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當諸葛亮遇上孟獲 文 / 畫上眉兒
女孩兒很少有叫亮的,然而我是個例外。
諸葛亮出馬很少有失敗的,然而我是個例外。
是的,我叫亮,自詡為聰明如諸葛亮的才女,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以七擒孟獲入我裙下為臣的一枚笨胚。
為什麼我要在兩年前遇見他,而且還是在網上?
他的plan寫的很有卞之琳的風味:我透過濾色鏡看你,你透過濾色鏡看整個世界。於是通過驗證,加為好友。他說我的名字很美,讓他第一眼看見就欲窺其全貌,畫上眉兒,如同張敞與妻子的親暱之舉,如同女子在鏡奩前的細細描摹,如同口中念叨著便有想不完的意含不完的味。就這句簡單的話說得我這隻豬嘿然傻笑,不知道自己的隨意創作還富含如此深意。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我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遇見我所遇見的人。相遇就像是春天的花蕾,不期然便綻放了。
兩個月後我軍訓完畢,曬成一隻煙熏火燎的烤乳豬去上網,竟然第二次碰見了他。他說他很少上網。也是。要不是軍需的話我絕對是一隻標準的網豬。見到internet就像見到了食物般歡喜得直哼哼。如果一星期不上網,我會在上電梯前雙擊按鈕,在桌子上空敲鍵盤,在睡覺時幻想在網上遨遊。
他說跟我聊天很有意思,想必我是個可愛的女孩。我說你真逗,怎知我可憐沒人愛?他說我不是故意的。我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是,是有意的,因為你那麼善良。他狐疑得打過來一個問號。我就很哥兒們地告訴他所謂善良就是善於欺壓忠良。他說你更逗,出來吃個飯吧。
差點兒忘記了說。不巧的是我高考後淪落到和他在同一所師範院校唸書,差別只在於他讀大三藝術設計系,我讀大一中文系。
大一的女生新奇好動虛榮心十足。「出來吃個飯」在我看來就是「我請你吃飯」而他當時小氣得要死{事實上不只是當時,他一向鬧饑荒},拚命強調是時間地點的一起,不是付帳的一起。廢話連篇!當我不知道什麼叫AA制似的。真是門縫裡看人。
然後就是具體的方案設計了。他說我穿一件紅色的襯衫,牛仔褲,軍用靴,長髮,一米七八。好實在好簡潔的詞組!我說我近視弱智看不清楚,不如你到11棟樓下用力大聲獅子吼地叫我一句,我就下來。他於是問我叫什麼。亮,我回答。
網上的名字真亦假假亦真,時常都說網上沒人知道你是一條狗。名字只是代碼,區別你與別人的不同而已,沒必要深究根底。既然他是我的校友那麼告訴他也無妨。
禮尚往來的,他告訴我他叫獲,柳展獲。
哈哈,我狂笑不已。
展獲是春秋時期的人,住在柳下,謚號為惠,所以後世人都稱他為柳下惠。知道柳下惠的人都是因為他斯文有理英俊不凡而且人品好得連美眉坐懷都不亂。卻從來不知道柳下惠有足智多謀神機妙算的本事,單憑幾句話就能輕易破敵,跟燭之武那老傢伙退秦師一樣。
他的父母大概崇拜柳下惠崇拜得要死吧?讓我好笑的原因倒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我叫亮,諸葛亮的亮。他叫獲,孟獲的獲。我倒感覺如臨大敵一般了。諸葛亮和孟獲一起吃飯?可見我心胸開闊毫無芥蒂為人豁達聰明伶俐。呵呵,忍不住暗自崇拜起自己,然後順便打了句話過去問他:你長得帥嗎?
事實上我一點也不介意他長成什麼德性。基於客觀歷史,既然我老爸老媽把我諸葛亮改造成了表面清秀可愛實則心如蛇蠍的模樣,我也不會希望他的父母把孟獲仍然生成髭鬚叢生體壯如牛的莽夫。
不帥,他簡單地回答。
是呀,「帥哥」這種東西用一句被醜女引用率頗高的話來說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純粹的欣賞是一種感官上的愉悅,要是和他們交談就是牛頭與馬嘴的邂逅。我們學校體育學院集中了大量原生質的優等品,然而有體質沒素質,有氣質沒品質,一說話明顯文化內涵不足。你能想像和一隻蛤蟆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嗎?那天鵝豈不有做自由落體運動的危險?
那我放心了,十二點,準時來叫我用膳。
今天中午我要和一頭身高一米七八長髮身著紅襯衫牛仔褲腳蹬軍用靴的男子共進午餐。我如是在室友面前宣佈。
丹很驚異地怪叫一聲:你還敢去見網友?記得有一次我跟丹去見了頭帥哥,長得不錯品位也好,可惜人品太差。雖然我知道「上下其手」這個詞不能用作「毛手毛腳」的近義,但是還是習慣性的犯錯誤。在此之後又見了幾個,還帶了全體室友去壯膽,都不能讓我虛弱的心臟慢跳幾拍。雖然長得醜不是他們錯,但出來嚇人就是他們的不對了。到後來室友們乾脆編了句順口溜「見網友見網友,一個比一個丑」,以便警告我見網友的危險係數有多大。所以丹的表情我可以理解。
放心,我只是和他去吃頓飯而已。如果實在撐不住,我會化悲憤為食慾的。何況早餐還沒吃呢。
你要是嚇死我們會為你默哀的,撐死也一樣。
半個小時之後,我坐在獲的對面很斯文的吃飯。基本上他並沒有撒謊。他長得不帥氣,然而很有味道。我還不曾選修過美學,所以不知道自己的審美情趣和觀念是否正確。只是我從來不覺得一個男生可以長得像一杯冰鎮檸檬茶。
第一次喝檸檬茶是十七歲。雨季的我愛的是婉約、清淡、幽深的感覺。一隻透明的玻璃杯盛著四分之三容積清澄的液體,杯口是一小顆櫻桃,一小柄別有風情的紙傘。喝第一口的時候覺得酸酸的,澀澀的,簡直難以入口;第二口覺得酸澀中有一絲甜味,挾著冰涼的液體在舌尖流過,在喉頭滑過,清涼地沁入心脾。爾後喝的多了,總覺得別有一番風味。
他蓄著一頭中長或是半長的頭髮,劉海很長,遮住左眼眼角處一塊青黑的胎記。眼睛不大,戴著黑框眼鏡,品冠的那種。嘴唇薄而大,笑起來驚動削瘦的兩頰,勾起頰邊的深溝,憂鬱而深沉。
第一次見面恐怕我沒留什麼好印象給他,開口閉口指桑罵槐冷嘲熱諷地訓斥跟蹤而至的他的室友,並且笑得一臉無辜。
我知道自己的口舌很惹人討厭就是從此刻開始拉起的序幕。
大一的生活過得空虛而又無聊,無聊自然會跑去上網,一上網就碰到了那杯檸檬茶。
認識了之後變很泰然,淡淡的點頭,淡淡的微笑,做出一副很淑女的樣子。
只要不說話,你很像淑女。這是他對我刻薄的評價。
我知道自己說話時聲音大得像五雷轟頂,罵人像想剝掉別人的一層皮,語氣沖得和全世界人民有深仇大恨似的。的確,我不是淑女,也扮不來淑女。
他說中午要請我吃飯,大概是有事相求。要不然這樣一個整天嚷著「一個人啊沒錢」的鐵公雞怎麼會慷慨解那只扁扁的錢囊?不吃白不吃,我很樂意地接受了。
他說你也真好意思,不知道含羞帶怯的推讓一番啊。我說一個人有缺點就要上帝改造,我就是那個上帝指派下凡來改造你吝嗇毛病是使者。他說我怎麼沒看見你的光環啊。我一腳踹之說你是肉眼凡胎拿顯微鏡都看不到。他說我雖然沒看見光環,倒是看見了兩隻犄角,小惡魔一般。
於是我決定這一次一定要化悲憤為食慾。
檸檬茶雖然是學藝術設計的,但也精通攝影。他時常在我面前炫耀他六千元的鏡頭和三千元的相架。有一次去他寢室參觀,瞄見一張九大地獄惡魔的海報貼在他的床頭,無非是骷髏之類嚇死人的圖案。但細細瞧來居然有一張是他的尊容。背景光調得極暗,我想他可能穿了件連帽的風衣,把帽子套在頭上,眼睛俯瞰一切蒼生的樣子。這幀照片被他巧妙地替換了其中一個惡魔,看上去渾然一體。他和室友辦了一個攝影工作室,要我幫他做宣傳,也就是拿一匝厚厚的傳單發放到11棟的各個寢室,號召美眉們都到魔鬼面前報到。
我不是可憐香惜玉的人,所以答應了。
身為中文系的才女應該有熟讀唐詩倒背宋詞諳習元曲的功能。很不幸的,這種功能讓我變得清高而淡漠,清高地不屑與人交往,漠視人群傲孑地孤立於自己的一方天地之中。歷來學習美術、音樂的學生都很被我惡視。按照慣例,總覺得他們並無真才實學,裙帶飄飄就輕而易舉地飄進了校門。所以在後來的大半年中,我很少與獲來往。一同吃個飯都覺得他不像第一次見面時給我憂鬱而深沉的印象,反倒變得如我一般有著惡毒的舌刻薄的嘴和嬉皮的臉。
他開始頻繁打電話給我是我不顧男友反對蓄起了長髮的時候。那時候校園內的女孩兒十有八九都被離子燙附身,風吹柳絲而不亂的長髮漸趨流行。我的發制很好,髮絲黑亮而光滑。有一次在ATM前排隊,他站我在身後愣是沒發現我。直到我轉過身將髮絲一個NO小心拂在他胸前(如果我夠高的話遭難的大概會是他的臉),他才很大聲地叫了一句:美——女!
去!他以為我聽不出來美女和霉女的區別嗎?一個是上聲,一個是陽平。我們系都把美得讓人汗毛豎立的女生形容成「美麗」,想必「美女」也高明不到哪裡去。因此我也大聲回應一聲陰平的「衰哥」供他享用。
一次他電話我時無意中問起我和男友的進展。我覺得問得突兀便把打狗的包子仍回去給他說你和女朋友進展到什麼程度我們就進展到什麼程度。他很變態地發出了一聲豬臨死前的嚎叫。我說你幹嘛呢!他說那是學我的。因為我的臉圓圓的憨憨的,像極了一隻小豬。我賭氣說你才是豬。他很賴皮地說那你也是而且是的。
我不知道自己不穿裙子並且喜歡踹人的毛病是不是那時養成的。但是凌空接我幾腳飛射倒是他慣常的絕技。他說不想在臉上留下一枚腳印以昭告天下諸葛亮到此一遊。
我笑著和男友津津樂道這件事時他用PH值小於七的味道問我:他是不是想追你?笑話,你以為別人的眼光都跟你似的!我嘴一撅,瞥了他一眼。他是我喜歡的那種斯文的男孩兒,比我大兩歲,嬌寵著我,卻愛干涉我的行動,讓人反感極了。你怎麼這麼說話?他質問我。我不想和他吵。跟人吵架也要看興致的,只有那杯茶讓我不至於口乾舌燥地一連罵上N個小時。他樂於接受,我也樂此不疲。
直到有一天我跟丹說我想和男友分手。丹怒視我差點沒用高跟鞋砸向我的糨糊腦袋然後我像在小河的東邊見識獅子吼一樣聽見了她的聲音:我們的零食夜宵美味午餐怎麼辦?
權當減肥吧。
那天是端午節,男友被應召回家。剩下我一個形單影隻的,猶如胡適筆下的那只可憐兮兮的黃蝴蝶,叼了個麵包便去上網。天南地北的同學一下子都冒出頭來:祝節日快樂的,打聽近況的,聯繫狐朋狗友的,找人磨牙的,都在**上滴滴滴地叫囂著。
獲把網名改成「憂鬱至死」,plan也改成:我腐爛在土地裡空氣中心靈上,因為——你從來不曾靠近我。在他的頭像飛揚起來的一瞬間,我看到了他打過來的一句極短的話:我喜歡你。
是的,我是個死心眼的人。我相信朋友都是真誠的,我相信天空都是蔚藍的,我相信海水都是澄澈的,猶如我相信這句話是可信的。當時只是怔怔的像一只四眼田雞一樣呆坐在電腦前,連塞滿口腔的美味麵包都忘了嚼。
他喜歡我?
他喜歡我。
他喜歡我!
但是,為什麼?
我沒有比例完美的身材,沒有精緻無暇的五官,沒有嬌滴滴的媚態,有是只是一張象豬頭一樣圓乎乎的臉孔,一雙呆滯的眼睛,一張惡毒得像壞巫婆一樣的嘴。
男友曾經說我的長相很討喜,笑起來很讓人動心。然而學藝術設計的獲身邊的美女多得像豬皮上的毛孔,供他拍照的模特兒身材好得足以讓籐原紀香尖叫。相較下來我只能是紅花中的綠葉旁邊長著的一棵豬籠草。
來不及做出回應,他飛也似的隱身。恐怕是想不到我在網上,只是來給我留個言的。
玩笑開大了吧,老大?我裝作很「清蠢」的樣子。
許久,沒有回答。
獲不是我喜歡的類型。用句旁人的話來說他長得一看就像是學藝術的。的確,獲的長相很能給人以注視的目光,特別是女孩子。唯一讓他揪心的是眼角那塊青黑的胎記。有次他問我是不是覺得那塊胎記很難看,我說不會,《浪客劍心》中的男主人翁被作者刻意畫了一個十字刀疤在臉上,還不是一樣把一群少男少女迷得七葷八素死去活來?有時候,特別一點的東西反而更能增加個人魅力。
只要你不同意,我是永遠不會說的。
等待是時間那麼漫長,他大概花費了很大的氣力才能完整地說話,可憐的孩子。
我請你吃飯吧,我提議道。前兩天在校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剛剛拿到稿費,自然要炫耀一番。
呵……他送來一面大大的笑臉,旗幟一樣招展著。
我可以想像他一臉饞相。被我敲詐過的人都愛為錢包內陣亡的四大人頭哀痛不已,這回該輪到我了。
而讓我改觀的正是這次共進晚餐。誰知道一個學美術的傢伙也喜歡研究文學,而且還有些許見地?(當然得用「些許」這個字眼,否則如何對得起我滿身的才氣?)
吃飯的時候他送了一柄小扇面給我,上面畫著一幅倚臥山石的仕女圖,怪精緻的。旁邊用蠅頭小楷題了字:畫上眉畫上眉,入時深淺卿為誰?他說這柄扇子是同學從杭州帶回來的,本來是要送給他女朋友,現在吹了,就轉贈給我。
我問那題字是怎麼回事。他笑得很靦腆說是他的豬爪瞎寫的。
他二十一歲,練了十幾年是書法,楷書和隸書寫得行雲流水筆走游龍,讓我佩服不已。本來我不知道,這丫有次打電話問我「滄海月明珠有淚」後面一句是什麼。我告訴了他,問他幹嘛呢,寫情書應該用後面的後面那句。他說我練字呢我,忘記了一句,沒有唐詩可以查,就想起你這「活唐詩寶典」來了。
寫得一手好字是中文系學子的驕傲,可惜我是個「門外婆」。中文系的男生面貌醜陋身材委瑣,靠寫寫字交交友居然也騙了幾個外系的美眉回來。所以我佩服他,很是希望自己也練就一身好筆法,去騙個大帥哥回來壯門面。
我問他你什麼時候讀過朱慶餘的詩了?我本來想說你什麼時候讀過《近試呈張水部》。後來掰著手指一算居然有六個字,怕他記不住所以才問他作者。他說偶爾看書發現那一句「畫眉深淺入時無」很有我名字的韻味,便化用了。我把他糞土了一回,口無遮攔地說他的詞寫得糟透了,心下卻暗喜不如把plan改成這句。
接著他問我有沒有聽過海子。我大快朵頤地啃著雞腿,猛然點頭擺出同類相殘的樣子。就是寫什麼《亞洲銅》的作者吧!據說十五歲考入北大,十九歲執教人大,三十多歲時發了瘋,自殺身亡。
怎麼對當代詩歌很有研究嗎?
學完小雞啄米,我好奇地撐大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鏡」,一臉不可思議的樣子。
只是喜歡他的詩,一直在網上看到,沒找著書。
我瞅了他一眼。
海子喜歡用人體器官特別是女性的**做為意象,一百首詩大概有八十首涵蓋這個字眼。用得合適當然可以理解這個傢伙對母親有深刻依戀之情,用得過於氾濫倒會令人覺得他心理有問題,尚在哺乳期。就像畫畫,畫人體當然是掌握骨骼脈絡的基礎,但是鑽研得太過是否存在**的傾向?
你看我做什麼?他向我拋了個媚眼(就是那種眼皮抽筋的運動),沒看過帥哥啊!我拿雞腿骨毫不客氣地砸過去。
吃完了飯他邀我去寢室坐坐。他住的是研究生樓(真好命),男女混住方便了女生出入而不會被樓下老大爺吹鬍子瞪眼地使臉色。我看見那張九大地獄惡魔的海報就是這天。他的寢室很乾淨,也較整潔,書架上碼放著一大堆文學性書籍和攝影雜誌。幾台電腦略顯擁擠地佔領了大半部分空間。牆上有一張傣家姑娘的汲水的布藝畫,很有民族風情。
一會兒這隻豬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一把吉他,說我給你唱支歌吧。
我記得小時侯特別愛看動畫片,有一部關於小豬的片子,裡面有一隻會唱歌的小豬,臉上有兩團肉袋,輕輕搖一搖就會抖動得有如兩隻快掉陷的包子。它最喜歡唱《哩嚕歌》,我記得歌詞好像是:我不需要誰幫助誰也不要幫助我,哩嚕嚕嚕嚕哩,嚕哩嚕哩嚕哩,哩嚕嚕嚕嚕哩,嚕哩嚕哩嚕哩……
不要,免得荼毒我。我很用力地搖頭。
他的室友不在,亦或是不敢看見我。大概是被我的毒舌嚇怕了。聽說他們背地裡解釋了一下「舌」的含義:一種武器,火力強勁,多為婦人使用。如果他們在三國我就叫他們發配邊疆。
整個寢室除了他只剩我,難聽的歌聲當然只會塗炭我這個生靈,畢竟跟豬相比我還是屬於靈長類動物的。
他不理會我,逕自調撥著琴弦,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我慶幸自己聽不出與「哩嚕」那段旋律有何相似之處。大概是靠得很近的緣故,我低頭看向他的六絃琴的時候他突然抬頭,直視我的眼睛,嚇了我一跳。那雙眸子裡盛著些許什麼……
然後我聽見一段低沉悅耳的男中音演繹的歌曲:
我是你閒坐窗前的那棵橡樹
我是你初戀流淚時手邊的書
我是你春夜注視的那段蠟燭
我是你秋天穿上的楚楚衣服
我要你打開你掛在夏日的窗
我要你牽我的手在午後徜徉
我要你注視我注視你的目光
默默地告訴我初戀的憂傷
這城市已攤開她孤獨的地圖
我怎麼能找到你等我的地方
我像每個戀愛的孩子一樣
在大街上琴弦上寂寞成長
這首老狼的《模範情書》我不曾聽過,是後來在一位師姐的推薦下才知道歌名。原來情書可以這般吟唱!原諒我的無知吧,當時我覺得心悸不已,特別在聽到「我要你注視我注視你的目光」時,我好像感覺到他的目光凝在我的臉上,讓我不敢回視。以至我奪門而出,沒讓他唱完那首曲子。
他沒有追上來,臨下樓梯,我聽見一隻豬用嘶啞的喉嚨高唱零點的:你到底愛不愛我……?
抱歉,我想我們不合適,就像睡蓮不能開在陸地,鳥兒你能游於水中,青蛙不會飛上天空,我和你只如平行線一般,一旦相交,便會兀自分離了。
我還是沒聽從丹的建議,終於和男友分手了。我告訴他你很好,真的很好,只是我們不合適。玫瑰適合插在花瓶中而菊花適合擺在墓碑前。這話我沒說出口,否則他更要傷心地以為我含沙射影說他是墓碑了。
安靜地過完了大一暑假,整個人的耳朵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被老爸老媽耳提面命地教完一個看上去特智障的孩子,他甚至連孟浩然都不知道!我在他那個年紀早已熟讀「眠不絕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了!發現自己任重道遠,才會去上網找一篇關於中小學語文教育現狀的文章來看。好死不死的,偏偏又讓我碰見了「憂鬱至死」。
他以江河欲將枯竭的姿態向我問好。
說實話,我當時有一點尷尬,不知道該以什麼面孔去對待他。虛弱地打過去一張笑臉,我準備下機。
很久不見了,多陪我聊一會兒吧。前提已經被狡猾的狐狸界定,我騎虎難下。好,我說。
他說你怎麼回事啊,看見我這樣敷衍,簡單幾句話就把我打發了嗎?
行,你要我跟你侃就侃唄,從哪兒下刀啊?看你瘦得皮包骨的也不像肉質鮮美的樣子。
呵呵,他笑。最近很男朋友怎麼樣?
就那樣。我不想告訴他和男友分手的既定事實。當朋友這兩個字不再單純了,能隱瞞的我當然盡量隱瞞。有一次和獲提起男友跟他是同鄉的事,他興奮了半天說要我帶他去見識見識老鄉的魅力,被我一口回絕了。雖然當時我不知道他意欲何為,但隱約覺得帶另一個男生去約會不亞於給男友一記耳光。在其政則謀其位,既然我是某人的女友,就會卯足了勁去維護他的面子。
我們做朋友吧,他莫名其妙地說。
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他說我說的是那種朋友。
可是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他說我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領略了一個人跳舞從清晨到日午的閒暇,不再企求搭車同行的快慰,不再企求雨過天晴的柔媚,只想簡單的過一段日子,不想再戀愛了。
泰戈爾說:不要因為峭壁是高的,而讓愛情坐在峭壁上。初看時我在旁邊打了個問號,現在我打的是一個省略號。
沒過幾天我開始整理行裝回學校。從箱底翻出那柄扇子,輕輕念了念上面的詞:畫上眉,畫上眉,入時深淺卿為誰?頭也不回的,我將它扔進抽屜裡。老媽在一旁叨念說那麼小一把扇子,怎麼不挑把大的?一點也不適用呀!
是呀,不適用。我不迭點頭。
剛剛回到學校註冊的第一天,我一個人沿著主幹道彳彳亍亍地走。兩旁是高大茂密的樟樹,結滿了青青的樟樹子。我記得去年深秋樟樹子成熟的時候,一顆顆深紅的小果兒落將下來,掉在路上,踩上去沙沙沙沙的聲音,像踩在誰的心上任由他發出痛苦的呻吟似的。
嗨。
我沿著著音向上看,那隻豬滿面笑容地看著我。他把頭髮減短了,精神了不少。這麼巧?
是呀,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剛。
陽光穿過樟樹茂密的葉子,在他身上留下斑駁的影子,明晃晃的。我看見他常見的微笑,臉頰旁邊的溝壑深深地藏著一絲憂鬱。憂鬱至死?我怎麼沒看出這隻豬有奔向屠宰場的衝動?
再見,我先走了。當然要走了,難道站在這裡狂笑暴笑不已嗎?噪音會污染環境,破壞環境是不好的,何況大一的學弟學妹們剛入學,嚇到了祖國的花骨朵也是不好的。
等等,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反射性地揮去他的手,不要碰我。他向後退了一大步,似乎被我嚇到了。我覺得自己有一點過分,對男友的口頭禪就這麼冒出來了。男友的手平常都濕漉漉的,他拍我肩膀時我總怎麼說。
對不起,我先走了。匆匆地低頭,我快速地象百米衝刺一樣奔回寢室。
三天後他打電話給我約我出去,他說他喝了點酒,想找個人聊天。我說我穿著睡衣呢。他說你怎麼那麼笨,換衣服也不會呀!電話卡沒錢了,給你五分鐘。
五分鐘後我披頭散髮著一身白衣像幽靈般地站在他樓下。他還沒下來,我找了個伸手不見五指的草堆坐下,雙眼疲憊地看向樓梯口。一個高大的身影沿著樓梯下來,站在一棵樹旁向我宿舍樓的方向張望。我可以看見他很隨意地穿了件寬大的T恤,表情不那麼清楚,只覺得陌生。
是的,一種陌生感溢上心頭,他大四了呢,身為畢業生,該是成熟了不少吧。要不我怎麼能每次在餐廳都大啖他的同類呢?
獲,我輕聲喚了他。
他大步走了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你站著幹什麼,當電線桿吶!黑夜中看不見表情的,所以我用力瞪他。
他在我旁邊坐下。我要去北京了,他淡淡地說。
是的,大四的人了,總要面臨工作擇業實習之類的事情。
去北京找工作?
采風。他長歎一聲說要我帶什麼東西嗎?
葛朗台在臨死前還要抓住鍍金十字架證明葛朗台在什麼時候都是葛朗台。所以我很聰明地搖頭。
他笑,嗅著空氣中我的髮梢上淡淡的香氣,你總是拒絕我,不過,我還是覺得自己喜歡長髮的女孩兒。
長髮女孩兒?我摸了摸齊肩的頭髮,擠出一個幽靈該有的恐怖笑容。給我念首詩吧。
我不喜歡海子的詩。誰讓你念他的詩了,舒婷的,顧城的都可以。我張口就想朗誦舒婷的《致橡樹》,然而馬上改口,變成了顧城的《避免》:
你不愛種花
你說
不願意看見花瓣一片片的凋落
是的
為了避免結束
你避免了一切開始
他唰的一下起身,臉色蒼白地說時間不早了,你走吧。
當我頂著一頭捲得不成樣子的短髮進門的時候,室友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
丹又用那種來自火星的叫聲炮轟我:亮,你受什麼打擊了?要這樣折磨自己的頭髮?
不好看嗎?
如果有卡通效果,我相信她們的臉上一定都打上了一個驚歎號,並且遍佈烏雲,大有黑雲壓城城欲摧之勢。
前面看象鳥巢後面看象雞窩紮成一小縷就像稻草了。丹很不客氣地批判。
我走到她面前揚起了右手。丹花容失色以為我要用降龍十八掌第一招亢龍有悔對付她,忙閃到一邊去。
我只是想拍拍她的肩而已,因此我再度揚起了右手拍拍她驚嚇過度的臉頰,無奈地說丹,我後悔了,我喜歡上他了。
誰?哪個不幸的傢伙被你喜歡上了?
我歎了口氣,說,孟獲,被我六擒六縱了的孟獲。
是的,我喜歡上他了,就在我念那周小詩的同時,我發現真正想念的是舒婷的《致橡樹》。一如詩中所言: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緣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長年從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
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如果說諸葛亮與孟獲間有七擒七縱,我想自己大概只有一次機會了。孟獲之所以傻得讓諸葛亮擒了七次是因為他很執著,執著且頑固地求勝,而諸葛亮之所以把孟獲捉了七次玩弄於股掌之間是因為他夠聰明,聰明且機智地耍計謀。
可我畢竟不是諸葛亮呵!
而他是孟獲嗎?
中秋節的時候和室友去逛廟會,被慫恿之下去求了只姻緣簽。簽上刻著兩行象謁子一樣的詩句: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解籤的和尚六根未淨地剃著個板寸頭,從後面看像把鐵鏟倒立起來的幾何圖形。丹卻說象道明寺的鳳梨腦袋。我說你視力有問題。
這女人是次在聽我解釋諸葛亮和孟獲之見的關係前還狐疑地問我孟獲是不是長得很美才會被諸葛亮娶為妻子。我忍住扁她的衝動告訴她諸葛亮沒那麼好福氣娶個男人為妻,他很正常,沒有同性戀傾向。
因此她在我心中的印象又打了個折扣,不僅腦子不好使,視力也有待提高。那和尚瞇縫著眼看著我們問到底誰想解籤,鐵鏟還是鳳梨。
丹於是笑得很猖狂說是鐵小姐。和尚面無表情地捏了一下佛珠,裝模作樣地說了聲阿彌陀佛。我還聖母瑪利亞呢!這和尚真蘑菇。
他說求姻緣這張是下下籤。竹影是虛的,怎麼能掃得動台階上的塵土,月影照在潭底總也破壞不了水面的寧靜。
總之一句話:沒戲。
丹說亮你別聽這鐵鏟腦袋胡說,我請你吃裡脊肉。
於是那天我站在燒烤鋪前狼吞虎嚥風捲殘雲地吃掉丹一大把鈔票。看見她心疼的樣子,不知道是心疼我還是心疼錢。
接著我們去逛書店。眼尖的我在一個極不起眼的角落裡發現一本《海子的詩》,灰頭土臉特像現在的我。我二話不說把它扔到付款台說小姐給我包起來。
末了丹說我花的錢可以吃三十一又五分之三串裡脊肉。她說你何必呢。等他從北京回來你就可以跟他表白,郎有情妹有意,湊成一對不是分分鐘搞定的事?分分鐘?是的,我們系形容時間花得很少都用分分鐘。我拒絕他那麼多次,我是不好意思再表白,那麼他呢?
我臉色蠟黃地想起他說的「只要你不同意,我是永遠不會說的」。
我還在考慮是否應該去買頂假髮的時候獲帶著故宮的遺風長城的大氣圓明園的頹廢回來了。他看了一下我的新髮型,說了句自己不合適為什麼要去燙頭髮?我看著他那張頗不滿意的臉我知道自己完了。然後他跟我說了件更讓我震驚的事:我和原來的女朋友和好了。
我只記得當時說了聲恭喜邊笑得下巴快脫臼的樣子,回到宿舍一個人躲在寢室裡大哭了一場,直到她們害怕九八年洪水氾濫的一幕重現我才收干眼淚,帶著兩隻桃兒眼去上課。
後來許久許久的日子裡,我一直窩在凌亂的豬窩裡,任walkman飽受虐待地重複放著一首歌,幻想聽著獲低沉的嗓音彈著六絃琴唱著那首老狼的《模範情書》。
我答應在他畢業前送給他一樣禮物。時間快臨近了,我掏出那本塵封已久的《海子的詩》,用歪歪扭扭的字寫了一句詞「莫愁柳,莫愁柳,往事依依君記否?」在扉頁上,和那句「畫上眉,畫上眉,入時深淺卿為誰」正巧配成一對。所不同的是我化用的是《詩經·小雅·采薇》中的句子: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反正他要走了,寫句應景的話應該不過分吧?
送給他的時候他說謝謝你,並伸出右手要跟我握手。我遲疑了一會兒,怯生生地像一個小女生一樣把手放進他手掌中。他的手掌寬大而厚實,溫暖而乾燥,忽然想起那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想著范柳原和白流蘇的傾城之戀時,他把手抽了回去。
他說你怎麼把我的姓欠入詞中了?我回敬他你也用了我的網名不是?你的姓很好,柳是留的諧音,古代詩詞常用作送別的象徵。他說是呀,如果將來有女兒我就叫她柳拂風。
行動處似弱柳拂風?你以為你女兒是林黛玉第二呀!我暗自咒罵了一回心想你去哪找個寶二哥哥和她配?
丹說你不是才六擒六縱嗎?幹嘛不把握最後一次機會?這年頭只要沒成親就跟幸運五十二那頭笑起來滿臉褶子的男人說的:誰都會有機會。
我不想破壞一對情侶的姻緣,不想造成他的困擾,不想讓自己成為傷害另一個女孩兒的劊子手,雖然我不由自主著了魔似的喜歡他!
他說我幫你介紹一個男朋友吧。我說不必了,除非你毛遂自薦。他笑著說你去死,我是有女朋友的人了。我說開個玩笑不行啊,當誰稀罕你似的。
他說我馬上就要走了,你要我送你點什麼嗎?
如果可能,我希望是一個擁抱亦或者——一個吻?然後我吸了吸鼻子說你再給我唱支歌兒吧,就當最後荼毒一下我。
可是我沒帶吉他。他雙手一攤。
我說我給你打拍子,我要聽那手老狼的歌兒。
好吧。他用腳尖點著地,看著漫天的星光唱:你是我閒坐窗前的那棵橡樹你是我初戀流淚時手邊的書你是我春夜注視的那段蠟燭你是我秋天穿上的楚楚衣服……
他把歌詞中的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換了個位置。我感到手背上滴了點雨,我哭了。於是我站起身飛也似的跑了回去,我不想讓他看見我流淚的樣子。
不久後獲離開了學校,沒有跟我道別。
我在閒暇時填了兩首不甚高明的詞,一首是他寫給我的「畫上眉」:畫上眉,畫上眉,入時深淺卿為誰?
醒時醉,醒時醉,輕斟慢啜眼兒媚。
莫貪杯,莫貪杯,夢裡又見離人歸。
心垂淚,心垂淚,風揚柳絮滿天飛。
還有一首是我寫給他的「莫愁柳」:莫愁柳,莫愁柳,往事依依君記否?
愛悠悠,恨悠悠,滔滔江水何時休?
風滿樓,風滿樓,隻身獨影幾度秋?
雁且留,雁且留,隨風寄去一腔愁!
丹說看上去像怨婦的口吻。我淡淡一笑,沒有分辯。當諸葛亮遇上孟獲,非成王即敗寇,身為敗寇,我有什麼權利我爭辯呢?只是希望我將這個故事說出去的時候,他會是聽眾之一。那麼,我的最後一擒也就達到目的了。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天空沒有留下飛鳥的痕跡,但我已飛過;他心中沒有留下我的影子,但我已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