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有生活 文 / 史鐵生
很久很久以前並且忘記了是在哪兒,在我開始夢想寫小說的時候我就聽見有人說過:「作家應該經常到生活中去。文學創作,最重要的是得有生活。沒有生活是寫不出好作品的。」那時我年少幼稚不大聽得懂這句話,心想可有人不是在生活中嗎?「沒有生活」是不是說沒有出生或者已經謝世?那樣的話當然是沒法兒寫作,可這還用說麼?然而很多年過去了,這句近乎金科玉律的話我還是不大聽得懂,到底什麼叫「沒有生活」?「沒有生活」到底是指什麼?
也許是,有些生活叫生活或叫「有生活」,有些生活不叫生活或者叫「沒有生活」?如果是這樣,如果生活已經劃分成兩類,那麼當不當得成作家和寫不寫得出好作品,不是就跟出身一樣全憑運氣了麼?要是你的生活恰恰屬於「沒有生活」的一類,那你就死了寫作這條心吧。不是麼?總歸得有人生活在「沒有生活」之中呀?否則怎樣證實那條金科玉律的前提呢?
為了挽救那條金科玉律不至與宿命論等同,必得為生活在「沒有生活」中而又想從事寫作的人找個出路。(生活在「沒有生活」中的人想寫作,這已經滑稽,本身已構成對那金科玉律的不恭。先顧不得了。)唯一的辦法是指引他們到「有生活」的生活中去。然後只要到了那地方,當作家就比較地容易了,就像運輸總歸比勘探容易一樣,到了那兒把煤把礦砂或者把好作品一筐一車地運回來就行了。但關鍵是,「有生活」的生活在哪兒?就是說在作家和作品產生之前,必要先判斷出「有生活」所在之方位。正如在採掘隊或運輸隊進軍之前,必要有勘探隊的指引。真正的麻煩來了:由誰來判斷它的方位?由作家嗎?顯然不合邏輯——在「有生活」所在之方位尚未確認之前,哪兒來的作家?那麼,由非作家?卻又缺乏說服力——在作家和作品出現之前,根據什麼來判斷「有生活」所在之方位呢?而且這時候胡說白道極易盛行,公說在東,婆說在西,小叔子說在南,大姑子說在北,可叫兒媳婦聽誰的?要是沒有一條經過驗證的根據,那豈不是說任何人都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尋找所謂「有生活」麼?豈不就等於說,任何生活都可能是「有生活」也都可能是「沒有生活」麼?但這是那條金科玉律萬難忍受的屈辱。光景看來挺絕望。萬般無奈也許好吧就先退一步:就讓第一批作家和作品在未經劃分「有生活」和「沒有生活」的生活中自行產生吧,暫時忍受一下生活等於生活的屈辱,待第一批作家和作品出現之後就好辦了就有理由劃分「有生活」和「沒有生活」的區域。可這豈止是危險這是覆巢之禍啊!這一步退讓必使以後的作家找到不甘就範的理由,跟著非導致那條金科玉律的全線崩潰而不可——此中邏輯毫不艱澀。
也許是我理解錯了,那條金科玉律不過是想說:麻木地終日無所用心地活著,雖然活過了但不能說其生活過了,雖然有生命但是不能說是「有生活」。倘若這樣我以為就不如把話說得更明確一點:無所用心地生活即所謂「沒有生活」。真若是這個意思我就終於聽懂。真若是這樣我們就不必為了寫作而挑剔生活了,各種各樣的生活都可能是「有生活」也都可能是「沒有生活」。所有的人就都平等了,當作家就不是一種僥倖、不是一份特權、自己去勘探也不必麻煩別人了。
我希望,「有生活」也並不是專指獵奇。
任何生活中都包含著深意和深情。任何生活中都埋藏著好作品。任何時間和地點,都可能出現好作家。但願我這理解是對的否則我就仍然不能聽懂那條金科玉律,不能聽懂這為什麼不是一句廢話。
一九九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