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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五章 文 / 史鐵生

    關於那個魔術

    我才明白:那個魔術,是真是假並無緊要,緊要之處在於它是姑父的一種夢願,一個幻想。姑父必是希望:現實能像那個魔術一樣,往事可以重新來過,時間真的能夠倒流。姑父必是這樣希望:他走出那個劇場時是七點半,倘其回來時還是七點半,劇場外面的事就不過是個噩夢了;或這噩夢無論多麼曲折漫長,總也就會有個醒來的時候了。姑父一定這樣想過:要是他回到劇場裡還是七點半,要是命運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死也不會再走出那個劇場去接什麼頭了。這個可憐的老人,他必是無數次地這樣祈禱過了:那個魔術師,那個什麼什麼斯坦或是什麼什麼斯基,你就再施展一下你的魔法吧,把時間救回到以往,把我和馥都帶回到青春年少時!這可憐的老人一定是沉迷在那個神奇的魔術裡了:倘若真能那樣,馥哇,我們就一起離開這塊是非之地,哪怕是去天涯海角,哪怕是去一處沙漠,一個孤島,一座墳塋,我也情願!在那兒,永遠就是你和我,不要有別人,更不要有敵人,也別再有什麼「自己人」了吧……

    自從見了那個魔術——想必,並不是在他年輕的時候,而是在他成了叛徒以後——姑父他必是走進一個夢裡去了,走進去卻再也走不出來了,或是再也不想走出來了。

    夢,便是一個孤島。那幾間老屋便如同一處沙漠。馥哇,這滿牆滿地的草木都是為你栽的,這滿屋滿院的花都是為你開的!

    夜裡,馥從牆上下來。白天,馥回到那照片裡去。

    或者相反:馥從牆上下來便是夜晚,馥回到那照片裡去即是白晝。

    姑父的晝夜因而不再與這世界同步。

    或者是有別人來了,便是白晝,沒有別人的時候即是黑夜。或者白晝即是別人,黑夜呢,是與馥相會的時候。所以姑父不想從那兒回來。

    唯獨我與丁一例外,我們偶爾與他共度長宵。

    有回姑父問丁一:「在你出事的那個禮拜天,你本來是想去哪兒的呢?」

    丁一想了又想說:「我忘了。只記得是一宿的大雪停了,天氣特別好,讓人想出去走走。我不過是想出去走走。」

    「可我沒忘。」姑父卻說起了自己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禮拜天:「正所謂『小樓一夜聽風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早晨,天晴了,我買了一束花,本想是去看馥的。」

    「可是鬼使神差,」丁一也不理會姑父,顧自說著自己那個禮拜天:「也不知怎的,走來走去我就走進了那個廢棄的園子。」

    「是呀是呀,鬼使神差!」姑父說:「沒找著馥,卻在回來的路上碰見了老劉。」

    「我也是,沒想到會碰見了依。不過我倒真是想碰見她呀……」

    「老劉聽說我是去找馥的,就說我無聊,整天的英雄志短,兒女情長。他說你怎麼一點兒理想一點兒志氣都沒有呢?人間不義,社會不公,你就不覺得你也有一份責任?你還像個知識分子嗎?」

    「依在畫樹。依說你看這樹多麼誠實、坦蕩,世界上頂數人最虛偽……」

    「老劉是對的!我現在也看他是對的。至少,那時的老劉,確是一腔熱血,滿腹豪情。」

    「依也是對的。依那樣一說,我就知道她說的是對的。我覺得我就是那樣,所有的人都是那樣,都是心裡想的跟嘴上說的不一樣。」

    這時我見姑父臉色一變,問丁一:「那你以為,人,能怎樣呢?」

    「為什麼人不能想什麼就說什麼呢?」

    「唔,不不,」姑父搖頭,深深地搖頭道:「這不可能。這不現實。」

    「我知道,姑父我知道,多數情況下這不現實,但跟有些人也不行嗎?」

    「跟誰?」

    「朋友,親近的人,你瞭解和你信任的人,跟你志同道合的人……」

    「行了,別說了!」姑父的目光開始散亂。

    「姑父,您想什麼?」

    姑父不語。一隻巨大的蝴蝶——彷彿是從姑父的臉上飛起來的,鮮鮮亮亮,優優雅雅,在昏暗的老屋裡飛飛落落。或許是所有的樹木都不堪負其重,所有的花草都不堪配其美,那夢樣的蝴蝶便飛出窗去,在院子裡繼續飛飛落落,飛飛落落,似又覺得那天空過於蒼白,空氣過於窒息,於是再飛進屋裡,落回姑父的愁容,消失進這老人混濁的眸中。

    「姑父?」

    「姑父!」

    姑父站起來,背著手在屋裡走圈,然後在丁一跟前站住說:「丁一呀你還年輕,要是願意你就聽我一句:人這輩子幹嗎都行,幹什麼都吃飯,就一樣兒——千萬千萬可別有什麼『自己人』!」

    「為啥呢,姑父?您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嗎?大家都不是敵人,大家都不是別人,所有的人都是自己人,所有的人都是想啥說啥,姑父您說這有什麼不好嗎?」

    「可我問你,什麼是『自己人』呢?」

    「不是別人,當然更不是敵人。」

    「那麼,對敵人來說,他是什麼人呢?」

    「對敵人來說,他,他當然就不……不是自……自己人了吧?」

    「對呀,對呀,對呀!」姑父在那丁頭上輕拍一掌,我還以為姑父會笑呢,可姑父卻已是哽咽難言:「對呀對呀對呀……」丁一更傻,他還以為姑父這是笑得喘不過氣來呢,可姑父卻已是老淚橫流:「對呀對呀,對呀對呀對呀……」姑父就這麼不停地「對呀對呀」的,倒讓人弄不清他是在哭呢,還是在笑。

    「姑父您別這樣行嗎?」姑父的樣子讓丁一有點害怕。

    「對呀對呀,就是這麼回子事呀爺們兒!」姑父再在丁一的肩上拍一下。

    丁一接住姑父的手。丁一站起來攙扶住姑父的胳膊:「也許我說得不對,姑父您別生氣好嗎?就算我沒說,行嗎姑父?」

    「不不不不,你說對了。說得太對了。說了半天就這一句讓你給說對了!」

    「姑父!」

    「不不我沒生氣,我生的什麼氣呢?我是說你說得沒錯兒,沒有敵人哪兒來的自己人呢?可是,可是丁一你聽仔細:沒有自己人又從哪兒來的敵人呀!」姑父這才喘過一口氣來,推開丁一,坐回到椅子上。

    一老一少就那麼坐著,靜靜地看著四周的花,各想心事。

    很久,丁一才又問姑父:「那您說,跟誰,才能想什麼就說什麼呢?」

    「跟你不認識的人。」

    「不認識的人?」

    「跟你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你的人。」

    「誰也不認識誰,那我幹嗎要跟他說呢?」

    「或者跟你愛的人。跟你愛她,她也愛你的人。」

    「跟馥嗎?跟馥就可以吧?」

    「那自然。不過你不行,得是我!」姑父又笑起來,瘋瘋的,讓人心裡沒底。

    丁一想了一會兒,自語道:「那我就信了。」

    姑父說:「你信了啥?」

    「姑,絕不是您出賣的。」

    姑父笑容頓收,愣愣的,臉上那只蝴蝶蠢蠢欲動又像似要飛起來。

    但終於沒有。姑父閉了一會眼睛,起身去侍弄他的花了。

    姑父鑽進花叢,只聽得「卡嚓卡嚓」偶爾的剪枝聲,除此之外一無聲息。他也許是把我們給忘了吧?但忽又聽得,那「卡嚓卡嚓」的剪枝聲中夾雜著姑父偶爾的絮叨:「可她不是你姑,她沒來得及是你的姑哇……」

    又是夢

    「卡嚓卡嚓」的剪枝聲越來越響,碎葉凋花如揚沙走礫。

    「姑父!姑父!」

    「卡嚓卡嚓」的剪枝聲越來越密,斷草殘籐如雨落風飛。

    「姑父!姑父!」

    香塵遍野,滿目紅泥,「卡嚓卡嚓」的聲音非但不停,反而漫散得更加曠遠,迴盪得更為空荒……

    「姑父,你這是要幹嗎呀!」

    曠遠空荒之處卻不見了姑父。

    曠遠空荒之間,婷婷然走來一年輕女子。

    「姑父呢?姑父上哪兒去了?」

    「你是說那個叛徒?」年輕女子道:「他在邊疆。」

    「邊疆很遠嗎?」

    「比很遠還遠。」

    「你是誰?」

    那女子含笑不語。

    「依!你是依?」

    那女子的笑容間含一絲苦澀。

    「娥!娥!」丁一大喊:「依回來啦!娥你快來看呀,這回是真的!依真的從邊疆回來啦……」

    醒了。娥在身旁。

    娥還沒睡,放下手裡的書笑笑:「你又做什麼夢了?」

    丁一揉揉眼睛看窗外。窗外黑夜密集,樹在風中「窸窣」作響。

    「我說了什麼沒有?」

    「外語。嘀裡嘟嚕,嘀裡嘟嚕,也許是外星話?」

    娥只是調侃,並沒有怪他的意思,那丁鬆了口氣。

    娥換個姿勢,把檯燈再壓得低些,繼續看她的書;娥從頭到腳那一派平安的樣子,倒讓丁一暗自羞慚……

    但是,「卡嚓卡嚓」的聲音又響起來了,細密,而且囂張。

    那女子撿起一片片殘花斷草,慢慢拼接,使它們復原成一棵老柏樹的素描。

    「依,你是啥時候回來的?」

    那女子捧起滿地的紅泥香塵,輕輕吹灑,讓它們重新長成滿屋滿院的姑父的希望。

    「依,你是從哪兒回來的?」

    那女子板起面孔:「依?誰說她已經回來了?」

    「你是回來了呀,依!你好好看看,這是哪兒?」

    那女子望望四周,忽露驚訝,目光像姑父那樣變得散亂:「你是誰?」

    「丁一。我是丁一呀!」

    「就是那個出賣了我的人?」

    丁一深愧無言。

    於是乎,那只蝴蝶又不知從哪兒飛起來了,巨大,艷麗,白晝似的飛得到處都是,慢慢淹沒了那年輕女子,淹沒了依之可能的歸來……

    「依,依你這一向在哪兒呀?」

    碩大的蝴蝶如真似幻,揮灑著色彩,散佈著恐嚇,在老屋中飛飛落落,在那「卡嚓卡嚓」的聲響之中飛飛落落,似無枝可棲……

    「依你別走!依,你回來吧!」

    飛飛落落,抑或是跌跌撞撞,那燦爛的精靈碰在牆上碰折了觸鬚,那飄逸的飛舞撞上屋頂,撞上玻璃,撞殘了翅膀……那殘損的美形似走投無路,終又落回鏡框,如一縷淒哀的聲音消失在馥的微笑與苦澀之中……

    那丁再次驚醒。娥還在看書。

    「唉——」丁一望著黑夜歎道:「她不肯回來。」

    娥把手裡的書在丁一眼前晃晃,端詳著他:「是夢話嗎?」

    「廢什麼話,我根本就沒睡著。」

    「那,」娥狡黠地笑笑。「我剛才問你啥?」

    「你問……問我什麼?好像是問……」

    「什麼?」

    「她不……不肯回來呀。」

    「誰?誰不肯回來?」

    回答娥的,是新一輪鼾聲。

    娥把手指在那丁眼前晃晃,確信這廝又入黑甜,便熄了燈,瞪著眼睛聽一會窗外的風聲。

    「為什麼依她不……不肯回來?」那丁在夢中期期艾艾地說著。

    娥忽發奇想,側過身來接他的話:「喂,你忘了嗎?換一種時間,換一種時間也許依就能回來啦!」

    「你是說,戲劇?」

    「對呀,戲劇!約定的時間。」

    「這對依也……也適用嗎?」

    「你不該忘記呀丁一!在夜的戲劇裡,在那約定的時間中,一切不可能都將成為可能,一切不現實都可以實現。」

    「真的嗎,娥?」

    「當然。」

    頑皮的娥「嗤嗤」地笑著,看那廝滿意地翻了個身再不言語。

    於是乎,丁一眼前的牆壁紛紛消失……浩瀚無邊的黑夜裡,唯一縷縷一團團的花香撲面而來……流螢與星群之間,赤裸的娥在獨舞,滿天滿地都是她放浪的笑聲——

    「來呀丁一,脫!哈哈哈哈……」

    「霍,你這樣子可真叫流氓!」

    「脫呀你,丁一!在我們一同約定了依的時刻,你要奉獻你的花!」

    赤裸的娥便與赤裸的丁一共舞,滿天滿地都是他們的舞步。

    「說呀,說你那句最最經典的話,那樣,依就會來啦!」

    「娥——!你的屁股,好大好大呀——!」

    「再說再說,說得還不夠坦率,還不夠優雅,還不夠真誠。」

    「娥——!你的腰好細呀,你的腚能要人的命,你的草叢黑得就像夜,你的羽毛是能飛的呀——!」

    於是乎那只蝴蝶,便從黑夜一樣密集的鏡框中飛出,飛得鮮活、飄逸,飛得浪漫、自由,飛得春風浩蕩,冰雪消融……落在地上,化形為何依。

    「依!依你回來了,你真的回來了嗎?」

    依不回答,也不動,惟靜靜地注視丁一。

    「依,你再也不要走了好嗎?」

    依仍不回答,也不動,還是那樣目不轉睛地看著丁一。

    「依!依再也不想跟我說話了,是嗎?」

    然後是娥的聲音:「你還記得格倫是怎麼說的嗎?人不能接受一個對自己沒有深刻認識的人的忠告。」

    「記得,當然記得,他說只有有肉體關係的人才可能……」

    「是的,只有那樣,依才可能真正回來,依才可能走進我們的戲劇。」

    那丁便向依走過去,慢慢地走近她,一步步,一步步……然後輕輕碰一碰那素白的衣裙,碰一碰依的烏黑的髮梢,碰一碰她纖細的指尖……然後猛地抱住依,緊緊地抱住她,就像當年在小樹林裡那樣……然而然而,他忽覺得懷中一空,細看時依已不見,只剩下那一襲素白的衣裙。素白的衣裙於是乎飛揚起來,飄蕩起來,巨如天幕,亮如白晝……

    丁一醒來,滿屋滿床都是陽光。娥正在廚房裡預備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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