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病隙碎筆

正文 第一節 文 / 史鐵生

    病隙碎筆1

    一

    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戲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換。

    學過劇本的人知道,要讓一齣戲劇吸引人,必要有矛盾、有人物間的衝突。矛盾和衝突的前提,是人物的性格、境遇各異,乃至天壤之異。上帝深諳此理,所以「人間戲劇」精彩紛呈。

    寫劇本的時候明白,之後常常糊塗,常會說:「我怎麼這麼倒霉!」其實誰也有「我怎麼這麼走運」的時候,只是這樣的時候不嫌多,所以也忘得快。但是,若非「我怎麼這麼」和「我怎麼那麼」,我就是我了嗎?我就是我。我是一種限制。比如我現在要去法國看「世界盃」,一般來說是坐飛機去,但那架飛機上天之後要是忽然不聽話,發動機或起落架謀反,我也沒辦法再跳上另一架飛機了,一切只好看命運的安排,看那一幕戲劇中有沒有飛機墜毀的情節,有的話,多麼美妙的足球也只好由別人去看。

    二

    把身體比作一架飛機,要是兩條腿(起落架)和兩個腎(發動機)一起失靈,這故障不能算小,料必機長就會走出來,請大家留些遺言。

    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鮮紅的血在「透析器」裡汩汩地走——從我的身體裡出來,再回到我的身體裡去,那時,我常彷彿聽見飛機在天上掙扎的聲音,猜想上帝的劇本裡這一幕是如何編排。

    有時侯我設想我的墓誌銘,並不是說我多麼喜歡那路東西,只是想,如果要的話最好要什麼?要的話,最好由我自己來選擇。我看好《再別康橋》中的一句: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在徐志摩先生,那未必是指生死,但在我看來,那真是最好的對生死的態度,最恰當不過,用作墓誌銘再好也沒有。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掃盡塵囂。

    但既然這樣,又何必弄一塊石頭來作證?還是什麼都不要吧,墓地、墓碑、花圈、輓聯以及各種方式的追悼,什麼都不要才好。讓寂靜,甚至讓遺忘,去讀那些詩句。我希望「機長」走到我面前時,我能鎮靜地把這樣的遺言交給他。但也可能並不如願,也可能「篩糠」。就算「篩糠」吧,講好的遺言也不要再變。

    三

    有一回記者問到我的職業,我說是生病,業餘寫一點東西。這不是調侃,我這48年大約有一半時間用於生病,此病未去彼病又來,成群結隊好像都相中我這身體是一處樂園。或許「鐵生」二字暗含了某種意思,至今竟也不死。但按照某種說法,這樣的不死其實是懲罰,原因是前世必沒有太好的記錄。我有時想過,可否據此也去做一回演講,把今生的懲罰與前生的惡跡一樣樣對照著擺給——比如說,正在腐敗著的官吏們去作警告?但想想也就作罷,料必他們也是無動於衷。

    四

    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面的遊歷。這遊歷當然是有風險,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嗎?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準備,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覺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敗都有一份光榮,生病卻始終不便誇耀。不過,但凡遊歷總有酬報:異地他鄉增長見識,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險阻錘煉意志,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發燒了,才知道不發燒的日子多麼清爽。咳嗽了,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麼安詳。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瘡,一連數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麼晴朗。後來又患「尿毒症」,經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戀起往日時光。終於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字體顏色乃Deer所加,下同)

    五

    坐上輪椅那年,大夫們總擔心我的視神經會不會也隨之作亂,隔三差五推我去眼科檢查,並不聲張,事後才告訴我已經逃過了怎樣的凶險。人有一種壞習慣,記得住倒霉,記不住走運,這實在有失厚道,是對神明的不公。那次擺脫了眼科的糾纏,常讓我想想後怕,不由得瞑揖默謝。

    不過,當有人勸我去佛堂燒炷高香,求佛不斷送來好運,或許能還我各項健康時,我總猶豫。不是不願去朝拜(更不是不願意忽然站起來),佛法博大精深,但我確實不認為滿腹功利是對佛法的尊敬。便去燒香,也不該有那樣的要求,不該以為命運欠了你什麼。莫非是佛一時疏忽錯有安排,倒要你這凡夫俗子去提醒一二?惟當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貪迷。為求實惠去燒香磕頭念頌詞,總讓人擺脫不掉阿諛、行賄的感覺。就算是求人辦事吧,也最好不是這樣的邏輯。實在碰上貪官非送財禮不可,也是鬼鬼祟祟的才對,怎麼竟敢大張旗鼓去佛門徇私舞弊?佛門清靜,憑一肚子委屈和一疊帳單還算什麼朝拜?

    六

    約伯的信心是真正的信心。約伯的信心前面沒有福樂作引誘,有的倒是接連不斷的苦難。不斷的苦難曾使約伯的信心動搖,他質問上帝:作為一個虔誠的信者,他為什麼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難?但上帝仍然沒有給他福樂的許諾,而是譴責約伯和他的朋友不懂得苦難的意義。上帝把他偉大的創造指被約伯看,意思是說: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無比的現實,這就是你不能從中單單拿掉苦難的整個世界!約伯於是醒悟。

    不斷的苦難才是不斷地需要信心的原因,這是信心的原則,不可稍有更動。倘其預設下絲毫福樂,信心變容易蛻變為謀略,終難免與行賄同流。甚至光榮,也可能腐蝕信心。在沒有光榮的路上,信心可要放棄麼?以苦難去作福樂的投資,或以聖潔贏取塵世的榮耀,都不是上帝對約伯的期待。

    七

    曾讓科學大傷腦筋的問題之一是:宇宙何以能夠滿足如此苛刻的條件——陽光、土壤、水、大氣層,以及各種元素恰到好處的比例,以及地球與其他星球妙不可言的距離——使生命孕育,使人類誕生?

    若一味地把人和宇宙分而觀之,人是人,宇宙是宇宙,這腦筋就怕要永遠傷下去。天人合一,科學也漸漸醒悟到人是宇宙的一部分,這樣,問題似乎並不難解:任何部分之於整體,或整體之於部分,都必定密切吻合。譬如一隻花瓶,不小心摔下幾塊碎片,碎片的邊緣儘管參差詭異,拿來補在花瓶上也肯定嚴絲合縫。而要想複製同樣的碎片或同樣的缺口,比登天還難。

    八

    世界是一個整體,人是它的一部分,整體豈能為了部分而改變其整體意圖?這大約就是上帝不能有求必應的原因。這也就是人類以及個人永遠的困境。每個角色都是戲劇的一部分,單捉出一個來寵愛,就怕整齣戲劇都不好看。

    上帝能否插手人間?一種意見說能,整個世界都是他創造的呀。另一種意見說不能,他並沒有體察人間的疾苦而把世界重新裁剪得更好。從後一種理由看,他確是不能。但是,從他堅持整體意圖的不可改變這一點想,他豈不又是能嗎?對於向他討要好運的人來說,他未必能。但是,就約伯的醒悟而言,他豈不又是能嗎?

    九

    撒但不愧是魔鬼,慣於歪曲信仰的意義。撒但對上帝說:約伯所以敬畏你,是因為你賜福於他,否則看他不咒罵你!上帝想看看是不是這樣,便允許撒但奪走了約伯的兒女和財產,但約伯的信心沒有動搖。撒但又對上帝說:單單捨棄身外之物還不能說明什麼,你若傷害他的身體,看看會怎樣吧!上帝便又允許撒但讓約伯身染惡病,但信者約伯仍然沒有怨言。

    撒但的邏輯正是行賄受賄的邏輯。

    約伯沒有讓撒但的邏輯得逞。可是,他卻幾乎迷失在另一種對信仰的歪曲中:「約伯,你之所以遭受苦難,料必是你得罪過上帝。」這話比魔鬼還可怕,約伯開始覺到委屈,開始埋怨上帝的不公正了。

    這樣的埋怨我們也熟悉。好幾次有人對我說過,也許是我什麼時候不留神,說了對佛不夠恭敬的話,所以才病而又病,我聽了也像約伯一樣頓生怨憤——莫非佛也是如此偏愛恭維、心胸狹窄?還有,我說約伯的埋怨我們也熟悉,是說,背運的時候誰都可能埋怨命運的不公平,但是生活,正如上帝指給約伯看到的那樣,從來就布設了凶險,不因為誰的虔敬就給誰特別的優惠。

    十

    可是上帝終於還是把約伯失去的一切還給了約伯,終於還是賜福給了那個屢遭厄運的老人,這又怎麼說?

    關鍵在於,那不是信心之前的許諾,不是信心的回扣,那是苦難極處不可以消失的希望呵!上帝不許諾光榮與福樂,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難,亦不可以放棄希望——恰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上帝存在。命運並不受賄,但希望與你同在,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十一

    重病之時,我總想起已故好友周郿英,想起他躺在病房裡,瘦得只剩一副骨架,高燒不斷,潰爛的腹部不但不癒合反而在擴展……窗外陽光燦爛,天上流雲飛走,他閉上眼睛,從不呻吟,從不言死,有幾次就那麼昏過去。就這樣,三年,他從未放棄希望。現在我才看見那是多麼了不起的信心。三年,那是一分鐘一分鐘連接起來的,漫漫長夜到漫漫白晝,每一分鐘的前面都沒有確定的許諾,無論科學還是神明,都沒給他寫過保證書。我曾像所有他的朋友一樣讚歎他的堅強,卻深藏著迷惑:他在想什麼,怎樣想?

    可能很簡單:他要活下去,他不相信他不能夠好起來。從約伯故事的啟示中我知道: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實是一片空曠,除了希望什麼也沒有,想要也沒有。

    但是他沒能活下去,三年之後的一個早晨,他走了。這是對信心的嘲弄嗎?當然不是。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許諾,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後的恭維,它的恩惠惟在渡涉苦難的時候可以領受。

    十二

    求神明保佑,可能是人人都會有的心情。「人定勝天」是一句言過其實的鼓勵,「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才是實情。生而為人,終難免苦弱無助,你便是多麼英勇無敵,多麼厚學博聞,多麼風流倜儻,世界還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於無知無能的地位。

    有一部電影,《愷撒大帝》。愷撒大帝威名遠揚,可謂「幾百年才出一個」。其中一個情節:他惟一傾心的女人身患重病,百般醫藥,千般祈告,終歸不治。愷撒,這個意志從未遭遇過抗逆的君主,涕淚橫流仰面蒼天,一聲暴喊:「老天哪!把她還給我,愷撒求你了!」那一聲喊讓人魂驚魄動。他雖然仍不忘記他是愷撒,是帝王,說話一向不打折扣,但他分明是感到了一種比他更強大的力量,他以一生的威嚴與狂傲去垂首哀求,但是……結果當然簡單——劇場燈亮,愷撒時代與電影時代相距千載,英雄美人早都在黑暗的宇宙中灰飛煙滅。

    我也曾這樣祈求過神明,在地壇的老牆下,雙手合十,滿心敬畏(其實是滿心功利)。但神明不為所動。是呀,愷撒尚且哀告無功,我是誰?古園寂靜,你甚至能感到神明在傲慢地看著你,以風的穿流,以雲的變幻,以野草和老樹的輕響,以天高地遠和時間的均勻與漫長……你只有接受這傲慢的逼迫,曾經和現在都要接受,從那悠久的空寂中聽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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