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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新生 第十四關 父子兄弟 文 / 阿菩

    大風堡無爭廳,一從蓀草在角落裡靜靜地生長著。

    雖然失去了陶函之海,雖然失去了銅車隊,雖然失去了大部分貨物,但陶函商隊並沒有完全失去信心。只要於公之斯還在,一切仍然有希望,一切仍然有可能。

    於公之斯的呼吸漸漸平緩,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於公斛寧輕輕走進了無爭廳。他的兒子凝視了他一會,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垂下了頭,緩緩地往門口退去。

    突然,一閃奇異的色彩晃亮了於公斛寧的眼睛。於公之斯的頭頂,有一團忽明忽滅的光華。「難道這就是爹爹說的九天神珠?」於公斛寧突然想起了石雁,想起了她的期盼,也想起了她對自己的體貼。他摸了摸懷中的匕首,那是虞夏之際流傳下來的寶物,利可斷金,功能辟邪。石雁堅持讓他帶著,貼身收藏。「小心些,我總覺得,今晚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這是臨別時石雁的叮囑,回想起她說這句話時那種關懷備至的神色,於公斛寧就會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溫馨和自豪。

    「她說只是看一看的。」於公斛寧猶豫了一會兒,走近前來,看父親時,五心朝天,額頭隱隱呈現青紫之氣,知道要他至少還要兩個時辰才能回過神來。他躊躇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那團光華。突然一切光芒都消失了,無爭廳中陡然暗了下來。

    「唉——」

    父親這聲長長的歎息在於公斛寧耳中卻如同雷轟電鳴。黑暗中他看不到父親的臉,只覺得那歎息聲中飽含著多少傷心和失望。

    「為什麼是你!為什麼真的是你!」

    看著龍爪禿鷹精神奕奕地振翅高飛,於公孺嬰微微有些疲倦。大蛇親熱地湊上來,廝摩著他的臉頰。於公孺嬰信任地對它笑了笑,閉眼睡去。

    「你為什麼這麼做!」於公之斯怒吼著,「札蠃到底許了你什麼!竟值得你背叛商隊,背叛家族,背叛父兄!」

    於公斛寧緊咬著嘴唇,全身發抖,不知是緊張、是痛苦,還是害怕。

    「你毀的不但是自己的品行,你還把所有親人的信任、族人的敬愛、朋友的尊重乃至敵人的畏服都一併丟光了!你以後叫我和你哥哥怎麼信你!讓蒼昊旻上怎麼服你!讓有莘和江離怎麼看得起你!就連札蠃——本應是你敵人的強盜——也根本不會把你當回事!一個可以收買的敵人在他眼裡根本就不值一提!你丟掉的不是陶函之海,而是你的前途,你的未來,是你作為一個男人的資格!」

    於公斛寧緊咬著嘴唇,全身劇烈地發抖,不知是緊張、是痛苦,還是害怕。

    「天啊!我於公之斯做了什麼孽!生下你這不肖子!我有何面目面對陶函,有何面目面對族人,有何面目面對列祖列宗!」

    於公斛寧緊咬著嘴唇,全身異樣地發抖,不知是緊張、是痛苦,還是害怕。

    「為什麼你不學好,如果你有你哥哥的十分之一,我……」

    「夠了!」於公斛寧突然抬起頭來,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慘綠色的光芒。羿之鷹眼練到一定境界,眼神的光芒會有各種異象,這不奇怪。但於公斛寧的鷹眼一直都沒有練成,這種綠色光芒的波動,卻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但是這光芒在黑暗中卻顯得那麼詭異,於公之斯陡然感到,這個一直以來畏畏縮縮的小兒子,身上正發出一種令自己難以忍受的氣勢。

    於公斛寧嘶聲竭力地大叫道:「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不肖!我不如哥哥,我從小就不如他!陶函最烈的風馬,是他馴服的;荒原最殘暴的泥龍,是他射殺的;商隊最大的危機,是他化解的!族人們把最好的藏酒獻給他!武王用最高的榮譽封賞他!箭神將最強的弓箭傳授他!就連本來只屬於你的幻獸龍爪禿鷹也親近他!就連商國最溫柔最漂亮的女人,愛的也是他。

    「他永遠都是最好的,最強的,最勇敢的,最瀟灑的。他是你最好的兒子,是你最驕傲的兒子!就算他害死了媽媽!就算他害死了那個商國最溫柔最美麗又最愛他的女人!就算他害死了自己還沒出世的兒女!他仍然是你最好的兒子,最驕傲的兒子,永遠永遠的兒子!」

    於公斛寧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但這腔調卻令於公之斯更加難受:「我呢?我什麼也不是,我從來就什麼也不是!我是他的弟弟?他是天上的日月,永遠照耀著別人,被人捧著,愛著,甚至歌唱著!我卻永遠縮在角落裡,連墳墓邊的鬼火都不是!人們甚至不會把我遺忘,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有記得過我!我是他弟弟?我和他同樣是你的兒子?儘管他失蹤了,你仍然悄悄地在為他打造新的車隊,可是我卻仍只是商隊中的一介使者——也許永遠是一介使者。在他面前,我連他的跟班都不如!我連妒忌他的資格都沒有!」

    於公斛寧越說越是激動,漸漸涕流滿面。於公之斯卻聽得懵了,呆了,如失神,如落魄。耳邊繼續傳來小兒子痛苦的聲音:「既然我不肖,你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我也想像你們一樣,做一個勇士,做一個箭豪,做一個英雄!可為什麼我做不到!我是一個賤貨!一個長不大的鼻涕蟲,只懂得每天躲在那個生我出來的女人懷裡。我不像他,那個整天和你騎馬並驅的男人——那個我管他叫哥哥的男人!那個到了那裡都能造成轟動的男人!可是,這個男人卻把這個女人給害死了!我恨他,也恨你!恨所有的天地鬼神!為什麼要讓我們做兄弟!為什麼要讓我們做父子!為什麼不能讓我只是那個女人的兒子!」

    雖然有鷹眼的異能,但重傷之餘早已和常人一般,黑漆漆的夜裡,站在對面的兒子連容貌也看不清。於公之斯只能用耳朵聽著,聽著,到後來耳朵嗡嗡直響,但那錐心揪肺的話仍一字不露地傳進耳中。突然,於公斛寧的聲音變得柔靡起來:「只有她能安慰我,只有她才能讓我快樂,只有她才能讓我忘記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痛苦,儘管她只是一個妓女!」於公之斯突然全身一震,一種不祥的預感閃過腦際。

    於公斛寧忘情地抒洩著,彷彿已經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忘記了父親的存在,癡癡道:「只有在石雁身上,我才找到自己的存在,才找到……」聽到石雁那個女人的名字,於公之斯繃緊的神經突然全線崩潰,他近乎呻吟地試圖打斷兒子的話頭:「不!不行!這個女人,你,你不能……」

    「他曾是你的女人,對不對?」於公斛寧的聲音出奇地平靜,平靜得讓於公之斯感到可怕。「我知道。她在利用我,我知道。她在騙我,我知道。可當她在床上告訴我,我比你還強的時候,我什麼也不管了!我要她,我需要她,我需要這樣一個女人來騙我!我需要一段這樣的感情來自己騙自己!」

    「無爭廳那邊,好像一點動靜都沒有。」江離有些憂心地說。

    「不是沒有動靜,是我們離得太遠。」有莘不破道,「如果真如我們猜測的,台侯要引出內奸,當然要製造一個完全空虛的陷阱讓對方來鑽。」

    「但他把所有人都遠遠遣開,萬一有變,只怕我們連救援也來不及。」

    「現在好像變成你在擔心了,剛才你還對台侯信心十足的樣子。」

    「那是因為平靜得太久。按理,如果內奸真的上當,現在早就應該出現了——你看,天都快亮了。」

    有莘不破望向東方,天空並沒有一點發白的地方,一切黑乎乎的,連月亮也躲了起來,破曉之前,比子夜來得更暗。他回過頭,隱隱見到江離掌中一叢微微發光的香草。

    「這是什麼?」

    「這是孿種蓀草,唉,不知以我現在這點殘存功力能不能催生它……」

    無爭廳黑得對面父子不相見。

    兩個人靜靜地對立著。做兒子的話已經說完,做父親的卻還不知說什麼好。只沉默了不足一頓飯的時間,但兩人卻都覺得似乎過了十年。

    於公之斯想找點話來打破沉默,卻越想越傷心;於公斛寧不敢說話,一陣瘋狂的獨白過後,冷靜下來的他只剩下後悔與害怕。他們父子倆有多久沒有真真正正談過心了?也許從來也沒有過。於公之斯第一次發現自己是這麼不瞭解兒子,而在於公斛寧眼中,父親永遠都那麼深不可測——不可測到可怕的地步。

    夜黑得越來越厲害,於公斛寧也怕得越來越厲害。他突然想起九歲的時候,他在亳都和一個巨賈的小女兒玩家家酒,被父親看見,一巴掌甩得自己左耳出血。從那時候起,他就對這個本應最親近的男人埋下了恐懼的種子。

    夜黑得越來越厲害,於公斛寧也怕得越來越厲害。他薄弱的意志已經被恐懼逼到了崩潰的邊緣。他突然聽到於公之斯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記得,每當父親決定對敵人動手的時候,就是這樣子的。他的手,無意識地摸向胸口。

    於公孺嬰抱著銀環蛇,鼾聲微作。

    於公之斯露出一點沒有聲音的笑容,伸出手,想去拍拍兒子的肩膀。突然寒光一閃,心肺之間一陣劇痛,於公斛寧怪叫一聲,像逃避惡魔一樣逃跑了。

    於公之斯伸出去的手停滯在半空,再也收不回來,就像那漸漸遠去的兒子一樣。突然間眼前一黑,終於倒了下去。

    於公斛寧不住腳地逃著,不知逃了多遠,不知逃向哪裡,更不知在逃避什麼。那一刀刺進去,連鮮血也來不及噴出,他已經逃走了。一直逃到四肢無力,一直逃到東方發白。終於他跪了下來,背對著太陽,失神地跪著。

    父親怎麼樣?死了嗎?自己的惡行暴露了嗎?以後的路,該怎麼走。突然間,他只覺得天地茫茫,卻無自己立足之地。

    「嗨!抓到兇手沒有?」有莘不破在背後的一拍讓於公斛寧嚇了一大跳。

    「沒抓到兇手嗎?那也不用這樣子。算了,以後我們總能抓到,快先回去看看台侯!他只怕不行了。」他也不由分說,拖了於公斛寧就走。背後回過神來的於公斛寧,臉上什麼表情都有,但有莘不破卻未看到。

    於公之斯還沒有死。匕首沒有拔出來,血也不再流,一個巨大的花苞緊緊貼著他的胸口,代替他的心臟一起一伏地蠕動著。於公孺嬰哭倒在他腳邊;江離一手搭著他的脈搏,臉含哀淒;眾人環列成半月形,默默而立。

    一路上恐懼、悔恨、怨艾、無奈,但見到垂死的父親,於公斛寧突然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了,心中什麼想法都消失了。他呆呆地站在那裡,彷彿一具木偶。有莘不破輕聲道:「還站在門口幹什麼!」輕輕一推,竟把他推得跌在父親的腳邊。

    於公之斯緩緩地睜開眼睛,看見匍匐在腳邊的兩個兒子。他艱難地伸出手,輕撫了一下小兒子的額頭,驚得於公斛寧像小鹿一樣倏然抬頭。

    於公之斯咧嘴一笑,這種溫和的笑容,於公斛寧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了。他慢慢平靜下來,眼淚也慢慢地流了下來。

    「是我不好,我,我從來不知道,怎麼,怎麼做好一個父親。」他說了這幾句話,臉上湧現淡淡的紅潮,江離知道不該讓於公之斯多說話,這樣只會加速他的死亡。但是他剩下來的這點生命,已經沒有比和兒子說幾句話更有價值的事情了。

    「你也許自己覺得不如哥哥,但,在,在我心中,你們永遠是一樣的,好、好孩子,一直以來,我牽掛得最多的,其實是你啊……」於公之斯喘著大氣,再也說不下去,於公斛寧抽噎起來,緊緊抱住父親的腳,直想馬上死去。

    於公之斯的另一隻手向大兒子伸去,卻停滯著伸不出去,於公孺嬰一把抓住,緊緊地抓住。看著兒子的眼睛雖然充滿了悲傷,但淚水後面蘊涵的神采卻遠勝自己當年,他知道小兒子說的不錯,這個男人不但是他骨中只骨,血中之血,而且是他永遠的驕傲。

    「能看到你重新振作,我,很高興。無論將來,再發生什麼事情,你不能再次倒下。答應我。」

    看到於公孺嬰含淚點頭,他又把目光轉向有莘不破,卻不說話。

    有莘不破指著於公孺嬰道:「你要我幫他?」於公之斯的眼神否定了。

    有莘不破又道:「你要我照顧商隊?」於公之斯的眼睛笑了:「他們,都是我的子弟。幫我帶回陶函去。讓孺嬰,幫你。」四大長老都吃了一驚,於公之斯如此說,等如把商會的領導權傳給了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撓撓頭,不解地道:「這件事情孺嬰兄也能勝任啊!而且更合適,對不對?」

    於公之斯不答,但眼神中全是期盼的神色。

    「好了好了,我答應你。」剛說完這句話,他突然跳了起來,叫道:「我懂了,你,你知道我是誰!」於公之斯又一次笑了,笑得彷彿是逮住一頭小老虎的老狐狸。他把頭轉向江離,又看了看於公斛寧。江離道:「我知道了,我答應就是。」

    於公之斯欣慰地閉上了眼睛,隨即又睜了開來,虎門炯炯,閃爍著羿之鷹眼最後的光芒,他的精神,他的氣勢,彷彿瞬間回復到最鼎盛的狀態:「你們記住,不用替我報仇!因為能殺死我的人,只有我自己。」

    在眾人的嗟愕中,於公之斯迅疾無倫地按向心口的刀柄。花苞暴綻,開出一朵血紅色的大玫瑰。鷹的眼睛,卻永遠地闔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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