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 綠色和平對文學的啟示 文 / 史鐵生
我很懷疑「內聖外王」之道可以同時是哲學又是宗教精神。我很懷疑這樣的哲學能不被政治左右,最終仍不失為非倫理非實用的學術。我很懷疑在這樣的哲學引導下,一切知識和學術還能不臣服於政治而保住自己的獨立地位。我很懷疑這樣的哲學不是「藝術為政治服務」的根源。我懷疑可以用激情和奇想治政,我懷疑單有嚴謹的政治而沒了激情和奇想怎麼能行。
我不懷疑,藝術有用政治也有用。我不懷疑,男人是美的女人也是美的,男人加女人可以生孩子,但雙性人是一種病,不美也不能生育。我不懷疑,陰陽相悖相成世界才美妙地運動,陰陽失調即是病症,陰陽不分則是死相。我不懷疑,宗教精神、哲學、科學、政治、經濟……應當各司其職,通力合作,但不能互相代替。
如果宗教精神丟失了,將怎樣重建呢?這是個難題。它既是源於生命的熱望,又怎麼能用理智去重建呢(要是你笑不出來,我胳肢你你也是瞎笑,而我們要的是發自內心的真笑)?但解鈴還需繫鈴人,先問問:它既是生命的熱望,它又是怎麼丟失了的呢?
在我的記憶裡,五十年代,人們雖不知共產主義將怎樣一步步建成(有科學社會主義,並無科學共產主義)。但這絕不妨礙人們真誠地信仰它,人們信仰它甚至不需要說服,因為它恰是源於生命熱望的美好理想,或恰與人們熱望的美好理想相同。但後來有人用一種錯誤的政治冒名頂替了它,並利用了人們對它的熱誠為自己謀利(譬如「四人幫」),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它變成了一個壞迷信,結果人們漸漸迷失於其中,不但失去了對它的信仰,甚至對真誠、善良都有了懷疑,怎麼會不疲沓不自卑不是一盤散沙?那麼正確的政治可以代替它嗎?(正確的家政可以代替愛情嗎?)不能,原因至少有三:一來,它們是運用著兩套不同的方法和邏輯;二來,這樣容易使壞政治鑽空子(就像未經法律程序殺掉了一個壞蛋,便給不經法律程序殺掉十個好人和一個國家主席做了準備那樣,給「四人幫」一類政治騙子留了可乘之機);三來,人們一旦像要求政治的科學性和現實性(要實現)那樣要求理想的幸福樂園,豈不是政治家給自己出難題?所以,當我們說什麼什麼理想一定要實現時,我們一定要明白這也是一個理想。理想從來不是為實現用的,而是為了引著人們向前走,走出一個美好的過程。這樣說倒不怕人們對理想失望;除非他不活,否則他必得設置一個經得住摔打的理想——生命的熱望使之然。不要騙著他活,那樣他一旦明白過來倒失望得要死。讓人們自由自在地活,人們自會沉思與奇想,為自己描述理想境界,描述得越來越美好越崇高,從而越加激勵了生命,不懼困境,創造不止,生本能戰勝死本能,一切政治、經濟、科學、藝術才會充滿朝氣,更趨精彩完美,一夥人群才有了凝聚力。當人們如此驕傲著生命的壯美之時,便會悟出這就是理想的實現。當人們向著生命熱望的境界一步步走著的時候,理想就在實現著,理想只能這樣實現,不必抱歉。
這下就有點明白了,重建宗教精神得靠養,讓那被掠奪得已然貧瘠的土地歇一歇重新肥沃起來,讓迷失了疲乏了的人們喘一口氣自由地沉思與奇想,人傑地靈好運氣就快來了。
文學就是這樣一塊渴望著肥沃的土地,文學就是這樣的自由沉思與奇想,不要以任何理由掠奪它、扼殺它、捆縛它,當然也別拔苗助長。不知這事行不行。
9.文學是創作,創作既是無路之處尋路,那麼,怎麼能由文學批評來給它指路呢?可是,文學批評若不能給文學指路,要文學批評幹嗎用?
文學批評千萬別太依靠了學問來給文學指路(當然,更不能靠政策之類),文學恰是在學問大抵上糊塗了的地方開始著創造,用學問為它指路可能多半倒是在限制它。你要人家探索,又要規定人家怎樣探索,那就乾脆說你不想讓人家探索;倘探索的權利被壟斷,就又快要成為壞迷信了。文學批評的指路,也許正是應該把文學指路引到迷茫無路的地域去,把文學探索創造的權利完全承包給文學。對創造者的尊重,莫過於把他領到迷宮和死亡之谷,看他怎麼走出來怎麼活過來。當然不能把他捆得好好的,扔在那兒。除此之外,作為作家就不再需要別的,八抬大轎之類反倒耽誤事。
禪宗弟子活得迷惑了,向禪宗大師問路,大師卻不言路在何處,而是給弟子講公案。公案,我理解就是用通常的事物講悖論,悖論實在就是智力和現有學問的迷茫無路之地。大師教其弟子在這兒靜悟沉思,然後自己去開創人生之路。悟性就在你腳下,創造就在你腳下,這不是前人和旁人、智力和學問能管得了的。
文學批評給文學指路,也許應該像禪宗大師的給其弟子指路,文學才不致淪為一門仿古的手藝,或一項摘錄學問的技術。
文學批評當然不僅是為了給文學指路,還有對文學現象的解釋,幫助讀者理解作品等等其他任務。這是另外的問題。
10.現代物理學及東方神秘主義及特異功能對文學的啟示。
我不精通物理學,也不精通佛學、道學、禪學,我也沒有特異功能。我斗膽言及它們,純屬一個文學愛好者出於對神秘未知事物的興趣,因為那是生命存在的大背景。
過去的經典物理學一直在尋找,組成物體的純客觀的不可分的固體粒子。但現代物理學發現:「這些粒子不是由任何物質性的材料組成的,而是一種連續的變化,是能量的連續『舞蹈』,是一種過程。」「物質是由場強很大的空間組成的……並非既有場又有物質,因為場才是唯一實在。」「質量和能量是相互轉換的,能量大量集中的地方就是物體,能量少量存在的地方就成為場。所以,物質和『場的空間』並不是完全不同性質的東西,而不過是以不同形態顯現而已。」這樣就取消了找到「不可分的固體粒子」的希望。
現代物理學的「並協原理」的大意是:「光和電子的性狀有時類似波,有時類似粒子,這取決於觀察手段。也就是說它們具有波粒二象性,但不能同時觀察波和粒子兩方面。可是從各種觀察取得的證據不能納入單一圖景,只能認為是互相補充構成現象的總體。」現代物理學的「測不准原理」是說:「實際上同時具有精確位置和精確速度的概念在自然界是沒有意義的。對一個可觀測量的精確測量會帶來測量另一個量時相當大的測不准性。」這就是說,我們任何時候對世界的觀察都必然是顧此失彼的。這就取消了找到「純客觀」世界的希望。「找到」本身已經意味著主觀的參與。
現代物理學的「嵌入觀點」認為:我們是嵌入在我們所描述的自然之中的。說世界獨立於我們之外而孤立地存在著這一觀點,已不再真實了。在某種奇特的意義上,宇宙本是一個觀察者參與著的宇宙。現代宇宙學的「人擇原理」得出這樣的結論:「客體不是由主體生成的,客體並不是脫離主體而孤立存在的。」
上述種種細思,與佛、道、禪的「空」、「無形」、「緣起」、「諸行」、「萬象唯識」等等說法非常近似或相同。(有一本書叫做《現代物理學和東方神秘主義》,那裡面對此講得清楚,講得令人信服。)
看來我們休想逃出我們的主觀去,休想獲得一個純客觀的世界。「通過感覺認識的物質是唯一的現實世界」——這話可是恩格斯說的。這樣,我們還能認為美是客觀的嗎?還能認為文學可以完全客觀地反映什麼嗎?還能認為(至少在文學上)有個唯一正確的主義或流派嗎?還能要求不同心靈中的世界都得是寫實的、清晰的、高昂微笑的世界嗎?尤其對於人生,還能認為只有一家真理嗎?……
特異功能有什麼啟示呢?特異功能證明了精神(意念)也是能量存在的一種形態(而且可能是一種比物體更為「大量集中」的能量),因而它與物質也沒有根本性的不同,也不過是能量「不同形態的顯示而已」。這樣,又怎麼能說精神是第二性的東西呢?它像其他三維物體一樣地自在著,並影響我們的生活,為什麼單單它是第二性的呢?為什麼以一座山、一台機器的形態存在著的能量是第一性的,而以精神形態存在著的能量是第二性的呢?事實上沒有任何一種理論和主義是可以離開精神的——包括否定這一看法的理論和主義,我們從來就是在精神和三維物質之中(在多維之中),這即是一種場,而「場才是唯一的實在」。所以我們不必要求文學不要脫離生活,首先它無法脫離,其次它也在創造生活它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它完全有權創造一種非現實的夢樣的生活(誰能否定幻想的價值呢?),它像其他形態的能量一樣有自己相對獨立的位置,同時它又與其他一切相互聯繫成為場。一個互相聯繫的場,一張互相連接的網,哪一點是第一性的呢?
另外,特異功能的那些在三維世界中顯得過於奇怪的作為,分明是說它已至少超越了三維世界,而其超越的途徑是精神(意念)。由此想到,文學的某種停滯將怎樣超越呢?人類的每一個真正的超越,都意味著維持的超越。人就是在一步步這樣的超越中開拓著世界與自己,而且構成一個永恆的進軍與舞蹈。超越一停滯,舞蹈就疲倦,文學就小家子氣。愛因斯坦之前,物理學家們聲稱他們只有在小數點後幾位數字上能有所作為了,不免就有點小家子氣,直到愛因斯坦以維的超越又給物理學開拓了無比豐富廣闊的領域,大家便紛紛湧現,物理學蓬勃至今。文學呢?文學將如何再圖超越?我不知道。但我想,以關心人及人的處境為己任的文學,大約可以把描摹常規生活的精力更多地分一些出來,向著神秘的精神進發,再把這以精神為特徵的動物放在不斷擴大的系統中(場中),來看看他的位置與處境,以便知道我們對這個世界,除了有譬如說法律的人道的態度之外,還應該有什麼樣的態度。人活著總要不斷超越。文學活著總要不斷超越。但到底怎樣超越?史鐵生的智商就顯得大為不夠。
11.「綠色和平」對文學的啟示。
綠色和平組織也叫綠黨。它從維護自然界的生態平衡出發,慢慢涉及社會生活的一切領域,發展出一套新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它認為以往人們對世界的態度都是父性的或雄性的,是進攻、搾取、掠奪性的,而它主張應對世界取母性的或雌性的態度,即和解的共存的互惠的態度。我想,它一定是在一個更大的系統中看到了人的位置與處境。譬如說,如果我們的視野只限於人群之中,我們就會將「齊家治國平天下」視為最高目的,這樣就跳不出人治人、階級鬥爭和民族主義之類的圈子去,人所尊崇的就是權力和倫理的清規戒律,人際的強權、爭鬥以及人性的壓抑使人備受其苦。當我們能超越這一視點,如神一樣地俯察這整個的人類之時,我們就把系統擴大了一維。我們看到人類整體面對著共同的困境,我們就有了人類意識,就以人道主義、自由平等博愛為崇高的理想了,厭棄了人際的爭鬥、強權與種種人為的束縛。但這時人們還不夠明智,在開發利用自然之時過於狂妄,像以往征服異族那樣,雄心勃勃地宣稱要征服自然,以致最後成了對自然的搾取和掠奪,殊不知人乃整個自然之網的一部分,部分征服部分則使整體的平衡破壞。自然生態失去平衡使人類也遭殃。當我們清醒了這一點,我們就會在更大的系統中看人與世界的關係了。我們就知道我們必須要像主張人人平等那樣主張人與自然萬物的平等,我們將像放棄人際的強權與殘殺那樣放棄對整個自然之網的肆意施虐,由此,我們將在一切領域中鄙視了以往的父性的英雄觀,最被推崇的將是和解與共存與互惠,人與萬物合為一個優美的舞蹈,人在這樣的場中更加自由歡暢。從階級的人,到民族的人,到人類的人,到自然的場中人,系統一步步擴大。這樣的擴大永無止境,所謂「無極即太極」吧,這說明文學無須悲觀,上帝為精神預備下了無盡無休的審美之路(並非向著宏觀的拓展才是系統的擴大,向著微觀的深入也是)。
所以我想,文學也該進入一個更大的系統了,它既然是人學至少我們應該對「征服」、「大師」、「真理」之類的詞彙重新定義一下。至少我們在「氣吞山河」之際應該意識到我們是自然之子。至少我們在主張和堅持一種主義或流派時,應該明白,文學也有一個生態環境一個場,哪一位或哪一派要充當父性的英雄,排斥眾生獨尊某術,立一個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都會破壞了場,同時使自己特別難堪。局部的真理是多元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即整體的真理)是承認這種多元——人總不能自圓其說,這是悖論的魔力。
12.所謂「貴族化」,其實有兩種含義,一種是貶義的,一種是褒義的。
一群人,自己的吃穿住行一類的生活問題都已解決,因而以為天下都已溫飽,不再關心大眾的疾苦乃至社會正義,這當然是極糟糕的。
一群人,肉體的生存已經無憂,於是有餘力關心人的精神生活,甚至專事探討人的終極問題,這沒什麼錯,而且是很需要的。
精神問題確是高於肉體問題,正如人高於其他動物。但探討精神問題的人如果因此自命高人一等,這當然是極蠢的,說明他還沒太懂人類的精神到底是怎樣一個問題,這樣探討下去大約也得不出什麼好結果。
精神問題或人的終極問題,勢必比肉體問題或日常生活問題顯得玄奧。對前者的探討,常不是廣大群眾所喜聞樂見的,甚至明顯地脫離實際,這很正常,絕不說明這樣的探討者應該下放勞改,或改弦更張遷就某些流行觀念。
愛因斯坦和中學物理教師,《孩子王》和《少林寺》,航天飛機和人行橫道,臟器移植和感冒沖劑,複雜的愛情與簡單的生育,玄奧的哲學與通常的道德規範……有什麼必要爭論要這個還是要那個呢?都要!不是嗎?只是不要用「貴族化」三個字扼殺人的玄思奇想,也不必以此故作不食人間煙火狀。有兩極的相斥相吸才有場的和諧。
「貴族化」一詞是借用,因為過去多半只是貴族才不愁吃穿,才有餘暇去關注精神。現在可以考慮,在學術領域中將「貴族化」一詞驅逐,讓它回到原來的領域中去。
多數中國人的吃穿住行問題尚未解決,也許這是中國人更關心這類問題而較少關心精神生活的原因?但一向重視這類問題的中國人,卻為什麼一直倒沒能解決了這類問題?舉個例說,人口太多是其原因之一。但若追根溯源,人口太多很可能是一直較少關心精神生活的後果。——這是個過於複雜的話題。
我只是想,不要把「貴族化」作為一個罪名來限制人們對精神生活的關懷,也不要把「平民化」作為較少關懷精神生活的譽美之詞。這兩個詞,不該是學術用詞。至少這兩個詞歧義太多,用時千萬小心,我想,文學更當「精神化」吧。
13.樂觀與悲觀。
已經說過人的根本困境了。未見這種困境,無視這種困境,不敢面對這種困境——以此來維繫的樂觀,是傻瓜樂觀主義,信奉這種樂觀主義的人,終有一天會發現上當受騙,再難傻笑,變成絕望,苦不堪言。
見了這種困境,因而灰溜溜地再也不能振作,除了抱怨與哀歎再無其他作為——這種悲觀是傻瓜悲觀主義。信奉這種悲觀主義的人,真是慘極了,他簡直就沒一天好日子過。也已經說過了,人可以把困境變為獲得歡樂的機會。
人的處境包括所有真切的存在,包括外在的坦途和困境,也包括內在的樂觀和悲觀,對此稍有不承認態度,很容易就成為傻瓜。所以用悲觀還是樂觀來評判文學作品的好與壞,是毫無道理的。表現和探討人的一切處境,一切情感和情緒,是文學的正當作為,這種作為恰恰說明它沒有沾染傻瓜主義。當人把一切坦途和困境、樂觀和悲觀,變作藝術,來觀照、來感受、來沉思,人便在審美意義中獲得了精神的超越,他不再計較坦途還是困境,樂觀還是悲觀,他諦聽著人的腳步與心聲,他只關心這一切美還是不美(這兒的美仍然不是指漂亮,而是指兼有著敬畏的驕傲)。所以,樂觀與悲觀實在不是評判文學作品的標準,也讓它回到它應該在的領域中去吧。
況且,從另一種邏輯角度看,敢於面對一切不正是樂觀嗎?遮遮掩掩肯定是悲觀。這樣看來,敢於寫悲觀的作品倒是樂觀,光是叫嚷樂觀的人倒是悲觀——悖論總來糾纏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