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文 / 史鐵生
好運設計
要是今生遺憾大多,在背運的當兒,尤其在背運之後情緒漸漸平靜了或麻木了,你獨自呆一會兒,抽支煙,不妨想一想來世。你不妨隨心所欲地設想一下(甚至是設計一下)自己的來世。你不妨試試。在背運的時候,至少我覺得這不失為一劑良藥——先可以安神,而後又可以振奮,就像輸慣了的賭徒把屢屢的敗績置於腦後,輸光了褲子也還是對下一局存著飽滿的好奇和必贏的衝動。這沒有什麼不好。這有什麼不好嗎?無非是說迷信,好吧,你就迷信它一回。無非是說這不科學,行,況且對於走運和背運的事實,科學本來無能為力。無非說這是空想,這是自欺,這是做夢,沒用。那麼希望有用嗎?希望是不是必得在被證明了是可以達到的之後才能成立?當然,這些差不多都是廢話,背了運的時候哪想得起來這麼多廢話?背了運的時候只是想走運有多麼好,要是能走運有多好。到底會有多好呢?想想吧,想想沒什麼壞處,幹嘛不想一想呢?我就常常這樣去想,我常常浪費很多時間去做這樣的蠢事。
我想,倘有來世,我先要佔住幾項先天的優越:聰明、漂亮和一副好身體。命運從一開始就不公平,人一生下來就有走運的和不走運的。譬如說一個人很笨,這該怨他自己嗎?然而由此所導致的一切後果卻完全要由他自己負責——他可能因此在兄弟姐妹之中是最不被父母喜愛的一個,他可能因此常受教師的斥責和同學們的嘲笑,他於是便更加自卑、更加萎頓,飽受了輕蔑終也不知這事到底該怨誰。再譬如說,一個人生來就丑,相當丑,再怎麼想辦法去美容都無濟於事,這難道是他的錯誤是他的罪過?不是,好,不是。那為什麼就該他難得姑娘們的喜歡呢?因而婚事就變得格外困難,一旦有個漂亮姑娘愛上他卻又贏得多少人的驚詫和不解,終於有了孩子,不要說別人就連他自己都希望孩子千萬別長得像他自己。為什麼就該他是這樣呢?為什麼就該他常遭取笑,常遭哭笑不得的外號,或者常遭憐憫,常遭好心人小心翼翼地對待呢?再說身體,有的人生來就肩寬腿長瀟灑英俊(或者婀娜嫵媚娉娉婷婷),生來就有一身好筋骨,跑得也快跳得也高,氣力足耐力又好,精力旺盛,而且很少生病,可有的人卻與此相反生來就樣樣都不如人。對於身體,我的體會尤甚。譬如寫文章,有的人寫一整天都不覺得累,可我連續寫上三四個鐘頭眼前就要發黑。譬如和朋友們一起去野遊,滿心歡喜妙想聯翩地到了地方,大家的熱情正高雅趣正濃,可我已經累得只剩了讓大家掃興的份兒了。所以我真希望來世能有一副好身體。今生就不去想它了,只盼下輩子能夠謹慎投胎,有健壯優美如卡爾·劉易斯一般的身材和體質,有瀟灑漂亮如周恩來一般的相貌和風度,有聰明智慧如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一般的大腦和靈感。
既然是夢想不妨就讓它完美些罷。何必連夢想也那麼拘謹那麼謙虛呢?我便如醉如癡並且極端自私自利地夢想下去。
降生在什麼地方也是件相當重要的事。二十年前插隊的時候,我在偏遠閉塞的陝北鄉下,見過不少健康漂亮尤其聰慧超群的少年。當時我就想他們要是生在一個恰當的地方他們必都會大有作為,無論他們做什麼他們都必定成就非凡。但在那窮鄉僻壤,吃飽肚子尚且是一件頗為榮耀的成績,哪還有餘力去奢想什麼文化呢?所以他們沒有機會上學,自然也沒有書讀,看不到報紙電視甚至很少看得到電影,他們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便只可能遵循了祖祖輩輩的老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種秋收夏忙冬閒,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光陰如常地流逝,然後他們長大了,娶妻生子成家立業,才華逐步耗盡變作純樸而無夢想的漢子。然後,可以料到,他們也將如他們的父輩一樣地老去,唯單調的歲月在他們身上留下注定的痕跡。而人為什麼要活這一回呢?卻仍未在他們蒼老的心裡成為問題。然後,他們恐懼著、祈禱著、驚慌著聽命於死亡隨意安排。再然後呢?再然後倘若那地方沒有變化,他們的兒女們必定還是這樣地長大、老去、磨鈍了夢想,一代代去完成同樣的過程。或許這倒是福氣?或許他們比我少著夢想所以也比我少著痛苦?他們會不會也設想過自己的來世呢?沒有夢想或夢想如此微薄的他們又是如何設想自己的來世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希望我的來世不要是他們這樣,千萬不要是這樣。
那麼降生在哪兒好呢?是不是生在大城市,生在個貴府名門就肯定好呢?父親是政績斐然的總統,要不是個家藏萬貫的大亨,再不就是位聲名赫赫的學者,或者父母都是不同尋常的人物,你從小就在一個倍受寵愛倍受恭維的環境中長大,呈現在你面前的是無憂無慮的現實,絢爛輝煌的前景,左右逢源的機遇,一帆風順的坦途……不過這樣是不是就好呢?一般來說這樣的境遇也是一種殘疾,也是一種牢籠。這樣的境遇經常造就著蠢材,不蠢的概率很小,有所作為的比例很低,而且大凡有點水平的姑娘都不肯高攀這樣的人;固然他們之中也有智能超群的天才,也有過大有作為的人物,也出過明心見性的悟者,但畢竟概率很小比例很低。這就有相當大的風險,下輩子務必慎重從事,不可疏忽大意不可掉以輕心,今生多外來生再受不住是個蠢材了。
生在窮鄉僻壤,有孤陋寡聞之虞,不好;生在貴府名門,又有驕狂愚妄之險,也不好。
生在一個介於此二者之間的位置上怎麼樣?嗯,可能不錯。
既知曉人類文明的豐富璀璨,又懂得生命路途的坎坷艱難,這樣的位置怎麼樣?嗯,不錯。
既瞭解達官顯貴奢華而危懼的生活,又體會平民百姓清貧而深情的歲月,這位置如何?嗯!不錯,好!
既有博覽群書並人學府深造的機緣,又有浪跡天涯獨自在社會上闖蕩的經歷;既能在關鍵時刻得良師指點如有神助,又時時事事都要靠自己努力奮鬥絕非平步青雲;既飽嘗過人情友愛的美好,又深知了世態炎涼的正常,故而能如羅曼·羅蘭所說「看清了這個世界,而後愛它」。——這樣的位置可好?好。確實不錯。好雖好,不過這樣的位置在哪兒呢?
在下輩子。在來世。只要是好,咱可以設計。咱不慌不忙仔仔細細地設計一下吧。我看沒理由不這樣設計一下。甭灰心,也甭沮喪,真與假的說道不屬於夢想和希望的範疇,還是隨心所欲地來一回「好運設計」吧。
你最好生在一個普通知識分子的家庭。
也就是說,你父親是知識分子但千萬不要是那種炙手可熱過於風雲的知識分子,否則,「貴府名門」『式的危險和不幸仍可能落在你頭上:你將可能沒有一個健全、質樸的童年,你將可能沒有一群浪漫無猜的夥伴,你將會錯過唯一可能享受到純粹的友情、感受到聖潔的優傷的機會,而那才是童年,才是真正的童年。一個人長大了若不能懷戀自己童年的癡拙,若不能默然長思或仍耿耿於懷孩提時光的往事,當是莫大的缺憾,對於我們的「好運設計」,則是個後患無窮的錯誤。你應該有一大群來自不同家庭的男孩兒和女孩兒作你的朋友,你跟他們一塊認真地吵架並且翻臉,然後一塊哭著和好如初。把你的秘密告訴他們,把他們告訴給你的秘密對任何人也不說,你們訂一個暗號,這暗號一經發出你們一個個無論正在幹什麼也得從家裡溜出來,密謀一樁令大人們哭笑不得的事件。當你父母不在家的時候,隨便找個理由把你的好朋友都叫來——比如說為了你的生日或為了離你的生日還差一個多月,你們痛痛快快隨心所欲地折騰一天。折騰餓了就把冰箱裡能吃的東西都吃光,然後繼續載歌載舞地慶祝,直到不小心把你父親的一件貴重藝術品摔成分文不值,你們的汗水於是被凍僵了一會兒,但這是個機會是你為朋友們獻身的時刻,你臉色煞白但拍拍胸脯說這怕什麼這沒啥了不起,隨後把朋友們都送走,你獨自膽戰心驚地策劃一篇謊言(要是你家沒有貓,你記住:鄰居家不一定都沒有貓)。你還可以跟你的朋友們一起去冒險,到一個據說最可怕的地方,比如離家很遠的一片野地、一幢空屋、一座孤島、孤島上廢棄的古剎、古剎四周陰森零落的荒塚……都是可供選擇的地方,你從自己家的抽屜裡而不要從別人家的抽屜裡拿點錢,以備不時之需;你們瞞過父母,必要的話還得瞞過姐姐或弟弟;你們可以不帶那些女孩子去,但如果她們執意要跟著也就別無選擇,然後出發,義無返顧。把你的新帽子扯破了新鞋弄丟了一隻這沒關係,把膝蓋碰出了血把白襯衫上灑了一瓶紫藥水這沒關係,作業忘記做了還在書包裡裝了兩隻活蛤蟆一隻死烏鴉這都毫無關係,你母親不會任你,因為當晚霞越來越淡繼而夜色越來越濃的時候,你父親也沉不住氣了,他正要動身去報案,你們突然都回來了,累得一蹋糊塗但畢竟完整無缺地回來了,你母親慶幸還慶幸不過來呢還會再存什麼別的奢望嗎?「他們回來啦,他們回來啦!」彷彿全世界都和平解放了,一群群平素威嚴的父親都乖乖地跑出來迎接你們,同樣多的一群母親此刻轉憂為喜光顧得摩挲你們的臉蛋和親吻你們的腦門兒:「你們這是上哪兒去了呀,哎喲天哪,你們還知道回來嗎!」你就大模大樣地躺在沙發上呼吃喚喝,「累死了,哎呀真是累死了!」你就這樣,沒問題,再講點莫須有的驚險故事既嚇唬他們也陶醉自己,你就得這樣。只要這樣,一切帽子、褲子、鞋、作業和書包、活蛤蟆以及死烏鴉,就都微不足道了。(等你長到我這樣的年齡時,你再告訴他們那些驚險的故事都是你為了逃避挨揍而獲得的靈感,那時你年老的父母肯定不會再補揍你一頓,而仍可能摩挲你的臉甚至吻你的腦門兒了。)但重要的是,這次冒險你無論如何得安全地回來——就像所有的戲劇還沒打算結束時所需要的那樣,否則接下去的好運就無法展開了。不錯,你童年應該是這樣的,就應該按照這樣的思路去設計,一個幸運者的童年就得是這樣。我的紙寫不下了,待實施的時候應該比這更豐富多彩。比如你還可頗具分寸地惹一點小禍,一個幸運的孩子理應意過一點小禍,而且理應遇到過一些困難,遇到過一兩個騙子、一兩個壞人、一兩個蠢貨和一兩個不會發愁而很會說話的人。一個幸運的孩子應該有點野性。當然你的父親是個地地道道的知識分子,因為一個幸運的人必需從小受到文化的熏陶,野到什麼份上都不必憂慮但要有機會使你崇尚知識,之所以把你父親設計為知識分子,全部的理由就在於此。
你的母親也要有知識,但不要像你父親那樣關心書勝過關心你。也不要像某些愚蠢的知識婦女,料想自己功名難就,便把一腔希望全賭在了兒女身上,生了個女孩就盼她將來是個居里夫人,養了個男娃就以為是養了個小貝多芬。這樣的母親千萬別落到咱頭上,你不聽她的話你覺得對不起她,你聽了她的話你會發現她對不起你。她把你像幅名畫似地掛在牆上後退三步瞇起眼睛來觀賞你,把你像顆話梅似地含在嘴裡顛來倒去地品味你。你呢?站在那兒吱吱嘎嘎地折磨一把挺好的小提琴,長大了一想起小提琴就發抖,要不就是沒日沒夜地背單詞背化學方程式,長大了不是傻瓜就是暴徒。你的母親當然不是這樣。有知識不是有文憑,你的母親可以沒有文憑。有知識不是被知識霸佔,你的母親不是知識的奴隸。有知識不能只是有對物的知識,而是得有對人的了悟。一個幸運者的母親必然是一個幸運的母親,一個明智的母親,一個天才的母親,她自打當了母親她就得了靈感,她教育你的方法不是來自於教育學,而是來自她對一切生靈乃至天地萬物由衷的愛,由衷的顫慄與祈禱,由衷的鎮定和激情。在你幼小的時候她只是帶著你走,走在家裡,走在街上,走到市場,走到郊外,她難得給你什麼命令,從不有目的地給你一個方向,走啊走啊你就會愛她,走啊走啊,你就會愛她所愛的這個世界。等你長大了,她就放你到你想要去的地方去,她深信你會愛這個世界,至於其它她不管,至於其它那是你的自由你自己負責。她只有一個願望,就是你能常常回來,你能有時候回來一下。
在你兩三歲的時候你就光是玩,成天就玩,別著急背誦《唐詩三百首》和弄通百位數以內的加減法,去玩一把沒有鑰匙的鎖和一把沒有鎖的鑰匙,去玩撒尿和泥,然後用不著洗手再去玩你爺爺的鬍子。到你四五歲的時候你還是玩,但玩得要高明一點了,在你母親的皮鞋上鑽幾個洞看看會有什麼效果,往你父親錄音機裡撒把沙子聽聽聲音會不會更奇妙。上小學的時候,我看你門門功課都得上三四分就夠了,剩下的時間去做些別的事,以便讓你父母有機會給人家賠幾塊玻璃。一上中學尤其一上高中,所有的熟人幾乎都不認識你了,都得對你刮目相看:你在數學比賽上得獎,在物理比賽上得獎,在作文比賽上得獎,在外語比賽上你沒得獎但事後發現那不過是教師的一個誤判。但這都並不重要,這些獎啊獎啊獎啊並不足以構成你的好運,你的好運是說你其實並沒花太多時間在功課上。你愛好廣泛,多能多才,奇想迭出,別人說你不務正業你大不以為然,凡興趣所至仍神魂聚注若癲若狂。
你熱愛音樂,古典的交響樂,現代的搖滾樂,溫文爾雅的歌劇清唱劇,粗獷豪放的民謠村歌,乃至悠婉淒長的叫賣,孤零蕭瑟的風聲,溫馨閒適的節日的音訊。你都聽得心醉神迷,聽得愴然而沉寂,聽出激越和威壯,聽到玄緲與空冥,你真幸運,生存。之神秘注入你的心中使你永不安規守矩。
你喜歡美術,喜歡畫作,喜歡雕塑,喜歡異彩紛呈的燒陶,喜歡古樸稚拙的剪紙,喜歡在渺無人跡的原野上獨行,在水闊天空的大海裡駕舟,在山林荒莽中跋涉,看大漠孤煙,看長河落日,看鷗鳥縱情翱飛,看老象坦然赴死,你從色彩感受生命,由造型體味空間,在線條上嗅出時光的流動,在連接天地的方位發現生靈的呼喊。你是個幸運的人因為你真幸運,你於是匍匐在自然造化的腳下,奉上你的敬畏與感恩之心吧,同時上蒼賜予你不屈不盡的創造情懷。
你幸運得簡直令人嫉妒,因為體育也是你的擅長。9"91,懂嗎?2:5-59",懂嗎?就是說,從一百米到馬拉松不管多長的距離沒有人能跑得過你;2.45m,8.91m,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就是說沒人比你跳得高也沒人比你跳得遠;突破23m、80m、100
m,就是說,鉛球也好鐵餅也好標槍也好,在投擲比賽中仍然沒有你的對手。當然這還不夠,好運氣哪有個夠呢?差不多所有的體育項目你都行:游泳、滑雪、溜冰、踢足球、打籃球,乃至擊劍、馬術、射擊、乃至鐵人三項……你樣樣都玩得精彩、灑脫、漂亮。你跑起來渾身的肌膚像波浪一樣滾動,像旗幟一般飄展;你跳起來彷彿土地也有了彈性,空中也有著依托,你披波戲水、屈仲舒捲,鬼沒神出;在冰原雪野,你翻轉騰挪,如風馳電掣;生命在你那兒是一個節日,是一個慶典,是一場狂歡……那已不再是體育了,你把體育變得不僅僅是體育了,幸運的人,那是舞蹈,那是人間最自然最坦誠的舞蹈,那是藝術,是上帝選中的最樸實最輝煌的藝術形式。這時連你在內,連你的肉體你的心神,都是藝術了,你這個幸運的人,世界上最幸運的人,偏偏是你被上帝選作了美的化身。
接下來你到了戀愛的季節。你18歲了,或者19或者20歲了。這時你正在一所名牌大學裡讀書,讀一個最令人仰慕的系最令人敬畏的專業,你讀得出色,各種獎啊獎啊又鬧著找你。現在你的身高已經是1
米88,你的喉結開始突起,嘴唇上開始有了黑色但還柔軟的鬍鬚,就是在這時候你的嗓音開始變得渾厚迷人,就是在這時候你的百米成績開始突破10秒,你的動靜坐臥舉手投足都流溢著男子漢的光彩……總之,由於我們已經設計過的諸項優點或者說優勢,明顯地追逐你的和不露聲色地愛慕著你的姑娘們已是成群結隊,你經常在教室裡看見她們異樣的目光,在食堂裡聽出她們對你嘁嘁嚓嚓的議論,在晚會上她們為你的歌聲所傾倒,在運動會上她們被你的身姿所激動而忘情地歡呼雀躍,但你一向只是拒絕,拒絕,婉言而真誠地拒絕,善意而巧妙地逃避,弄得一些自命不凡的姑娘們委屈地流淚。但是有一天,你在運動場上正放鬆地慢跑,你忽然看見一個陌生的姑娘也在慢跑,她的健美一點不亞於你。她修長的雙腿和矯捷的步伐一點不亞於你,生命對她的寵愛、青春對她的慷慨這些絕不亞於你,而她似乎根本沒有發現你,她顧自跑著目不斜視,彷彿除了她和她的美麗這世界上並不存在其它東西,甚至連她和她的美麗她也不曾留意,只是任其隨意流淌,任其自然地湧蕩。而你卻被她的美麗和自信震懾了,被她的優雅和茁壯驚呆了,你被她的倏然降臨搞得心恍神惚手足無措。(我們同樣可以為她也作一個「好運設計」,她是上帝的一個完美的作品,為了一個幸運的男人這世界上顯然該有一個完美的女人,當然反過來也是一樣。)於是你不跑了,伏在跑道邊的欄杆上忘記了一切,光是看她。她跑得那麼輕柔,那麼從容,那麼飄逸,那麼燦爛。你很想衝她微笑一下向她表示一點敬意,但她並不給你這樣的機會,她跑了一圈又一圈卻從來沒有注意到你,然後她走了。簡單極了,就是說她跑完了該走了,就走了。就是說她走了,走了很久而你還站在原地。就是說操場上空空曠曠只剩了你一個人,你頭一回感到了惆悵和孤零——她不知道你是誰,你也不知道她從哪兒來。但你把她記在了心裡。但幸運之神依然和你在一起。此後你又在圖書館裡見到過她,你費盡心機總算弄清了她在哪個系。此後你又在游泳池裡見到過她,你拐彎抹角從別人那兒獲悉了她的名字。此後你又在滑冰場上見到過她,你在她周圍不露聲色地賣弄你的千般技巧萬種本事,終於引起了她的注意。此後你又在朋友家裡和她一起吃過一次午飯(你和你的朋友為此蓄謀已久),這下你們到底算認識了,你們談了很多,談得融洽而且熱烈。此後不是你去找她,就是她來找你,春夏秋冬春夏秋冬,不是她來找你就是你去找她,春夏秋冬……總之,總而言之,你們終成眷屬。你是一個幸運的人——至少我們的「幸運設計」是這樣說的——所以你萬事如意。
也許你已經注意到了,我們的「好運設計」至此顯得有些潦草了。是的。不過絕不是我們無能把它搞得更細緻、更完善、更浪漫、更迷人,而是我忽然有了一點疑慮,感到了一點困惑,有一道淡淡的陰影出現了並正在向我們靠近,但願我們能夠擺脫它,能夠把它銷解掉。
陰影最初是這樣露頭的:你能在一場如此稱心、如此順利、如此圓滿的愛情和婚姻中飽嘗幸福嗎?也就是說,沒有挫折,沒有坎坷,沒有望眼欲穿的企盼,沒有撕心裂肺的煎熬,沒有痛不欲生的癡癲與瘋狂,沒有萬死不悔的追求與等待,當成功到來之時你會有感慨萬端的喜悅嗎?在成功到來之後還會不會有刻骨銘心的幸福?或者,這喜悅能到什麼程度?這幸福能被珍惜多久?會不會因為順利而沖淡其魅力?會不會因為圓滿而阻塞了渴望,而限制了想像,而喪失了激情,從而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是遵從了一套經濟規律、一種生理程序、一個物理時間,心路卻已荒蕪,然後是膩煩,然後靠流言蜚語排遣這膩煩,繼而是麻木,繼而用插科打諢加劇這麻木——會不會?會不會是這樣?地球如此方便如此稱心地把月亮摟進了自己的懷中,沒有了陰晴圓缺,沒有了潮汐漲落,沒有了距離便沒有了路程,沒有了斥力也就沒有了引力,那是什麼呢?很明白,那是死亡。當然一切都在走向那裡,當然那是一切的歸宿,宇宙在走向熱寂。但此刻宇宙正在旋轉,正在飛馳,正在高歌狂舞,正借助了星漢迢迢,借助了光陰漫漫,享受著它的路途,享受著坍塌後不死的沉吟,享受著爆炸後輝煌的詠歎,享受著追尋與等待,這才是幸運,這才是真正的幸運,恰恰死亡之前這波瀾壯闊的揮灑,這精彩紛呈的燃燒才是幸運者得天獨厚的機會。你是一個幸運者,這一點你要牢記。所以你不能學那凡夫俗子的夢想,我們也不能滿意這晴空朗日水靜風平的設計。所謂好運,所謂幸福,顯然不是一種客觀的程序,而完全是心靈的感受,是強烈的幸福感罷了。幸福感,對了。沒有痛苦和磨難你就不能強烈地感受到幸福,對了。那只是舒適只是平庸,不是好運不是幸福,這下對了。
現在來看看,得怎樣調整一下我們的「設計」,才能甩掉那不祥的陰影,才能遠遠離開它。也許我們不得不給你加設一點小小的困難,不太大的坎坷和挫折,甚至是一些必要的痛苦和磨難,為了你的幸福不致貶值我們要這樣做,當然,會很注意分寸。
仍以愛情為例。我們想是不是可以這樣:一開始,讓你未來的岳父岳母對你們戀愛持反對態度,他們不大看得上你,包括你未來的大舅子、小姨子、大舅子的夫人和小姨子的男朋友等等一干人馬都看不上你。岳父說要是這樣他寧可去死。岳母說要是這樣她情願少活。大舅子於是奉命去找了你們單位的領導說你破壞了一個美滿的家庭。小姨子流著淚勸她的姐姐三思再三思,爹有心臟病娘有高血壓。岳父便說他死不瞑目。岳母說她死後作鬼也不饒過你們。你是個幸運的人你真沒看錯那個姑娘,她對你一往情深始終不渝,她說與其這樣不如她先於他們去死,但在死前她有必要提個問題:「請問他哪點兒不好呢?」不僅這姑娘的父母無言以對,就連咱們也無以作答,按照已有的設計,你好像沒有哪點不好,你簡直無懈可擊,那兩個老人倘不是瘋子不是傻瓜不是心理變態,他們為什麼會反對你成為他們的女婿呢?故對此得做一點修改,你不能再是一個完人,你得至少有一個弱點,甚至是一種很要緊的缺欠,一種大凡岳父母都難以接受的缺欠。然後你在愛情的鼓舞下,在那對蠻橫老人頗合邏輯的蔑視的刺激下,痛下決心破釜沉舟發奮圖強歷盡艱辛終於大功告成終於光彩照人終於震撼了那對老人,令他們感動令他們愧悔於是心悅誠服地承認了你這個女婿,使你熱淚盈眶欣喜若狂忽然發現天也是格外的藍地球也是出奇的圓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幸福地久天長……是不是得這樣呢?得這樣。大概是得這樣。
什麼樣的缺欠呢?你看給你設計什麼樣的缺欠比較適合?
笨?不不,這不行,笨很可能是一件終生的不幸,幾乎不是努力可以根本克服的,此一點應堅決予以排除。
丑呢?不,丑也不行,丑也是無可挽回的局面,弄不好還會殃及後代,不行,這肯定不行。
無知呢?行不行?不,這比笨還不如,絕對的(或相當嚴重的)無知與白癡沒有什麼區別;而相對的無知又不是一項缺欠,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
你總得作一點讓步嘛。譬如說木訥一點,古板一點行嗎?缺乏點活力,缺乏點朝氣,缺乏點個性,缺乏點好奇心,譬如說這樣,行嗎?噢,你居然還在問「行嗎」,再糟糕不過!接下來你會發現你還缺乏勇氣,缺乏同情,缺乏感覺,遇事永遠不會激動,美好不能使其讚歎,醜惡也不令其憎惡,你既不懂得感動也不懂得憤怒,你不怎麼會哭又不大會笑,這怎麼能行?你還是活的嗎?你還能愛嗎?你還會為了愛而痛苦而幸福嗎?不行。
那麼狡猾一點可以嗎?狡猾,唉,其實人們都多多少少地有那麼一點狡猾,這雖不是優點但也不必算作缺點,凡要在這世界上生存下去的種類,有點狡猾也是在所難免。不過有一點需要明確:若是存心算計別人、不惜坑害別人的狡猾可不行,那樣的人我怕大半沒什麼好下場。那樣的人同樣也不會懂得愛(他可能瞭解性,但他不懂得愛,他可能很容易獵獲性器的快感,但他很難體驗性愛的陶醉,因為他依靠的不是美的創造而僅僅是對美的賺取),況且這樣的人一般來說都沒有什麼真正的才華和魅力,否則也無需選用了狡猾。不行。無論從哪個角度想,狡猾都不行。
要不,有一點病?噢老天爺,千萬可別,您饒了我吧,無論如何幫幫忙,下輩子萬萬不能再有病了,絕對不能。咱們辛辛苦苦弄這個「好運設計」因為什麼您知道不?是的您應該知道,那就請您再別提病,一個字也別提。
只是有一點小病呢?小病也不行,發燒感冒拉肚子?不不,這沒用,有點小病不構成對什麼人的威脅,也不能如我們所期望的那樣最終使你的幸福加倍,有也是白有。但絕不是說你沒病則已,有就有它一種大病,不不!絕沒有這個意思;你必須要明白,在任何有期徒刑(注意:有期)和有一種大病之間,要是你非得作出選擇不可的話,你要選擇前者,前者!對對,沒有商量的餘地。要是你得了一種大病,別急,聽我說完,得了一種足以使你日後的幸福升值的大病,而這病後來好了,這怎麼樣?唔,這倒值得考慮。你在病榻上躺了好幾年,看見任何一個健康的人你都羨慕,你想你是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你都知足,然後你的病好了,完好如初,這怎麼樣?說下去。你本來已經絕望了,你想即便不死未來的日子也是無比黯淡,你想與其這樣倒不如死了痛快,就在這時你的病情突然有了轉機。說下去。在那些絕望的白天和黑夜,你禱告許願,你賭咒發誓,只要這病還能好,再有什麼苦你都不會覺得苦再有什麼難你都不會覺得難,默默無聞呀,一貧如洗呀,這都有什麼關係呢?你將愛生活,愛這個世界,愛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這時,就在這時奇跡發生了,一個奇跡使你完全恢復了健康,你又是那麼精力旺盛健步如飛了。這樣好不好?好極了,再往下說。你本來想只要還能走就行,可你現在又能以9"91的速度飛跑了;你本來想只要再能跳就好了,可你現在又可以跳過2.45m了;你本來想只要還能獨立生活就夠了,可現在你的用武之地又跟地球一樣大了;你本來想只要還能算個人不致於把誰嚇跑就謝天謝地了,可現在喜歡你的好姑娘又是數不勝數鋪天蓋地而來了。往下說呀,別含糊,說下去。當然你癡心不改——這不是錯誤,大劫大難之後人不該失去銳氣,不該失去熱度,你鎮定了但仍在燃燒,你平穩了卻更加浩蕩,你依然愛著那個姑娘愛得山高海深不可動搖,這時候你未來的老丈人老丈母娘自然也不會再反對你們的結合了,不僅不反對而且把你看作是他們的光彩是他們的榮耀是他們晚年的福氣是他們九泉之下的安慰。此刻你是多麼幸福,你同你所愛的人在一起,在藍天闊野中跑,在碧波白浪中游,你會是怎樣地幸福!現在就把前面為你設計的那些好運氣都搬來吧,現在可以了,把它們統統搬來吧,劫難之後失而復得,現在你才真正是一個幸福的人了。苦盡甜來,對,這才是最為關鍵的好運道。
苦盡甜來,對,只要是苦盡甜來其實怎麼都行,生生病呀,失失戀呀,要要飯呀,挨挨揍呀(別揍壞了),被抄抄家呀,坐坐冤獄呀,只要能苦盡甜來其實都不是壞事。怕只怕苦也不盡,甜也不來。其實都用不著甜得很厲害,只要苦盡也就夠了。其實都用不著什麼甜,苦盡了也就很甜了。讓我們為此而祈禱吧。讓我們把這作為一條基本原則,無論如何寫進我們的「好運設計」中去吧,無論如何安排在頭版頭條。
問題是,苦盡甜來又怎樣呢?苦盡甜來之後又當如何?哎喲,那道陰影好像又要露頭。苦盡甜來之後要是你還沒死,以後的日子繼續怎樣過呢?我們應當怎樣繼續為你設計好運呢?好像問題還是原來的問題,我們並沒能把它解決。當然現在你可以不斷地憶苦思甜,不斷地知足常樂,我們也完全可以把你以後的生活設計得無比順利,但這樣下去我們是不是繞了一圈又回到那不祥的陰影中去了?你將再沒有企盼了嗎?再沒有新的追求了嗎?那麼你的心路是不是又在荒蕪,於是你的幸福感又要老化、萎縮、枯竭了呢?是的,肯定會是這樣。幸福感不是能一次給夠的,一次幸福感能維持多久這不好計算,但日子肯定比它長,比它長的日子卻永遠要依靠著它。所以你不能失去距離,不能沒有新的企盼和追求,你一時失去了距離便一時沒有了路途,一時沒有了企盼和追求便一時失去了興致和活力,那樣我們勢必要前功盡棄,那道陰影必不失時機地又用無聊、用乏味、用膩煩和麻木來糾纏你,來噁心你,同時葬送我們的「好運設計」。當然我們不會答應。所以我們仍要為你設計新的距離,設計不間斷的企盼和追求。不過這樣你就仍然要有痛苦,一直要有。是的是的,一時沒有了痛苦的襯照便一時沒有了幸福感。
真抱歉,我們沒想到會是這樣。我們一向都是好意,想使你幸福,想使你在來世頻交好運,沒想到竟還得不斷地給你痛苦。那道討厭的陰影真是把咱們整慘了。看看吧,看看是否還有辦法擺脫它。真對不起,至少我先不吹牛了,要是您還有興趣咱們就再試試看,反正事已至此,我想也不必草草率率地回心轉意,看在來世的份上,就再試試吧。
看來,在此設計中不要痛苦是不大可能了。現在就只剩下了一條路:使痛苦盡量小些,小到什麼程度並沒有客觀的尺度,總歸小到你能不斷地把它消滅就行了。就是說,你能夠不斷地克服困難,你能夠不斷地跨越距離,你能夠不斷地實現你的願望,這就行了。痛苦可以讓它不斷地有,但你總是能把它消滅,這就行了,這樣你就巧妙地利用了這些混帳玩意兒而不斷地得到幸福感了。只要這樣行了,接下來的事由我們負責。我們將根據以上要求為你設計必要的才能、必要的機運、必要的心理素質、意志品質,以及必要的資金、器械、設施、裝備,乃至大夫護士、賢妻良母、孝子乖孫等等一系列優秀的後勤服務。總之,這些我們都能為你設計,只要一個人永遠是個勝利者這件事是可能的,只要這樣,我們的「好運設計」就算成了。只好也就這樣了,這樣也就算成了。
不過,這是不是可能的?你見沒見過永遠的勝利者?好吧,沒見過並不說明這是不可能的,沒見過的我們也可以設計。你,譬如說你就是一個永遠的勝利者,那麼最終你會碰見什麼呢?死亡。對了,你就要碰見它,無論如何我們沒法使你不碰見它,不感到它的存在,不意識到它的威脅。那麼你對它有什麼感想?你一生都在追求,一直都在勝利,一向都是幸福的,但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你想你終於追求到了什麼呢?你的一切勝利到底都是為了什麼呢?這時你不沮喪,不恐懼,不痛苦嗎?你就像一個被上帝慣壞了的孩子,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失敗,從來沒遭遇過絕境,但死神終於駕到了,死神告訴你這一次你將和大家一樣不能倖免,你的一切優勢和特權(即那「好運設計」中所規定的)都已被廢黜,你只可俯首貼耳聽憑死神的處置。這時候你必定是一個最痛苦的人,你會比一生不幸的人更痛苦(他已經見到了的東西你卻一直因為走運而沒機會見到),命運在最後跟你算總帳了(它的帳目一向是收支平衡的),它以一個無可逃避的困境勾銷你的一切勝利。它以一個不容質疑的判決報復你的一切好運,最終不僅沒使你幸福反而給你一個你一直有幸不曾碰到的——絕望。絕望,當死亡到來之際這個絕望是如此地貨真價實,你甚至沒有機會考慮一下對付它的辦法了。
怎麼辦?你怎麼辦?我們怎麼辦?你說事情不會是這樣,你的勝利依舊還是勝利,它會造福於後人;你的追求並沒有白費,它將為後人鋪平道路;而這就是你的幸福,所以你不會沮喪不會痛苦你至死都會為此而感到幸福。這太好了,一個真正的幸運者就應該有這樣的胸懷有如此高尚的情操——讓我們暫時忘記我們只是在為自己設計好運吧,或者讓我們暫時相信所有的人都能夠享受有同樣的好運吧——一個幸運者只有這樣才能最終保住自己的好運,才能使自己最終得享平安和幸福。但是——但是!就算我們沒有發現您的不誠實,一個如您這般聰明高尚的人總該知道您正在把後人的路鋪向哪兒吧?鋪到哪兒才算成功了呢?鋪到所有的人都幸福都沒了痛苦的地方?那麼他們不是又將面對無聊了嗎?當他們迎候死亡時不是就不能再像您這樣,以「為後人鋪路」而自豪而高尚而心安理得了嗎?如果終於不能使所有的人都幸福都沒了痛苦,您的高尚不就成了一場騙局您的勝利又怎麼能勝得過阿Q
呢?我們處在了兩難的境地。如果您再誠實點,事情可能會更難辦:人類是要消亡的,地球是要毀滅的,宇宙在走向熱寂。我們的一切聰明和才智、奮鬥和努力、好運和成功到底有什麼價值?有什麼意義?我們在走向哪兒?我們再朝哪兒走?我們的目的何在?我們的歡樂何在?我們的幸福何在?我們的救贖之路何在?我們真的已經無路可走真的已入絕境了嗎?
是的。我們已入絕境。現在就是對此不感興趣都不行了,你想糊弄都糊弄不過去了,你曾經不是傻瓜你如今再想是也晚了,傻瓜從一開始就不對我們這個設計感興趣。而你上了賊船,這賊船已入絕境,你沒處可退也沒處可逃。情況就是這樣。現在我們只佔著一項便宜,那就是死神還沒駕到,我們還有時間想想對付絕境的辦法,當然不是逃跑,當然你也跑不了。其它的辦法,看看,還有沒有。
過程。對,過程,只剩了過程。對付絕境的辦法只剩它了。不信你可以慢慢想一想,什麼光榮呀,偉大呀,天才呀,壯烈呀,博學呀,這個呀那個呀,都不行,都不是絕境的對手,只要你最最關心的是目的而不是過程你無論怎樣都得落人絕境,只要你仍然不從目的轉向過程你就別想走出絕境。過程——只剩了它了。事實上你唯一具有的就是過程。一個只想(只想!)使過程精彩的人是無法被奪剝的,因為死神也無法將一個精彩的過程變成不精彩的過程,因為壞運也無法阻擋你去創造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變成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壞運更利於你去創造精彩的過程。於是絕境潰敗了,它必然潰敗。你立於目的的絕境卻實現著、欣賞著、飽嘗著過程的精彩,你便把絕境送上了絕境。夢想使你迷醉,距離就成了歡樂;追求使你充實,失敗和成功都是伴奏;當生命以美的形式證明其價值的時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現在你說你是一個幸福的人你想你會說得多麼自信,現在你對一切神靈鬼怪說謝謝你們給我的好運,你看看誰還能說不。
過程!對,生命的意義就在於你能創造這過程的美好與精彩,生命的價值就在於你能夠鎮靜而又激動地欣賞這過程的美麗與悲壯。但是,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虛無你才能夠進入這審美的境地,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絕望你才能找到這審美的救助。但這虛無與絕望難道不會使你痛苦嗎?是的,除非你為此痛苦,除非這痛苦足夠大,大得不可消滅大得不可動搖,除非這樣你才能甘心從目的轉向過程,從對目的的焦慮轉向對過程的關注,除非這樣的痛苦與你同在,永遠與你同在,你才能夠永遠欣賞到人類的步伐和舞姿,讚美著生命的呼喊與歌唱,從不屈獲得驕傲,從苦難提取幸福,從虛無中創造意義,直到死神和天使一起來接你回去,你依然沒有玩夠,但你卻不驚慌,你知道過程怎麼能有個完呢?過程在到處繼續,在人間、在天堂、在地獄,過程都是上帝的巧妙設計。
但是我們的設計呢?我們的設計是成功了呢還是失敗了?如果為了使你幸福,我們不僅得給你小痛苦,還得給你大痛苦,不僅得給你一時的痛苦,還得給你永遠的痛苦,我們到底幫了你什麼忙呢?如果這就算好運,我,比如說我——我的名字叫史鐵生,這個叫史鐵生的人又有什麼必要弄這麼一份「好運設計」呢?也許我現在就是命運的寵兒?也許我的太多的遺憾正是很有分寸的遺憾?上帝讓我終生截癱就是為了讓我從目的轉向過程,所以有那麼一天我終於要寫一篇題為「好運設計」的散文,並且順理成章地推出了我的好運?多謝多謝。可我不,可我不!我真是想來世別再有那麼多遺憾,至少今生能作作好夢!
我看出來了——我又走回來了,又走到本文的開頭去了。我看出來了,如果我再從頭開始設計我必然還是要得到這樣一個結尾。我看出來了,我們的設計只能就這樣了。我不知道怎麼辦了,不知道還能怎麼辦。上帝愛我!——我們的設計只剩這一句話了,也許從來就只有這一句話吧。
一九九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