禹王理水,溝通天下水脈。這大河走到此處卻被這座龍門山阻住,禹王奮起神威,化作巨熊,把這龍門山拱作兩半,這大河才得以通暢!」
「這傳說我也聽過。」有莘不破笑道:「還聽說每隔十年,便有無數鯉魚逆流而來跳龍門,跳過了便成龍。」
漁翁哈哈大笑:「沒錯沒錯。不過魚就是魚,龍就是龍。那些逆流而來的魚兒,都是心存僥倖。跳過了自然是一步登天,若是跳不過,不免在龍門山上曬成魚乾!老朽這把年紀了,成龍的鯉魚還沒見過一尾,倒是龍門山上的魚乾見得多了。」
有莘不破心中一動,道:「老丈,這裡的水可急得很啊,你怎麼選這裡撒網?只怕難有收穫吧。」
漁翁道:「不在急流險灘之上,哪裡等得來大魚!」
有莘不破哈哈大笑道:「不錯!有理,有理!」眼見船走了這麼久也沒到對岸,有莘不破道:「似這樣走法,要走到幾時?風來,風來!」他此刻修為已臻化境,不必動刀,氣隨心轉,氤氳紫氣沖天而起,陰陽對沖,在小船西邊的河面激成一陣小旋風,風力所及,把小舟向東岸蕩來,不片刻便撞上了岸邊礁石。有莘不破一躍上岸,那漁翁抱著木櫓叫道:「你這小哥好沒道理,我好心渡你過河,你竟然弄什麼妖法起風,可把我的船給撞壞了!」
有莘不破笑道:「別裝了,我才上船,你兩句話就露底了。老頭子你到底是誰,報上姓名來!若是無名之輩,小爺我還懶得動刀呢。」
漁翁哈哈大笑,笑聲中大浪翻湧,整條大河好像活了一樣,一股巨浪把他托起,居高臨下指著有莘不破道:「小兒輩現在才發現麼?可太晚了!」
有莘不破恍然大悟,叫道:「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河伯東郭馮夷!老頭,怎麼你還沒死嗎?」
東郭馮夷哼了一聲,激起滔天巨浪,向岸邊逼來。
有莘不破笑道:「你要在河心就動手,還佔著幾分地利。現在才和我破臉,哈哈,沒你的好果子吃。不過小爺有事,不陪你玩兒了。」轉身往東南跑去,沒跑出幾步,突然感到口乾舌燥,再跑出幾步,連眉毛也焦了,心中一驚:「這東郭馮夷不是一個人來的!」抬頭一看,東南方向上竟然多了一個太陽!「東君!」
東郭馮夷笑道:「小子還算有點見識。」
有莘不破腳下聽了一停,轉向東北方向掠去,熱氣未散,濕氣卻瞬間大盛,空中一片烏雲滾滾而來,片刻間把晴朗的天空遮住了一半。
有莘不破一見,便知多半是鎮都四門中的另一位雲中君到了。以一敵三,有莘不破自忖不敵,但身陷重圍,反而激起他的鬥志。手按鬼王刀,立定當場。環顧左右,見正東方那座山甚是突兀,心念一轉,大聲叫道:「山鬼也來了嗎?現身吧!」
前後左右四個聲音聞言一齊大笑,前方那聲音竟然十分熟悉!聽到這個聲音,有莘不破手心竟然沁出冷汗:「難道是他!」
東面那「山」一陣扭曲,就像一口鼓滿了氣的布袋漏氣了一般,慢慢平扁下來,攤在地上,原來是龍門山的影子。影子中走出一人,雙目炯炯,不怒自威。
看見這人,有莘不破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原來都雄虺大人。」
都雄虺讚道:「小伙子不錯,上次我們見面的時候,你連站也站不穩,現在居然還能在氣勢上和我抗上一抗,進步好快啊。」
有莘不破背上已經被汗水濕透,勉強提聲叫道:「能勞動都雄虺大人三番兩次來為難我這個小輩,有莘不破的面子可真不小!」
都雄虺笑道:「小王孫啊,你也不用跟我耍嘴皮子了。今天就是獨蘇兒來到也沒用了。只是沒想到你進步這麼快,這次要是只有我一個人來,說不定你還有逃跑的機會,現在,嘿嘿!你還是乖乖跟我回夏都去吧。看你舅公的份上,我絕不為難你。」
有莘不破奇道:「你和我舅公不是死敵麼?」
「是啊,還是不死不休的死敵。」都雄虺歎道:「但你要知道,修為到了我這份上,要找一個死敵可有多難。」
有莘不破點頭道:「那倒也是。」
都雄虺歎息說:「更何況,我和有莘羖是從少年時就互相看不順眼!從小到老,幾十年的恩怨,何其刻骨銘心!聽到他故去,我可難過得好幾天坐立不安。放眼天下,英雄又弱一個。唉……」
有莘不破想起舅公——這個有莘氏故事中的絕代英雄,這個奶奶成天念叨的骨肉親人,心中不由一陣黯然。
都雄虺道:「小王孫啊,跟我回去吧。你到處遊歷,也是想長點見識。夏都是天下第一城,你不想去看看麼?放心,我保證你在夏都不會掉一根毫毛,就是大王要為難你,我也絕不答應。」
有莘不破心中一動:「要不要先順著他,等到了夏都再設法聯繫上江離……」但看到南方幻日、北方烏雲步步進逼,心中強氣發作,不願低頭,按緊鬼王刀大聲道:「都雄虺大人,我自知打不過你,不過要我不戰而降,有莘羖沒這麼窩囊的外孫!」
都雄虺眉頭一皺,道:「小孩子家怎麼這樣不知進退!」
東郭馮夷眼見己方已經佔盡優勢,有莘不破居然還不投降,不耐煩道:「宗主!這小子既然不識好歹,我們……」
突然天際一聲鷹鳴,打斷了東郭馮夷的話。一頭雄鷹凌空飛近,一個盤旋,衝破了烏雲的圍堵,飛臨有莘不破頭頂。東郭馮夷心中一驚:「宗主這次可失算了!」他心中的這個宗主,卻不是眼前的都雄虺。
血祖都雄虺卻連連冷笑,背負雙手,半點也不著急。
有莘不破眼見龍爪禿鷹突然出現,不喜反驚:「於公孺嬰沒收到我留下的書信麼?怎麼還是跟來了!不知道來了幾個人!」
天高雲闊,河水洶湧,卻不見於公孺嬰的身影。東郭馮夷等正自疑惑,猛地見龍爪禿鷹爪子上抓著一物,卻是陶函至寶「陶函之海」!禿鷹一聲鳴叫,丟下陶函之海,放出一道光華,十八輛銅車、三十七匹風馬衝了出來!銅車風馬落地,立刻繞著有莘不破圍成圓圈,把有莘不破團團護住。為首一人腰盤巨蛇,背負雙弓,胯下馬蹄錚錚,繞著剛剛布下的陣勢走了一圈,鷹眼睥睨,竟似不把幻日、烏雲、巨浪放在眼裡。
風馬經過有莘不破身邊時,他冷冷地看著馬上男子,怒道:「你來也就算了,帶他們來幹什麼!」
於公孺嬰也不理他,竟縱馬向都雄虺走來,朗聲道:「大夏東方方伯、商王座下偏將於公孺嬰護送我國王孫前往夏都朝見天子,前面擋路的是何人!有何貴幹!」
都雄虺一怔,隨即笑道:「天子聽說小王孫遊歷東歸,恐怕地方上諸多怠慢,特令老夫前來迎接。」
於公孺嬰點頭道:「既如此,還請在前引路。」回頭下令道:「整頓行伍,隨天使東行。」馬上向有莘不破施禮:「儲君,請上車吧。」
有莘不破盯著他,雙眼通紅,彷彿要把他吃了。
車隊中走出兩個老者,竟是蒼、昊兩長老,一齊施禮道:「儲君,請上車吧。」
有莘不破突然放聲大笑,笑聲中帶著哭音,指著於公孺嬰道:「你……你好!」一拂衣袖,步入主車。
車行轔轔,逕向東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