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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文 / 史鐵生

    小瞎子盛了一碗小米飯,先給師父:「您吃吧。」聲音怯怯的,無比馴順。

    老瞎子終於開了腔:「小子,你聽我一句行不?」

    「嗯。」小瞎子往嘴裡扒拉飯,回答得含糊。

    「你要是不願意聽,我就不說。」

    「誰說不願意聽了?我說『嗯』!」

    「我是過來人,總比你知道的多。」

    小瞎子悶頭扒拉飯。

    「我經過那號事。」

    「什麼事?」

    「又跟我貧嘴!」老瞎子把筷子往灶台上一摔。

    「蘭秀兒光是想聽聽電匣子。我們光是一塊兒聽電匣子來。」

    「還有呢?」

    「沒有了。」

    「沒有了?」

    「我還問她見過曲折的油狼。」

    「我沒問你這個。」

    「後來,後來,」小瞎子不那麼氣壯了,「不知怎麼一下就說起了虱子……」

    「還有呢?」

    「沒了,真沒了!」

    兩個人又默默地吃飯。老瞎子帶了這徒弟好幾年,知道這孩子不會撒謊,這孩子最讓人放心的地方就是誠實、厚道。

    「聽我一句話,保準對你沒壞處。以後離她遠點好。早年你師爺這麼跟我說,我也不相信……」

    「師爺?說蘭秀兒?」

    「什麼蘭秀兒,那會兒還沒她呢,那會兒有你們呢……」老瞎子陰鬱的臉又轉向暮色濃重的天際,骨頭一樣白色的眼珠不住地轉動,不知道在那兒他想能「看」見什麼。許久,小瞎子說:「今兒晚上您多半又能彈斷一根琴弦,」想讓師父高興些。

    這天晚上師徒在野羊坳說書。「上回說到羅成死,三魂七魄赴幽冥,聽歌君子莫嘈嚷,列位蝗我道下文。羅成陰魂出地府,一陣旋風就起身,旋風一陣來得快,長安不遠面前存……」老瞎子的琴聲也亂,小瞎子的琴聲也亂,小瞎子回憶著那比柔軟的小手捂在自己臉上的感覺,還有自己的頭被蘭秀兒搬過去的滋味。老瞎子想起的事情更多……

    夜裡老瞎子翻來覆去睡不安穩,多少往事在他耳邊喧器,在他心頭動盪,身體裡彷彿有什麼東西要爆炸。壞了,要犯病,他想。頭昏,胸口憋悶,渾身緊巴巴的難受。他坐起來,對自己叨咕:「可別犯病,一犯病今年不甭想彈夠那些琴弦了。」他又摸到琴。要能叮叮噹噹隨心所欲地瘋彈一陣,心頭的憂傷或許就能平息耳邊的往事或許就會消散。可是小瞎子正睡得香甜。

    他只好再全力去想那張藥方和琴弦:還剩下幾根,還只剩最後幾根了。那時就可以去抓藥了,然後就能看見這個世界--他無數次爬過的山,無數次走過的路,無數次感到過她的溫暖和熾熱的太陽,無數次夢想著的藍天和月亮和星星……還有呢?還有什麼?他朦朧中所盼望的東西似乎比這要多得多……

    夜風在山裡遊蕩。

    貓頭鷹又在淒哀地叫。

    不過現在他老了,無論如何沒年活頭了,失去的,已經永遠失去了,他像是剛剛意識到這一點。七十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為了最後能看一眼世界,這值得嗎?他問自己。

    小瞎子在夢裡笑,在夢裡說:「那是一把椅子,蘭秀兒……」

    老瞎子靜靜地坐著,靜靜地坐著的還有那三尊分不清是佛是道的泥像。

    雞叫頭遍的時候老瞎子決定,天一亮就帶這孩子離開野羊坳。否則這孩子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蘭秀兒不壞,可這事會怎麼結局,老瞎子比誰都「看」得清楚。雞叫二遍,老瞎子開始收拾行李。

    可是一早起來小瞎子病了,肚子疼,隨即又發燒。老瞎子只好把行期推遲。

    一連好幾天,老瞎子無論是燒火、淘米、撿柴,還是給小瞎子挖藥、煎藥,心裡總在說:「值得,當然值得。」要是不這麼反反覆覆對自己說身上的力氣幾乎就要垮掉。「我非要最後看一眼不可。」「要不怎麼著?就這麼死了去?」「再說就只剩下最後幾根了。」後面三句都是理由。老瞎子又冷靜下來,天天晚還到野羊坳去說書。

    這一下小瞎子倒來了福氣。每天晚上師父到嶺下去了,蘭秀兒就貓似的輕輕跳進廟裡來聽匣子。蘭秀兒還帶來熟的雞蛋,條件是得讓她親手去扭那匣子的開關。「往哪邊扭?」「往右」「扭不動。」「往右,笨貨,不知道哪邊是右哇?」?「卡噠」一下,無論是什麼便響起來,無論是什麼倆人都愛聽。

    又過了幾天,老瞎子又彈斷了三根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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