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文 / 史鐵生
老人笑笑:「可惜那支歌往下怎麼唱我還是沒想起來,你容我慢慢兒想行嗎?」
女孩子點點頭,一心只遺憾自己不會唱那支歌。
在一片樓群中間的草地上,男人躺在那兒,用那本地圖蓋上眼睛,聽蜂飛蟬鳴。向日葵展開一圈耀眼的花瓣,追蹤太陽。
不久,一個老太太拄著拐棍走到他身旁,不出聲地驚愕地看了他好一會,然後把拐棍在地上使勁戳響。男人一骨碌坐起來。
「我當你是病到這兒了,」老太太說。
「我走得有點兒累了,躺在這兒歇歇。」
老太太依然心有餘悸地盯著他:「不要緊的?」
「不要緊不要緊,」他說,伸伸懶腰打了個冷戰,站起來跺跺腳。「您知道太平橋在哪兒嗎?」
老太太或者有九十歲,或者更多,眼睛是灰白的。「太平橋?」
灰色的眼珠轉動一下,「怎麼還有人問這個地方?」
「您說還有人?」
「多少年沒人問啦。」她的臉不住地晃,上唇裹一裹下唇,仰臉看看四周的高樓。「這地方兒原本就叫太平橋來著。」
「地圖上寫的可不是。」
「地圖?」老太太極輕蔑地瞥一眼他手裡的地圖,說:「早多少年就不這麼叫啦。你找誰?叫得上太平橋來的人我全認得。」
「—個女的,三十多歲。」
「三十多?三十多歲的人誰還知道太平橋?」老太太在心裡哼了一聲。
「她說她常到那座橋上去站一會兒的。」
「什麼您說?」老太大嘿兒嘍帶喘地笑起來,「我都沒見過太平橋,早拆啦,我奶奶的奶奶伯都沒見著過。」
「會不會現在還有個太平橋,不在這兒?」
「那我可不敢說。我就知道有一個太平橋。」老太大一路笑著走遠了。
海潮淹沒了太陽,接著又呼喚月亮。
「曉坤說這不可能。曉坤說,好多年以前她和天奇也是這麼打算的,他們結婚的時候都以為是找到了這樣的地方。」
「是,這我都知道,」男人說。
「後來證明不是。後來證明這不可能。」
「他們不能,不證明這不可能。」
月光很亮。月亮裡那些稍暗的部分,據說是「海」,是一片荒原。「阿波羅」帶上去的那座人類的標誌就在那荒原上。
「也許我們也是被什麼更高的智慧送到地球上來的,為了一件我們不可能理解的事。」
「這很可能。很可能我們也是一種標誌。上帝把他的動機藏起來了。」
「你最近又寫了嗎?」女人問。
「小說?沒有。我不知道上帝是什麼動機。」
「不管是什麼動機,我們來了。人,來了。曉坤說,來了之後發現太孤單……歐!你等一下,我的夢又想起一點兒來了。我出了森林,在一條路上,走,一個人,看見很多房子很多非常漂亮的房子……對,我想起來了。我走進那些房子,房子裡沒人,所有的房子裡都擺設得非常華麗,床啊桌椅啊燈呀地毯呀都佈置得非常舒適,可是沒有人。」
「然後呢?」
「我看遍了所有的房子,都沒人。」
「然後呢?」
「我直發慌,使勁喊,還是沒有人。沒有人。」
「然後呢?」
「記不清了。」女人歎口氣,看著月亮。
月亮挑逗著海,海便不得安靜,焦灼地湧蕩。這是潮汐,是月亮和海的磨擦。在月亮和海之間,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這力量開始於何時是一個問題;這力量將結束於雙方的安息之日,是沒問題的。
「我有點兒明白我的夢了,就因為一個人太孤單了所以到處找人。曉坤說得真對,最後找到了愛情那兒。」
「天奇也沒有說錯。天奇也是這麼說的,也是真心這麼去做的。」
「可是能夠互相徹底理解的人實在是太少了,都戴了假面具。
在父母那兒是一種,在朋友那兒又換上一種,在男人那兒一種,在女人那兒又是一種,大家都把自己包裹上一層東西再見人。「」這我們已經說過了。「」最後就只剩了一個指望,愛情,一個徹底自由的地方,什麼都可以說,什麼什麼都可以說,什麼都可以做。「
「這太難得了。」「可這不可能。」「他們沒做到,並不證明不可能。」
「你就像在海上,在無邊無際的水呀浪呀裡,漂呀顛呀搖呀想找到一個島。把船拴起來,你躺在沙灘上也行,礁石上也行,不遮不掩地隨心所欲地歇一會兒。連男女之間赤身裸體地在一起,連那種事都是一種象徵,徹底的給予和徹底的接受,整個一個人整個一顆心,不需要任何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來掩飾,不需要,完全不需要。」「這太棒了,你知道嗎?這太棒了。」「可以隨意說點兒什麼,不必用腦子,不必思前想後的怕哪一句說得有損自己的形象,又怕哪一句顯得不夠尊重對方。」「這不是不可能的。」「是不可能,曉坤說得對。」
「曉坤?」男人不以為然地笑笑:「曉坤還知道什麼?」
「還知道天奇現在到哪兒去了?」女人說。
「嗯?」
「她知道他還在找,找那不可能找到的東西。」
「可怎麼見得就找不到呢?」
「你剛才說那樣的地方太難得了吧?好。你承認那樣的地方太少太少了吧?好。我想你會同意,找到一個那樣的地方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吧?甚至錯過一個機會這一輩子就可能再也找不著了,是吧?那好。」
「又怎麼樣呢?」
「你好不容易找到的,你會輕易把她失去嗎?」
「當然不。我憑什麼要失去?」
「但是你可能失去。」
「我可以不失去,我可以盡我的努力不失去。」
「唉——,可惜讓曉坤說對了。你怎麼努力?你一旦感到可能失去,一旦怕她失去,你就會想把握住她,你就開始要猜疑了,你就會對她的一句話想很多很多,拚命想弄清楚她為什麼那麼說,你想不清楚你就拚命讓她解釋清楚,可她只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的,沒動腦子,根本沒動那麼多腦子,連她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要那麼說!」
「好不容易找到了,」男人說,「不願意輕易失去,這總不算錯吧?」
「問題就在這兒,問題就是這並不錯。」
「互相解釋一下,這不對嗎?否則怎麼徹底理解?」
「這也對,可糟就糟在這也對。一切都對,可到最後就是沒完沒了的猜疑和解釋不完的解釋,成了習慣,成了習性。成了條件反射。其他的倒都忘了。」
「這不是猜疑。」
「也可以不叫猜疑,可你總在想對方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意思會不會使我失去她。不叫猜疑也可以。可是最後你就不敢想說什麼說什麼了,因為有些想法你自己也無法解釋,你還敢說嗎?」
海潮湧起來又落下去湧起來又落下去,落下去又湧起來,對著月亮歎息。歎息聲不知幾萬里遠。月亮只好按照自己的軌跡運行。
「老天,我不知道錯在了哪兒。」男人說。
「不知道。」女人說。
「也許萬惡之源就在猜疑。」
「你害怕失去她,這一點兒都不錯。」
「也許應該相信根本不會失去?」
「憑什麼呢?什麼可以保證根本不會失去?」
「也許不想解釋就別解釋?」
「不是不想,是不能!是無法解釋。」
「那就別解釋。」
「可他想知道。不解釋只會使猜疑加重。」
「他可以不問。」
「他可以嘴上不問。他眼睛裡和心裡不可能不問。另一方呢?
隨時感覺到他在問。「
「心裡也別問。心裡也不問,行嗎?」
「咱們又說回來了。除非你不怕失去她,這辦得到嗎?你要是不怕失去她,你也就不會那麼想要得到她了。」
夏日的長晝為荒原提供了充足的陽光,上千種植物縱橫揮灑把天底下的地方全部變作綠色,上千種野花怒放。雪水融成的溪流在草下伸展開,四處閃光。鹿群自在徜徉,偶爾踏入溪中便似撥響了原野的琴弦,金屬似的震顫聲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