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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九章 文 / 史鐵生

    史鐵生插話

    今天剛往電腦前一坐,那史便在我耳邊叫囂:「你真的相信有靈魂嗎?」

    「當然,」我說:「否則我是誰?」

    「你是誰?笑話,你除了是史鐵生你還能是誰?」

    「可我不只是史鐵生啊!」

    「何以見得?」

    「因為我還可以是你所不是的,或你自以為不是的。我還知道你所不知道的,或者你知道但是你不願意承認的。所以,我還在你不在的地方——因為不願承認,因為無意和有意的忘記,而使你不在的地方。」

    「靈魂!我只問你靈魂是什麼?」

    「這我已經對丁一說過了。」

    「靈魂是什麼樣子?什麼形態?」

    「這我沒法兒跟你說。」

    「哈!」那史訕笑道:「為什麼不能說?」

    「不是不能說,是沒法兒說。因為語言是靈魂的創造,創造者就一定比被創造者大;你認為浪,可以說得清水嗎?雲,可能說得清風嗎?」

    那史遂低頭不語。

    「但是,」我說:「浪是水的一種表達,雲是風的一項證明。」

    「證明什麼?」

    「證明那遼闊之在的確鑿。」

    「你在那兒?」那史又瞇起眼睛,一臉的不屑。

    「有限以其無限的行旅,而在無限之中。」

    戲劇一種:陌生與間隔

    舞台還是那樣的舞台,即約定的時間,和約定的那一種願望。演員和導演也還是他們倆,丁一和秦娥;包括編劇。

    劇本都在心裡。情節、對話都不確定,但都在心裡。

    這樣的戲劇令人激動。

    夕陽令人激動。因為黑夜即將來臨,白晝,像一群群歸巢的鳥兒漸漸安靜下來,或融入夜幕而不知去向。

    不需要道具。燈光、佈景、化裝一概都不需要,只要把屋子騰空。只在地上畫兩條直線,一橫一豎如同一個「丁」字把地面分成三塊:

    「你看這樣行嗎?」丁一問。

    娥說:「行吧。」

    娥說:「好,就這樣。」

    然後她把橫線兩端各踩開一個缺口:「這是門。」意思是沒有缺口的地方都是牆。

    然後,兩個人在「牆」外,或「門」外,各從一端,衣冠楚楚地迎面走來。

    「這是在街上。」娥用腳尖點點橫線以外的地面。

    「人很多,」丁一示意四周。

    「對,而且都是別人。」

    兩個人擦肩而過。

    兩個人再次擦肩而過,側身,甚至互相看一眼,但「素昧平生」。

    「我說過,你會是個好演員的。」娥輕聲讚許,沖丁一微微一笑。

    丁一目不斜視:「豈止!」

    幾個來回之後,娥站住,把丁一也拉過來站在她旁邊。

    「啥意思?」

    「車站。他們倆很可能在一個什麼車站上見過,就像這樣,挨得很近。」

    「而且,他注意過她。」丁一看著娥。

    「是嗎?怎麼會呢?」

    「甚至,可能,跟蹤過她。」

    「真的呀,你?」

    「應該算是真的。」丁一指指自己的心口:「按佛家的說法,心生恨怨就已經算動了殺機。」

    「為什麼呢?」

    「你是說恨怨?」

    「不,我是說你為什麼跟蹤她呢?」

    「這還用說嗎?因為,因為她的優雅,端莊,風度非凡。」

    「那時他就有了『邪』念?」

    「沒有。真的。沒敢有。」

    那廝一本正經的樣子讓娥忍俊不禁。

    「噓——」丁一提醒娥:「這是街上,咱倆不認識。」

    倆人背靠著牆,肩並肩地坐下來,意思是已經在公交車上了。女人盡量保持著距離。男人目不斜視。

    「要不要,」娥說:「我們都另外起個名字?」

    「喔,畫蛇添足。再說也沒有觀眾。」

    「那,我們就,互為觀眾?」

    「嘿,這話棒!」

    然後又像似在人山人海裡了;兩個人下得車來,步履匆匆,神情持重,甚或是冷漠。

    丁一:「這話不光棒,好像還……還另有深意。」

    娥:「深意何在?」

    丁一:「是不是說,互相欣賞?」

    娥:「嗯……但好像還不夠。單單『欣賞』好像還不夠。」

    接著他們各自走到了「自家門前」,即橫線兩端的缺口處,站一會,然後進「門」。

    進門後,娥又用腳尖點點那道豎線,並在其垂直的上方做一個拍擊的動作:「記住,這是牆,從現在起誰也看不見誰啦。」

    那丁置若罔聞。

    「聽見沒有?」

    「應該也聽不見!」

    娥嗔罵一句,自然是讚賞的語氣。

    丁一進到「自己的房間」裡,扔掉背包,脫去風衣以及拘謹的表情,一跟頭栽進沙發[注:並無沙發,只不過是牆腳。後凡言及器物,均為虛擬],閉目,喘息,然後摸出支煙來,點上,翹起二郎腿,吹出長長的一縷煙流……一個勞累了一整天的單身漢,透著孤獨,與茫然。

    娥由衷地笑笑,然後讓自己嚴肅起來,不,應該是隨意起來。比如說表情和身體都鬆弛下來。比如說甩掉高跟鞋,也不急著換拖鞋,甚至於連絲襪也扒下來扔到一邊去,就那麼光著腳丫。

    丁一在橫線的那一邊噴雲吐霧。

    「下面呢,」娥低聲問:「下面該是什麼了?」

    「他在想女人,」丁一說,語氣就像戲劇中的內心獨白:「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比如說,就是剛才跟他肩並肩坐在公交車上的那個女人。他在想她。想她的優雅,端莊。想她在家裡一個人的時候是不是也那麼驕傲,目中無人?這些非凡的女人是不是永遠都那麼矜持,警惕,讓人看不懂?」

    娥領會了丁一的意思,開始脫衣。

    脫得坦然,也可以說草率,一件一件都扔到床上,甚至掉落在地上。

    然後她赤裸著坐一會兒,想一點什麼心事。然後「走進衛生間」,模仿沐浴,沐浴之前的種種動作,以及之後的輕鬆,舒坦……比如說無比享受地翻看一本通俗讀物。——細節,是呀,細節一定要真實,而劇情要的是可能。這一幕需要緩慢,不厭其煩,要放任光陰,揮霍美妙。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高貴而且平凡,放任,但是平安。

    或還可以有一首童年的歌,娥輕聲地哼唱:「啊五月,快來吧親愛的五月,讓我們去遊玩……田野換上了綠裝……去小河旁,看紫羅蘭開放……」

    丁一坐起來,側耳靜聽,然後走到那條豎線前,看。

    「啊,親愛的五月,去小河旁……嗨,那是牆!」娥提醒他。

    「噓——」丁一說:「這是他的想像,沒有什麼牆能夠擋住一個人想像。」

    「那,我呢?」

    「她一無所知。她要繼續她的自由,放任,和揮霍。她要肆無忌憚地袒露她的一切。因為這是一個男人的想像。在舞台的另一邊你演出著他的想像,演出著他的心願和他的『邪』念。那個優雅的旅伴,公交車上那個冷麗的女子,此刻她在被她漠視的那個男人的想像中:她美妙的豐臀一點兒也不躲閃,也不遮擋,不畏懼更不會羞慚;羞慚,那才是有了邪念呢懂嗎?她甚至……甚至可以坦坦然然大模大樣地放個響屁。」

    「去你的!」

    「你不像個好的戲劇工作者。」

    「可我沒有。」

    「屁,也是語言你懂嗎?一種不能對外人說的話。有本叫作《尷尬的氣味》的書,說在某些部落,可以容忍其成員在自己人面前放屁,但要是在外人面前就要被放逐。」

    「可是我現在真的是沒有哇。」

    「這樣說就好多了;沒有,那是另外的問題。但現在你是他的想像,是他願望中的自由和夢想中的貼近……他希望那個儀態端莊的女人實際也是像他一樣地平凡,俗常,千萬別那麼冷峻,別那麼矜持……當然當然,還是得優雅,端莊,優雅端莊但又要平凡,俗常……那樣才有希望。那樣,一個孤獨並且自慚形穢的男人才有了希望,才能夠希望,才可以想像……」

    娥蹲下身去,抱住雙腿。

    長髮鋪垂在膝前。

    從脖頸直到臀尖,呈一條美妙的弧線。這弧線讓人想起孩子,想起母腹中的胎兒,想起生命的開始,從無到有的這個世界……是的,一旦那條美妙的弧線展開,便要隨之展開一個疏離的歷史,一種危險的處境,一條尋夢的長途,或是艱難的恆旅……

    「然而每一個人,都注定是要走進這歷史的。」丁一說著,幾乎沒有語氣,不再像獨白,倒更像似畫外的解說或是瞑瞑之中傳來的教誨:「而一個美好的女子,她嘛,她應該欣賞自己,讚歎自己。不要像男人那麼愚蠢,那樣爭著去做強者,做那些他們不得已而做的蠢事……而一個優雅又平凡的女人才是這個世界不可或缺的希望,是一個偉大的寓言,或徵兆!所以,所以她要走到鏡子前面去,在深夜,在白晝安歇下來或昏死過去的時刻,在寂靜中或在月光裡,一心一意讚美這天之造物,一心一意思念上帝的囑托……男人們難免都會瘋狂,而女人是順水漂來的靈啊!她們要看護這些不知好歹的小子,要讓他們回來,要讓他們懂得回來,回到那個最初的地方,並且懂得讚美,懂得跪拜在女人面前而不是懂得羞恥……」

    喔,好一個丁一!說得好,真是說得好哇!我沒有白白地來到你!我不敢說未來終會怎樣,但眼下,我知道我與那丁已然合而為一。上帝的靈走在水面,永遠的行魂正盈滿丁一,就像荒原已是成熟之季,就像那白色的大鳥已然羽翼豐滿,自由,矯健,謙恭並且浪漫,乘風飛翔,御風飛翔……

    娥開始落淚,開始入戲。

    夏娃於是或行或止,無忌無礙。

    即便是孑身佇立,在丁一來看娥與夏娃也是曼妙如舞!即便是默坐呆望,在丁一看來娥與夏娃也是吶喊如歌……

    「來呀,」娥喊他:「快來呀!」

    「可是,這牆?」丁一故作猶豫地指指那條豎線。

    「但這也是一個女人的想像,」娥向他張開雙臂。「你要演出我的想像,牆就不是你的阻礙!」

    丁一一個箭步衝過「牆」去。

    隨後的一切你去想像吧,無論是優雅還是狂浪,必都是舞蹈,必都是歌唱,必都是夢願與呼喚,是心魂在肉身之外的相遇……

    可這情景不有些滑稽嗎,一個衣冠楚楚,一個赤裸坦然?但當他們移步鏡前,那情景卻意外地令人怦然心動,令人感恩戴德:在娥與丁一的身後,或衣冠楚楚與坦然赤裸之間,一縷天光悄然鋪展,好似天堂的窄門敞開,好似伊甸之風正吹入人間……兩個人並肩佇望,良久無言,但心裡是同樣的一句話:你可見過這樣的平安?你可見過嗎,這樣可笑卻又是這樣地平安?

    ——唔唔,我見過,我見過!在一幅題為《草地上的午餐》1的畫作中我見過:一個赤裸的女人,和兩個衣冠楚楚的男人,圍坐在林間的草地上,怡然自得地小憩,交談;不遠處的小溪中還有一個女人,撩起裙裾,正自彎腰戲水……一幅多麼安詳的圖景,多麼震撼人心的和平!他們是誰,他們都是誰?是在何時何地?是那位畫家早已夢見了此丁此娥,還是這亙古的心願從未斷滅,至今以至永遠都會是這人間的夢?

    1此畫為法國畫家愛德華·馬奈所作。《劍橋藝術史》中有這樣的評論:「作品把裸體女人放在穿衣服的男人們身邊,因此被看作很不得體,嚴重地衝擊著時人的感情。」

    無標題

    當他們氣喘吁吁躺倒在地板上時,娥說:「然後呢?」

    「什麼然後?」

    「結尾呀?一個好的結尾,對一齣戲來說是再重要不過了。」

    「噢,結尾嘛……有人敲門!」丁一猛想起不久前的那個「無牆之夜」。

    娥一驚,坐起來,衝著門口問:「誰呀?」

    沒人應。

    「可能是郵遞員。」

    「是嗎?」娥側耳再聽。

    「還不趕緊去看看?」

    娥慌忙地到處找衣服。

    那丁忍俊不禁:「不是現在,我是說結尾。」

    「結尾?」

    「咱不是在說戲劇的結尾嗎?」

    「咳,你嚇死我了!」

    「你那麼膽兒小?」

    「廢話,你看我這樣子!」

    「這樣子有啥不好,尤其要是坐在『街』上?」丁一拍拍身旁的地面——不知何時他們已經滾到那條橫線之外了。

    娥開懷大笑,索性跳起來,踩住那條橫線喊:「豈止是坐在『街』上?我還要站在『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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