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給胡山林Ⅲ 文 / 史鐵生
胡山林先生:
您好!
2月15日信收到。寫作之樂,莫過遇知音。您的理解和闡述,比我的解釋更細緻,更周全,更易於一般讀者接受。評論還得是您寫。我於此道還是隔膜,不管是評論別人,還是評論自己。大概是我太受限於自己的角度。也曾有人邀我去講點兒什麼,可一上講台便不知從何說起,乾巴巴的幾句就完了。這樣的時候我更希望別人提問,並不是說我一定能回答得好,我是對問題本身有興趣——若是想過的事,便有他鄉遇故的快慰;若被問倒,就有了新問題。這樣說是否有些狂妄了?不過,我一向看寫作更像解題——為解自己心中之疑。不期對別人有用,事後發現對別人竟也有借鑒,「作家」這碗飯才吃得心平氣和。
韓少功說過:明確的事寫散文,疑難的事寫小說。另外我想,用小說寫疑難,會更生動、更真切,直敘思想就怕太枯澀。理論的高明是提煉簡單,小說的優勢是進入複雜。另外,解讀者更易站在不同角度說話,寫作者難免陷於固有角度而難於自拔。自己解釋自己的小說,總覺有些滑稽——是說自己無能呢,還是要堵別人的嘴?這有些極端了,甚或是偏執。事實上,我在上封信中已對《丁一》作了些解釋。但那解釋,第一仍是站在固有的角度;第二——說句不謙虛的話——它比小說的內涵差得太多了。若一一解釋呢,又不如寫小說了。
我從不認為「主題先行」有什麼錯;錯也是錯在被人強迫,或被強勢話語所挾持。個人寫作,自然也是要先有個立意,不可能完全即興而終不知所為。輕蔑思想的,或是不知思想已在,或就是虛張聲勢。當然,思想也是出於生活,但這差不多是句廢話。為什麼有人總還是要強調這類廢話呢?為了掩蓋思想的蒼白?
小說就是借屍還魂。魂,即思想,即看待生命或生活的態度。(我猜上帝的創造也是借屍還魂,看這些被吹入了靈氣的有限之物,於無限之中,如何找到善美的態度。)有屍無魂,則如性氾濫,繼呈性無能,無論「專一」還是「亂交」結果都一樣,唯「丁一」固守一處或換著地方地發洩,並無「我」在表達。未老先衰的人群或文化,要麼是嚴格強調傳統(固守一處),要麼是張揚絕對自由(隨便換地方),少有看重思想的,結果覺醒與不覺醒的都不是精神。尼采的「超人」一定是指,人的精神或思想——總歸是態度——要不停頓地超越自己。胡適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更是說要保持思想的激情,當然了,實踐萬萬要謹慎。
有點兒離題了(咱們的通信不必太拘於我的作品,大可以更隨心所欲些個)。不過我還是同意您的意見:作者也可以直接說說自己的作品,尤其要是能跳出固有位置的話。我只是覺得,現在的作家也好,演員也好,都太願意走上前台了。自己當然不會認為自己的作品不好,否則幹嗎那樣寫和演呢?可這樣一來,只怕促銷之風更勝。廣告不可以沒有,否則用戶「不知有漢」。但輪番「轟炸」的,就要懷疑是騙——用戶替它給電視台行了多少賄呀,倒說是它養著文化!
也許還是像您我這樣的交流要更好些,優劣均可暢所欲言,爭辯一下也是自然,甚至尖刻些也無妨。眼下的氣氛不適合批評,弄不弄離題萬里,嘩嘩啦啦就轉向了立場和人格。就此打祝
祝豬年好運!
另外,有家出版社願意出我的書信集,若將我給您的幾封信收入其中,可否?又因我欠著不少文債,想將您與我關於《丁一》的通信先期在刊物上一同發表,您是否同意?等您的回音。
史鐵生
2007/3/6
附:
史鐵生先生:
您好!
回想上封信我建議您有時不妨直接出面和讀者交流,向讀者解釋一下您的作品,這情景,頗像電視台主持人邀您做嘉賓直接出場與觀眾見面,這有點強您所難。您其實是不願出場的,一、您天性謙遜,不想出頭露面,現眼於眾目睽睽之下,這會讓您窘迫;二、您尊重讀者,信任讀者,作品怎樣任由讀者評說,自己出面好像要一錘定音堵人家的嘴,所以我的邀約,雖然誠懇而熱情,但或許失之於莽撞了!
其實,我也學過一點文學理論,以上道理何嘗不知?!但理性勸不住感情,我還是忍不住作了上述請求。這裡的原因,現在想一想(當時沒想)大致有幾方面。
首先是個一般道理。作為讀者,總是希望盡可能全面而深入地理解、把握作品的思想意蘊,並借此更全面而深入地理解、把握這個世界。但由於藝術活動流程中「信息遞減效應」(恕我生造),要滿足上述願望是比較困難的,所以才有上述邀約。我是這樣想的:生活,或叫世界、宇宙、人生、自然——總之叫什麼都行,自身是混沌、本體、整體,「渾然天成」,其自身蘊涵的信息是無限(多與深都是無限)的,而作家藝術家的感悟只能是某一方面(角度)或數個方面(角度),是帶了主體限制的(正如您所說的「第一人稱」),這是一次信息流失。作家藝術家感悟到的又未必能全息表現於作品之中(得心不應手,表現對象與藝術符號不同質等),這是二度信息流失。藝術作品的精神蘊涵又未必全息被讀者接受(藝術家與接受者心靈不同構),這是三度信息流失。這樣一路下來:生活—作家藝術家—藝術作品—讀者,信息依次遞減步步流失,這就讓讀者借助作品認識作家並進而認識世界、把握世界的願望大打折扣了。
為了減少信息遞減,根本途徑是作家的深刻敏銳,心與世界同構,藝術表現的完美(如《紅樓夢》),還要求讀者有相應的眼力、水平(心與作品、作家、世界同構,這要求太高了一些)。但是,當讀者,尤其是大眾讀者(非少數精英)因為諸多原因無法與作者最大可能地溝通時,作者出面與讀者交流一下,不也是個彌補之法嗎?!大眾讀者非專業,而且太忙碌,常常心有餘而力不逮,這時候作家或評論家出面與讀者交流給予點撥,是必要的。讀者渴望從作品中相對比較清晰地領悟到一點什麼,一有所悟快不可言,否則即心生厭倦逃之夭夭。所以忽視了讀者渴求是不應該的。過去理論有種種理由隔離了作者與讀者的交流,從藝術角度看或許不無道理,但用現代眼光看,是不是也過於「精英」而少了一點平民味呢?!是不是多少顯得有點冷了呢?當然,這種交流應是平等自由民主的,而不是居高臨下唯我獨尊的,更不是徒作大言到處賣弄推銷自己的。——一己之見,或許偏執!
其次是個特殊道理。那就是上次說過的,由於您特殊的人生遭際和敏感擅思的精神個性,您的心魂所到之處其他人未必都能走到(例如已經聽到過《丁一》以及您的其他一些作品難懂的議論),而這些地方或許正是您的獨特和深刻之處,如果與讀者錯失了,將是讀者的損失,也是您的損失。當然,在解讀作品方面,評論家承擔著更多的推介之責,但如果評論家因為種種原因一時顧及不到,或一時也沒有看出呢?總之,我認為與讀者多一點交流,是受讀者歡迎的一件事。
我之所以有激您出場的想法,還基於我個人的一點私見——當面說給您,不好意思啦!我認為(我希望)您關於人生的那些思想應該為更廣大的讀者瞭解並接受。您的人生苦難深重,如果是我,將無法想像怎樣支撐。但您成功地化解了,超越了。我在我的書上不止一次地為您的命運鳴不平,但您在給我的信中卻說「您說命運對我不公,真也未必。四十幾歲時,忽然聽懂了上帝的好意,不由得心存感恩。」您自己不認為自己有多麼不幸,而且從來都說得真誠而平靜,這讓我深受感動。您化解、超越人生苦難,靠的是對人生的悟解,靠的是思想的深度——正如外國人所說,理解了也就寬恕啦!我想,如果人人都理解和掌握了您的這些思想,還有什麼人生苦難不能化解不能超越呢?!您的這些思想,來自您的切身體驗,來自您對世界人生的根本勘悟,是在哲學和世界觀層面上討論問題,因而具有「徹底性」(不知這樣說是否合適)。由於它生於當下的現實苦難,貼近現實人生,比宗教思想(更不用說一般說教)有說服力,更能為世間人接受,因而更「實用」,其「開心」作用無法描述,正所謂如魚在水,冷暖自知。世上無論何時何地,永遠會有苦難,面臨苦難,想一想您的存在,想一想您曾經走過的心路歷程,想一想您的那些思想,就會獲得智慧和力量。可惜現在人們滿眼都是黃金甲,都是——顧不上照管一下自己的內心,寧肯讓它空空荒荒,不知所終。您的思想來自沉潛的思考,沉潛不到一定深度無法真正理解,無法將其化為自己內心的滋養。但不少人,也包括我,往往沉潛不下來。但我相信,總有人,永遠有人,而且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人生智慧的重要,會有越來越多的讀者走近你。
我同意您信中一個判斷,即使您出面解釋自己了,但這解釋「比小說的內涵差得太多了」。這一判斷符合我閱讀《丁一》(及您的其他作品)時的感覺。讀作品時思緒「亂雲飛渡」,飄飄而至,若要一一條分縷析起來,那是一本書幾本書都未必說得清說得完的。這當然是作品本身的豐富所激發的效應。然而評論,包括您的解釋,都「言不盡意」,無法窮盡那些東西,這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吧!看來解釋也難,不解釋混沌無竅,眉目不清,解釋又限制了作品的意義。要想兩全,還是要兼顧,讀作品與看評論(解釋)相結合,要想感受作品的微妙深刻,還是要親自讀作品。——再說就是廢話。
您寫給我的信,其實是寫給廣大讀者的,是您寫作的一部分,您思想的一部分,原屬於社會的精神財富,當然應該發表。至於我與您討論《丁一》的信,我也同意發表,只是,那點淺淺的意思,值得發出去麼?!
響應您的提議,信寫得「更可以隨心所欲些個」,拉拉雜雜,一路寫來,沒個約束。不能太佔用您的時間,就此打祝
祝健康穩定,且有好轉!
胡山林
2007/3/16,於開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