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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易蠱 文 / 畫上眉兒

    一、一具屍

    魏文成的鬍子在一夜之間變得花白。

    惡名遠播的「噬血教」在不久前被各大門派圍攻,教主列無侯在混戰中被正義人士當場擊斃,可是他座下的四大護法紛紛逃走,僅剩的一塊足以召集這四大護法的「噬血」令牌,明明應該在列無侯的屍體上,可是當各大門派清理戰場之時,才驟然發現,那塊原本繫於列無侯腰間的令牌,卻好端端地失去了蹤跡。

    盟主史鈞出面相邀,魏文成不得不給面子,於是他風塵僕僕地趕到這裡,充當了一回仵作之職。因為沒有人,比他更熟悉列無侯。

    那個從小就惹人疼愛的師弟列無侯,是他與師父從冰冷的雪域谷中抱回來的。他看著無侯從呀呀學語到開始練功,揚花飄飄謝謝飛了二十年,他不明白,原本那麼一個聰慧英俊的少年,性子為什麼說變就變?

    他帶著一個小童,對著列無侯的屍體掌燈望了一夜。然後他的鬍子就如同經霜的野草,一下子變得蒼老了二十歲。

    盟主,魏文成一臉耿直地道:此人並非列無侯。以他的性子,多半早就找了一個替身,讓人無法辨認真偽。想必他此刻一定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音容笑貌完全與你我所知的列無侯毫無瓜葛。

    魏谷主可有妙法?史鈞皺著眉頭,原本大獲全勝的心在聽聞這一消息之後變得有些失落。若是他們追查不到列無侯的下落,他憑借手中的那塊令牌,再重新召集四大護法以及舊部,再創立另外一個「噬血教」,未必是一件難事。

    魏文成為難地搖了搖頭。

    史鈞又道:在這緊要關頭,魏谷主休要顧及手足之情,解救天下蒼生要緊。

    魏文成歎了口氣,捋了捋花白的鬍鬚說,列無侯無論變成什麼樣子,他都會去見一個人。

    二、一個人

    長樂城的酒肆,是來往的商旅最頻繁光顧的地方。那些充滿著銅臭味的空氣裡,連店夥計的眼睛都閃著金屬的光。長長的酒桅挑著一竿豎旗,旗上用朱椽大筆描了四個字:長樂酒坊。

    挑開豎旗,掀門進去,她攬著一個青底白花的布包,輕輕地坐在了一張桌子的一角。

    原本坐在桌子上的那個人叫做封萬兩,此刻他一臉油光地摟著兩個長樂坊的歌伎,一會兒尖聲叫著左邊的小翠,一會兒伸手摸一把右邊的小蓮,酒肉鋪滿了整張桌子,杯盤狼藉,好似桌面被千萬騎兵踏過去一樣。戲謔和笑聲蕩漾在喧囂的酒肆之中,客人們習以為常,都哈哈大笑起來。

    可是自從她進來的那一瞬間,整個酒肆裡的空氣,像凝結住了一樣,無數雙眼睛都盯著從他們面前走過去的這個人,確切地說,是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有種動人心魄的美。

    或許說,是他們從未見過美得如此聖潔的女人。甚至連自己張開嘴看著她,都像是一種褻瀆似的。

    二十歲上下的年紀,一襲素裙,渾身上下除了頭上戴著的一支紅玉髮簪,幾乎毫無佩飾。白淨的面孔上,瓊鼻挺立,深邃的一雙美目,淡淡地朝著外面掃過去,睫毛不曾抬起,只是低垂著,像是朵靜靜綻放的白芙蕖。

    她只是徑直走到那個人的面前,然後放下布包,眼也不抬地說了一句:我來了。

    那個衣著華麗的紈褲子弟,像丟了魂兒似的。換了你,如果有一個如此美妙的人兒站到你的面前,說了句「我來了」,你會做何反應?一定也和這位花花大少一樣,只會流著涎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吧。

    三、一雙手

    那個素不相識的女子朝著他微微一笑,如暮雲澄江,晴空晚照,清風皓月,梅溪吟雪。封萬兩有些辨不清東南西北,就那麼傻呵呵地咧開嘴,回應著她的淺笑,然後伸出一雙肥油油的爪子,色瞇瞇地去握那女子的手。

    相公可吃好了?奴家在樓上訂了一間天字號的上房,我們權且上去休息吧!那個不知名的女子又溫柔地開口,笑靨輕淺地浮現在微彎的嘴角之上,讓封萬兩看了趕忙嚥下一口口水。她握住他伸過來的手,讓封萬兩瞇起眼睛直想跳腳大笑,不過想想又矜持了起來,胡亂塞了幾錠銀子給那兩個不知道叫什麼的歌伎,揮揮手打發她們走開。然後捏著那雙柔若無骨,滑若凝脂的手,顫顛顛地跟在後頭。

    酒肆裡有人開始重重地歎氣,有人開始恢復那個女人沒進來之前的喧鬧,有人開始盯著他們的背影,朝著更上面的夥伴努著嘴打著眼,還有的人在信鴿上綁著字條,出去將鴿子啪嗒一下放向了外面的天空。

    女人走在樓梯上,封萬兩看看她渾圓的臀部和纖細的腰肢,忍不住有些心癢難耐起來。不留神腳底踩空,女人瞬間移動到他的身側,仍然是一雙潔白纖嫩的手,攙住他即將落下去的身軀道了聲:相公小心。

    會小心,會小心的!封萬兩在心中暗罵自己切記不能在美人面前出醜,他提起前襟,小心翼翼地跟在女人身後,不過幾格木梯,走得讓他有些眩暈。美女旋身一轉,穿過一道門廊,右手邊數過去的第三間房,她輕輕地推開了門,然後伸出一隻手,朝他招了招。

    四、一張紙

    如果封萬兩留神細看,可以順著她伸出來的袖口,看見那女子的袖中尚攏著一張寫滿字跡的紙。假若封萬兩的眼神可以將這張紙鋪展開,橫平豎直瞧個仔細,那麼他一定能夠看見這樣一行字:

    有人跟蹤,在酒肆中隨意找個和我身材相仿的人,切切。侯字。

    可是世界上有那麼多種假設,偏偏以上的兩個假設,是不太可能成立的。因此,封萬兩瞇著眼睛,打量著在他面前主動把外袍盡褪,而露出裡邊一襲勁裝的時候,根本沒有看見從門封裡,透過來無數張尋覓的眼。

    他們都在證實自己心中的猜測。

    這個人,會是搖身一變的列無侯麼?他最心愛的女人霜前月,會與他初次見面,便做出大膽而奔放的舉動麼?

    撲啦啦的響聲,是信鴿回歸的聲音。驀無聲息地隱入開始變暗的夜色之中。

    霜前月袖中的那一張紙,隨著她外袍的滑落,迅速地化做碎片,隱藏在一團素淨的衣袍之下,絲毫看不出破綻。

    相公,天色不早了,早些歇息吧。門閂要插緊,窗梢也要查驗。房樑上也許盤著什麼老鼠,床底還藏著蟑螂……霜前月突然有些嘮叨起來,走上幾步去把門閂插緊,窗梢蔽牢。美目再掃視了一下房梁與床底,這才如釋重負地衝著他一笑,奴家熄燈了。

    好好,熄燈好,熄燈好,是一頭大來一頭小。封萬兩想起風月場上兄弟們互相開起的笑話,不由地點了點頭。至於哪頭大,哪頭小,就只在意會之中啦,哈哈!

    五、一柄劍

    封萬兩從睡夢中醒過來的時候,一支冰冷的劍早已指在他的額頭。昨夜熄燈之後,他只聞見一股甜香,便什麼也不知道了。暈乎乎地睡到午後,剛剛睜開眼睛,便瞧見這麼一支寒劍直指著自己的要害,當真是嚇了他一身冷汗。低頭一瞧,才發現自己赤身裸體躺在被褥之中,根本無法跑出去見人。

    昨天夜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來不及細想,劍尖又衝前了一點,逼迫地他面色扭曲,冷汗直流,不由得脫口而出: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小的要命沒有,要錢有一條!請開個價,我立刻叫我爹爹派人贖我!

    那持劍的主人細細打量了他半晌,鼻孔裡發出一聲冷哼。

    是他嗎?

    言下的意思是說,列無侯可曾如此窩囊!以他蠻橫霸道的性格,無往不利的膽色,應該在那柄劍還未向他逼近的時候便毫不猶豫地出手!

    沒有人看過列無侯出手。只是傳說在列無侯的手下,沒有一個人能活著看見明天的太陽。

    他叫封萬兩,是長樂城中有名的闊少爺,每天在這酒肆中廝混度日,賭錢嫖妓,倒也沒幹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只是仗著父親有幾個臭錢,窮嚷嚷擺個闊氣罷了。

    說話的人翻著一本簿子,儒生打扮,看似像個文書。

    持劍的人將劍尖微微收斂,向那個儒生模樣的人點點頭,說道:若是王兄所言不虛,昨夜姓霜的那個女子,倒是使了個將計就計?

    不好!是調虎離山!那儒生模樣的人失口嚷道,來不及將封萬兩打暈,兩個身影便蹭蹭蹭躥上了房頂,倏地一下不見了蹤跡。

    封萬兩喘著粗氣,摸了摸脖子上的冷汗,咚地一下倒在了床上。嚇死了嚇死了,長這麼大,他還從來沒見過這等陣勢。拿劍的狂徒,飛簷走壁的功夫,還有昨夜那個神秘的素衣女子,為什麼他父親時常勸說他收斂些,原來惹上漂亮的女人,總會招徠些是非。

    六、一把刀

    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封萬兩剛剛將赤腳踩在地上,一把刀便從床地下筆直砍了過來,他下意識地跳了跳腳,縮回到柔軟的床塌上去。

    你們,你們是什麼人!他面色蒼白地看著四個鬼魅的身影從床底躥了出來,為首的那個青色面皮的男人手裡,握著一把長而窄的彎刀。

    呵呵,列教主別來無恙啊!握著刀的男人將刀尖揮向他的胸口,帶著無端的蠻橫與不羈,刀的角度和姿勢把握地極好,揮出去的時候是斜斜的,看似漫不經心,但是誰都知道,被這把刀砍中胸口,就可以去找閻老爺喝茶了。

    放了他,與他不相干。素衣一旋,一個窈窕的身影及時出現在刀與他之間。昨夜的那名女子神秘地離開,又神秘地出現,封萬兩看見青臉男人的兩頰抽動了一下,然後他收刀往旁邊一站,朗聲說:霜姑娘,不是宋某不給你面子,實在是教主握著我們兄弟四個的生死牌,只要他交出令牌,我們四個絕不與他為難!

    我說過,與他不相干。霜前月仍然是一臉冰霜。放他走,我不為難你們。若是不聽我的號令,你們只知令牌在列教主之手,卻不知道那塊令牌,也有可能在我的手中麼?

    即便如此,那我們兄弟幾個告辭了!姑娘若是見著列教主,記得替我們通秉,只要教主將令牌交予我們幾個,放我們回南詔,我們便再不踏入中原半步。

    放你們再回南詔為害麼?霜前月的聲音中帶著不可抵禦的寒意,若是此人真是列無侯,你們以為再如此囉嗦,還有活命的可能麼!

    七、一席話

    封萬兩在一瞬間遭到兩撥人馬的質問,他疲憊地坐在床前,抬起頭看看那只隔一夜,卻便得如此遙遠而陌生的女子,你、你究竟為何要陷害我?

    雖然他是個名副其實的花花太歲,可是這兩撥人馬,分明都是將他當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再傻,也能知曉這個女子,只不過是將他作為一個替身而已。

    放下手中的利器,霜前月走上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道:因為,現在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他長什麼樣,只有和我接觸的人,才有可能是他。而你,只怨你的身材與他太接近了,不過稍稍粗笨了些。

    封萬兩眼前那張美麗的面孔開始變地模糊起來,他不甘心地分辯道:若是這個原因,那姑娘昨夜的舉動……

    霜前月冷然相視:那只是騙騙那群所謂武林正道們的小伎倆,你不會以為,以你這腦滿腸肥的模樣,姑娘我會看上你?

    封萬兩的心像被萬般螞蟻撕咬一般疼痛。她昨夜的淺笑,輕顰,嬌嗔,難道都只是這些小伎倆的一部分?這個美得已經勾去他七魂六魄的女子,在給了他一個美麗的希望之後,又親手將這個希望殘忍地打碎了。

    也罷,本就是我理虧,誰讓我陷害於你!霜前月看他一臉沮喪的模樣,有些不忍。我便找一個安全之所,你暫且在那躲上一陣子,等風頭過了,這兩幫人自然不會再與你為難。跟我來吧。她一揚手,施施然走在了前頭。

    八、一顆心

    曲曲折折走過了幾段泥濘的小路,長樂城的一切繁華與喧囂均拋在了耳後。封萬兩跟在霜前月的身後,只埋怨自己微微腆起的小肚腩實在是讓他消耗得有些吃力。姑娘、姑娘,你還要我走多久?他嘴裡嘟囔著,彎下腰,用手撐著膝蓋,重重地喘氣。

    霜前月歎了口氣說,過了前面的小石橋,到了龍隱村便是。從長樂城到龍隱村,一路往東,穿過密棘叢生的太極平原,躲過殺人狼和釘耙豬這等兇惡野獸的攻擊,再過一座木橋和石橋,便進入龍隱村的地界了。

    黑暗之中,封萬兩的手被霜前月拉著,月色朦朧而淺淡,他注意到霜前月的身影裊娜地拖在身後,搖曳出別樣的風情,若能如此拉著她的手走上一輩子,封萬兩都覺得是一生中最愜意的事情。

    霜姑娘……他有些怯怯地開口。

    嗯?

    列無侯當真值得你為他做這一切嗎?

    自然,在我心中,沒有什麼人比得過他。霜前月突然溫柔地衝著他笑了一下,無侯是真正的男人,為了我,他總會出來給武林做個交代的。

    封萬兩覺得胸腔裡面,有什麼東西嘩啦一下碎了。

    九、一間屋

    那是龍隱村中極為偏僻的一處宅院,空蕩蕩的門口,殘存著兩個斑駁的門襠,很高,看地出此前應該是家大戶人家的宅院。封萬兩聽見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一陣陰寒的風吹過了他的頰,有些僵硬的疼痛感。

    走吧。霜前月淡淡地說,仍舊是牽著他的手,將他領了進去。

    左邊第三間是乾淨的廂房,其他地方是沒有人住的,你也別管發出什麼聲音,都不要出門去看。房內為你準備了三個月的乾糧和水,還有換洗的衣物,只要呆滿三個月,我保證你性命無虞。

    霜前月鬆開他的手,一束月光打在她雪白的臉上,竟有種無端的聖潔之感。短短兩日之內,封萬兩覺得自己自從碰見這個女人之後,幾乎墮入了世界的兩個極端——快樂與痛苦並存,生死貧富,美女仇敵,似乎都在這一時間湧現出來,人生似乎就被濃縮在遇見她的那兩天,又彷彿在此以前的封萬兩,是白活了二十幾年。

    他癡癡地望著面前的這個女子,高雅聖潔的舉止,永遠是一襲素衣披身,容貌中露出一種對世事的嘲諷與無奈。若是有幸,能與她攜手伉儷,叫他死一百次,封萬兩都是願意的。

    霜姑娘……他越是愛她,越是敬她,心下不敢造次,萬般邪念都被此刻的月光給熄滅殆盡,作了個揖,他開口問道:若是列無侯永遠不出現呢?你還是要等他一輩子嗎?

    十、一支簪

    封萬兩在破敗的屋內呆了三天,便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不管現在有多少人要殺他,他也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去找霜前月!他愛她愛到發瘋,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讓他愛到骨子裡產生悲痛!

    門依然是吱呀一聲響了起來,他穿著一襲藏青色的棉布袍子,非常合身,鞋底是軟軟的,走在路上一絲聲音也沒有。可是就不知道為什麼,當他一推開門的時候,一個鬍鬚花白的中年人,溫和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封公子?魏文成的一雙眼眸向他掃視了一遍。

    是。

    你想去找霜姑娘是嗎?

    封萬兩奇怪為什麼自己心中所想會被眼前的這個人得知。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點點頭。

    如果信任我,不妨跟我來看一齣戲。魏文成捋了捋鬍子,微高深莫測地道。

    我為什麼要信任你?封萬兩沿著門框邊慢慢摸索,在門背後還藏著一根閂門用的木棍,他捏起棍子,權且作為武器,打算這個神秘的人要是對他動粗,他就揮棍伺候。

    因為這個……魏文成從袖間摸出一樣東西。那東西在太陽的照射下,發著血一般妖艷的光。那是霜前月身上惟一的飾物——一支插在頭上的紅玉髮簪。

    封萬兩知道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只是怔怔地看著魏文成的眼睛,手中的木棍一下落在地上,她在哪裡?

    公子且隨我來。魏文成的臉上始終都掛著一抹古怪的笑意。他將那只簪重新放回袖間,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頓時,空曠的道路上,出現了兩頂藍布蒙著的轎子。

    示意封萬兩跟著他一齊坐了進去,只聽魏文成囑咐轎夫說:去仙霞莊。

    封萬兩的表情是焦急無奈的,但是魏文成明顯感覺到,在說到仙霞莊這個地名的時候,封萬兩那呆滯的眼神中,也隱含了一絲莫名的精光。

    十一、一齣戲

    你可知仙霞莊是什麼地方?當轎夫在仙霞莊門口落轎,將魏文成和封萬兩攙出轎子的時候,魏文成瞇縫著眼睛,狐狸一般地問他。

    不知。封萬兩的回答簡單乾脆。

    這處莊子正是老夫的寒舍,也是無侯師弟練功的地方。他第一次看見小女前月,便是在此。魏文成並沒有轉過頭去看封萬兩,而是逕自陷入了回憶的漩渦之中,我與師傅將無侯抱來的時候,他只有三個月大,雖然名義上無侯是我的師弟,但是在我的心中,早已將他視若己出。我與髮妻將他撫養成人,教他詩書禮儀,武功路數,我看著無侯這孩子長大,他的一舉一動,任何生活的細小習慣,我都捉摸地一清二楚。

    只是沒有料到呵,我雖然自詡為不問世事的儒生,卻也在年輕的時候欠下了一筆風流債。月兒的母親去世前,囑咐她來仙霞莊找我,她隨母姓霜,名諱上前下月。那日無侯練功完畢,便在花廳之內,見到了前來尋我的女兒。

    哪知他們這一見面,卻彼此互相鍾情了起來。

    照理說,無侯是我的師弟,而月兒是我的女兒,該叫他一聲師叔。若是他們有心相戀,那就犯了叔侄**的大忌。我是個好面子的人,一怒之下,打了無侯一個耳光,下令將他逐出了仙霞莊。從此,他便和月兒在江湖上胡亂鬧騰起來,性情大變,建了那個讓人聞風喪膽的噬血教,幾年來屠戮了無數武林中人。

    你說,如果無侯沒有死,而月兒又在仙霞莊等著他,他會不會來呢?

    魏文成說完,回過頭,望了封萬兩一眼。

    我想,列教主既然鍾愛霜姑娘,他自然是會來見她的。封萬兩說的很平靜,就像在闡述一個既定事實。

    唔,老夫也這麼想。魏文成又捋了捋他的鬍子,歎了口氣說,封公子,我跟你說這番話沒有別的意思,我也並不是黑白兩道要取你性命的狂徒,我只是請你來,作為我的客人,看一場我莊上發生的事情而已。

    十二、一面牆

    魏文成將封萬兩領到一堵巨大的石壁之前。那堵石壁是嵌在屋內,權做牆壁之用。可是到了夜晚,在月光的照射下,石壁居然會變得微微透明起來,透過石壁,可以很容易看清對面的房間裡發生的一切事情。魏文成又吩咐工匠在兩個房間的牆壁之上鑿了幾個小洞,因此,對面的一舉一動,他既能看見,又能聽見。而對面的房間裡的人,卻渾然不知自己已經暴露在眾多雙眼睛的監視之下。

    不知何時,武林盟主史鈞和眾多派別有頭臉身份的人都到齊了,黑壓壓坐在這個籠著月光的屋子裡,不敢點燈,只在黑暗之中,沐浴著月華,靜靜地朝裡面觀看。無數個人頭攢在一起,居然半點聲音也沒有。大家都在拚命掩飾自己的好奇,紛紛猜想,那個正牌的列無侯,究竟會以什麼樣的身份出現在仙霞莊?

    霜前月分明也顯出了焦急的模樣,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在四周布下了天羅地網,等著要抓心愛的男人。她的內心不希望他來送死,可是又充滿矛盾地期盼能夠見到他。不管多久,哪怕是一眼,她死也甘願。

    無侯,無侯,你究竟在什麼地方?

    她喃喃自語道,對著燭光,有些悵然若失。

    錯落間,有誰打滅了她床前的燭台。隨即燭光再一次亮起來,坐在石壁這邊的群雄們不由得驚呼了起來,那噬血教的青白灰黑四大護法,正用刀架在霜前月的脖子上,冷冷地朝著四下張望。

    列教主,此刻你的女人在我們哥幾個手裡,我們知道你就在附近,只要你在一柱香內交出令牌,放我們走,我們自然不為難她!若是到時候我們不見令牌,那兄弟們的彎刀可不長眼!

    那青臉護法朝著四壁朗聲說道,旁邊早有一個黑臉大漢點燃一支細小的甜香,裊裊輕煙隨著他的喝聲緩緩上移。

    魏文成算計了半天,卻不曾料到竟會是如此的一個結局,只是列無侯並未出現,不管是他們這邊也好,那四個護法也好,賭的都是列無侯對月兒的心。

    他皺緊眉頭,四下裡尋找封萬兩的身影。人頭坐的很密集,他一時間沒找到封萬兩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伸手招了招一個下人,問他封萬兩在什麼地方。

    下人匆匆跑開,又匆匆回來秉報他說:莊主,封公子不見啦!

    十三、一柱香

    那柱甜香不住地短下去,灰色面皮的執刀手已經有些不耐煩起來,彎刀在霜前月的脖頸之上,已經劃出一道血痕。

    列無侯,你他媽的烏龜王八蛋,你的女人在我們手裡,你難道還縮在龜殼裡不敢出來嗎!領頭的青臉大漢忍不住叫罵起來。

    閉上你的臭嘴!一句怒喝,一個略顯粗笨的身影從暗側衝了出來,揚手一灑,一片白色的粉末便紛紛揚揚落在當中的五個人身上。在他們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的瞬間,一個地堂滾,翻到灰色面皮的男人腳底,一刀砍中他來不及避閃的腳,待他吃痛之時,拉住霜前月的手,奔到了房中的另一端。

    這一變故讓對面的正道中人看地驚嘴咋舌。那個身影不是別人,正是剛剛不見蹤影的封萬兩。雖說他武功不濟,但是剛才一連串救人的舉動,卻使他們對他刮目相看了起來。

    魏莊主,你看是不是該動手了?吳鈞善意地提醒了一下魏文成。

    他搖了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們能做的,只有等。

    待青白灰黑四大護法反應過來的時候,早已舉著彎刀向封萬兩衝殺了過去。不過幾下工夫,便被青皮大漢踩在腳底不停掙扎。霜前月被他的舉動嚇地不知如何是好,仍舊被灰皮面孔的大漢抓住,怔怔地看著地下的封萬兩。

    霜姑娘,你說列無侯愛你,可是他在哪裡!你處在危險境地的時候,是我一個人前來救你的!是我!是我!而不是他!封萬兩一邊掙扎一邊費勁地說,他的聲音有一絲沙啞,幾乎帶著些哭腔。霜前月冷漠的表情終於開始有了些許融化的跡象,她輕輕點了點頭,哽咽道;你,你……

    列無侯,你要是再不出來,這女人的性命可就難保啦!青臉大漢再度朝空中嚷了一聲。

    魏莊主,你為什麼還不動手!難道你寧願眼睜睜地看見自己的女兒這麼死去嗎?封萬兩大吼了一聲。

    終於,箭簇如閃電一般飛射了出來,雖然多,卻極有準頭,而且每一箭都射在那四名護法的要害之地。

    霜前月閉了閉眼睛,看看燒成灰燼的甜香,喃喃自語道:他究竟是不曾來。

    十四、一個吻

    封萬兩喘息未定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身形有些狼狽。他撓了撓頭,看著霜前月悲慟的表情,有些懂了。

    一個女人,將自己的性命全都交付在一個男人手中,結果救下她的,卻是另一個人。她所期盼的那個人,從始至終,都不曾露面。

    你說,你說,他究竟在什麼地方!他為什麼不來找我!霜前月突然一下變得歇斯底里起來,撲在他的懷中,放聲大哭。兩行清淚,從眼角不斷滲出,一切堅強的偽裝都在此刻通通褪下,原來女人的頭顱,始終要找一個男人來依靠。

    月兒,月兒……封萬兩突然靠近她的鬢髮,在她的耳畔撕磨起來,聲音明顯變換了一種音色,沙啞而低沉,是我,是我!我在這兒!

    霜前月像被閃電擊中,怔怔地用雙手在他的臉上撫過去,那眉,那眼,那鼻,那嘴,不是她所熟知的列無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幾乎讓她描述不出特點,他原本精瘦的身材,變得如此粗笨臃腫,除了背影上稍許的相似,她真的找不出一點列無侯的影子。只是那聲音,她無數個夜裡想念了千百遍的聲音,卻依然是她所熟知的。

    無侯!她輕輕地呻吟了一聲,將嘴唇貼近他的。冷然相對的冰霜面孔是她做給世人看的呵,她那麼地愛他,愛得像一團火,幾乎要把自己燒化。他熟練地挑開她的櫻唇,一親久違的芳澤。糾纏,追逐,纏綿……舌尖顫抖,身體裡開始騰起難以言說的火焰,他的眼神又恢復了初時的精銳,霜前月抱著他,熱烈地親吻,彷彿生命中最後的力量,都要附在與他的親吻之中。

    所有的人,都以為霜前月是因為封萬兩的營救而對他產生如此舉動的。只有魏文成一個人,若有所思地盯著他們的背影。若干年前,他失手打了列無侯一個耳光,失去了師弟與女兒,如今,列無侯換了另外一個樣貌和身份,又還了他一個女兒和女婿。這麼多年了,以他對無侯的瞭解,別人看不出,難道他還看不出麼?

    心底輕輕歎了口氣,他看向一臉無奈的武林盟主,做出慚愧的表情道:老夫不才,無法抓住列無侯,還請盟主見諒。

    (全文完)

    眉兒於上海2005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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