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喜歡吃蘋果的女人 文 / 畫上眉兒
唐麟澤覺得自己一直都是個面善的人。
每次他步行下班路過地下通道的時候總會有一兩個乞討的孩子端著碗或者是伸著一隻髒兮兮的手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他會停下腳步看他們幾眼,然後不由自主地往口袋裡掏出錢來。有時候是一枚硬幣,有時候是一張五元或十元的鈔票。
他並不認為施捨是一種義務,只是已經形成了習慣,就像順便去超市買東西他總喜歡看一看產品的保質期一樣。他覺得自己善良的保質期很長,並且一直在延續下去。
教室裡非常安靜。這種安靜和黎明前的黑暗完全不一樣。那是一種隱藏在躁動和正色之下硬生生壓迫出來的安靜。剛剛打上課鈴,教室裡的喧囂聲隨著一個點名薄的翻開而霎時靜穆,似乎是一個樂章剛剛掀起高潮便戛然而止了。
「丁薇。」唐麟澤念了兩遍這個名字,在確定這個叫「丁薇」的女學生沒來上課的時候皺著眉在點到薄上劃了一個「×」。她的名字在這堂專業課上已經有三個「×」了,疊在一塊形成一種叛逆的氣勢,不容小覷。
唐麟澤向講台底下的一張張年輕的臉說:「如果有同學碰見丁薇,跟她說一聲,要是她再不來上課,這學期的考試她可以不必參加。」學校的教務處有明文規定,專業曠課三次以上考試成績一律不算合格。這句話由唐麟澤的嘴裡說出來並無太大的威懾力,儘管他的神情嚴肅,可是私下裡他也明白,學生們一般都把他的點到當做過場戲,當堂捏著嗓子變換音色代到的和事後遞紙條請假的不勝枚舉。他的一張風度儒雅的臉總給人善良和藹的感覺。為了這張臉,他也情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是太頑皮的學生,他一向都會手下留情。
只是這個叫丁薇的女孩子卻不知道為什麼,既沒有人幫她代到也沒有人幫他遞紙條。他的腦海中對那個面貌倔強的女學生有一點印象,可是他並不能僅僅通過這一點印象去斷定她不來上課的理由。
也許還有什麼別的原因?
唐麟澤甩開雜亂無章的思緒,翻開教案對他的年輕的學生們說:「今天我們講老捨的《駱駝祥子》。」唐麟澤在做學生的時候曾經非常酷愛老捨的這篇經典之作。祥子的不幸遭遇和愛情的悲劇讓他深表同情,其中體現的人性由善轉惡的一段經歷在看到最後的時候不禁讓他觸目驚心起來。
他在講台上用不溫不火的男中音給他的學生們演繹這篇小說的時候有些投入,身體不自覺地向前傾,表情生動,眼神專注而發亮,手指在空中不斷變換著手勢。毫無疑問他講的課非常精彩,每一個學生都沉浸在他略帶磁性的聲音所營造出的氛圍中,與祥子的命運繫在一起共沉共浮,直到九十分鐘一響的鈴聲才打斷了他們共同探討的文學趣味。
唐麟澤是個不喜歡拖堂的老師。不管有沒有講完,聽到鈴聲,他就會立刻停下他的講課,微笑著和他的學生們道別。
他的口碑在中文系一向很好。
所以毋庸置疑在這次評選教授職稱的名單裡,也自然有唐麟澤的名字。
唐麟澤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放進一隻黑色的真皮手提包裡。他很注意細節,並不像其他老師一樣隨隨便便拎著一隻不知道以前用來裝什麼可是現在用來裝教案的塑料袋便堂而皇之地登上講台。
他向與他告別的同學點點頭,在確定沒有學生向他請教問題之後信步走了出去。
校務公開欄上經常會貼出學校的行政事務和日常通知。唐麟澤拎著黑色手提包路過的時候便停下來看了一會兒。那裡貼有各個學院評選教授職稱的候選名單。唐麟澤看見自己的名字排在中文系那一欄的最上方。從他的照片裡可以看到一個面色和善的中年男子正在微微地向路人頷首致意。從那種微笑裡可以看出他溫文爾雅和睿智的優點,讓人瞧著打心眼裡會投出贊同的一票。
他有些自得地微笑起來,眼光四下裡掃視了一遍,卻在不經意間看見那張候選名單的附近貼有一張並不起眼的通告,上面寫著:1997級中文系學生丁薇於1998~1999年度考試期間參與作弊,予以嚴重警告處分並勸其退學。
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看清了那張通告貼出來的日期正好是今天。難怪這個叫丁薇的女學生開學好幾天也不曾來上課,她退學了。
這份通告沒來由地讓唐麟澤心下一陣不快,丁薇的名字在他的名字旁邊扮演著一個灰色的角色和春風得意的他反差極大。
他記得上個學期兼授這個班的現代文學的時候曾留意過這個女學生,長相漂亮,很安靜的樣子。眉毛略濃一些,微微向上挑著,顯示出一種倔強的意味。可惜了……
唐麟澤並沒有多做停留,拎著他黑色的手提包向家的方向走去。
他的家離學校不算近,也不算遠。步行半小時或者擠公車十分鐘便可到達。他雖然收入頗豐,可是並沒有想過買一輛代步的汽車,那太招搖了。
唐麟澤今天想步行回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任萍讓他下班路過超市時順便捎些鮮肉回家。她說最近是非常時期,打算包頓餃子好好犒勞犒勞他。
唐麟澤想起任萍的時候總是會覺得很溫馨,這是個有教養並且懂得生活樂趣的女人,和他結婚十幾年來從未發生過口角。只不過任萍的身體不好,不能生育,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遺憾。
他進了那家常常光顧的超市,在食品區挑選著食物。有位老太太上前詢問他一盒豌豆黃的價錢,說看不清楚。唐麟澤知道自己一向給人善良可靠的感覺,於是他很耐心地告訴老人價錢並稍微給了自己的一點意見。
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前閃過去一個高挑的身形,讓他覺得有點眼熟。
挑了一包任萍喜愛的一種牌子的鮮肉餡,他跟上那個身形前去付賬。當那個女孩子側過臉來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嚷了起來。「丁薇」。
丁薇看上去有些驚慌,不過這種驚慌的臉色隨即一閃而逝,變得有些尷尬。她手上拎著一些食品和生活用品,匆忙向他點點頭。收銀小姐算了算錢對她說:「一共是五十六元,謝謝。」她將貼身的口袋翻了個遍只掏出五十四元九角,還有一元一角不知著落。排隊付賬的人等急了,不住催促。
唐麟澤拿了一張一百元的鈔票遞了上去,丁薇的眼睛迅速地掃了他一眼,低低地說了句:「謝謝唐教授。」那聲帶著南方口音的「教授」叫得唐麟澤有些飄飄若仙。雖然幾年前他就被評為副教授,可是這個頭銜聽上去很彆扭,還是把前面那個字省略比較好聽。他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從收銀小姐手中回收了幾張新嶄嶄的鈔票。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出了超市。唐麟澤看著前面那個健康而美麗的女孩子覺得有一點惋惜。
「唐教授,今天謝謝你了。」丁薇停下來,面色有些不大自然。
「沒什麼。你住這附近?」她搖搖頭,又點點頭。
唐麟澤知道自己不便多問,便從皮包裡掏出一張名片給她:「有需要幫助就給我打電話。」
「好的。謝謝。」丁薇客氣地說著,接過他的名片。
她纖細微涼的手指不經意地碰了一下他,然後她像只受過驚嚇的兔子一下躲了開去,眼神顧盼之間有種難以言喻的美麗。
唐麟澤微微一笑,把手收了回來。「再見。」他對丁薇說完,轉身走了。
唐麟澤走進家門,將皮鞋放在玄關擺放整齊。他看到門口處的拖鞋少了一雙,便知道任萍已經回來了。
「麟澤,是你回來了嗎?」任萍圍著圍裙從廚房裡出來,兩手都是麵粉。她沒有生育過,仍然保持少女時候的身材,儘管臉上已有少許皺紋,可是絲毫不減少她的美麗,反而平添了不少韻味。
「我買了你要的東西。」他微笑著將那包肉餡遞過去,「要我幫忙嗎?」
「好,不過你得先洗手。」任萍點點頭,又鑽進了廚房。
「今天醫院不忙麼?這麼早就回來啦?」脫去外套,他捋起袖子把手放在水龍頭底下,邊洗邊問她。
「今天又不是週末,幾個小手術而已。完了我就先回來了。」任萍和著面,將胳膊上的勁使足了,用力地揉著那些雪白細碎的麵粉。「給我加點水。」她對唐麟澤說。
他往麵團裡添了些水,繼續說:「今天我填了申請表,一共只有兩個名額,三個人競爭。」
「哦。」任萍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麟澤,你一直是優秀的,從來沒讓我失望過,這次一定能評上。」
唐麟澤看著這個為他忙碌的女人不由得心裡湧起一陣感動之情。她一向是溫順並且多情的,性子好得如水一樣平靜柔婉。他第一次看見她一身白大褂的時候就覺得她是天使,並且到現在也一直這麼覺得。
「喲,你瞧你做了什麼。」她嬌嗔道,「水加多了。」
「沒關係,多加些麵粉就是了。」他不慍不惱地又跑去舀了一勺麵粉。
「做多了我們倆吃不完。」
「放冰箱裡吧,凍著不會變質。」他說。
任萍等面醒發好了之後開始擀餃子皮。唐麟澤負責包。他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餃子的時候突然想到了剛才和丁薇的一下碰觸,就像阿Q對小尼姑的調戲後手指黏膩得有些怪異。
任萍說:「下星期醫院會很忙,我要負責帶幾個實習生,怕是沒時間給你做飯了。」
他用力捏了一隻餃子放在几案上,那餃子「噗」地一下仰面倒了下去,唐麟澤伸手過去把它扶正了,它腆著肚子像一位得勝的將軍。
「沒關係,我到外面吃,要不隨便弄一點。」
「你還是到外面吃吧,你自己弄又是吃泡麵速食,對身體不好。」任萍用手臂捋了一下頭髮,沒捋上去。唐麟澤幫她把頭髮抿齊,發現任萍的髮根有一絲發白的頭髮摻雜在裡邊。
歲月不饒人啊。他用食指和拇指捏著餃子,心想著任萍和他一年出生,他們都已經四十二歲了。四十二歲,不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不是一個讓人看著年輕的年紀。
「麟澤,你看咱們要不要送點禮?」任萍把一切收拾妥當,揭開鍋蓋準備下餃子。
唐麟澤皺皺眉道:「不要了吧……我們院長和系主任都是踏實做學問的人,不會理會這一套。不論怎麼說我的資歷比那兩位副教授都高,你放心好了。」
任萍「哦」了一聲,隨即埋下頭去下餃子。他們一共包了一百零八隻,她用保鮮袋把剩下的四十二隻放進冰箱裡凍著。
「要是我不在家你就拿出來煮著吃,總比外面買的強。」任萍往他的碗裡扒了幾隻餃子,「多吃點。」
唐麟澤吃餃子喜歡蘸點醋,任萍卻不喜歡,只是偶爾吃幾隻蘸了薑末的餃子。她從來不喜歡吃醋,雖然她的專業知識告訴她吃醋有助於消化。
任萍把晚飯後的餐桌收拾妥當,洗漱完畢,坐在丈夫的旁邊。
唐麟澤發現很久沒有和任萍同房了,她的臉在柔和的燈光下顯現出女性十足的線條,毫無疑問那是一張曾經美麗的臉。她的目光是充滿熱情並帶著期望的。他微笑了一下,伸手攬過她靠在自己肩上,低頭吻了吻她的嘴唇。
他們已經不再年輕了,親吻早已脫離了年輕時候的那種激情反而變得彷彿是某種感情的自然流露。任萍幸福地依偎在他懷裡,只是那麼靜靜地、靜靜地抱著他。
有時候女人的確是男人的支柱。不論在精神上還是物質上。
唐麟澤撫摩著她的頭髮就這麼想著。他沒有發現手指已經不再黏膩,而是純淨得猶如牧師給剛剛出生的嬰兒洗禮時在他額頭上那神聖的一點。
他順勢熄了燈,頓時房間裡一片黑暗。
丁薇拎著一大包東西拐進那條陰暗的小弄堂,有幾雙猥褻的眼睛盯著她的胸脯看。她覺得身上有點涼,把東西抱在胸前,勻出一隻手從口袋裡掏鑰匙,掏了半天終於掏了出來,她將鑰匙伸進鑰匙孔,「吧嗒」一下,門開了一條縫。
丁薇用左肩吃力地撞開門,將手裡的東西「嘩啦」一下倒在床上。
這間租來的小房間是另外一個女人勻出來給她的,三分之二的空間被那個女人佔據,只給丁薇剩下的空間,中間用一塊薄薄的三合板隔開,釘上幾個釘子完事。丁薇時常可以聽見那女人在夜裡帶男人回來廝混時放肆的聲音,她覺得空氣中似乎都殘存著那個女人的不乾淨的體臭味兒和那些尋歡作樂的男人們的齷齪的呼吸聲。她放了一個簡易的熏香放在房間裡,可是似乎毫無用處。
丁薇除了知道那個女人叫做陳嶙,是一個暗娼之外,基本上和她沒有接觸。只除了上個月她把房租給房東的時候,在房東俗氣的客廳裡和她對望了一眼。
陳嶙長得跟她的名字一樣,瘦骨嶙峋的,過度的性生活給她的健康帶來嚴重的威脅。她的臉色很黃,眼睛大而無神,只是空空洞洞地看著前面的一個方向,超越一切的樣子。這和她的身份很不相稱。
丁薇覺得一個妓女就應該長得妖媚或者俗艷,她不知道陳嶙憑她這樣的姿色是怎麼生活下去的。事實證明她活得並不算太好,僅僅聞著她身上刺鼻的劣質香水就知道。不過丁薇在被學校開除之後,已經失掉去研究別人的興趣了。
那塊薄薄的三合板後面傳來急促的呼吸聲,丁薇開始乾嘔起來,拿起熱水瓶就衝了出去。
「我來要點熱水。」她臉色蒼白地對那個胖胖的房東太太說,乘機在她俗氣的客廳裡呆了幾個鐘頭。她拿著熱水瓶下樓的時候看見一個男人從陳嶙的那間同樣陰暗並且瀰漫著濕氣的房間裡出來,背影讓她覺得有一些熟悉。門關上之前她看見陳嶙蒼白的臉孔,睜著她那雙和小小的臉不相稱的大眼睛,望著外面。
丁薇嚇了一跳,低著頭匆匆逃了回去。她放下水瓶的時候摸了摸錢包,癟癟地貼在身上,於是她的心情現在無力得和隔壁那個女人現在的表情一樣。
不經意間她摸出了那張名片,對著窗戶瞇縫著眼睛看清楚了那上面的名字:唐麟澤。她像把玩一件古董一樣把玩著那張名片,摩挲了很久,終於歎了口氣把它放在床單和床板之間的夾層裡。
她把剛剛買來的報紙攤在床上,開始用紅筆勾畫出可以找到工作的地方。
她剛剛把自己最後的一點錢花完了,命運就給她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退學的事情她暫時沒和家裡說,她也不覺得和一個患了偏癱的父親能說什麼。
她倒了點熱水泡了包方便麵,不經意間聽到薄薄的三合板那頭傳來一陣重物墜地的聲音,然後是一聲慘厲的尖叫。她把吃剩一半的泡麵放在桌子上,輕輕走近那塊三合板,在前面站定。
「救、救命……」隔壁傳來一陣微弱的呼喊。
丁薇嚇了一跳,讓聲音放肆地飄過去:「你怎麼啦?」她轉身回到陳嶙的房間門口,門和牆壁仍然保持著一道縫,她看見陳嶙摔在用水泥簡單刷了一下的地板上,滿嘴都是鮮血。她的床單和地板上到處可見殷紅的血跡。
丁薇看見陳嶙一隻細細的手臂伸向她,那隻手臂雪白而纖細,在燈光下看彷彿半透明的凝脂,可以清晰地看見流動著的血脈。
那一瞬間她覺得看見的其實只是一片秋天裡的落葉,在瑟瑟的秋風中飄搖而下。
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大步,臉色有些煞白。
「電話……打個電話,叫120。」陳嶙斷斷續續地說著,手指伸向自己的床頭,那裡有一部小巧的手機。
丁薇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那邊是一個聲音和藹的女性。她問:「這裡是九和山醫院,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她告訴了對方地址,覺得自己的聲音漂浮在這間小小的斗室裡,毫無生氣。她印象中陳嶙身上最值錢的東西就是這個手機了,於是她把它放回陳嶙的手裡,一步步地退了出去。
她跟自己說:「我去看看救護車有沒有來。」可是腳步自從離開那間昏暗的房間以後就再也沒有想回去的念頭。她在三合板的這邊踱著步子,端起那碗已經有些涼意的方便麵,繼而又放下。
其實她把陳嶙的手機還回到她手上的時候就沒有再回去的念頭。她想著如果再要插手的話,那等待她的將是一筆高額的押金以及將自己的名字簽在一個妓女的親屬欄裡。她很受不了這個。
丁薇覺得自己太清高了。
上個學期的考試就是這樣。她把卷子給坐在身後的那個男生看,結果老師把他們都抓住了,扣上一個參與作弊的罪名,並勒令她退學。那個男生交了六千元的保證金,得到了一個留校查看的機會,而她除了身上的幾百元生活費什麼也沒有,只得收拾東西滾蛋。
她記得她在寢室裡收拾完東西的時候室友們看她時的那種冷漠和陌生的眼神。她一個人拎著東西走出校門的時候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彷彿在和另一種生活作出告別。
救護車的呼嘯聲傳來,越來越近,她靠在那塊三合板上,舒了口氣。
她可以聽見隔壁男人和女人的說話聲、搬運擔架的嘈雜聲以及陳嶙微弱的呼吸聲。她把手放在心口處,只覺得胸腔內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在這件事情上她做得很無情。
那種呼嘯的聲音漸漸遠去,丁薇緩過神來,發現天已經完全陰暗了下來。這間小小的房間裡變得黑暗冷清,她有些哆嗦地走到門邊,把燈打開,頓時房間裡一片光明。
唐麟澤打開冰箱的時候才意識到停電了。冰箱裡面黑洞洞的,從裡面散發出一股酸酸的怪味道。他伸手進去把上回冰凍的餃子拿出來才發現已經壞了。一些蘋果放在冰箱裡,已經散發出臭味,顯現出快要腐爛的本質。那是一種糜爛在夜色中的味道,讓唐麟澤覺得很不舒服。
他決定去外面的小餐館裡隨便吃一點,將就一下。
他慢慢地下了樓,感覺並不算太餓。附近正在施工,機器突突突響個不停,唐麟澤把自己剛剛的決定一票否決。他是個很講究細節的人,在這樣環境不好的地方用餐,誰都不會有胃口。
慢慢地踱了幾步,他想起任萍的醫院裡有一個不算太大的食堂,那裡的飯菜雖然差強人意,但是比較清淨。想到這裡,便伸手招了一輛出租車,逕自往九和山醫院的方向駛去。
任萍剛摘下口罩的時候,覺得有點疲憊。這個星期婦產科來了幾個實習生,她一邊手術的時候一邊花時間給他們講解如何操作的具體過程以及需要注意的細節,一場手術下來,人已經有些聲嘶力竭。
「任醫生,去吃飯吧。」有同事喚她。
「哎,好的,我一會就去。」她有些虛弱地笑笑,向著辦公室的方向走過去。路上碰見別的科室的主任醫生,寒暄地打了個招呼。無非是問問病人的狀況如何。
「呵呵,巧得很,我剛剛看見你先生來找你,現在在辦公室等你呢。」一位同事對她說。
任萍有些吃驚,麟澤怎麼跑來了。扣下心中的暗喜,她告別那位醫生,急忙走了過去。一進門,便看見唐麟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低頭暗想著什麼。
「麟澤,你怎麼來了。吃過飯沒有?」
「還沒呢。家裡停電,冰箱裡的餃子壞了,我過來蹭飯。」唐麟澤說得有點輕鬆。
食堂裡的人不多,因為已經過了用餐的時間。任萍挑了幾樣清爽的菜色,端到托盤裡,坐下來看見唐麟澤有些急促地往嘴裡扒飯。她微微笑了起來,看來他真是餓了。
「不知道在附近吃點嗎?大老遠跑這兒來。」
「附近有個建築工地在施工,吵得慌。反正我下午也沒有課,就過來吃頓飯,順便看看你。」
「冰箱裡的餃子壞了?那我托主任從煙台帶回來的蘋果呢?」
「好像也壞了吧。」唐麟澤想起冰箱那股很怪的味道,皺了皺眉。
任萍最愛吃蘋果,煙台的那種紅脆鮮亮的蘋果吃起來口感特別好。她說蘋果助於消化,還利於美容。他喝了一口水,繼續說:「壞了就壞了吧。一會兒我去給你買。」他對她的這份心她是知道的。
食堂裡安安靜靜,她聽著丈夫吃飯時發出的咀嚼的聲音和水的下嚥聲,突然覺得這聲音熟悉得有些陌生。這種感覺讓她的心裡有種不祥的預兆。三月的天空,雲朵淡淡地飄過,唐麟澤坐在她的對面吃飯,任萍的笑容開始有點僵硬,她動了動筷子,那一對衛生筷剛才掰的時候太用力了,結果一邊粗一邊細,握在手裡極不協調。
「怎麼不吃?」唐麟澤問她。
「我不餓。」一隻蒼蠅飛過來,任萍伸手「啪」的一下把它打死了。那個黑色的小東西落在盤子裡,非常顯眼。
唐麟澤沒了胃口,他放下筷子:「醫院裡也有蒼蠅!」
「哪裡都有蒼蠅,就看是把它打死,還是揮一揮手讓它繼續禍害。」
「這話倒有些道理。」他盯著任萍的手。雖然打過蒼蠅,可是那雙手仍然白淨得道貌岸然,不用顯微鏡大概是看不出上面細菌密佈的。
她起身去洗手。
唐麟澤的手指又開始覺得黏膩起來。他剛才看見丁薇站在醫院的走道裡邊,對著一具正準備送到太平間的屍體發怔。那具屍體蒙著白布,只露出來一隻女性的手,纖細雪白,空空蕩蕩吊在空中,微微地做著物理命題中的鐘擺運動。
他從她的身旁走了過去,她並不曾注意到他。唐麟澤留意到丁薇的身體一刻不停地顫抖著,面色蒼白,表情有一些說不出來的怪異。也許死者是她的什麼人——唐麟澤不得而知。
和任萍道別,她叮囑他記得買蘋果。唐麟澤點頭走出了九和山醫院的大門,抬起頭,發現天空中有些陰霾,濕氣愈發濃重了起來,看樣子要下雨了。
穿過正對著醫院大門的那條街道,兩旁是經營水果和鮮花的小店。大多數用來出售給前來探病的親友的,價錢不僅貴,貨品也不很新鮮。走到街口。他向右拐了一個彎。那兒有一家很小的音像店,正播放著一首歌曲。唐麟澤對音樂並沒有太大的研究,但是那首曲子的過渡之處他聽出來用的是小提琴協奏,調子很歡快,似乎還帶著一點JAZZ的風味。可是那歌手的聲音傳出來的時候卻帶著不羈和隨意。
唐麟澤於是邁步走了進去,問那個小店的店主要剛才那首歌曲的CD。他抽出一張很舊的CD告訴唐麟澤這首歌叫做《女孩與四重奏》,是一個叫馬格的女孩子演唱的。他注意到那首曲子的詞曲作者叫做丁薇。
丁薇?恐怕只是重名而已吧。
唐麟澤低頭看著那張CD的封面,是一個穿黑裙的女孩子,臉色蒼白,戴著一隻紅顏色的帽子,下顎抬得很高,姿勢有些睥睨。右下角寫著演唱者的名字,反面是歌曲目錄。
音箱裡繼續放著馬格的《女孩與四重奏》:
我不知道能不能夠讓一切順利
我們的心能不能相印還要看你
嘿你看風景多美麗從沒留意
和你在一起看著你沒有頭緒……
「幫我包起來。」他對著店主說道。
他握著那張CD一路往回家的方向走去。路過自己常去的那家超市,他想起任萍要他買蘋果,於是走了進去。存了東西,推了個小小的購物車,有一搭沒一搭地在諾大的超市裡逛著。
你希望碰見誰?他聽見自己心底問了這麼一句。
丁薇!
丁薇?
丁薇。
他滿腦子都是這個名字:丁薇。可是,為什麼?
老實說唐麟澤並不是一個好色之徒,他受過高等教育,懂得綱常倫理,只不過他覺得這個女孩子好像會和自己產生一些莫名的聯繫。這種聯繫很微妙,他暫時感覺不到,可是現在不想讓任萍知道。是那種隱藏的秘密,只想埋在他一個人的心裡。
購物車推進水果和食品的區域。他在一堆紅得鮮亮可愛的蘋果面前停了下來。那些蘋果握在手裡沉甸甸的,光滑潤澤,看上去非常爽口。任萍有時候喜歡把蘋果放一放,等表面起褶皺再拿去吃。她說那樣的話蘋果中的水分減少,糖分就會相對增加,於是吃起來又脆又甜。
他剝開一隻蘋果外面的包裝紙,看了兩眼。那只蘋果上面有一個小黑洞,可是看上去紅燦燦的,也有一些褶皺。他想任萍應該不會介意,用刀子削一削就好了。
於是他把那只蘋果和其他的蘋果一起,輕輕地放在了籃子裡。
丁薇站在鏡子前面端詳了一下自己的臉。這是一張蒼白但輪廓分明的美麗的臉。她的眼睛望著鏡子裡面那個影像的眼睛,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她感覺到中間那顆瞳孔在旋轉,旋轉,像一個巨大的空洞,深不見底。
她死了。
水龍頭嘩嘩作響。丁薇掬了捧水拍在臉上,水的溫度帶給她暫時的冷卻。
她死了,生命消失在醫院長廊的盡頭。丁薇看見她的手吊在了空中,在推車的向前行進中輕輕地擺動,好像在和自己揮手道別。
她說什麼來著?打個電話?叫120?
她的眼神渙散而又迷離。丁薇閉著眼睛都可以想像得到陳嶙倒在水泥地上血泊中的樣子。她的嘴唇微微嚅動,眼睛空洞中帶了些期盼地望向自己。纖細凝白的手抬高,再抬高,企圖在空中抓住些什麼東西。可是它終究軟綿綿地落了下去,彷彿秋天的落葉。
丁薇在九和山醫院的洗手間裡呆了半晌,廁所裡殘留著酒精和消毒水獨特的味道,令她有些反胃,沒來由地乾嘔了一陣。
擦了擦臉,將自己收拾妥當,她有些如釋重負地走了出去。
高跟鞋在冰冷得有一些返潮的地面沉重地響起,嗒嗒嗒,嗒嗒嗒。丁薇猛然轉身,走道裡空空落落的,一個人也沒有,只是回聲。她告訴自己,只是回聲。
護士小姐把陳嶙臨死前握在手裡的那部手機交給了丁薇。她說病人沒有親屬,遺物交由朋友代領也是醫院允許的。
那部紅色的手機在丁薇的背包裡鳴響了好一會。她看了一下,有三個未接電話。其中一個號碼讓她再熟悉不過了。是他?
她開始奔跑起來,從走廊穿過醫院的林蔭道,向著九和山醫院的大門直衝出去。
拐彎的時候碰見了一個年輕的母親,手裡抱著一個孩子。那孩子手中捧著一隻紅燦燦的大蘋果,被丁薇這麼一撞,一不小心沒拿穩,將蘋果摔在了地上。
天空中開始下起了小雨,地面有些泥濘濕滑。丁薇顧不得說對不起,匆匆忙忙撿起那只已經沾滿泥漬的蘋果,塞回了小孩子的手裡。
丁薇繼續奔跑,繼續奔跑,穿過那條小巷,穿過那些猥瑣的目光。雨下得越來越大了,她顧不得衣服被雨水淋濕,砰的一下打開了門。
那張名片,名片……她記得自己放在床單和床板之間的夾層裡……
找到了!
丁薇雙手捏住了那張名片,像浮游在大海上的求救者抓住了一根稻草。那張名片有一個辦公用的電話,那個電話號碼一個不差,正是陳嶙留下來的那部手機所顯示的電話。
她從背包裡摸出手機,有些哆嗦地把兩個號碼進行了最後的確認。「真的是他?」丁薇有些腳軟地癱坐在了床上。手機又一次響了起來,她遲疑了一會兒,伸手接了過來。對方是一個中年的男人,聲音溫厚且略帶磁性。他說了句「晚上我去找你」,便收了線。
找你?他的意思是要來陳嶙的住處?
房東太太今天聽說死了個人,便用石灰粉將隔壁灑了個遍透,口中念了一天的晦氣。死了人的房子,一般是很少有人再會租了。她跟丁薇提過是不是把中間是三合板拆掉勻給丁薇那另外的空間,丁薇當時搖頭拒絕,看來並不是錯誤的決定。
她可以在三合板的這一邊看看那個竟然和陳嶙有染的男人是誰。或者說,只是確認一下而已。
她把本來墊在床上用來找工作的報紙揉成一團,扔在了角落裡。那團紙球晃晃悠悠,滾得有點心慌意亂。
丁薇看了看表,現在是下午兩點半。她咬著嘴唇沉吟了半晌,衝出門去,在拐角處的公用電話亭打了個電話。
手指雖然有些顫抖,但是她仍然撥通了剛才手機上所顯示的那個號碼。
「喂。」接線的仍然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可惜不是剛才的了。
「你好,我找唐麟澤老師。」她說話的聲音彷彿如鯁在喉,顯得嘶啞而低沉。
「哦,不巧了。唐麟澤下午沒有課,不在辦公室。」這個人的話裡顯示出一種溫和的遺憾。她聽出來這是原來教過她語言學的顏森教授。這種久違的親切感讓她感到一絲的眩暈,心下卻悵悵然有些難受。
「謝謝。」她幾乎是對著話筒喃喃自語,掛斷了電話。電話裡發出「嘟……嘟……嘟」的忙音。無奈而又寂寞。
不在辦公室,那剛才的電話又是誰打的呢?
她心裡的石頭終究落了地,可是還有一個未知的領域,彷彿一片撥不開的迷霧,遲遲不肯散去。
「買蘋果嗎?今天剛到的,新鮮得很。」路旁有小販在招徠生意。
丁薇看了一眼堆在水果筐裡的蘋果,紅皮薄薄的,像少女在臉上淡淡的撲了一層腮紅,透著那麼一絲青澀。她搖搖頭,一聲不響地走了過去。
唐麟澤把那張CD放進音箱裡面。奇怪又突然來了電,大概線路故障已經修理妥當。他坐在客廳裡慢慢地翻閱一本狄更斯的《雙城記》。狄更斯是位生前載譽死後留芳的作家,一生創作了二十多部長篇小說。他的小說中體現著濃厚的人道主義精神,特別是對身世飄零的孤兒,有著多種多樣的描寫。這部《雙城記》是狄更斯晚年的作品,唐麟澤隨手把它從書架上翻出來,並沒有什麼心情看。序言裡寫著狄更斯的生平,他稍稍留意了一下,發現狄更斯生前也是一個極端風流的人物。在和妻子凱瑟琳養育了十個孩子之後,他毅然在中年時離婚,和一個十八歲的女演員同居。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笑意,笑得古怪,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笑。
馬格的曲子在音箱裡飄出來,突然「啪」的一下,又斷電了。天氣陰霾地飄著雨,客廳裡的采光效果本來就不好,現在幾乎是昏黑一片。
春困秋乏夏打盹。這種潮濕的春天讓人連連產生睏倦之意。他沒來由地打了個哈欠,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擾亂了原本的寧靜。
打電話的是他大學時期的同學,許慧茹,和唐麟澤一樣在中文系擔任著現當代文學的課程。不過許慧茹前幾個月因為得了婦科病,現在在家裡休息。任萍正是許慧茹的主治醫生,兩人私下裡交往很不錯。
許慧茹的聲音聽上去很憔悴,略帶哭腔。唐麟澤以為她本來是找任萍的,可是看起來不像。許慧茹說:「老唐,我準備和鄒雲順離婚了。」唐麟澤有些驚訝。鄒雲順是中文系的系主任,為人很不錯,和許慧茹是系裡有名的一對模範夫妻,據說結婚以來還從未紅過臉。現在許慧茹突然提出要離婚,倒是大出意外的一件事情了。
唐麟澤安慰她說:「什麼事情這麼嚴重?鬧到非要離婚的地步。」他想起哈姆萊特的一句台詞「脆弱,你的名字叫做女人」,不由地歎了口氣,不過當事人一個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一個是自己的大學同窗,在這件事情上,他也不好說話。
許慧茹當場哭了出來,她說:「老唐你不知道我心裡的苦。人家說家醜不可外揚,我在這邊藏著掖著,他倒好,在外面風花雪月完了,還不肯罷休,居然把人領進家來……」
「有這種事?」唐麟澤心不由一驚,倦意全消。窗戶半掩著,傳來外面機器攪動水泥石沙時的轟鳴聲。天氣有些潮濕得讓人難受,他的嘴對著話筒,有種濃墨重彩的濕意撲在了鼻臉之上,黏乎乎的。
許慧茹哭了一陣,漸漸冷靜下來。她告訴唐麟澤一些始末,只不過有些像雲霧中的騰龍,隱隱約約讓他只窺得見一鱗半爪。他無奈地站在旁觀者的立場胡亂勸說了兩句,心想還是等任萍回來再讓她勸勸許慧茹,畢竟都是女人,年紀也相仿,在這件事情上,任萍應該比他更有發言權。
他掛了電話,猶豫了一下,終於拿了一件外套準備出門。
天空還是飄著雨的。細細密密,若有若無。有點像仕女圖中的那些女子,鳳眼桃腮,眉梢淺笑,那神態都帶著些嬌俏,帶著些荼靡,帶著些若有若無的情意。說笑也是笑,說哭也像哭,倒讓人如此捉摸不透起來。
剛才的一通電話倒像是成全了唐麟澤的心願似的。王胡捉虱子,阿Q便也捉虱子,並且那阿Q上的一小縷小辮子,還得意地翹得半天高。他們這個年紀,找外遇幾乎是件很平常的事情,就像吃完正餐後,總是要吃一個蘋果來促進消化。
他撐了把灰色的傘,從從容容地走出了家門。他回想起上次和丁薇在超市門口分手,她轉身拐進了一條很小的街道,他想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找到她。
道路很泥濘,他的褲腳已經沾了好些泥漬。以前我們曾經說過唐麟澤是一個非常講究細節的人,所以他為此皺了皺眉,停下來,點了支煙。他站在路旁抽著,冷眼旁觀著大街上絡繹不絕來往穿梭的人群。忙碌、喧囂、冷漠充斥著一張張面孔。腿腳是別人的腿腳,奔走卻是一個時代。這些衣冠楚楚的人們四下裡避雨,如鳥獸散。唐麟澤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了起來,將抽了一半的香煙隨手扔進了路邊的垃圾筒裡。沒扔准,卻掉在了地上,被雨水和腳印壓在了最底層,看上去面目可憎。可誰會留心它放在煙匣中出售的時候,聞一聞都是香的!
唐麟澤繼續向前走,卻有點舉步維艱。這趟本來是有目的的出行卻無形中變得微妙而盲目起來。他在找丁薇,可是即便找到了又能做什麼呢?
這條小巷子年代久遠,顯得門庭冷落了許久似的。房子是兩層高的小樓房,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延續至今的建築。有些居民在樓頂上養鴿子,天氣好的時候,傍晚時分,它們會隨著雲霓、流嵐和鴿哨,呼啦啦一下飛回鴿籠,那片影子在地面上迅速地游移。這種景象,讓唐麟澤又想起了年輕的時代。
門是漆著綠的木門,門上除了金黃色的牛頭牌暗鎖之外,還有一個同樣是綠色的搭扣。主人出門的時候,便可以將搭扣合上,掛一把看上去不可親近的大鎖。而如今,這搭扣上卻掛著一隻滴著水的塑料袋,迎著小雨春風微微揚起。
唐麟澤留意到那個塑料袋上,寫著他常去的超市的名稱。於是試探性的,他含糊而低調地叫了一句:「丁薇。」那扇門似乎受到驚嚇一般,「吱呀」一下不情不願地開了,露出丁薇一張驚愕過度所以顯得蒼白的臉。她的眼睛中除了因意外而產生的驚愕之外,還帶了點莫可名狀的意味。這點意味在眼角、眉梢乃至整個兒蒼白的臉上,通過那雙黑而大卻少了光澤的眼睛向著空氣裡滲透。
「唐、唐教授?」她低低的聲音有些模糊,飄渺得像天邊的雲霧。唐麟澤覺得這個稱呼開始變得遙遠而又不可捉摸,本來是伸手可及的事情,卻因為這個職銜如同隔了天上人間。
她背轉過身子讓他進門,仍是低低地說了句:「你這麼快就來了。」難怪剛才打電話找不到他,難怪……
唐麟澤奇怪丁薇為何不問他怎麼找到這兒來的。從她的表情來看,他遲早會找到這裡。難道她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剛才看見你在醫院,吃過飯了嗎?」她的頭髮是濕的,衣服卻是乾的,想必剛剛才回來。
果然,丁薇搖了搖頭。
唐麟澤帶丁薇去吃飯的地方叫做「綠茵閣」,名字雅致,裝飾也別有情趣。綠色方格的桌布,綠色的籐蔓曲曲折折,隨處可見,上面生機勃勃地伸出幾片綠葉,唐麟澤覺得自己破天荒年輕了起來。他把菜單遞給丁薇的時候,心裡是微笑著的。
「一客黑胡椒牛排吧。」丁薇沒有吃過西餐,不過很聰明,瞥見了菜單上的推薦欄目。
侍者問:「請問小姐要幾分熟?」她不做聲,只求救性地看了一眼對面的唐麟澤。
「七分熟會比較好一點。另外再來一個羅宋湯。」他剛才是吃過飯的,可是因為那只蒼蠅的緣故吃得並不盡興。將餐布放置妥當,他突然胃口大開。
丁薇掏出手機,放在了桌子上。「這是她的東西,放在我這兒不方便。你拿回去吧。」
唐麟澤有些疑惑,「什麼她?你拿部手機給我做什麼?」
丁薇的臉有些泛紅。她慢慢地用刀叉切著七分熟的牛排,那柄刀已經切下去了,叉子捏在手裡,還懸在半空中考慮刺進去的角度問題。她盯著盤子裡的牛排一字一頓地說:「這是陳嶙的手機。」說完叉子一下子叉進分割完畢的牛排裡,乾淨利落。
「什麼陳嶙?」他一臉莫名其妙。羅宋湯做得稍微酸了一點,熱氣騰騰地喝下去,害他嗆了一下,咳嗽半晌。
「請給我一張你的名片。」她伸出手,手掌裡的紋路複雜地交錯著。
唐麟澤確實有一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他從衣兜內袋裡掏出了一張名片放在她手裡。丁薇翻開手機蓋,在「已接電話」的選項裡翻出一個號碼,遞給唐麟澤,「你自己看。」他扶了扶眼鏡。那部紅色的手機裡顯示的數字,是他辦公室的電話。而名片上辦公那一欄裡,正翻印著這個號碼。
「難道是他?」他想起一個人。
「不是你嗎?」她盯著他。
「為什麼會是我?」他感覺到了她的敵意,歎了口氣,「先吃東西吧,過一會兒我再跟你解釋。」頓了頓,他又從衣兜裡拿出一份保證書,「我昨天幫你在教務處交了六千元押金,你在這張保證書上簽一個字明天就可以回學校去了。」
「回學校……」她的表情有些木然。
「是啊。難道你願意在那間暗無天日的陋室裡呆一輩子?」
她慢條斯裡地用刀叉分割著牛排,細細咀嚼著。唐麟澤覺得丁薇的表情很難捉摸。她順著眼,只低頭吃東西,絲毫看不出任何興奮的神色。
末了,用餐巾擦了擦嘴,她盯著他說:「我應該怎麼報答你?」
唐麟澤倒是沒想到丁薇會提出這個問題。看她的樣子似乎已經洞悉了他心中所想,他比較委婉地提出了建議。他發現她的脊背很明顯地僵硬了一下,不過一會兒便恢復了正常。「我並不勉強你。」他說。
丁薇從包裡掏出一支圓珠筆,唰唰兩下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雖然是保證書,但是簽的卻像是賣身契。「明天我會去上課。」
「好的。」他將手橫過桌去,握了一下她的手,「其他的事情,我會來安排。
丁薇被他握著的手有點瑟縮的樣子。她的嘴角扯動了一下,看上去像是在笑。
他們吃完飯,丁薇挽著他的胳膊走了出去,儼然一對情侶。唐麟澤對丁薇說:「這兒的裝飾很漂亮,生機勃勃的樣子。」
丁薇摸了一下那些看上去綠色的籐蔓和葉子,說:「可惜,全是假的。」
任萍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十一點了。
回家之前她給家裡打了個電話,唐麟澤接的。
她問他下午去了什麼地方。
唐麟澤問是幾點鐘的時候。
她說大概兩點。
唐麟澤笑了兩聲,笑得很輕快,像是遇到了什麼好事。他告訴任萍他去買了蘋果,又紅又大,又脆又甜。「很好吃,你可以回來試一下。」他說。
任萍「哦」了一聲,覺得唐麟澤今天有點奇怪。
她穿過寂靜的街道,街道兩旁亮著路燈,還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只是每個人都盯了面前的一小塊路,向前趕,不知道哪裡傳來貓的叫喚,像小孩的哭聲,「哇」的一下彷彿一滴墨汁掉進了水缸裡,在夜色中暈開了去。
她打開門的時候,客廳裡仍然亮著燈。唐麟澤抱了一本《雙城記》在讀,好像讀得很認真。女人天生就會有一種直覺,任萍也不例外。她覺得今天的唐麟澤顯得和平常不太一樣。雖然穿著睡衣,可是頭髮卻梳得紋絲不亂,拖鞋忘了換,仍然穿著一雙稍帶泥濘的皮鞋,讀書的時候偶然哼兩句老歌,嚇了任萍一跳。
「麟澤,我回來了。」她在玄關處站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
唐麟澤的臉稍稍抬了一下,嘴角輕微揚起,算是向她笑了笑。這麼多年來他總是給人一種和氣善良的感覺。是那種根深蒂固彷彿中國人鐫刻在骨子裡的和善。在她年輕的時候總為他這樣的態度所癡迷。他點了點頭,起身接過她手中的包,幫她脫下外套掛在衣鉤上。這一幕讓任萍似乎回到他們結婚伊始,恍惚過後,包還是在手上,外套也依然穿在身上。窗戶沒關,晚風吹進來讓她覺得莫名其妙的冷。
任萍放下包,去關窗子。唐麟澤仍然坐在那兒看書,只是不鹹不淡地「唔」了一聲。她關好窗子,在窗欞旁站了一會,想起當年的光景,沒來由的居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你怎麼啦?」唐麟擇抬起頭,將書按在膝頭,並沒有起身的意味。
「沒什麼。」她虛弱地搖搖頭,「大概是累了。」帶實習生一事已經讓她再沒有精力去探究唐麟澤的不對勁了。她的心底藏了一個秘密,卻是說不得,道不出,悶頭吃了個葫蘆,噎得她透不過氣。
唐麟澤終於站起來,讓她坐下,站在她身後給她稍稍捏了捏肩膀。「我去給你削一個蘋果吧。」他說。
任萍拍了拍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無言地點了一下頭。她看著唐麟澤挑了一個蘋果,有一些褶皺,是她最愛吃的那種。用水洗乾淨了,拿在手上熟練地削。
唐麟澤削蘋果皮的熟練程度就像脫一件衣服。他閉著眼睛也能摸索到哪裡是紐扣,哪裡是拉鏈,哪件應該兜頭往上脫,哪件應該在背後解了束縛往前扒拉著脫。蘋果在他手裡奇妙地旋轉,不一會兒那件光鮮漂亮可是有一些褶皺的衣服便被削成了一條長長的果皮,「吧嗒」一下掉進了垃圾筒裡。
他讓任萍洗了手,把蘋果遞給她。
「今天許慧茹給我打了個電話。」他邊看她吃蘋果,邊告訴她那通電話。
「哦?她說什麼?」
「她說鄒雲順在外面好像有其他的女人,所以要和他離婚。」
「哦。」任萍這個「哦」拖得很長,搖搖曳曳的,像一盞燭光被風吹的時候,那種左右搖擺的光。
唐麟澤並不理會這抹光的含義,只繼續說:「更巧的是,那個女人三天前死在你們醫院了,而且現在屍體仍然沒有人認領。」唐麟澤說到這兒頓了一頓,盯著她手中的蘋果。
她快咬到了內核部分,低頭一看,裡面露出一隻正在蠕動的蟲子,見到光亮嚇得把頭縮了進去。任萍「哎呀」叫了一聲,把那只被蟲蛀了的蘋果扔進了垃圾筒。
「你怎麼知道?」她緩過神來,看看她的丈夫。這個男人此刻站在她的面前,距離不到兩米,可是她突然覺得這麼短短的一段距離好像無限地延伸開來。她伸出手去,卻什麼也碰觸不到。
「我自然知道。」唐麟澤微微一笑,轉了個彎將話題岔開:「那個女人,叫做陳嶙。」
任萍的脊背一涼,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她的臉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顯得蒼白無力。她閉了閉眼睛,企圖讓乾澀的眼球濕潤一下。「麟澤」。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漂浮在空氣之中,淡淡的彷彿一抹雲霧,手一握,便可以化做水從手指縫裡溜走。
「我想讓你抱抱我。」
「怎麼了?」唐麟澤將她攬進懷裡,她的頭髮上還留著一些酒精的味道。這種味道就像是體溫,恆久不變維持著37攝氏度,波瀾不驚。他有些害怕任萍今晚提出什麼要求,他實在是有些累了。
任萍靠在他身上,抽泣了一下。「你怎麼知道?」她輕輕問,心裡卻跟壓了萬噸石子一樣,堵得難受。
唐麟澤拍著她的背脊說:「我今天去醫院,你忘記了嗎?我看見一個護士推著一具屍體去太平間,我隨口問了一下。許慧茹下午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提到過,居然和那個護士告訴我的名字是一樣的。我簡單想想就想明白了。」
任萍點點頭,把頭靠在了他的身上。
唐麟澤哄著她說:「我去給你燒水,燙燙腳,早點休息。」
「好。」任萍說。
女人的確是需要哄的。唐麟澤蹲下身子,將任萍的鞋襪脫了放在水盆裡就這樣想著。任萍很消瘦,腳踝細而白淨,一雙腳小巧得讓人憐惜。尤其在唐麟澤做過下半身對不起她的事情之後,上半身突然產生了一些愧疚和自責。他的手指略微笨拙得在她纖細的腳指頭中間揉搓著,這種揉搓像是要彌補什麼一樣,搓得很用力,很細心,讓他感覺自己就像是那幾個腳指頭,應該用清水洗淨罪責一般。
「輕點,你弄疼我了……」任萍皺了皺眉。
「早點休息吧。」他端上那盆洗腳水準備去倒,「我還有教案要做,你先睡。」
她點了點頭,不知道為什麼歎了口氣。
唐麟澤並沒有注意,只是順勢按下了開關。房間裡剛剛一派燈火通明的景象,剎那化做無邊際的黑暗。
丁薇和唐麟澤分開的時候,她留意到TAXI上打著的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了。唐麟澤要送她進去,她搖搖頭說不必了。他的手本來是順勢要撫摩一下她的頭髮,這頗為強烈的晃動無疑阻止了他的這一舉動。
「那麼明天你記得回學校上課。」唐麟澤叮囑著她說,順便掏出衣兜裡那部小巧的紅色手機給她。「這個,你還是拿著,也許『他』還會再給你打電話的。
丁薇有些遲疑地接過,那部手機尚有人體的餘溫,放在手裡暖暖的。唐麟澤向她笑了一下,揮揮手上車走了。她迅速而謹慎地穿過那條黑黢黢的小巷子,摸出早已準備好的鑰匙,去擰那把冰冷的鐵鎖。
在手指和鐵鎖接觸的那一霎那,她沒來由地打了個寒噤,渾身開始顫抖。她想起剛才唐麟澤像削蘋果皮一樣,輕而易舉地剝掉她的衣服。他的手指滑過她柔軟的乳房,她平坦的小腹,她未經開墾的處女地的時候,那種顫抖和現在一樣,茫然並且無助。他毫不留情地進入她的體內,像那種綠色的籐蔓植物,在她身體裡面肆無忌憚地穿行。她泣然而無語,只是像被暴風雨橫掃過的落葉,簌簌發抖。
仍然是這條髒亂的街巷,這扇綠色斑駁的門,這副冰冷的大鎖,這間窄小簡陋的房間,除了中間那道三合板硬生生分出來的生死之界,恐怕她是和陳嶙毫無分別了。
「來來來,把東西搬到那邊去。」下午的雨已經住了,晚上的空氣反而清新起來。是房東太太的聲音,在這好不容易歇雨的空擋指揮著兩個人搬陳嶙房間的東西。看見她,嘴裡略顯生分地打了個招呼,繼續她的活計。
丁薇打開門進去,瞥見房間裡赫然多了一個床頭櫃。她看了一眼門外的房東太太,眼裡存著疑問。
「陳嶙的東西,八成新,我見扔了怪可惜的,送你得啦。」房東太太笑得彷彿很善良,好像古代專門喜歡施捨窮人的貴婦人。
丁薇站出門攔住她。「請把它搬走,我不需要。」
她的笑聲在喉嚨裡戛然而止,像刷牙時的漱口水,仰頭在嗓子裡發出呼嚕呼嚕的悶響。
「搬走。」丁薇重複了一遍。
房東太太白了她一眼,指著那個床頭櫃對兩個手下說:「搬走搬走,快點兒!」兩個人七手八腳把床頭櫃抬了出去。門太窄,不小心撞了一下,一個小小的藥瓶從櫃子裡掉了出來,滾到房東太太的腳邊,她沒好氣地踢了一腳,那瓶藥被她肥胖的腳尖震得飛了起來,摔在牆角,撒了一地。
也許隔壁已經被不知情的人租了下來。丁薇告訴房東她準備退房,約摸明後兩天便要搬出去的。
「呸!」房東太太在丁薇關上門以後惡狠狠地啐了一口,罵了句「他娘的小蹄子,倒長臉了」。
丁薇靠在門口,聽見房東的咒罵聲,用力咬住嘴唇。她想起不久以前房東太太也曾經用同樣惡俗的話咒罵過陳嶙,終於忍不住,滴下淚來。
她生平很少掉眼淚。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獨自一人上大學。她看見平時嚴厲的父親掙扎著,拄了一雙枴杖,站在車窗外,好容易站定了,伸出一隻粗糙厚實的手有些生澀地揮舞著。火車開動的時候,她順過去看,那隻手在視線中越來越遠,仍是微微地左右搖擺,直到變成視線裡的一個小黑點,她的眼淚才一滴一滴地順著那個黑點,無聲地下滑。
下午的雨雖然不大,但是仍讓地板上面發出了濃重的潮濕味兒。她用手抹了抹眼淚,那淚痕仍然殘留在臉上,陰乾了,緊繃繃的像糊了層糨糊。丁薇用濕毛巾擦了把臉,順勢照了照水盆上面的一方小鏡子。只窺得見自己的臉,仍然年輕美麗,只是那眼睛卻微微有些紅腫了,倒像是個風流俊俏一身哀怨的小寡婦。
外面街巷內有人在看電視劇,聲音放得老大。大概是《紅樓夢》。寶玉挨了打,林妹妹前去看他,跌跌撞撞,兩隻眼睛腫得桃兒一般,只是淒楚而無奈地道了句:「你都改了吧。」
你都改了吧。
丁薇抬起了頭。
改了,寶玉若是能改,他也妄稱是寶玉了。
可是她呢,她又如何能改得了!
她的身體已經被唐麟澤拿著捏著了。他倒在她身側的時候捏了捏她的鼻頭,雖然是親暱的動作,可她卻覺得自己像家鄉隨處可見的那種水牛,被人穿了鼻環,或牽或拽地向著一個自己不明就裡的方向走。對性愛一事,她知之甚少,說不上厭惡或者歡喜,不過唐麟澤喘著氣在她身上說了句「你真是個寶貝!」,讓她一方面有些飄飄然,另一方面卻又痛恨起自己的無恥來。她曾經一度聽見過陳嶙在做愛之時放蕩的呻吟聲,想來女人其實都是一樣的,不管表面裝得多麼清純可人、孤高自傲,一旦到了床上,仍然不過是一團肉而已,讓原始的本性支配著理智,尋求一種感官上的刺激。
都是他媽的一群混蛋!
丁薇在心裡惡毒地咒罵了一句。她分不清楚罵的究竟是誰。是用了一張保證書換取她身體的唐麟澤,是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還是死在隔壁那個房間的陳嶙,亦或者是房東太太,更有可能則是她自己。
也許為了父親,她無論如何也要把學業完成。人遇到苦難和彷徨的時候總是會追憶起至情至性的親人。她也想不起來記憶中究竟儲備了哪些畫面,可以讓她的大腦在此時猶如電影膠片,一段一段以每秒二十四楨的速度播放。
小時候的印象很模糊,她依稀記得自己是有母親的。她的嘴唇很柔軟,總是在自己的臉上親一親;她的手溫柔而又寬厚,是實實在在的幹過農活的婦女的手。這雙手的背景也許是土地,是莊稼,是一片黃燦燦的油菜花。小丁薇會走路了,咿咿呀呀叫著「媽媽」。她抱著那個小姑娘,乳房飽滿的胸脯挺得很高。丁薇扎進她的懷裡,心都感覺著踏實。
可是這張畫面遙遠而又不那麼真實。父親說她一歲的時候,母親便死了。他說得那麼輕描淡寫,彷彿家裡死了一條狗,一隻貓,或者殺了一隻祭祀用的牛羊一樣。丁薇從村口打更的老伯、溪邊浣衣的大嬸那兒隱約知道母親的事情。也許她並沒有死,只是躲在了不知名的某一處,和他們一起,一起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