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新生 第八~十關 老妖怪的覺醒 文 / 阿菩
狍鴞,羊身人面,目在腋下,虎齒人爪,音如嬰兒,嗜食人。和它的惡名相比,這頭大荒原最強大的妖怪年均害死的人數遠比不上許多人類——由於長年處在沉睡狀態,每十年才醒來一次覓食,一次食人不滿百,所以千年來它害死的人,也不過是一次小型戰爭就能造成的死亡人數。
這一天,它還沒有睡足,卻被一種來自體內的燥熱激醒了過來。它睜開迷夢般的雙眼,看看幻變著的天空,喃喃道:「又來了,一百年過得真快。」
它的身軀早已經水火不侵,所以即使是沉睡期間,也沒有人能夠趁機除掉它。相反,知道它厲害的人,像於公之斯總會避免進入它的活動範圍。天劫所引發的千里流火,並不能夠傷害它的性命,但處在流火中的那種感覺可真難受。幸好,它知道有一個涼快的地方。
狍鴞一抬頭,天朦朦亮了。它的眼睛一睜一閉,進入了另一種狀態。
「狍鴞?很厲害嗎?」有莘不破問道。
江離睡了一夜,醒來時便覺四肢蓄勁,體內真氣流轉自如,果然元氣已恢復,便和有莘一起來到了無爭廳。
「它沒有很特別的技能,」於公之斯苦笑道:「只有三個特點:第一,塊頭大,手雖然細長,但嘴一張,吞下一個人綽綽有餘;第二,力氣大,大風堡雖然堅固,經得起它的幾下撞擊還是未知之數;第三,也是最要命的一點,它的皮毛很堅硬,真的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無論什麼樣的攻擊,對它都沒什麼作用。」
札蠃冷笑道:「於公台侯對這頭怪物倒蠻清楚的嘛。難道也見過?」
於公之斯淡淡道:「要走大荒原,裡面的怪物自然要知道一些。『懾群邪,遠狍鴞』,這是先父遺訓。這頭怪物,我只希望永遠不要碰到。」
札蠃冷笑。
狍鴞慢慢向那個涼快的地方爬來。一百年沒來了,這個地方多了一個石頭堆,石頭堆外面還長了一圍荊棘。許多大大小小的妖怪匍匐在荊棘外圍,不知道在幹什麼。狍鴞懶洋洋地抬起腳,往荊棘牆一踢,張口咬住一撕,登時提出了一個缺口。荊棘牆的毒刺,對它竟然一點用處也沒有。
「不好!一個怪物闖進來了。射,射。」狍鴞看著那種自己最喜歡吃的食物叫嚷著,接著便飛來一些小樹枝,在自己身上一碰,跌在腳下。看來要涼快一番,得先把這個大石頭堆清理掉再說。它揚起了手抓,擊在城門上。
在狍鴞揚起它的手抓之前,檗有闐等人聞報,早已經到達垛窗。那一抓撞擊雖然沒有一擊擊破大風堡的城門,但卻引發了一場不小的地震。在這種力量的打擊下,不要說城門被打破是遲早的事情,甚至連整個大風堡都有可能會被搗成廢墟。
看著著怪獸的威力,靖歆心中突然充滿了懊悔。或許自己根本不該不聽老不死的話,回來攪這趟混水。
轟的又一次撞擊,這次比上次來得更猛,甚至連最堅固主梁也有灰塵撲撲而下。這一下,連檗有闐的臉色也變得有些慘白,他終於知道,這是自己一個人無法抗拒的力量,是一種可以毀滅大風堡內所有人的力量。
於公之斯歎了一口氣:「大家出手吧。」這句話讓人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彷彿這些昨天還在互相算計的人一下子變成了並肩作戰的戰友。這種感覺來得這麼突然卻又這麼自然,也許只是因為來了這頭妖怪,這個強大的外敵。
「好!」有莘不破應道,第一個跳了出去。
荊棘牆裂開一個缺口以後,妖怪又湧了進來。稍有智商的妖怪跟在狍鴞後面助威,沒有智商的妖怪本能地往大風堡沖,往城牆上爬。
「箭手們聽好了,往那些雜碎身上招呼!不要在那頭大怪物身上浪費箭。」哈管帶呼道。此時有了陶函箭手加入聯防,除了狍鴞,沒有一隻妖怪能越過護城河。札蠃的獸騎兵和無憂城的重甲步兵堵塞在城門後面,以防萬一。不過幾個首領人物都知道,如果狍鴞突破城門,那麼無論多少兵馬都只能成為一巷爛泥。
狍鴞看見一個比自己手抓還小的食物向自己衝來,十分奇怪,以前這些香噴噴的食物見到自己總是到處亂跑,從來沒有向自己衝來的。它探出右手,正想把它抓住,哪知這食物十分矯捷,突然彈起,左腿在自己手背一點,倏地向自己的額頭飛來。這一下出其不意,額頭著了一下,有點疼。它突然生氣了,左手揮了出去……
有莘不破見狍鴞也不比絨虎大多少。當初他曾經隨手一拳就能把絨虎打翻觔斗,剛才這一腳用了全力,滿擬把這怪物踢得腦崩漿湧,哪知道連皮也沒蹭下一點來,這才有些後怕,急忙回撤,人在空中轉身不靈,被那怪抓撞了個正,登時像斷線風箏般像城門飛去。「崩」的一聲巨響,城門所受到的震動幾乎不比第一次小。堡內眾人驚呼,阿三隻道有莘這回非成肉泥不可,這一聲驚叫中帶了三分哭音。哪知一撞之下,有莘落下地來,雖然有些搖晃,但竟然還能站著。狍鴞見他受了這一下居然沒死,彷彿也有些驚訝,右手揚起,又揮了過來。這次有莘學了乖,矮身便躲。
札蠃突然說:「如果他能挨上一刻……」
檗有闐截口冷笑道:「這小子跟它比蠻力,挨不了三個回合。跟它捉迷藏,也不見得能拖延多久。」
江離聽出意思來,問札蠃:「如果能挨上一刻又如何?」
札蠃冷笑不答,突然一聲長嘯,跳了下去,護城河一道水柱噴起,一頭本來躲在護城河下面的怪物踏水而出。「紫蟗!紫蟗!」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札蠃已落在紫蟗背上,但並未增援有莘,卻繞了個彎,到了狍鴞的背後,隱於被箭雨射得血肉紛飛的妖群當中。
對於剛剛出現的新食物,狍鴞並沒有給予多大的注意,它知道只要自己打破城門,就能進石頭堆裡去享用這一天的涼爽,躲過即將到來的流火。所以它乾脆連在身邊跳來跳去的有莘不破也不理會了,直接往城門撞去。
又是一聲巨響,城門已經出現一條裂縫。
檗有闐叫道:「不好!如果城門被破,到時候我們就算能制住狍鴞,妖群衝進來,局面也非失控不可。」堡中的幾個首領在沒有想出克制辦法之前,都不願貿然動手,但形勢卻已經容不得他們遲疑了。
於公之斯歎了一口氣,道:「下去吧。」嘬口而呼,一頭禿鷹俯衝疾下,於公之斯往堡下一跳,禿鷹抓住它雙肩,繞到狍鴞右後方。於公之斯雙腳一著地,開弦拉箭,這一射用的是「祝融之羽」,箭未發,真氣早貫,借來南方之精,呼的一聲,一支普普通通的羽箭化作一道火光,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熾熱的輻射線,一些靠得比較近的小妖被餘風波及,登時皮焦肉爛。狍鴞聽到聲響吃了一驚,哪裡來得及避讓?早已中箭,一陣灼痛從左頸傳來,直貫腦門。它大吼一聲,改向於公之斯衝去,這一次,它是真的發火了。
於公之斯見這一箭沒在狍鴞身上留下一點疤痕,雖然也在預料之中,但仍不免暗暗吃驚,狍鴞來得好快,一眨眼已經在三十丈之內。於公更不假思索,掌中落日弓一晃,變成丈來長,碗口粗;左手一緊,拳頭手指漲成平常的五倍,緊緊握住弓;右臂肌肉墳起,拉開箭——這「巨靈之柱」發出,聲若潮湧,力如沖車,狍鴞只覺得自己的左肩和一股力道一撞,整個身子飛了起來,向右後方跌了三四個觔斗,落地後連滑出十丈開外,地面被刮出一條深深的溝痕,但身體竟然仍沒有損傷。
狍鴞吃了這一痛,怒氣更甚,穩一穩身子,又衝了上去。還沒跨出一步,只見滿天針雨落下,釘向自己的四肢,每一根針都伴隨著一種古怪力道,痛入骨髓,讓它的整個身體遲緩起來,但仍然沒有一根針能穿透它的手掌腳板。有莘不破正想乘勢往它頸項騎上去,卻被於公之斯喝道:「別過去!」只見那怪物突然全身聳動,接著身子一振一抖,紮在它身上的針紛紛抖落,皮毛上依然一點疤痕也沒有,狂吼一聲,又向於公之斯逼去。於公之斯連發兩箭,便已知道傷不了這頭怪物,第三次以漫天星雨之法射出三十六支「鎖妖針」,更是元氣大耗,哪知仍然無法限制這頭怪物的行動。
突然,人聲大噪。江離本來在注意著於公之斯和狍鴞的對決,這時聽見眾人驚叫,舉目看去,只見一頭不知名狀的巨型妖怪,跳躍著跳出屍山獸海之中。那怪物和狍鴞一般大小,身如豬,牙如象,頭圓如虎,全身膚色斑雜,就像用無數怪物的皮膚強行縫在一起一般。整個身材,就如是放大了幾倍的紫蟗。再看看它的頭,竟然是札蠃的臉。
「合體,首領和紫蟗合體了!」
在堡內無憂城衛士的驚呼聲和紫蟗寨群盜的「無敵」聲中,那怪物大步而前,向狍鴞衝去,轉眼間扭打在一起。兩頭大怪物在堡前翻滾嘶咬,壓死了無數小妖怪,驚壞了幾頭大妖怪,紫蟗群盜高聲助威,堡內衛士嚼舌難下,於公之斯趁機聚氣,檗有闐暗暗皺眉,靖歆聲聲冷笑,只有有莘不破一人看得津津有味。
江離不解道:「紫蟗寨主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於公斛寧說:「難不成他也是妖怪變的?」
衛皓怒道:「小子沒點見識,胡說八道。於公之斯怎麼生了你這樣一個沒用的小子!」
於公斛寧一聽脹得滿臉通紅。
江離道:「我也一樣看不懂,剛才看到寨主衝進血肉堆裡,然後就聽到妖怪連連驚叫,因為關注這邊戰況,便沒細看,我還以為紫蟗寨主怎麼沒見識起來,放著狍鴞不管打小妖。」
衛皓冷笑道:「這是寨主無雙妙法,常人哪能知道!」
靖歆打了個哈哈,也冷笑道:「好個無雙妙法,好個吹不破牛皮的無雙妙法,不過是拿死妖精身上的肉往自己身體裡塞罷了。旁門左道,何足道哉!」
衛皓臉色一變,冷冷道:「光說不練假把勢!請上人以你名門正派的無上法力下城降妖如何!」
靖歆哼了一聲,道:「本來就要下去,何必你說。小可再不下去,只怕你家主子快擋不住了。」
衛皓臉色又是一邊,向下望去,這時戰局已變。方才札蠃與狍鴞敵抗,札蠃仗著生力,招招佔先,狍鴞雖然一時落了下風,但這怪物的力量竟似無窮無盡一般,任它怎麼纏鬥也不現疲態。被札蠃打了幾個觔斗,挨了幾下頂門響,全然沒有半分損傷。而它的利爪往札蠃身上一咬就是一塊爛肉,一抓就是一個血洞。札蠃就像一塊麵團,被狍鴞越撕越小,轉眼只有狍鴞的一半大小。
江離點頭道:「我懂了,這是血肉挪移的法門,把剛死不久的妖怪還沒有僵死的肌肉收在自己身上,借助這些肌肉殘存的力量。」
檗有闐淡淡道:「借來的力量和身體,終究不可靠。上人,看於公頭上紫氣氤氳,顯然正在聚氣,你我下去如何?」
靖歆道:「多日來有勞城主錯愛,款待甚周,自當小可先下城,小可不行時,城主再援手不遲。」
檗有闐道:「上人客氣了。」
靖歆打了個揖,唱了個諾,越窗而出,衣袖飄飄,如同御風而下。這下城的動作,有莘顯得匆忙,於公之斯迅疾得讓人眼不暇接,札蠃令人感到怪異,獨有靖歆,瀟灑非凡,隱有仙姿。看得堡內眾人紛紛喝彩,唬得堡外眾妖目眩神馳。這時札蠃已被打回原形,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紫蟗,在狍鴞的爪牙之間跳串躲避。有莘不破道:「我來幫你。」衝向前去,但也不過擾亂狍鴞視聽而已,半點傷它不得。
突然,地面一個黑影迅速鋪來,札蠃一看,倒退十步,知道靖歆出手了。
靖歆發動影魅神功,以自己一片黑影延長出去,鋪住了紫蟗腳下十丈方圓。這片黑影若無形,若有質,突然化成千百影刺,直戳上來。這影刺是靖歆以元神催動真氣,俯在影子上而形成,就像人的頭髮指甲一般,因此具有些微感知。刺到狍鴞身上,感覺就像用軟骨碰青銅,知道自己也傷不了它,馬上變利刺為膠索,沿著狍鴞的腿一層一層地纏將上去;刺到有莘不破身上,感覺還沒刺到他的皮肉,就被一層淡淡的勁氣化開,知道他已經練成護身真氣,不出全力也暗算不了他,心中吃了一驚,心下一權衡,便放過了有莘,全力對付狍鴞。
這邊有莘退在一旁,那邊狍鴞嘶聲怒吼。它就像全身扎進了一團亂絲之中,那若有若無的黑線成千上萬,又柔又軟,撕不爛,咬不斷,雖傷不了自己,但粘在身上難受不堪。它向自己身上胡抓亂咬了一把,那黑影卻纏得越來越緊,怒氣大發之下,掙扎著向這黑影的源頭蹣跚滾去。靖歆臉色微變,催動功力,想把狍鴞拌住,但仍阻擋不了它一步步地逼近。
有莘不破看得出神,突然身邊一個聲音道:「看來札蠃的合體術並不很成熟。」卻是江離。
有莘不破道:「你怎麼才下來。」轉眼一看,只見札蠃和紫蟗獸分別立在不遠處觀戰。接著剛才的話題反問江離:「他那叫合體術麼?剛才我瞥了一眼,一人一獸慢慢熔化在一起,然後那些死妖怪和半死不活的妖怪被他不知用什麼法子硬生生『溶』進體內,場面十分噁心。」
江離吐舌道:「幸虧我沒看。」
「為什麼你剛才說他的合體術不成熟?他合體之後的力量能和這頭怪物抗衡很久啊!」
「但他合體需要時間,有了這一點空襲,嘿嘿……」
有莘不破點了點頭:「不錯,我們如果把握好時機,制他死命不難。哎喲,不好,靖歆擋不住了。你上還是我上?」
「我來。」
「有辦法弄死這頭怪物嗎?」
「沒有,不過於公台侯好像有,但他看起來需要時間。」
有莘聞說,向於公之斯望去,只見他身子四周環繞著一圈白霧,人完全隱沒其中。這時,鼻中聞到一股異香。看江離時,他正結著手印輕輕喚道:「木龍破土。」唸了一聲「唵!」狍鴞腳下地面裂開,一株怪籐長成百來丈長,如繩索,如蛇尾,把狍鴞纏了個結實。靖歆本已經累得汗水直下,見狀大喜,大喝一聲,怒髮衝冠,地面黑影也如同他飛揚的長髮一般散成無數手抓,把狍鴞拿捏得四肢翻轉,寸步難移。
有莘不破大喜,便想衝上去,江離一把拉住他:「你想怎麼對付它?」
「揍它兩拳。」
江離佯怒道:「如果這是真話,那你就是有勇無謀的蠢漢!」
「我知道傷不了它,但它剛才把我逼得狼狽不堪,我總得找回場子。」
「別胡鬧,我和那牛鼻子合力也困不了它多久的。快幫忙想想辦法。」
有莘歪著頭想了想說:「想不出來,先揍它一拳找回本錢再說。」也不管江離的臉色,踏步向前,突然聽到於公之斯雄偉的聲音響起:「都給我退開!」
有莘稍一遲疑,早被江離拉著往後疾退。倉促間沒見到於公之斯的動作,只覺天上一亮,一片白光罩了下來,射在狍鴞身上。兩人還沒看清怎麼回事,便覺一陣寒氣襲來,凍得人皮膚刺疼。定眼細看,眼前凸現一根徑數十丈,高十餘丈的碩大冰柱,把張牙舞爪的狍鴞硬生生地凍在裡面。
現場無數的人與妖都被這奇觀震驚了,堡內隨即發出震天價的歡呼!而妖群則發出陣陣悲鳴。人類如此強大的力量讓它們看到絕望的未來:「前進也是死,後退也是死!」
就在人們因某個人的力量而開始群體性地進入自我陶醉的狀態時,空中傳來一陣天崩的巨響。
幾大勢力的首腦人物和大風堡的貴賓,早已從老不死口中聽過「天劫」「流火」等事情,但耳聞和目睹的效果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整個天空變成紅色,數不清的火球劃過天際,似乎沒有規則地撞向遠處的地面,大荒原的方向,很快就出現熊熊火光。如果這是一場沒有生命死亡的圖畫,那將是無比壯觀,無比艷麗;而一旦圖畫中加入了死亡,卻又更令這幅圖畫變的無比淒美。
天威之下,於公之斯等人所謂的神功顯得這樣渺小,大地的震恐,洗滅了人類的自大與意淫。
蟻民們並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在所有消息被隔斷的情況下,他們不肯絕望,只有祈禱。
衛兵們看到了天威的恐怖,但他們已經鎮定下來——令他們鎮定的不是檗有闐的威嚴和於公之斯的勝利,而是來自妖怪們的威脅!當後方開始燃燒起熊熊烈火,但更清晰地明白除了大風堡再也沒有生路以後,妖怪們像瘋了一樣像大風堡狂撲過來。箭發如雨,屍堆成山,血染如霞。
「於公兄,」檗有闐不無憂心地說,「狍鴞雖然被凍住,但這禍害似乎並未斷根!」
「何止未斷根!實際上更加麻煩了。」
檗有闐不語,也有些不解,也有些不快。
於公之斯道:「其實,這頭老妖怪直到現在為止根本就還沒有覺醒。」
「什麼!」貴賓們紛擾起來。狍鴞的厲害,他們是見識到了。此刻會聚在堡內最頂尖的高手,除了檗有闐還沒有直接出手以外,沒一個在這頭怪物手底下討到多少便宜。「這樣厲害,還沒有覺醒。」
有莘興奮地問:「如果完全覺醒了,是不是更厲害?」
於公之斯苦笑道:「當然。」
江離追問道:「會有其它什麼能力嗎?」
「沒有。」
眾人舒了一口氣。
於公之斯又道:「但會比現在難對付十倍。」
眾人紛紛叫道:「既然沒增加什麼能力,為什麼會比現在厲害十倍,這不是開玩笑嗎?」
於公之斯淡淡道:「你們以為它已經醒了,其實它是在夢遊。剛才你們見到的,不過是一頭刀槍不入的野獸;但六個時辰以後,冰柱破裂,我們將會面對一頭具有千年智慧的老妖。」
檗有闐、札蠃、靖歆等人瞳孔立刻收縮,因為他們知道,「狍鴞是一頭野獸」,正是剛才這一仗他們取得暫時勝利的原因。
江離喃喃自語:「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真的沒有任何法子能夠克制住它了嗎?但是師父曾經提到過,大荒原所有妖怪,都要對一個人俯首聽命的。那個人是誰?他用的又是什麼法子……唉,當時我怎麼就不問清楚些……」
金織在解手處猶豫了很久,出了方便門,就想往黑暗處溜躂一下看看環境,她告訴自己,不能在在那個地方等著別人來決定自己的生死。但她的腳還沒走動兩三步,就被人喝住了:「誰,幹什麼的!」
「我,我迷路了!」
「妖亂期間,所有人不得擅離所在,違者,殺!」那人全副武裝,神情威嚴,一字一字地宣讀檗有闐的命令。金織不認得他,卻從服飾上看出是一位衛兵統領,他的聲音冷的就像一把剛剛用冰雪擦盡血跡的青銅刀。
「我記起來了。」金織顫抖著打消了所有尋找陶函商隊和投考阿三的念頭,快移碎步,向自己被規定了應該在的角落逃去。
衛兵統領冷笑一聲,閃進一個更加陰暗的角落裡,這裡是五穀輪迴處的隔壁,不但陰暗,而且潮濕,不但潮濕,而且污臭。衛兵統領望著一個爛泥一樣堆在牆角的男人一眼,將手裡一包發霉的食物向他丟了過去。
那男人呆板地伸出手,抓住了食物往口裡塞。
「你這個樣,還不如死了算。」衛兵統領挑釁著,但男人卻像一點也沒聽見。
衛兵統領本來還想再罵兩句,但對著這樣一個人,實在連侮辱他都已經提不起什麼興趣。他往男人的頭上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轉身走了。他並沒有看到,在沒有人注視的時候,男人的手開始發顫,開始發抖,開始握緊自己的拳頭,直到手中發霉的食物都被捏成粉末。
「還有六個時辰?」
於公之斯道:「現在只剩下五個時辰一刻。」
「但是據那老頭說,這場天劫還會持續整整一天。」檗有闐道,「不管這個老頭的身份有多麼卑微,但他所說的事情全部應驗了。」
「所以,我們必須在這六個時辰之內想出一個至少能夠再拖住它六個時辰的辦法。」於公之斯道:「狍鴞來到這裡只是為了避火,只要我們不在它醒了以後把它惹火,挨過這六個時辰,它自然會回去睡覺的。因為今年其實還不到它應該醒來的時候。」
「這有什麼難的?」有莘不破語出驚人:「台侯再射它一箭,再凍它六個時辰不就得了?」
於公之斯苦笑道:「有點難度。造一個冰柱還不是很難,但要同時具有萬載玄冰的堅硬和寒冷,嘿嘿,這樣的一箭,我只怕十天半月之內再也射不出來了。」
於公斛寧忽然道:「爹爹,你剛才說它怕天劫的流火?」
眾人精神一振,都知道他要說什麼了。如果狍鴞怕流火,就有可能用挪移之術借流火來對付它。
於公之斯不答兒子的問題,反問道:「我抽你一鞭,你受不受得了?」
於公斛寧挺胸道:「就算是挨一百鞭也什麼事。」
於公之斯道:「好,你自己抽自己一百鞭。」
於公斛寧道:「好好的,我為什麼要自討苦吃?」
於公之斯道:「不錯。流火未必就比我的祝融之羽厲害,也未必能把狍鴞燒死,但它會持續整整一天,既然能夠找到一個清涼的地方,它狍鴞為什麼要留在大荒原自討苦吃。」
眾人都大笑起來。儘管他們中大多數人方才都有同樣的想法,但越是這樣,就越要恥笑第一個站出來出醜的人,以證明自己的高明。笑聲中於公斛寧幾乎連頭都已經抬不起了,當然也沒有人會看到他緊要嘴唇的痛苦。
於公之斯見兒子受窘,安慰道:「你能想到用流火,其實已經很不錯了。不過你畢竟思慮還未成熟,以後遇事想深一層,便會看得更加遠,更加明。」
於公斛寧的頭依然沒有抬起來,於公之斯當然也就沒有看見小兒子的嘴唇仍然緊緊咬著。看著於公斛寧,他突然想起了另一個兒子,那是他這一輩子最大的驕傲,但這個驕傲,卻已經失蹤了很久,很久。
衛兵統領閃進一個柔軟而溫馨的所在,一個嬌媚無限的女人正在那裡等著他。
「怎麼樣?」她圈住了他的脖子,舌尖抵住上唇,桃花般的眼睛閃動著足以讓任何雄性崩潰的光華。
「小乖乖,我想死你了……」衛兵統領喘著氣,豬起嘴唇湊了過去,卻被女人溫柔地甩了一巴掌。「死相!」這一巴掌力道用得恰到好處,甩開了衛兵統領的臉,卻沒有一點疼痛感,反而讓這個男人感到又肉麻,又有趣。
「他到底怎麼樣了嗎?」
「別提他了,銀環姐姐,我們先……」
銀環以一種賭氣的表情瞪著他,柔軟的手隔住了長滿鬍渣的臉。
衛兵統領有些掃興,不得已說:「那男的還是那樣,我扔下東西他就像狗一樣趴在那裡吃。」
「你罵他沒有?」
「罵了。」
「罵了什麼?罵了多久?」
「罵了小半個時辰,哎喲,親親,我們……」
「等等啦,先說完,然後……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有什麼反應?」
「沒什麼反應。像一沱大便,爛在那裡,噁心。我真不明白,你又要我救他進堡,又要我給東西他吃,又要我罵他。他到底和你什麼關係?」
「好了好了,別說他了,我們……你怎麼還有閒心思說別人,……難道,你不想……」
衛兵統領沒等他說完,已經蹭了去。
卻聽銀環喝道:「誰!」
衛兵統領一回頭,門無緣無故開了,彷彿看到一個人影一閃。
「是誰?見到了嗎?」
「好像,好像是哈管帶。」
衛兵統領一聽「哈管帶」三個字,臉色全變了。「不……不會吧?他對付妖怪,應該挺忙的。」
「你怎麼又有空?」
「我是輪班休息啊。難道……」
「難道什麼?」
「難道是那頭最厲害的怪物已被收服,現在他他……」
「他怎麼樣?難道還乘著這個空到處巡查不成?」
衛兵統領跳了起來。道:「我、我出去看看。」
銀環看著他匆忙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隨手收起一個木偶,一陣冷笑。
「或許,我有個主意。」
如果是在兩天之前,江離的話也許不會在這個大廳裡面引起三個人以上的注意,但現在已經不同了。在他布下紫荊棘牆以後,就連檗有闐都對他客氣起來。
「不知江離公子有何妙策。」
「我們只要把狍鴞囚禁起來,過個半天,就行了。」
有莘不破道:「你這句話說了等於沒說。」
「為什麼?」
「如果能把他囚禁起來,我們還用在這裡發愁嗎?」
檗有闐道:「江離公子既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想必已經有了囚禁狍鴞的辦法。」
「辦法是有了,但是少了一樣事物。」
「什麼事物?」
江離看了於公之斯一眼,卻不說話。
於公之斯道:「你說的是陶函之海?」
江離剛點了個頭,眾人中又響起了竊竊私語聲。雖然大多數人都不知道陶函之海的用途,但作為陶函商隊甚至是整個陶函國的鎮山至寶,陶函之海早已名揚天下。沒有人注意到場中有人變了顏色。
靖歆笑道:「雖然是陶函至寶,但事關大伙的生死存亡,就只能懇請台侯展現寶物神通了。」
於公之斯苦笑,於公斛寧指責江離道:「那件事情你明明知道的,為什麼,為什麼還要出這樣不可能的主意!」
「什麼事情?」
「這個主意有什麼問題嗎?話說回來,陶函之海到底有什麼用?」
「為什麼不可能,難道寶物沒帶在身上?」
紛亂的提問被檗有闐沉穩的聲音壓住了:「於公兄,陶函至寶的威力,小弟是見過的。如果帶在身邊,不知能否取出一展神威?」
於公之斯淡淡道:「不瞞諸位,其實小兒說這件事情不可能,原因便是……」他頓了頓,終於道:「說來慚愧,在出大荒原那日,這件寶物失竊了。」
「哦——」「啊——」之聲不絕於耳。有的懷疑,有的驚訝,有的幸災樂禍,有的暗自擔憂。
只有有莘和江離神色平靜。有莘就像事不關己,而江離則像胸有成竹。
好冷。為什麼會這麼冷。唉,這個世界真煩,想好好睡一覺都不行。
檗有闐道:「於公兄,此事當真?」
「這可不是什麼見得人的事情,我若撒這謊,那是於人無益,於己有害。」
檗有闐默然。商隊在外,威信最重,而他也完全明白陶函之海的失竊對陶函商隊來說會造成什麼樣的打擊。這件寶物已經不僅僅是一件寶物,而是一種精神的縈系,因此,他才會在素來重然諾的於公之斯親口說出以後,還不敢完全相信地再追問一句。
於公之斯對江離道:「這件事情你是知道的,為什麼還要提起?」
江離道:「雖然陶函之海也許已經不再商隊中了,但此刻卻一定還在這裡!在大風堡,甚至就在這無爭廳!」
所有人的心弦立刻繃緊。這件失竊案不但關係到六個時辰以後整個大風堡的存亡,而且有可能立刻引發一場寶物的爭奪。
於公之斯道:「這話有道理,但就算陶函之海仍然還在這裡,竊賊又怎麼肯拿出來?」
「第一,假如他不拿出來,大家很可能都會死在狍鴞的手下,對他沒什麼好處。」
「不錯。」
「第二,假如台侯答應既往不咎,以台侯的威信,多半可以令人信服,包括竊賊。」
於公之斯淡淡道:「也許對方並不在乎我是否既往不咎。」
江離道:「那我們可以換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這一次說話的不是於公之斯,而是札蠃。
江離笑了笑,說:「寨主怎麼這麼沉不住氣?」
札蠃冷笑道:「我不是沉不住氣,而是對你的話很有興趣。」他手一反,掌中突然多了一個陶碗。於公斛寧臉色大變:「陶函之海!怎麼,怎麼會在你手裡!」
檗有闐的臉更陰騭,札蠃的笑更冷,於公之斯臉上的神色卻依然平靜:「果然是你!很好,很好。」
札蠃道:「小伙子,你說的第二個條件,可以換成什麼。」
「此刻陶函之海在誰手上,在妖亂結束之前,我們承認他對此寶的所有。」
「妖亂結束之後呢?」
「陶函之海回到此人手上,三日之後,陶函再行追討。」
札蠃哼了一聲,凝視於公之斯。
於公之斯掃了眾人一眼,道:「可以。」
於公斛寧叫道:「爹爹!」
於公之斯淡然道:「反正我們已經知道下落,追起來比以前反而更省事,也不過是借人家三天罷了。說起來,我們反而佔了便宜。」看兒子臉部扭曲,神色極為複雜,又安慰說:「別擔心,沒有我們家傳的九天神珠,這陶函之海就只能用一次,用過一次以後,光澤全無,法力盡失,變成一個破碗。」
於公斛寧道:「九天神珠?」
於公之斯道:「這些事情,以後再和你細說。」他轉頭對札蠃道:「札寨主,此刻你雖然寶物在手,只怕不知道怎麼用吧?」
「看!那冰柱有了一條裂縫!」
「你沒眼花吧?啊!真的,而且,好像正越來越粗!」
「快,快稟告哈管帶!」
陶函之海的交接進行得很順利。只有江離依然在沉吟著:「為什麼這事情會來得這麼容易?為什麼札蠃會那麼主動?」
「報——」
大風堡,垛窗。於公之斯喃喃道:「看來我還是低估了它,也許,它並不需要六個時辰就能破冰而出。」眾人心中一凜,再看到越來越粗的裂縫,全都慌了,紛紛道:「台侯,快用法寶!」
於公之斯淡淡道:「陶函之海其實是一個入口,它通向另一個空間,或者這個空間本身就是因為它的神力而存在。但是這個空間並不能夠囚禁人。」
眾人不知為什麼於公之斯在這當口悠閒地說起陶函的作用,卻仍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只有保持整個空間空蕩蕩的,陶函之海的出入口才能關閉,所以……」
「所以怎樣?」
「所以狍鴞進去以後,可以毫不費力地出來。」
「什麼!」在驚叫聲中,眾人就像從充滿希望的半空中掉進一個絕望的冰窟,又像咬著一塊大餅卻被人一巴掌甩在臉上甩丟了。
於公之斯問江離道:「你是不知道這一點而失策,還是另有計劃?」
江離說:「我本來就沒打算只用陶函之海就把它困住。」
「哦?」
「我想布下一個迷陣,讓這頭怪物在裡面繞個一兩天的應該沒有問題。」
「為什麼不直接在這城堡下面佈陣?」
「這裡妖怪太多,味道太雜,地方太小,再說,幾個時辰以後說不定流火會波及城下。」
眾貴賓又都舒了一口氣。但江離又道:「但這個迷陣我一個人發動不了,至少得有三個人幫我。」
有莘不破馬上道:「我自然是一個。」
江離將他左看右看,看了好一會才說:「我真看不懂你,明明功底紮實,但真正用的時候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還好,我這個迷陣布下以後,你只需要運氣幫忙就行。」
檗有闐道:「這個陣法莫非是要有四位高手同時運氣才能運轉?」
「不錯。」
檗有闐道:「老夫是東道主,責無旁貸。」
「別人都行,唯有城主不行。」
「為什麼?」
「施展陣法的四人都要進陶函之海。此刻形勢,城主如果不在堡中,只怕會有些難以預測的局面。再說也難保這些妖怪中再跑出一兩個難以對付的怪物,縱然沒有狍鴞的厲害,但沒有城主在外壓陣,進去的四人怎麼放心。」
檗有闐點了點頭,轉向靖歆道:「不知上人能否再勞煩一趟。」
靖歆道:「只要江離公子肯答應我一個條件。」
江離應道:「這次成敗生死,是大家共同的成敗生死,出力是你的本分!我沒必要求你。你什麼條件都不必說,我也決不會答應。是否出力,你自己決定。」
靖歆哼了一聲,道:「於公兄,兩位公子,再加上札寨主,四位剛好夠數!在下於此靜候佳音。」
札蠃忽然道:「小可有心,可惜無力。」
於公斛寧奇道:「無力?」
札蠃道:「我方才費諾大功力,以合體之術與狍鴞相抗,元氣早已損耗殆盡。如果我不是需要借助幾位的力量來度過這個難關,嘿嘿,這陶函之海,會那麼容易就交出來?」
江離凝視著他,眼睛充滿懷疑。於公斛寧聽說他功力盡失,不由得躍躍欲試。札蠃眼睛一瞄,呼道:「於公之斯,不要忘記剛才的承諾!」
於公之斯冷然道:「自然,三日之後,咱們再算帳不遲。」
於公斛寧喚道:「爹爹,機不可失!」於公之斯喝道:「你胡說什麼!要趁人之危麼!」年輕人一震,畏縮著退下。
札蠃道:「半日之內,我就能回復三成功力;兩日之後,就能回復到七成功力;三日之內,我功力可以回復到十成。嘿嘿,到時我們手底下再見真章吧。」
然而札蠃似乎也沒有注意到,躍躍欲試的,並不止於公斛寧一個。
狍鴞喜歡睡覺,因為現實生活太鬱悶了。
但是睡覺也總有醒來的時候。在正常的時間段入眠,在正常的時間段醒來,都還是比較舒服的事情,但任何事情都有意外,睡覺也是如此。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意外,是一百年一次的千里流火,每逢這一天到來,它總要被迫醒來,因為它不願意睡在火裡,那不是享受,而是遭罪。另一種意外,是被一些不知好歹的人類吵醒,他們總夢想著趁著它睡著消滅它。對於普通人,它可以毫不理睬,但敢於來冒犯它的人,多多少少都具有一些奇特的能力,這就讓人感到很煩了。不過,遇到這種事情不知多少次以後,它學會了一個法門:夢遊。雖然,夢遊並不是一種很舒適的睡覺方式,但總比醒著打盹強。因為睡眠不足,不但皮膚容易發皺,而且脾氣也會暴躁,這兩點在追求異性時,負面影響很大。
冰柱破碎,狍鴞醒來。
它還沒有睡夠,所以身體有種懶洋洋的感覺,神色看上去有些迷糊。抬起頭,習慣性地看了看太陽。日光並不強烈,沒有雲,沒有流火,也沒有天空撕裂的異象。
「我到了哪裡了呢?」它想道。
狍鴞向東方走去,那裡是一片鬱鬱青青,草芳樹綠,清風徐徐,泉水如乳。沿著小路,繞過鏡湖,穿桃林,古柏聳立,形如擎柱;過柳岸,彎松對拱,狀似門戶。攀上小丘,驀地眼前一亮:好一片猛惡的古森林!枝葉上干雲端,盤根結虯,漫平原,覆山巒,直到天地相接處!
狍鴞掉頭,向南方走去,樹漸少而苔漸多,水漸濁而泥漸濘,蟲蟻匍匐,毒瘴肆虐,溪水浮鱷,樹頭盤蛇,草間鳴蟆,石隙藏蠍。突然腳下劇震,紅土崩裂,巨岳噴火,燒山焚野。冒火登頂一望:好一片大火!燒盡了六色只剩紅,燒盡了五味只剩焦,燒乾了大海,燒紅了冷月,把南方四萬萬里,燒個天缺地絕。
眼前無路,狍鴞再向西走,月隱日出,路途漸漸崎嶇,山勢漸漸陡峭。怪石天成,如猛獅,如惡虎,如狻猊,如夜梟。瀑布倒掛,怪魚逆游,風狂呼,水怒號。越走越西,越走越高。地面雪被輕軟,地底暗流狂暴。一腳踩著黃河的源頭,再回頭:好一方雪原!前方也是白色,後方也是白色,天也是白色,地也是白色。凍絕了萬物,驚呆了狍鴞。
它一聲歎息,轉向北走,天地由明亮而昏黃,由昏黃而黑暗。上空無星月之光,周圍無鳥獸之語,這夜黑得讓人恐怖,靜得讓人不安。一聲水響,卻是一腳邁進水裡。風起,雲消星閃,月色綿綿;北望,除了水,還是水,睜開千里眼,千里之外不見岸也不見灘。
狍鴞回頭,再向中部走去,腳下是鬆軟的黃土,東方是初照的陽光。風若有若無,路時斷時續。它彷彿又感到困了,打了個哈欠,伏在這又溫暖、又舒服的黃土地上,眼簾慢慢地、慢慢地垂下。
突然!它身子一抖,眼睛暴睜,盯著那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的太陽若有所思。
「哈哈,我幾乎被你騙了!」狍鴞一躍而起,向那「太陽」衝去!一箭憑空射來,狍鴞穩穩落下,周圍一切幻境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空蕩蕩和幾個人寥落的身影。
江離鎮東南,有莘不破鎮西南,於公之斯鎮東北,靖歆鎮西北。四個人的臉上,都掩不住失望的神色。
於公之斯道:「可惜可惜,你若就此睡去,這會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狍鴞大笑:「剛才的幻覺雖然讓人很舒服,但假的就是假的,當不得真。」它頓了頓,說:「我剛醒來,布下種種幻象讓我產生種種幻覺雖然難得,但在半日之間讓我彷彿遊歷了十年,這份扭曲時間的功夫,可就更了不得了。這不像你的手筆啊。」它環首四顧,看到江離的時候,微笑說:「小伙子,是你吧。」
江離道:「彫蟲小技,見笑大方。」
狍鴞道:「小小年紀,有這樣的修為,也算不錯了。不過你雖然算盡機關,依然白費心思。人類,我問你們一句:你們把我困在這裡,到底是為什麼?」
有莘不破道:「我們不想讓你出去吃人。」
狍鴞大笑:「吃人?自盤古辟開時間與空間,分開宇和宙,天地不再混沌,萬物由此滋長。但你們人類自從有了智慧,便以萬物之靈自居,驅役萬物為己用,殺戮萬物為己食,蹂躪萬物為己衣。萬物必然有所依靠食用才能生存,這不怪你們。但你們為了得逞一己的慾望,發洩無度的精力,濫殺濫伐,荒淫無度,這也罷了。可笑的是你們全以自己為中心,自己立下法律規條,號道德,分善惡。其實也不過是順你們的,就是善,害你們的,就是惡。你們無法跳出來看看這個世界:它豈是為你們而存在的!在你們存在之前,這個世界早就運轉著了;在你們滅亡之後,這個世界還會繼續運轉著!」
狍鴞傲然道:「我狍鴞一族,自古以食人為本性,我們只吃人,並不妄自侵害它物。我自誕生以來,秉持六氣之正道,修成這不死不壞之身,不怒不擾之性。我雖吃人,但卻有限,千年以來所吃人數,還不及你們十年來本族殺死本族的人數。我雖吃人,其實並沒有危及你們作為一個種群的生存。但可笑你們不懂得,我對你們這個群類來說,危害有限,而你們最大的敵人,其實卻是你們自身的淫惡之性。這些年你們放任自身的心腹大患不除,只知道在一些肌理之疾上糾纏不清,好笑啊好笑。」
靖歆晃若無聞,有莘撓頭,江離失神,於公之斯神色卻堅毅如初。
狍鴞冷笑道:「人類啊,你們還要和我打這場沒有意義又絕無勝算的仗嗎?」突然仰天大吼,吼聲中靖歆退了半步,有莘和江離如喪魂魄,於公之斯卻依然硬得像一塊石頭。
狍鴞對於公之斯道:「你可真倔啊!」
於公之斯道:「我不是倔,只是以前聽一個人講過三句話。」
狍鴞道:「什麼人?」
「一個大荒原所有妖怪都要匍匐在他腳下的人。」
江離一振,有莘回過神來,只見狍鴞的臉色卻有些變了,哼了一聲道:「什麼話。」
於公之斯緩緩道:「第一句是:無論人神妖魔,真正有仁者胸懷的,話一般不會太多。」
狍鴞的臉色有些難看了:「第二句呢?」
「面對拿著刀子的人,越聰明的妖怪話越多。」
狍鴞陰沉著臉,不再接話。
於公之斯自己續道:「他的第三句話是:畜生就是畜生,就算它長著人臉,口吐人言,理論高深莫測,立場冠冕堂皇,你也不要放下手中的刀子!」
狍鴞大笑起來,突然竄起,一抓向於公之斯壓下。變生不測,有莘和江離都來不及反應,於公之斯的人卻不見了,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躍起,瞄準狍鴞當頭就是一箭。狍鴞再次竄起,竟然對來箭全然不顧,向半空中無轉圜餘地的於公之斯全力一撲。只聽一聲慘叫、一聲悶哼同時響起。狍鴞中箭在前,於公之斯中抓在後,但中間只是電光火石的區別。空中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落下。於公之斯身子還沒著地,早被一條巨籐凌空捲往東南。狍鴞彷彿卻已經全身動彈不得,重重地摔在地上。於公之斯剛才這一箭「天雷行罰」,中者如遭電殛,狍鴞在碰到於公之斯之前早就全身麻痺,但於公之斯也沒有料到狍鴞竟用這種兩敗俱傷的打法,狍鴞這一撲用了全力,雖然半空麻痺,仍靠一股慣性重傷了對方。
靖歆見狍鴞趴在地上,好一會不動,不由大喜,正想催動影刀,卻見狍鴞又突然躍起。於公之斯躺在江離背後數丈處,不由歎了口氣,喃喃道:「冰火雷電都傷它不得,難道它當真無敵?」
狍鴞站穩了身形,觀察三人:有莘不破嚴陣以待,靖歆卻有退縮之意。再看江離:只見他身旁桃花亂舞,紫籐盤繞。無端端一陣東南風吹來,一股花香熏得自己睡意大盛。狍鴞吃了一驚,咬一咬牙,閉了鼻息,轉行內息之術。「這小子很危險啊。」它不再猶豫,猙獰著向江離衝去,一路踩斷攔路的荊棘,踢開盤腳的樹根,彈指間來到江離的面前,怪手揮出,捲起一陣狂風。
江離見狍鴞竟然能夠以內息代替外息行功,已吃了一驚,而自己布下的十八關連環扣也沒擋得住片刻,心下更加駭然。眼見狍鴞巨手襲來,手未到,勁風已經逼得自己透不過氣來。完全覺醒以後的狍鴞,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全力以赴,仗著身堅體硬,看準了目標,不管偷襲,不理干擾,每一招都不遺餘力。
危急間江離感到被一股熟悉的味道抱住,「砰」的一聲,這一招打了個結實,兩個抱在一起的人影飛了出去,掉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狍鴞見一招解決了兩個人,哈哈大笑,一步一個腳印地向靖歆邁去。狍鴞第一次出手時,靖歆和於公之斯反應最早,但他卻為自己留下了三分力氣,當其他三人受到襲擊時,他未曾援手。這時見狍鴞走來,才著了慌,催動影刀向狍鴞攻去。狍鴞嘿嘿一聲冷笑,不管影刀割在身上微微的疼痛感,一腳踏下,把靖歆踩得扁平。
於公之斯空手躺在地上,落日弓早已跌落在遠處。狍鴞剛才這一撲傷得他全身骨頭有如根根寸斷。眼見三個同伴也被各個擊破,歎了一口氣,道:「你贏了。」
突然一個人跳了起來:「誰說他贏了,我可還沒死呢,剛才那一下,哈哈,就像撓癢癢!哈哈,哈哈……」有莘不破上氣不接下氣地笑著,他的腳有點抖,身子卻站得筆直。在他腳下,江離也吃力地撐起了身子。
狍鴞輕蔑地瞥了他們一眼,知道他們已沒有敵抗自己的力量,冷笑一聲,對於公之斯道:「我們現在在陶函之海裡面?」
於公之斯不答。
狍鴞仰頭盯著那「太陽」,自言自語道:「一定是的,雖然沒有進來過,但一定是的。哈哈,這寶貝最終還是落在我手上!臭廚子!我再也不怕你啦!」奮然一躍,跳進了那「太陽」的暈影之中。
有莘不破怒叫道:「回來!勝負未決,滾回來!」
江離道:「他不但刀槍不入,還通曉內息導引之術,我的力量也無法通過氣味侵入他的體內,看來我們真的奈何不了他。」
有莘道:「我偏不信!等會我回過氣來,扯開它的嘴,鑽到它肚子裡把它的腸子扯個稀巴爛!」
江離聽了,不由心頭一動。
於公之斯望著「太陽」,那是陶函之海的出口。眼見四大高手或死或傷,困在此中。大風堡內札蠃元氣大損,檗有闐獨木難支,狍鴞一出,只怕所有人都難以倖免。一想到自己的兒子也在劫難逃,他心臟一緊,隱隱作痛。
突聽一聲嘶叫,「太陽」中掉出來一條巨腿,接著是一個龐大的身軀——狍鴞竟似被人逼了回來。於公之斯大喜:「好!無憂城主名不虛傳!」
狍鴞在慘叫聲中跌了下來,只見它修成人形的臉上鮮血模糊——它竟然受傷了!
有莘不破眼尖,大叫到:「哈哈,好,這傢伙瞎了一隻眼睛呢!」
江離似乎心中有所觸動:「看來可以從它的九竅入手。」
於公之斯卻有些疑惑:「這不像是檗有闐的手段啊!」
狍鴞畢竟有上千年的修為,暴怒之後,很快沉靜下來,手往地面一撐,屁股翹起,生出一條細長的尾巴,那尾巴越長越長,不片刻觸及了「太陽」,穿了過去。
有莘不破問於公之斯道:「你不是說它沒什麼其它本事了嗎?怎麼還有這招。」
於公之斯苦笑道:「我是就我所知而言。」他吸了一口氣,感覺胸腹漸漸暢順,便想取回落在遠處的落日弓作困獸之鬥。那邊有莘不破摩拳擦掌,似乎也漸漸恢復了力氣。
有莘向狍鴞剛跨出一步,便聽江離道:「別浪費力氣,伺機再動手!」
於公之斯運氣虛抓,正想用「凌虛控鶴」功夫取回落日弓,天際突然掉下一柄弓來,落在身旁,接著狍鴞的尾巴倒拖回來,末梢捲著一個人,那人衣衫破爛,神情蕭索。有莘不破吃了一驚:竟然是終日伏在金織門外的那個男人。
狍鴞猙獰說:「好小子,好小子,果然虎父無犬子,不過我會讓你知道傷我的後果!」
於公之斯身子一震,再看身旁那把弓,赫然是世傳兩大神弓之一的落月弓,一時間悲喜交集,看著半空中不知死活的大兒子,鼻子一酸,口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於公之斯不知道這些日子來大兒子到了那裡,發生了什麼事。自從那次大禍以後,他一直強壓著自己的悲痛,因為這個家需要一個堅強的父親,這個商隊需要一個堅強的台侯。但在這個男人平靜的微笑下,有多少別人不知道的思念和愛意呢?對於那次家難,他和所有人一樣,有著太多的猜測和疑惑。當再一次看到於公孺嬰——自己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那些猜測和疑惑剎那間全部拋之腦後。他甚至忘記了這一仗的重要性,也已經沒有興趣知道剛才陶函之海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現在唯一關心的是被狍鴞制住的這個年輕男子的生死。
狍鴞收緊長尾,把於公孺嬰勒得骨頭作響,但這個男人卻彷彿完全沒有知覺,既沒聽見地上父親的高呼,也沒感到身上的痛楚。於公孺嬰到底怎麼了?連於公之斯也不知道。他顫抖著拿起落月弓,卻沒辦法搭箭拉弦。有莘不破抓緊了拳頭,不敢輕舉妄動;江離卻是一片迷茫的眼神,喃喃自語。
狍鴞抓住於公孺嬰以後,似乎已完全鎮靜下來。它沒有受傷的左眼閃爍著異樣的目光,似乎看透了眼前這個微弱生命的想法。它突然微微放鬆了尾巴的力道,因為它是一隻有智慧的妖怪,不想敵人在求死狀態下沒痛苦地死去。它要想辦法讓這食物清醒,然後再在痛苦中死掉!
就在這時,空中倏地垂下一根更粗更長的尾巴,啪的一聲甩在狍鴞負傷的右眼上,狍鴞負痛,鬆開了尾巴,向後退卻。於公孺嬰直挺挺地落在地上,他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種非常複雜、非常奇異的神采,盯著攔在自己和狍鴞之間的那條上半身是人形的巨蛇。巨蛇微微側過頭來,把有莘不破驚得目瞪口呆。
「怎麼了?」江離問。
「她,她是銀環!」
「銀環是誰?」江離又問。
有莘不破忽然有些忸怩。也許因為他不知道怎麼回答江離的這個問題,也許因為他想起了和銀環那粉紅色的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