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命運之輪 第四節 文 / 阿菩
若木醒來,聞到一股香味。
有莘羖正在烤雉雞。香嫩滑美、氣飄十里的雉雞周圍,安下了十八道暗樁。
「做惡夢?」有莘羖問。
「嗯。又夢見那天在十方城的事情。可在歸藏子那裡看到什麼聽到什麼,我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你在幹嘛?」
「捉九尾。」
若木想起來了,雉雞是九尾狐最喜歡的食物。「你捉它幹什麼?」
「送它到雀池去。」
「你瘋了!」少年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這個男子。「我師父說了,泡過雀池之後,她會死掉。」
「我知道,但我仍得這麼做,因為我知道這是她的心願,也是我的心願。」
那天有莘羖聽聞噩耗回到故土的時候,巨大結界早已經撤了。四大宗師和伊摯也已經離開。變成殭屍的連山子被血祖帶回夏都,而歸藏子則被伊摯帶走。
有莘羖站在廢墟上,仰天大叫一聲暈死過去。
他本是命中注定的未來諸侯,前途無量的英偉男子,但反手間卻成了這五百里廢墟中唯一存活的血脈,成為這個世界上遊蕩無依的孤魂野鬼。當他離開這個國家的時候,是一片片雞犬相聞的歡聲笑語,那時候奄奄一息的妻子還在他懷裡;當他再度踏足,這片焦土上除了白日鬼哭,什麼都聽不見了。
假如他不是那麼衝動;假如大夏王不是那麼暴虐;假如一切可以重來……
有莘羖躺在廢墟上,痛暈了三次。如果沒有那個少年——不放心他的朋友留下來的徒弟——守候著他,他也許也就成為這座廢墟上新的魂魄。他的親人,他的族人,他的鄉土,他的故國,他的幸福,他的憧憬,他的未來,他的過去——這些對他來說異常重要的東西,原來在生命發展的過程中,一個小小的異動就足以完全摧毀。他第一次感到時空的廣大和命運的可怕。
懷念,傷感,痛恨,悲苦……他第三次醒來,眼前迷夢般的霧突然散開了,就像小啟生嶺上的霧一樣散開了。他的眼睛彷彿透過扭曲的時間看到了那時候的情景:一頭九尾狐從空腹石中串了出來……有莘羖在那一刻很清晰地悟到:那頭魔獸就是他的妻子。
於是他離開了已經成為鬼域的故土,像一個野人一樣,滿山遍野地尋找一隻九尾狐狸。
又過了半年,他找到了他的妻子——不是九尾狐,是他的妻子。那是一個月中唯一一次意識的恢復,那是兩年來兩人唯一的一次短暫的纏綿。雖然懷中抱著的是一個狐狸的軀體,但他知道,這個不會說話的獸殼底下有著一個女人的溫柔。他什麼也沒說,她什麼也沒做。因為他的歡喜是這樣激烈,因為她的精神是這樣疲弱。如果不是對丈夫刻骨銘心的懷念,她不知道能否在有限的時間裡保留這一點點精神的獨立。
那天醒來是一陣劇痛,九尾狐幾乎掏出了他的腸子。
此後,他再也沒有機會在一個月中的那天成功地接近九尾,這頭狡猾的魔獸總在那個時刻到來之前藏得無影無蹤。
若木的師父太一正師祝宗人曾告訴有莘羖:「據傳說,在很遙遠的南方,有一個毒火雀池,在毒火中洗煉過以後,可以脫卻獸皮,但賴九尾妖氣得以延續的生命也將會隨之而結束。」
「你知道的,」若木說,「你的力量未必能夠制住它,而且這畜生的力量其實還沒有完全覺醒。一旦覺醒,可能就沒有人能夠再靠近它了,它甚至可能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魔獸!」
若木的話有莘羖早已瞭然,但他仍想試試。「我一時捉不到它,但也要把它一步步往南方逼過去。力量不足,就用我的智慧。」
「可你知道,就算你僥倖成功了,她也會死。」
「我知道!」有莘羖抬起頭來。這是一道磨難洗過的眼光,異常的明亮,異常的堅定。「可我希望讓她作為一個女人,作為我的妻子死去,而不是作為一頭畜生離開這個世界。」
若木茫然。他看不懂這個男人,但卻能感受到這個男人身子裡的一種難以掩抑的東西。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死亡原來也是那麼嚴肅的一件事情。喪父,亡國,幾次死亡的拜訪,幾次情感的劫難,竟可以把一個男人的精神境界磨洗得如此乾淨利落!」
在這個世界上,他最崇拜的人原本是他師父。他師父那種深不可測的眼神底下藏著他願意畢生追求的神韻。但他在這個男人面前慢慢地變了。師父就像一個大海,容納了無窮的力量和智慧,卻叫誰也看不見;而這個男人則像一個沒有爆發的火山,那隨時隨地會溢出來的火焰雖然沒有噴發,但卻常常令他熱血沸騰。師父也許更加高遠,但這個男人卻更加可親。
於是,少年想起了那天他看見了又忘記了的命運。雖然忘記了具體的內容,但那可怕的感覺卻還記得。自己該怎麼辦?迎接它,還是逃避它?
「看!這是它的足跡。看來它發現我們的企圖了。這場仗很難打啊!」有莘羖有點悵然,但馬上又精神奕奕起來。他果斷地毀掉了所有的陷阱,躡著狐蹤追尋下去。他的動作依然利索,眼神依然清澈如水。
年輕人突然想起師父的話:「有莘能有這樣強烈的執著,是由於他心中有一種強烈的信念和一份深厚的情感。他雖然真摯,但太過癡心,因此不免有偏,否則定能領悟無上的中正之道。不過,對他來說,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嘿!你看!」
循著有莘羖的歡呼聲,少年掠了過去。這一去,太一正師失去了他的徒弟。這個少年,這個男人,和九尾狐一塊消失在現實的世界裡,只在口口相傳中留下一個越傳越淒美的愛情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