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毒藥 文 / 史鐵生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一片浩森無際的大水中央,有個小島。小島的地理位置極佳,冬無嚴寒,夏無酷暑,終年雨量分佈均勻,時有和風攜來細雨輕飄漫灑一陣,倏而雲開天青。正如通常神話中所說,此處土地肥沃,物產豐饒,島民務農、打魚、放牧、做工,各得其所,樂業安居。因四周大水環繞,漁業便興旺,打的魚吃不完,喂貓餵狗,喂野地裡一切招人喜歡的牲口。以後便懂得把魚運往大水之外的某些地域去,可以換來各類生活用物及奢侈品。
製作精美的金銀首飾只為其一;這樣,漸漸開通幾條航道,商業從而發展。
一天,當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有人偶然捕得一尾怪魚,示與眾人,都說見也沒見過;又請了島上年歲最長的人和閱歷最深的人來看,都說聞所未聞。至於該魚怪到何等程度,史料未留記載,於今傳說紛壇,是萬難考證了。有的說那條魚赤若炭火,巨首肥身,長可盈尺;有的說那魚色同藍靛,身薄如紙,短不足寸;甚至有說那魚有頭無尾的,或說有尾無頭的。從萬千民間傳說中可以歸納出一條:那魚體態不俗,色澤非常。僅此而已。
先不過是出於好奇,那人將怪魚放在盆中餵養,又憐其孤單,捉一尾俗魚與之為伴。不料就有若干小魚問世。盆已嫌小,便放之於池中,小魚或「怡然不動」,或「俶而遠逝,往來翕忽」,確是好看。小魚稍大,那人仍是出於好奇,選其體態色澤均呈怪異者留下,所餘俗輩放回大水中去。怪魚便不止一尾一性,自然繁衍,又一代怪魚降生;中間竟有怪相遠過父母者。那人再把更怪者留下,其餘仍放回大水中任其游去。如是選擇淘汰,數代之後怪魚愈怪且種類亦趨繁多,有巨眼膨出者,有大腹便便者,有長尾飄然似帶者,有鱗片渾圓如珠者,有的全身斑斕璀璨,有的通體白璧無暇,或如朱如墨的,或披金掛翠的,儀態萬種,百怪千奇。此事傳開,不脛而走,便引得外域遊客聞名而來。用今天的話說,旅遊業也便興起。沿水一帶建起了旅館、客棧,又把怪魚分門別類養在玻璃容器裡,置於廳前廳後、客房中、走廊旁,供遊客觀賞。從此小島上經濟倍加繁榮,人丁興旺,昌盛空前。島民們的生活也更豐富多彩。其時那人已近晚年,將先前之事說與後人,大家沉思良久,頗多感慨,未忘怪魚給小島之民帶來了幸福,忽然覺悟:那魚實非怪魚,確乎神魚也!這樣,每逢年節島上始有祭祀神魚的活動。隨之家家都喂起神魚,供奉如待神袛。繼而又興神魚大賽,各人將自己培養的神魚捧出展示,互比高低。神魚的體態色澤愈新奇,主人的聲名愈好,在島上的威望和地位也愈高。此賽事有些像西班牙的鬥牛,南美洲的鬥雞,或中國的鬥蟋蟀了。賽時,倘魚種平庸,主人便極損名譽,長久難在人前拍胸昂首。為此妻離子散的也有。於是人們嘔心瀝血挖空心思以求魚兒異變,育出畸形,演成怪種。多少年多少代過去了,比賽長盛不衰,遂成風俗。島民不論男女老少,皆賽魚成癖。大賽之時,旗旛蔽日,鼓樂齊鳴,萬頭躍踴,甚囂塵上。各式造型華麗的魚缸迷宮般擺開,元可數計的神魚在其中時沉時浮,雖再難「俶而遠逝,往來翕忽」,卻獨能翩翩而舞弄姿作態。奇異的品類層出不窮,煌煌然各顯神通。小島神魚名傳退還,來島上觀魚的遊客更是絡繹不絕了。
以上所述全是過去的事了,遠的一兩千年了,近的距今也有五六十載。倘無旁的辦法,我們的故事還是以不久前的一天算為確鑿的開始吧,這樣講起來省些事。
不久前的一天,夜裡,星光燦爛皓月當空,小島四周微風細浪萬頃波光。一葉小舟,自遠而近,悄然靠了岸邊。不待船身停穩,便從艙中跳下一位老人,踉踉蹌蹌急奔幾步,五體投地撲倒在沙灘上。許久再無動靜。月漸朦朧,風漸停歇,水拍船幫發出輕響,老人仍是無聲無息。月又輝輝,風又颯颯,老人這才慢慢爬起來,仰俯天地,又歎息一回,然後謝過船家,拎起一隻小箱,踏著月光向島上走去。老人穿著極普通,相貌也極平常,只是雖滿頭白髮動作卻敏捷,步履輕盈。他隨便找了家旅館住下。客房中陳設不俗,照例都有一隻魚缸,缸中幾條神魚,有頭的搖頭有尾的搖尾,一律呆然若盼,憨態可掬。老人看了一會,熄了燈,解帶寬衣倒頭去睡,須臾鼾聲大作。
一宿無話。
天光大亮時,這老人出現在島中心的街道上,時而匆匆疾行,時而停步環望,時而在路邊的貨攤前買些島上極常見的食品邊走邊吃,又不斷地停下來,向路人打聽些什麼。近午時分,老人登上了小島南端的荒山。這山險峻,近乎拔地而起,是全島的最高點。山上樹木蔥蘢,怪石嶙峋,禽啼獸吼不絕於耳,茂草繁花不絕於目。只是不見人家。接近山頂時,老人邊走邊喊起來,喊著一個人的名字。泉聲叮咚,雲繚霧繞,山道崎嶇,路轉峰回。不久,密林深處有人回話了,「是——誰——呀——?」遠遠的,銀鈴般清朗。老人尋聲走去,見一男一女兩個兒童在林間遊戲。男孩攀在一棵樹上輕聲歌唱。女孩坐在草叢中專心編著一隻花環。男孩摘了野果擲那女孩。女孩毫不理會,只顧自己手中的花環,一邊也輕輕哼唱。一隻小狗見有生人來,就大喊大叫。女孩趕忙把狗摟在懷裡,男孩在樹上問:是你喊我太爺爺嗎?老人就又說了一遍那個名字。兩個孩子齊聲說,那就是他們的太爺爺。老人惟恐弄錯,又問一句:你們的太爺爺可是大夫?孩子回答說不是,又說:我們的太爺爺是專門給人治病的。老人笑笑,便知道他的老朋友還活著。兩個孩子就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還有那隻狗。老人在後面跟著。走了一陣,來到一座小院前,石頭圍成的院牆高不過人,茅屋三間,柴門虛掩。兩個孩子推門跑進去,喊著:太爺爺,有人找你!老人也走進門,身上發一些顫抖,見院裡依然晾滿了草藥。
一會兒,男孩子從屋裡跑出來,對那老人說:我太爺爺說,你們要是想搜查就隨便搜查。說完,男孩子又跑回屋裡,屋裡有嚓嚓的鍘草藥的聲音。
還認得我麼,兄弟?老人說。
老大夫也是鬚髮全白了。他停下手中的鍘刀,撣撣身上的草末子,讓那兩個孩子仍到林子裡去玩。
兄弟,你認不出我了吧?
你們的人常來,我記不住誰是誰。老大夫說話時,目光追隨著那兩個手挽手跑出院去的孩子。
老人莫名其妙地站著。
孩子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屋裡屋外你都可以隨意搜查,看看是不是都是挺好的藥。
你是不是弄錯了?我昨天夜裡才到這島上。
老大夫笑笑。你裝得就算不錯了,不過還是能聽出這島上的口音。
我幹嘛要裝呢?我是這島上的人,不過離開這島已經好十幾年了。我昨天夜裡才回來。
老大夫這才正眼打量那老人。老人湊近些,讓他仔細端詳,同時激動地看著他的眼睛。老大夫的眼睛渾濁一片了。
像是有些面熟,老大夫說。
老人就說出自己的名字。
老大夫又開始鍘草藥,刀起刀落草末橫飛。
老人提醒他。六十年前,這島上有個和你同歲的年輕人,因為在神魚大賽上屢屢名落孫山,苦悶之極就想去死。這事你還記得嗎?
我在這島上活了九十年了,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
我說的這個人住在島東。島東住的都是養不出好魚的人,都是些幾代幾十代也沒人在神魚大賽上露過臉的人家。他們都住在島東,是些讓人看不起的人。
你說的這些不算是新聞。
我沒想說什麼新聞。
現在島東和島西可是倒了個兒了。
是嗎?那可是怎麼鬧的?六十年前島上有四戶養魚養得最好的人家,都住在島西,人稱魚仙、魚聖、魚帝、魚王的四家。能養出好魚的人都住在島西,讓人敬仰的人都住在島西。
你提這些幹什麼?還不是什麼秘密。
我知道這不是秘密,我對秘密不感興趣。
老大夫不緊不慢地鍘著草藥。老人看看這三間屋子,一張桌子和幾張凳子,一張大床和兩張小床,之外就全是草藥。老人撿了一塊甘草放在嘴裡嚼。
這事與我無關。老大夫說,那四戶人家不能生養,斷了後,家業就完了,這事與我無關。
你幹嘛總認為我是來調查什麼的呢?
不是一直在調查嗎,你們?
我們?我就一個人,昨天夜裡才來。
來幹什麼?
老人半晌無言。然後才又說:我沒想到你已經不記得六十年前那件事了。我以為你不可能忘了他。他那時還年輕,立志要養出不同尋常的好魚來,住到島西去……
這樣的人我見得太多了。
他沒有兄弟姐妹。父母年輕時一心想養出好魚來,沒功夫生孩子,四十幾歲時相信自己不是能養出好魚的人,這才有了他。父母又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讓他從小跟魚打得火熱。
老大夫再度停了鍘刀,注意聽那老人說。
想起他來了?老人問。
沒有,老大夫說。老大夫心裡想著別的事。
他就從小跟那些魚打得火熱。十幾歲上,他確實弄成過幾條不壞的魚,但畢竟還都是俗種。不過,由此他相信了自己前途無限。父母和鄰居們也都這麼說,說他沒錯兒肯定是那種能養出好色的人。以後他果真又弄出了幾條不錯的魚。自負加上年輕氣盛,他發誓十年之內至少先要超過魚帝和魚王那兩家,否則就不算是他,也不娶親。
後來呢?
後來?你還記不記得有天夜裡他去找你?人已經是虛弱得不行,失眠、貧血、心臟也不好又沒有食慾,就算當時還沒瘋再那麼活下去也早晚是個瘋。幸虧他還知道死是種解脫,比瘋了好受。
別人都勸他好歹活下去,說不定還有養出好魚來的日子。只有你理解他,現在看來,你是摸準了他的癥結。
老大夫說:這島上所有的病,都是因為又想養出好魚來,又都怕死。
我那時可是不怕。
你是個走運的。
我恨不能立刻死了去。我弄了十年,起早貪黑含辛茹苦,十年!再沒弄成一條好魚。我還是住在島東,甚至在島東也讓人看不起了,說我沒錯兒肯定是再弄不成好魚的人了。死是什麼?是一切都不存在,一切一切都不存在,都沒有。
我不記得你,老大夫說。
你不記得那夜我去求你?我想死,可我害怕上吊、跳崖、抹脖子、躺到車輪子底下去或者淹死,我知道你有一種藥,河豚毒製成的藥,比氰化物還毒幾十倍,吃了沒有絲毫痛苦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我從來沒有那玩藝兒!我的藥都是好藥!
你懂得我,你就把那藥給了我兩粒。
胡說!我沒有那種藥,我也沒給過你什麼!
你不願意看著我發瘋,不是嗎?你不忍心看著我瘋夠了再一點一點地死去,這事你忘了?
你隨便瘋吧,愛怎麼瘋就怎麼瘋吧,我從來就不認識你。
你幹嘛不願意認我?
老大夫不再理睬他,又開始埋頭鍘草藥。
你不必擔心,實際上那兩粒藥可以說不是你給我的,事實上也是我自己偷著拿走的。你當初那麼理解我,你把放那藥的保險櫃打開,裝作一時疏忽忘了鎖上,然後我們就喝酒,後來你喝醉了就睡著了,是我自己在沒得到你允許的情況下,把那藥偷偷拿走不辭而別的。
老大夫頭也不抬。我沒有喝醉過。
我是說六十年前那一回。
我九十年中沒喝過一滴酒。你們願意搜查,就屋裡屋外都搜查搜查吧。
島上出了什麼事?你幹嘛總認定我是來搜查的?
島上出了什麼事你比我清楚。你們不是認定,是因為我給島上的人都吃了壞藥嗎?
我說過了,我一個人昨天夜裡才回來。
這時候那兩個孩子回來了,男孩提著滿滿一籃野果,女孩頭戴一隻鮮花編成的花環,打打鬧鬧蹦跳著進屋,撲到他們太爺爺的懷裡。
你不打算搜查了?
不。我也不是干搜查的。
那好,時間不早了。
老大夫說完便與兩個孩子去玩了。只有那隻小狗警惕地盯著老人。
老人回到旅館,悶悶不樂,便早早躺下,又不由得回味白天的事,愈發覺出那老友的談吐蹊蹺,輾轉反側,一宿未能睡得踏實。翌日,晨光熹微時,老人起身,到島上去逛。灑水車響著鈴聲開過,薄霧中,有清潔工人打掃街道。四周大水上漁帆點點,時而有汽笛聲順著水面悠悠揚揚傳到島上。不久,晨霧散盡,所有的商店就都開了門,有些老年店員立於門前迎候顧客,櫥窗裡貨架上滿目琳琅。又有小攤販在路旁挑起招牌,或賣衣物,或售吃食,鼓其如簧之舌招攬買主。街上男人女人熙來攘往,車流人流如湧如潮。一切都很正常。到處可見新建成的和正在建的高樓大廈聳入雲端,吊車的長臂舉在朝陽裡。老人從島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尋找他當年的住所,然而不見,那片民房早已拆除改為露天廣場了。廣場寬闊無比且裝修得極其講究,大理石鋪成的地面,玉砌雕欄萬轉千回,條條甬道縱橫交錯把廣場分割得如同迷宮,中間一根旗桿獨豎,周圍無數華燈林立。正是為賽魚用的場所。老人又尋找他曾經在那兒讀過書的小學校,那小學校也已改為賽魚場了,無論規模和氣派都不亞於前者。這樣的賽魚場島上很多。
下午,老人又來到島南的荒山上,找那老大夫。這回他換了一種談話方式。
老人說:上回大概是我弄錯了。
老大夫說:肯定是你弄錯了。
弄錯什麼了呀?兩個孩子問。
老大夫就又讓孩子到林子裡去玩了。
看來那個人不是你。你不是那個人。
當然不是。我從來沒有過那種藥,更別說給過誰了。
我在這島上再不認識別人。既然咱們認識了,我想不妨交個朋友吧?咱們又都是這麼大歲數的人了。
那可真是件挺難得的事,老大夫說。老大夫也比上一回隨和,且不時露出笑容,依然鍘那些草藥。
你還是老跟這些藥打交道。
完全是出於習慣,其實一點用都沒有了。不知道還為什麼。就像那些養魚的人一樣,完全是因為習慣。
島上又快要賽魚了吧?
現在是半月一小賽,每月一大賽,沒完沒了啦。
魚呢?魚都怎麼樣?
無奇不有,肯定超過你的想像去。有一種連眼珠也是白色的魚,其實那不過是白化病。弄成這魚的人一下子就成了名。
現在的魚仙、魚聖、魚帝、魚王都是誰?
說不準,今天是他,明天就是別人。有回大賽上,一個老太太弄出一條一動都不會動的魚來,那魚的樣子倒不稀奇,卻能發出一種聲音,叮叮噹噹咿咿呀呀的,像一隻八音盒那樣唱一首讚美歌。那老太太弄了一輩子才弄出這麼一條好色來。
六十年前我就知道能弄出這樣的好魚來。可是我拚死拚活沒弄出來,那時我真想死。你知道一生一世讓人看不起的滋味有多難受。後來你給了我那兩粒毒藥……
不是我。嗯?給你那藥的人不是我。
對對,不是你。
也不見得是在這個島上吧?
啊?哦,對對,不是。不是在這個島上。也不是六十年前,是更早的時候。對了,也不是我,是我聽說過的一個人。這個人想死,有天夜裡他得到了兩粒毒藥,是那種一沾舌頭立刻就能舒舒服服死去的藥。他喝得醉醺醺的,來到島邊的沙灘上,心想,只要這麼把藥往嘴裡一扔,就勢往大水裡一滾,一切煩心的事就都結束。落潮時,大水將把他的屍體也帶走。這個世界上就不再有他,就像他也不曾有過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有權否決他,他呢?也握住對這個世界的否決權了。這樣一想,他立刻覺出通體輕鬆。再看看手裡的藥丸,知道以後無論什麼時候,無論碰上什麼倒運的局面,都可以輕易就把它們否決掉,只消把那兩粒否決權往嘴裡這麼一扔。他長呼一口氣,放心了,心靜得如同那無邊無際的大水和天空。既然如此又何必這麼急著去死呢?他躺在岸邊想了大半宿,天快亮時便偷了一隻小船向大水彼岸劃去。他邊劃邊對自己說,就當是我已經死了,那麼到別處去逛逛看看又有什麼不好?
再說他也必須得離開這個島,再在這島上呆下去他還是得瘋,天一亮就會有無數輕蔑的目光向他投來,提醒或者暗示:你是一個折騰了十年也養不出好魚的人,你是一個三四十歲也沒養出好色來的人。他必須離開這個島的原因還有兩個。一是怕給了他否決權的那個大夫再把那兩粒藥收回去,那可真就糟透了。再有就是,他不能連累那個大夫,死是自己的事,可別人會認為是那個大夫把他害了;當然不能恩將仇報。所以我沒死,你給我的那兩粒藥我把它裝在貼身的衣兜裡,上了一隻小船,然後就使勁劃……
這樣的事我頭回聽說。給了你藥的那個人不是我。嗯?
老人呆愣片刻。是的,不是你。也不是在這個島上,是另外一個島。也不是我,是我聽說過的一個人。我是在一個小車站上等車的時候聽一個我不認識的人說的,我也沒地方去找他了,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這就對了,老大夫說。
我聽說的這個人上了一隻小船,劃了七七四十九天,到了大水以外的地方……
我們不妨說點別的吧。
別的?別的什麼?行啊。
你來這島上兩天了,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嗎?
特殊的感覺?你指什麼?
譬如說,發現了什麼不一般的事沒有?
什麼不一般的事?我沒看出來。
老大夫遲疑一陣。也許什麼事都沒有吧,那當然是再好不過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你何妨跟我說說?咱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咱們是昨天才認識的,你又弄錯了。
是。我前天夜裡才到這島上來。
現在這島上的魚,奇奇怪怪的種類更多了。
我在旅館裡見到一種沒有眼睛的魚。
說是這麼說,其實只是在一般該有眼睛的部位沒有眼睛,可是每個鱗片下面都有一隻眼睛。這你大概沒留神吧?你知道弄出這樣的魚來有多麼不容易。
我知道。我早就料到完全可以弄出這樣的好魚來,只是我自己怎麼也沒弄成。
弄成這魚的人可是下了苦功夫,多少年來就沒睡過一宿整覺。
你知道,母魚甩子的時候要是沒人看著,母魚會把魚子全吃光。等魚子變成小魚後,你還得隨時留神著。億萬條小魚中未必能有一條具備繼續培養的價值,你不能放過了,一旦放過,多少年的心血就全白費了。你得一條一條地仔細觀察。也許只有在夜裡的某一時刻,才會有一條魚顯露出奇異的稟賦。你想,一個人還能有多少時間睡覺呢?
這樣的苦,沒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我那時,哦,我聽說過的那個人就是這麼白費了多少年辛苦,也許他曾經是放過了幾次機會吧。後來他划著小船到了大水以外的地方,再不跟魚打交道了。可是他什麼別的本事都沒有,什麼別的事都不能幹。那個地方的人不在乎誰能不能養出好色來。魚在那兒就是魚罷了,可以吃,也可以看。無論什麼魚,只要是活蹦亂跳的就都被認為是好魚。可那地方對什麼事都不能幹的人還是看不起。你想,我聽說的這個人怎麼受得了?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個混蛋,甚至連混蛋都不是,什麼都不是。他就又拿出那兩粒藥來……
你知道上回大賽上,魚仙的交椅誰坐了?
誰坐了?
島東的一個老頭兒。他弄成了一條大魚,有幾尺長,渾身疙裡疙瘩的像是穿了盔甲。其實是一堆肉瘤,瘤子有紅的,有藍的,因為裡頭有豐富的動脈和靜脈。這種瘤子割是不能割的。
那樣會弄壞整個循環系統,對吧?
對了。這魚本身並不大,那些瘤子佔了三分之二還要多。
我聽說的那個人那時又想死了,可拿出那兩粒藥來看看,心裡便又覺輕鬆了許多,就又對自己說:只當是我已經把這藥扔進嘴裡了,可不是嗎?把這藥扔進嘴裡還不容易嗎?只當我已經死了,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幹嘛不再試試幹點什麼呢?他就又把藥收起來。你猜他怎麼著?
嗯。
他在那兒找了個打掃廁所的差事幹。
那魚很能吃,吃肉,那些瘤子需要足夠的蛋白質和脂肪來養著。
那差事他一幹就是好幾年,幹得挺平靜。大伙都說他幹得不壞。這樣過了好幾年,他才想起自己還沒有老婆。
那老頭兒和他老伴兒長年不斷地給那條魚喂肉。一分鐘也不能間斷,一斷了肉那些瘤子就都癟下去,再不那麼五顏六色的引人注目了。老太太白天喂,老頭兒夜裡喂。老頭兒白天還要出去掙錢,你想,還有什麼時間睡覺呢?
很苦,這我知道。不過要真能弄成這樣的好魚,讓我想,那老頭兒一定還是挺著迷的。
著迷得都像中了邪。你知道他們怎麼弄那些魚?島上所有的人都是怎麼弄那些魚?
嗯。怎麼弄?
不管什麼新鮮玩藝兒都給魚吃一點。譬如辣椒、醋、花椒水什麼的。
這我倒是沒想到過。說不定有點用?
無非是刺激刺激那些魚,看能不能出現什麼異變。後來又都在魚缸或魚池裡兌點化學制劑,有些魚居然還能活著,可再生出的小魚就什麼模樣的都有了,三頭六臂的、無尾無鰭的、沒有眼睛的。這是很費神的事。尤其是硫酸和昇汞什麼的,比例要掌握得合適,多兌了魚就全死,少了又變不出好魚來。
我聽說的那個人,以前是為了魚,一直沒有想過娶親……
昇汞和硫酸什麼的都兌得合適了,就得晝夜監視著那些魚。一旦發現有變了模樣的魚,趕緊就撈出來放到清水裡去,撈晚了又要死,撈早了又要變回到原樣去,所以一刻不能大意。你想,這還有時間睡覺嗎?
可不是嗎,要想弄出好魚來可不是玩的。那個人到了大水彼岸,幹了幾年掃廁所的差事,心想應該結婚了……
後來又有人給魚吃點別的玩藝兒,機器油、凡士林、炭黑、鉛粉什麼的,這辦法要安全一點。有個人就這麼弄成了一群奇怪的魚,每條魚身側都多長了一根細長的軟骨。那人對著它們說點什麼,它們就都把那根軟骨緩緩地高舉起來。那人坐了幾年魚帝的交椅。不過你得不斷對它們說點什麼,否則它們就會把那本事給忘了。你說這人還能有多少覺可睡?
心想該結婚了,他這才發現自己只不過是個掃廁所的。「是個掃廁所的」和「只不過是個掃廁所的」,這可不一樣。他在彼岸耽了好幾年。才明白哪兒都不是天堂。那時他已經四十歲了。再學什麼也怕來不及了,思量還是不如死了的好。可是他有那兩粒藥哇,就揣在貼身的農兜裡呀,著什麼急呢?不就是這麼往嘴裡一扔的事嗎?先試著學學別的吧。學不成再去死也不晚不是嗎?……
近來全島的人又都瘋了似地到處找古錢、碎陶片、獸骨化石、遠古的上和石頭,找到廠就研成細粉。調好了給魚吃。聽說已經有一種沒有尾巴的魚給弄出來了。聽說還有一種沒有頭也沒有肉的魚給弄出來了,光是—根蓖子一樣的骨頭在水裡跳。我也還沒見到呢。那些陶片,化石什麼的很難找。你說。沒日沒夜地找,沒日沒夜地研磨,什麼功夫睡覺呢。
是不是有人到你這兒來找過什麼藥給魚吃?
沒有。那倒沒有。我沒有格外的藥。他們要找的是稀奇古怪的東西,給魚吃。
那你幹嘛總那麼擔驚受怕似的?
我?我擔驚受怕?我這麼大歲數了還有什麼可怕的。
你幹嘛總覺得行人要到你這兒來搜查呢?
噢——,那不是因為魚。你懂嗎?他們不是懷疑我給魚吃了什麼壞藥。他們知道我從來個擺弄那些魚。他們是為了別的事。
什麼事?
哼。等著看吧。
島人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一點都沒看出來?
老人搖搖頭。盯著老大夫的眼睛。老大夫又垂下眼睛,仍是不停地鍘那些草藥。
你不妨再注意一下。我倒是希望沒那麼回事呢。
老人告辭出來的時候。看見那兩個孩子還在林間的草地上玩耍。他設有驚動他們。那隻小狗尾隨在他身後把他送出很遠,搖著尾巴似乎不再對他有敵意。老人站在山腰朝下望,小島景象盡收眼底,嗡嗡隆隆市聲喧囂,處處顯露著繁榮。太陽正要落山,全島都被晚霞的紅光照耀得燦爛。
島上處處張燈結綵,無論是商店、旅館,還是機關、工廠。主要街道的兩旁都擺上了鮮花,擺成各種圖案,擺成花塔,擺成花山和花海。香氣撲鼻,醉人。各個賽魚場上都已是旗旛招展,各色彩旗星羅棋布,場中央一條長幡上繡了魚形標誌,隨風飄舞。看來大賽將近了。每個賽場上都有幾十個上了歲數的管理人員在忙,費力地把一條紅色的長毯在大理石地面上鋪開,哼哼咳咳地喊。那地毯猩紅奪目,有上百米長,一直鋪上獲獎台。獲獎台在幾十層台階之上,鑲金嵌玉如宮殿般輝煌,氣派威嚴。樂隊正在排練,從各處角落裡發出輕響。時而有些斷了線索的彩色氣球過早地飛上了天空。
街上的行人都在談論魚賽的事,回憶著上回的賽況,預測這一次的四把交椅可能誰屬,遺憾著自己的魚種目前尚難驚人,又互相打探有關新奇魚種的消息。一律興致勃勃,談笑風生,神采飛揚。
老人在島上逛,走遍大街小巷,實在也看不出有什麼異常。老人走得累了,便在近水處的一塊岩石上坐下歇歇,吃點東西。於是睏上來,他就躺在沙灘上,頭枕岩石。
晚霞消失時,大水又漲了。
夜色瀰漫開。
老人迷迷糊糊作了個夢。不知道為什麼又夢見了兩個孩子和那隻小狗。兩個孩子在他身邊跳來跳去,管他叫太爺爺,摸摸他的眉毛揪揪他的鬍子,唱那支他在孩提時便熟悉的歌……
忽然,島上像是亮徹了一道閃電或是起爆了一座火山,那亮光帶著轟響把小島震了一下,把小島乃至小島的天空和四周的水面都點燃了一般。老人驚醒,凝神細看,原來是幾個賽場上的千萬盞華燈一齊亮了。這沒什麼奇怪,不過是在試燈光。那轟響也不過是人們興奮的歡呼聲。老人打了幾個哈欠,又呆愣著想一遍剛才的夢,倒覺得這夢中似有奧妙。想了一陣想不清楚,老人便站起來走動走動。
不久又有悶悶的炮聲,又有歌聲舞聲,又有鑼聲鼓聲,又有號角聲,又有口哨聲和吶喊聲……這都沒有什麼奇怪,多少年前每逢大賽將臨也是如此,人們在為大賽做著準備罷了。
老人這一宿沒有回旅館去,調動起所有的視覺,聽覺,嗅覺,注意島上的一切。半夜,華燈熄滅,炮聲也早停歇,島上顯出寂靜。老人獨自走街串巷,貓一樣輕捷機警。家家都閉了門。家家又都黑了燈。家家也都沒了人聲。路燈也似暗淡了。夜裡氣溫下降了不少。老人坐在一棵樹下正有些冷,冷得有些無聊,忽聞一種奇異的聲音從四周漫起,始而細碎微弱,繼而唧唧咕咕嗡嗡嚶嚶便覺清晰,漸漸連成一片變得響亮。這卻稀罕。老人起身躡手躡腳到一家門前,耳朵貼近門縫細聽時,院裡果然就有那聲音。他再扒著門縫往裡看,一支火燭搖搖跳跳照見一對老夫婦木訥的臉。
中間一隻魚缸,老夫婦分左右面缸而跪,正給神魚餵食。那聲音不過是他們嘁嘁嚓嚓的低語罷了,或者也有神魚吃食弄出的響動。
他又扒著門縫看了幾家,也都不過如此。惟人數不同,有的是一家幾口唸唸有詞如同祈禱,有的是孤身一人自言自語彷彿發願,都同等虔誠木訥且有章法地小心翼翼餵那神魚。老人暗自慨歎:自己離家多年,竟連這麼熟悉的事也忘卻。心中淒楚,不免潸然淚下,遂又安慰自己:六十年前還不是這樣,弄魚弄到這般著迷的人還不多,聲音也不似這般響。
直到星稀月落天色微明,他也沒覺察出島上有半點不同尋常的現象。老人又爬上島南的荒山。
一進門老人就說:兄弟,怕是你自己的神經出了什麼毛病吧。
你還是什麼都沒看出來?老大夫說。
老大夫已經早早起來鍘那些草藥了。兩個孩子坐在院當中捧了碗吃早飯,一邊餵那只小狗。小院靜謐安詳,四周鳥語蟲鳴,山上的空氣清涼且有樹脂的香味,陽光在樹隙問把霧氣染得金亮。連老人的鍘草藥聲、兩個孩子的吃飯聲、小狗的喝水聲都能傳出很遠去。
還是沒看出來。當然沒看出來,因為一切都很正常。我怕是你自己倒不正常。
老大夫笑笑,不以為然。
你別笑。實際上我頭一回來你就認出我了,可你為什麼不肯認我?
我確實不認識你。
看看吧,就是這兩粒藥,六十年前的那天夜裡你給我的。老人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倒出兩粒白色的藥丸給老大夫看。
老大夫看也不看就說:這藥不是我給你的。
你何必這樣呢?你的疑心太重了,弄得自己的精神都不太正常。事實上沒人來搜查你,島上任何不正常的事也沒出。
老大夫招呼兩個孩子快吃,吃罷飯就到樹林裡去。
我把這兩粒藥帶回來是想還給你的。是想告訴你,是你這兩粒藥救了我。我得感謝你。
那不是我,也不是在這個島上,不是嗎?也不是你,是你聽說過的一個人。不是嗎?
不是。就是你,也就是我,而且肯定是在這個島上。後來我划著小船到了彼岸。上回我說到哪兒了?
說到你忽然想結婚了。
不錯。可是我四十歲了,除去掃廁所再沒有別的本事。那地方也絕不是天堂,人們還是不大看得起掃廁所的。你信嗎?只要有差別,就不可能有徹底的平等。我就又想死。我就又拿出這兩粒藥來,喝足了酒想藉著醉勁兒把這藥吞下去。死真不是件絕對的壞事,你想想,只要有那麼一點勇氣,你就可以和所有的人都平等了。不是嗎?所有的人都得死,不管你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死了,爛了,變作塵埃飛散了,化成輕煙不見了,就全一樣了,誰也不會看不起你了,你也不必看不起誰了,這麼想著,我又鎮靜下來。
你幹嘛不弄弄魚呢?
我要是弄魚,說實在的,憑我這兩手在那地方沒人比得了。可那地方的人不太關心魚,認為一切魚既然生出來了,就都是好魚。
老大夫點點頭。後來呢?
哦,我就又活下去,學了幾年木工,學得挺一般。後來又學了幾年打鐵和裁縫,都學得很一般,對了,我忘了告訴你,在這期間我結了婚。老婆比我小十歲,也曾經中了魔障似的光想死。我頭一回見到她是在水邊的懸崖上。我看出她想往下跳可又不敢,就走過去對她說,你可著的什麼急?她就哭,說自己活在世上算個什麼東西。我說,能這麼想就好了。我就把那兩粒藥拿出來,給她講了那藥的作用。她說她真想要一粒。我就分給她一粒。她說,那你還夠嗎?我說這樣咱們倆就都夠了。她就要吃。我說,你再想想,也許不用這麼著急。她想了一陣子,問我,這藥會不會失效。我說只要拿到了就永遠有效。她又仔細看一遍那粒藥,問我是不是肯定沒騙她。我說這可怎麼證明呢?現在我們都只有一粒了,沒辦法證明。她又問我,是不是對所有的人都有效。我說這也沒辦法證明,不過對已經死了的人肯定無效。她於是放了心,同意跟我回家去,作我的老婆。
這時島上響起沉悶的炮聲。
魚賽快開始了?
是呀,又要開始了。
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不正常。
往下說吧。後來呢?
我們夫妻倆先開了個小雜貨店,以後又做了些別的買賣,再以後又學了些別的手藝,總之,五行八作差不多樣樣都幹過。仍不免常常慚愧、自卑,到底弄不清自己算個什麼東西。想到死時就記起那兩粒藥,互相提醒,那兩粒藥不是穩穩當當揣在我們的懷裡嘛。這樣愈來愈活得平靜,不去想自己算個什麼還是不算個什麼,自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能幹什麼就幹什麼,願意出去跑一陣便跑一陣,願意扯開嗓子唱一陣便唱一陣,願意讀點什麼或寫點什麼就讀點什麼寫點什麼。忽然有一天,我發現我已經九十歲了,她呢,八十了,這才意識到我們很久很久沒提起那兩粒藥了,知道再也用不著它。
你們有沒有孩子?
當然有。
有孫子嗎?
有。
是不是連重孫子也有了?
也有了。
老大夫鬆了氣,不住點頭。
怎麼了?
老大夫不回答,默默盤算一回。
直到炮聲一陣響似一陣。
你這是怎麼了?老人問。
老大夫說:兄弟我求你件事行不?把我身邊這兩個孩子帶走。
出了什麼事?
帶他們離開這個島,到大水以外的地方去。今天就走,現在就走。
島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來這島上三天了,除去在我這兒,還在哪兒看見過孩子?
老人幡然醒悟。
這兩個孩子是島上最後的孩子了。不孕症在這島上流行多年了,島上沒人再能生養。
你也治不了?
他們懷疑是因為我給島上的人都吃了壞藥,沒人敢來找我看病了。就這樣吧,我留下來再試試,就把這兩個孩子托付給你了。
老人帶了兩個孩子從山後小路下到岸邊,早有一隻小船橫在那裡。三人上船,砍斷纜繩。
其時,島上號炮聲聲不斷,鼓樂喧喧不息,甚囂,且塵上。
那老大夫立於荒山之頂,向他們揮手告別。
小船漸行漸遠。不久聽見船側有嗤嗤喘息聲,原來那隻小狗洑水追來。兩個孩子摟住小狗便有些淒然。老人想起那兩粒藥忘記還給老友,取出再看,連連歎息。兩個孩子見了藥丸,每人搶過一粒放在嘴裡。老人驚時,卻見孩子嚼得香甜,嚼了一會,吐出一塊白色膠狀物,放在嘴上吹成泡泡,泡泡爆響,清脆悅耳。
再看小島,早無蹤影,惟余一片茫茫大水。
一九八六年二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