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命運之輪 第二節 文 / 阿菩
「若不出降,城破之日,便是屠城之時。」
大夏元帥干虎的話二十八日之前出口,但由於十方城軍民頑強的抵抗,直到這天才開始兌現。
「殺!」兩萬五千裝甲精良的賁士對十七萬手無寸鐵的平民。
屠城。
大夏王軍副元帥、和有莘羖齊名的絕代劍豪子莫首的劍又開始跳動了,他一路踩著死人橫臥的軀幹和微溫的鮮血走進了干虎的大帳。
「已經殺了三萬人,弟兄們的刀劍都已經砍鈍了。」
「那就叫他們把自己的守護獸放出來,把人一個個吃了!」干虎咆哮著,對他的副手說。
「可是屠殺這些沒有力量和裝備的平民,不算英雄!」
「英雄?誰讓你去做英雄!來到我帳下,你只需要做到兩件事情:服從我的命令!殺我讓你殺的人!出去吧!」
「是。」
子莫首走出營帳,拔出他的劍,刺入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的喉頸之中。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劍有些滯窒。
「瘋了!莫首將軍瘋了!……見人就殺,他瘋了!」
干虎聽到呼喊,走出了大帳。大帳外,一個男人手持一柄被染紅的劍,非常優雅地在月下揮舞著,每一次揮動,便有一條生命完全釋放出他的全部精華,在飛濺的血花中死亡。
一劍,一條命,絕不會多,也絕不會少。
沒有人能靠近子莫首一丈七尺之內,因為那是他的血劍光蕩漾開來的距離。
一時間,干虎呆呆地看著這個他自以為很熟悉、卻突然變得很陌生的男人,離他三十三丈三尺的這個男人。在這一瞬間他有種錯覺:那柄血劍不是在殺人,而是在吸食每一個人的生命。被血染紅的劍鋒每一次揮動,都有一種奇異的血色光彩倏然綻放,就像被殺者的生命在一瞬間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依附在劍上,成為一朵劍花,血紅的劍花。
「這是什麼劍法?」干虎問自己。他從來不知道子莫首會這樣一路劍法,或者說他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存在著這樣一路劍法。
子莫首的劍圈越來越大,和干虎的距離也越來越近。干虎突然感到一股涼意逼近,他知道自己沒有時間發呆了。
這個大元帥的眉毛突然豎了起來,旁邊的八大虎賁將一看,紛紛閃避,因為他們知道禍事要來了。
「嗚啊——」在干虎的嚎聲中,月色下的雲片出現了扭曲——不!整個天空都出現了扭曲。在扭曲中一頭六腳的虎形怪獸探出頭來,並慢慢顯出整個身形。轟隆一聲,六腳虎的六隻腳就像六跟巨型石柱一樣,砸在干虎與子莫首之間。它的八十八個倒鉤齒間噴出一股燻熱的綠霧,一霎那間連干虎的大帳都被腐蝕得七零八落。除了干虎和直轄的八大虎賁將,方圓九十丈之內所有的生命都停止了活動。仍然在舞動的,只有那一團血色的光華。
六腳虎慢慢向紅色的光團靠近。干虎知道,從來沒有人能夠以軀體抵抗來自天外的幻獸,除非子莫首自己也召喚來能與之抗衡的幻獸。不過,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何況,據干虎所知,他的這個副手只會用劍。
當別人以為子莫首正沉浸在殺人的狂熱中時,其實他的內心一片平靜——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平靜了。血劍的每一次舞動,其實都不過是他思緒每一次跳動的外現而已。
「我為什麼來這裡?為什麼幹這樣的事情?」
無論是文化從屬還是種族血緣,他都是一個東人。確切地說,他是一個商人。自從西方民族建立起一個強大的夏政權以後,東方各族就不斷地受到它的武力威脅。甘之戰以後,東方大大小小的種族與部落都向啟臣服,成了夏朝的屬國或附庸。在夏啟駕崩後,東方有窮氏出了一位大有力量的英雄后羿。后羿進入夏都作太康朝的卿士,後來造反,代太康為王。后羿代夏,是東方勢力對西方勢力的一個反動。但沒有多久,少康復國,夏朝中興,沿大河而下,勢力逐步向東延伸,依然是一副西方征服東方的姿態。
很小的時候,子莫首曾問父親:「我們有這麼繁榮的經濟,這麼深厚的文化,為什麼要對夏人俯首帖耳?」父親沒有回答他。但他自己找到了答案:那次,夏都的使節來到亳都耀武揚威,那絢麗的兵甲耀傷了子莫首的眼睛。
「武力!是武力!」從那天開始,他丟開了刻甲骨用的小刀,披開了束籠起來的頭髮,拿起了劍。先是一把木劍,然後是一把骨劍,然後是一把銅劍。國人們都說,王子墮落了。連父親也不嘉許他這樣做。
「沒有武力,怎麼保家衛國?」他說,「我要保護愛護我的這片土地和族人,所以才追尋武道的極致啊!」
「我們需要武力來保護我們的財產和宗廟,這沒錯。」他的哥哥說,「可是武力和暴力往往只是一線之隔。父親是擔心你太醉心於武力,怕你尋找武道極致的結果是連最初的目的也忘了,只記得暴力。」
「天乙哥哥,你放心!我不會的!」
但亳都沒有能滿足他的武道精神,這裡的人更加關注的是祭祀和禮樂,於是他離家出走。多年來,他踏遍名山大川,希望找到傳說中的崑崙與死神,希望找到「子虛烏有境界」,希望找到「天外天,洞內洞」,找到那些可能給他答案的人。
終於,他遇見了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血祖。血祖抽出他的骨頭,淬上他的血,煉成了只屬於他子莫首的一柄血劍!後來,他又邂逅了大夏王。大夏王給了他展現劍法的機會,在無數次的殺伐中,他徹底地體驗到了血腥的快感——多年來所尋找的武道真諦,似乎就閃現在每一個生命結束的那一瞬間。
無論是血祖還是大夏王,這兩個人身上都有一種可以媲美他父兄的氣度。但是這種氣度卻比他的父兄來得更加直接,更加殘酷。在拜血祖為師的時候,在向大夏王宣誓效忠的時候,他幾乎就要以為,那種氣度背後,就是武道的真諦了。直到血祖失蹤了,直到大夏王駕崩了,他還是這樣認為,一直到剛才他拔劍殺了那個少年。
「父親擔心的是,你會尋找得連目的也忘了,只記得暴力。」哥哥的這句話再次在他腦海中響起。
是的,他已經擁有了強大的武力,可他為什麼尋求武力,他早已經忘了。他最初的動機是保護家園,讓東方人有朝一日能夠對抗西方的暴力。可累計的鮮血和生命掩蓋了良善的出發點。他現在在幹什麼呢?他正在用從西方人那裡學來的本事殘殺東方人!
本來,他的每一劍刺出,都會像刺入毫無波瀾的靜水中一樣,讓所有可以刺穿的生命無法拒絕死亡的邀請。可就在剛才,當劍刺入少年頸項的時候,他卻覺得一陣滯窒。
於是他突然想起父親和兄長擔憂的神色,也因此而陷入冥想。可當他冥想的時候,他的劍並沒有停下來。夜色下是一片淒美的紅色。周圍的人,無論是引頸待戮的陷城百姓,還是與子莫首共屬一軍的下屬,都被這血紅色的圓暈震懾得失去了行動力。
「啊……莫首將軍瘋了!」
一劍揚起,就是一道血光。
九天幻獸六腳虎慢慢走近子莫首。
干虎開始考慮如何收拾殘局,因為他認為自己贏定了。五百年來,從無人能以血肉之軀抵擋住九天幻獸排山倒海的力量,子莫首當然也不可能例外。然而六腳虎即使是他的守護神,但作為九天之外的第一級幻獸,可不是那麼好請好送的。每一次召喚它的代價,事後總讓干虎厭悔不已。雖然,他真正召喚六腳虎連今天算上也只有三次。
「剩下的幾萬軍馬再加上那十幾萬該死的殘民,不知能否滿足這畜生的胃口。」干虎想。
突然,一道紅光閃過,在月下劃了一道優美的弧形。紅暈散盡,子莫首很寂寞地站在六腳虎獸的屍體上,一臉沉思狀。
所有人都驚呆了,經過短暫的定格,干虎終於在過度的驚駭中瘋了!
所向披靡的九天幻獸被一種「不可能」的力量踩在腳下,這令他在那一刻驀然喪失了理智:「不可能!不可能!天外幻獸不可能被人打倒!沒有人可以直接對抗九天幻獸!」他瘋了!一霎那間瘋了!手足無措地撕爛自己的戰袍,砸爛自己的軍盔,拔出大夏王所頒賜的寶刀「宰歲」,向子莫首衝了上去。
一道孤直的紅色閃電一耀,干虎的一切動作都停止了。
被染紅的月光中,大軍倖存的八賁將有七個在這空前的震懾力中癱瘓了,只有一人勉強地用長矛支住了身體,口中喃喃道:「極致,這便是劍道中的極致嗎?」
新的一輪劍花,在圓月的伴奏下有節奏地綻放著。兩萬五千名大夏精銳,加上十三萬有莘氏遺民,被這柄劍殺得乾乾淨淨。
多年後,這個修羅場成為一個遺跡,而這個夜晚則成為一個傳說,一個屬於血劍宗的遙遠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