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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文 / 史鐵生

    我在哪兒

    「那麼,你,」史鐵生又插嘴了:「你到底在哪兒呢?」

    「你是想問靈魂到底在哪兒,對嗎?」

    「比如說,你到底是在丁一的什麼部位?大腦裡嗎?你又說不是,你說你和丁一常常爭用同一個大腦。《務虛筆記》裡的F醫生做了無數次人體解剖,百思不解的也是這個問題。」

    「哦,這你得讓我想想,嗯……怎麼說呢?」

    「有人說靈魂的重量是二十一克。有人做過實驗,當靈魂離開的瞬間,人體輕了二十一克。」

    「你不妨先這麼想想看:當我回憶著一段往事的時候,我在哪兒?當我描畫著一種未來的時候,我在哪兒?當我猜測著別人,理解著別人,甚至不得已模仿著別人的時候,我在哪兒?當我虛構著一種可能的生活,因而心潮澎湃的時候我在哪兒?當我相信了一種蠱惑,因而眼前一團迷茫的時候我又在哪兒?再比如說吧,當我想念著夏娃的時候我在哪兒?當我想念著夏娃又不知道夏娃在哪兒的時候,我在哪兒?當我為了尋找夏娃而誤入歧途,而詢問別人,而錯過了種種我本來感興趣的地方,那時候我在哪兒?如果我去看望夏娃,走過了山山水水,走過了條條街道,可我一點兒都不記得我走過了哪兒,那麼我到底在哪兒?如果我夢見一處美麗的所在,而現實中根本沒有這樣的地方,那時候我在哪兒?如果眼前的現實是由無數不為人知的隱秘所編織,所構造的,那麼我在哪兒?如果一種現實的行動,最初是由一個夢所引發,那麼我又是在哪兒呢?」

    「我只是問:你在丁一的哪一部分!」

    「或者乾脆說:我是丁一的哪一部分?哪一種組織,哪一個器官,哪一組織或器官的哪一項功能,對嗎?」

    「也可以這樣說。」

    「你聽,收音機裡的這條消息,聽見了嗎?——有個國家政變了。」

    「甭老跟我故弄玄虛。」

    「這消息,在這收音機的哪一部分?」

    「我懂我懂,你是說所有的零件,所有零件的構成,這才接收到、也才傳達了這個消息。」

    「不,不光是所有的零件,還有所有的歷史,所有的存在,所有現實,所有的夢想和所有的隱秘……現在你告訴我,這消息在哪兒?」

    「那你怎麼解釋,死亡的瞬間人會丟失掉二十一克?」

    「也許是因為,牽繫。」

    「什麼什麼,牽繫?」

    「譬如潮汐。譬如夢想。」

    標題釋義

    所以,「我的丁一之旅」也可以理解為我的一種牽繫、一種夢想。或者這樣說吧:我經由史鐵生,所走進過的一個夢,其姑且之名為「丁一」或「丁一之旅」。

    那麼依此類推,所謂「史鐵生」,是否也是個夢呢?

    問題是誰夢見了誰?是我於此史夢見了彼丁呢,還是相反?

    都不是。而是我夢見了此史,也夢見了彼丁。更準確地說:是這兩個夢境(也可能還要多)縱橫交匯,錯綜編織,這才有了我——有了永遠的行魂。

    所以,那史與此丁並不一定是先後的繼承關係,而更可能是夢想的串通、浸漬,或者重疊。

    夢是不涉及時間的,這誰都知道。

    夢是超越時間的,故為這永遠的行旅提供了無限可能。

    如果時間是第四維,可不可以猜想:夢,是第五維?

    邊界或囚籠

    隨後的一段日子,丁一整天倦倦的,懨懨的,或獨步曠野,或臨風枯坐,或閉門簡出。鬧得我也有點緊張了:莫不是那株惡毒的花並未剷除乾淨,散落的種子又在發芽?跑到醫院去又一通檢查。沒有,確實沒有。乾乾淨淨的啥都沒有。那又是咋回事呢?

    噢,莫不是此丁看破紅塵,激流思止,就此將遠避喧囂?——物極必反,這樣的事是有的。不過老實說,真若如此,我倒還心有不甘呢。

    哥們兒,你這是咋了?

    丁一無奈地搖頭。

    你真是對那一個(女子)動心了嗎?

    丁一還是搖頭。

    那,還能有什麼事呢?

    丁一欲言又止。

    誰招惹你了呀,倒是?

    丁一說他心裡亂,求我別問了。

    我便陪他坐在落日裡,坐在荒草中,遠山近樹恍若童年。

    但非童年。往日早已不再。丁一此刻的心情,或在未來——比如說在署名為「史鐵生」的某種思緒裡,才可見其蛛絲馬跡:

    肉體已無禁區。但禁果已不在那裡。

    倘禁果因自由而失——「我拿什麼獻給你,我的愛人?」

    春風強勁,春風無所不至,但肉體是一條邊界!

    你我是兩座囚籠。

    倘禁果已被肉體保釋——「我拿什麼獻給你,我的愛人?」(史鐵生《記憶與印象·比如搖滾與寫作》)

    或者,這不過是我在名為「史鐵生」的夢裡,所能聽懂的丁一。

    而丁一,在那個無奈的夏天,惟沉沉悶悶數日而無一言,偶爾吃一口飯也是味同嚼蠟。

    他就那麼每天瘋走,我只有跟著。

    他就那麼隨時呆坐,我只好陪著。

    我勸他注意身體,尤其要小心那朵曾經猖獗的花。

    他卻依舊無言,或點點頭,對我的提醒表示理解。

    沒辦法,我只好用他的話來激勵他——「樂觀」呀,「堅強」呀,「咱一定要成功,咱一定能夠成功」呀,等等,等等。

    猛不丁地,他說話了:「陌生即性感」,這話哪孫子誰說的?

    有啥問題嗎?

    狗屁!我跟你說吧,這是狗屁!

    狗屁就狗屁吧,我心想只要勞駕您終於能開開口。

    陌生即性感,性感即陌生,請問這還有完嗎?

    有完沒完你問我?

    我是說如果終於還是陌生,咱可是圖的什麼?

    是是是,您圖什麼?

    所以我跟你說那是狗屁!

    好吧好吧,就先這樣吧……不過,不過為什麼呢?

    焦慮的丁一久久地尋找著回答。

    我心想這問題其實我早跟你提過,你沒在意:心魂並沒有性,心魂只有別,所以心魂的團聚怎麼能是單單地依靠著「性感」呢?再說了,人家所謂的「陌生」,就光是指肉體嗎?你自個兒在那兒七弄八弄,倒來說人家是狗屁?不過……不過……哎喲喲,好兆頭哇!——想著想著我心頭忽一陣亮堂:怕不是此丁浪子回頭,要來歸依心魂了吧?

    然而,迷茫的丁一能夠找到的還是疑問。

    你說,還能有什麼比觸覺更真實的嗎?

    比觸覺?更真實?

    我是說還有沒有什麼辦法,比觸摸更能證明真實?比挨近更能挨近,比進入更加進入,有嗎?直說吧: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那進入的感覺,不止於瞬間?

    啊,此丁再次令我刮目。他指的分明是那獨具的話語呀!他是說:花飛花落,那話(兒)何為?——好啊好啊,果然此丁才情非凡,我沒看錯他!他是說:那話(兒)何味?那話(兒)何萎?那話(兒)何危?那話,它曾經是為了什麼?如今,未來,乃至到底,它都是為了什麼?

    我暗自欣慰。

    而那丁卻仍自憂愁:千篇一律千篇一律,哥們兒你說,還有點兒什麼新鮮的沒有?……脫,脫,脫!這個那個,那個這個,還有誰沒有?……別處無非是別處的此地,此地不過是別處的別處,哥們兒真是讓你給說對了!開始在哪兒,結束還是在哪兒,可咱這究竟是要去哪兒呢?

    肉體是一條邊界,你我是兩座囚籠。

    一次次心蕩神馳,一次次束手無策。

    一次又一次,那一條邊界更其昭彰。

    ……

    所有的詞彙都已蒼白。所有的動作都已枯槁。

    所有的進入,無不進入荒茫……(史鐵生《記憶與印象·比如搖滾與寫作》)曠野的風再度流虛飄幻,不似曾經,勝似曾經。

    丁一的思慮復歸當初:死的,那全是死的呀你看不出來嗎?全是遺體,全是幻影……那一塊塊皮膚所包裹的空間,絲毫也不能擴展,不能飄繚、動盪……

    我則又想到夏娃:倘那一次次敞開仍不過是「裸體之衣」,我將何以辨認夏娃?倘那獨具的話語屢屢混淆於遊戲和玩笑,混淆於入夜的更鼓或開演的鈴聲,還有什麼能夠證明伊甸的盟約?或當那隆重的時節到來,我能否還對她說——這獨具的話語等待你,已歷千年?

    引文與猜想

    「為什麼要有性?答案似乎沒有任何懸念——它是將基因傳給下一代的同時保持下一代多樣性的最佳方式。但這解釋有個致命缺陷:有性繁殖就短期而言是一種浪費。……幾代之後,無性繁殖的後代將在數量上超過有性繁殖的對手,並最終令它們滅絕。在為生存而進行的短期戰鬥中,性是一個嚴重的敗招。……當然從長期來看並非如此。如果沒有兩性交配為基因洗牌,物種將積累有害的突變,並因此迅速滅絕。……但這不是對幾乎無處不在的性行為的滿意解釋。自然選擇並不在乎很多代以後的事。……有些生物學家認為,這種形成精子和卵子的細胞分裂模式,在生命史上很早就進化出來了,成為繁殖手段是後來的事。……這是個很有希望但尚不完整的答案。從某種角度而言,這個解釋所做的只是將謎團轉移到另一個領域:性別是如何首先進化出來的?這問題又會讓我們猜測至少100年。」(詳見04/12/22《參考消息》載文《生命十大未解之謎》)

    哈,丁一!我眼前一亮,你注意到沒有,形成精子和卵子的細胞分裂模式,在生命史上很早就進化出來啦,而成為繁殖手段是後來的事!那丁驚愣著看我,尚不能理解這一消息的偉大含義。

    就是說:性,並不是為了繁殖才有的!

    那,那又是為了什麼呢?

    為了什麼,你說為了什麼?傻啦你?為了尋找哇,為了尋找夏娃!

    「後來,主上帝說:人單獨生活不好,我要為他造一個合適的伴侶……於是主上帝用地上的塵土造了各種動物和飛鳥,把它們帶到那人面前……但是它們當中沒有一個適合作他的伴侶……於是主上帝使那人沉睡。他睡著的時候,主上帝拿下他的一根肋骨……用那根肋骨造了一個女人,把她帶到那人面前。那人說:我終於找到我骨裡的骨,我肉中的肉……」(《舊約·創世記》)

    上帝看這是好的,便賦予他(她)們一種語言,一種表達,或者是一種儀式——這就是性啊,這就是那凹凸之花的原因!

    春風化雨

    但是,人生墮落語言始。那語言的混淆,使表達委瑣,令儀式流俗;器具限於器具,即便是天賦的語言也難免喪失魅力。膩煩,厭倦,人云亦云或不知所云,使那朵曾經一觸即發的花萎靡不振。

    丁一之花啊,曾經是何等地敏覺,強勁,不知疲倦!如今卻似才華耗盡,低垂蔫萎令人憐惜。

    我惟默默地守候它,觀望它,期待它。

    整個人形之器,依我看,最要屬這花兒神工鬼斧、雕微造寸!令人迷惘,令人心動,令人難解其意。——假比丁一是個囚籠,我看這花兒最是把守脆弱的一處;設若丁一是座墳塋,我想這花兒最可能是幽靈往來的通路;設若丁一是鬼域,是絕地,是孤島,那麼我猜,非於此處不可以翹望歸途、呼救過往的舟船。噢噢,也許這兒就是通天的窄門吧?否則它何以如此誘人?如此威赫、隱秘?如此雲遮霧障,動夢牽魂?

    有一首古老的歌是怎麼唱的?——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性或性感,那不過是人形之器的一種標識,是上帝為心魂的相互尋找所預設的一個啟發,但弄不好——譬如你「樂不思蜀」,它就還會是摩菲斯特埋下的一口陷阱。

    你看那欲飛不能的拘魂吧,你看那束手無策的美形美器——焦灼地糾纏,碰撞,置一切白晝的規則於不顧,翻滾呼號,捨生忘死……那都是為了什麼?僅僅是因為性感?僅僅是為了性交和繁殖?不會不會——上帝的啟發或魔鬼的陷阱都沒有這麼簡單!若僅僅是「性吸引」和「自複製」又何必如此煞費苦心、「為伊消得人憔悴」?那麼,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我看其中必有非凡的創意,上帝必對這凹凸之花寄予著厚望!

    但那厚望,究竟是什麼?

    那話(兒),是怎樣的話語?

    那語言是否已被忘記?已因形迷器阻,而致心魂不得通達,結果是神銷器損「春風無力百花殘」?

    在夢裡,或在往昔,我恍惚似有知覺:對於永遠的遊魂,危難並不在於旅途的崎嶇坎坷,而在于歸心昭昭然而卻歸路昏昏!「日暮鄉關何處是?」——料必這又是先行者留下的慨歎。

    所以我和丁一再度張望,目光走遍人山人海,望眼欲穿——望穿那厚壁高牆,望穿那紛繁之衣,還有那道肉體的界線……望穿別人,看那藏於別人的夏娃之蹤跡,看那藏於別人的自我之心魂!

    但是,如果你期待著另外的心魂,如果表情也是衣,肉體也是牆,這張望勢必形同窺視。

    只不過這一回的窺視不再散漫,丁一的目光聚焦於一。

    只不過這一回的窺視避實就虛,丁一隨我一同牽念伊甸。

    他彷彿又看見了那個獨處的女人,一如曾經之所見:她是那麼自由,舒展,柔弱而又強大……柔弱得讓你想親近她,強大得讓你覺得可以依靠。她是那樣地不加防範,旁若無人,無比的安靜中埋藏著難以想像的熱烈……那熱烈並不張揚,然而悠久,時間一樣地沉重,甚至憂傷……但那憂傷卻被她納入蓬勃、靈動,納入綿綿不盡的悠然自在……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她的每一部分和她所有的動作,都在說著一句話——

    這兒沒有別人?

    對呀,沒有別人。

    這兒無衣無牆?

    是呀,無衣無牆。

    悠悠往事可以都對她說?

    可以,可以都對她說。

    茫茫未來可以同她一起張望?

    當然當然,一起張望。

    肉體也不是界線,你我也不再是兩座牢籠?

    啊,那可有多好!

    我告訴丁一:那是誰?那就是夏娃呀!丁一淚眼四顧:那麼她呢,她到底在哪兒?

    這真讓我喜出望外!隨此由衷一問,春風化雨,飄灑丁一;隨此由衷一問,盟約昭顯,永遠的行魂可望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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