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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部分 童心是最美的嗎? 文 / 史鐵生

    我相信美是主觀的。當你說一個東西是美的時候,其實只是在說明你對那東西的感受,而不是那東西的客觀性質。美(或丑)是一種意義,一切意義都是人的賦予。沒有主體參與的客體是談不上意義的,甚至連它有沒有意義這個問題都無從問起。若是反過來問呢,沒有客觀參與的主體又能談得上什麼意義呢?問得似乎有理,但我看這是另一個命題,這是關於存在的命題,沒有客體即沒有存在,因為沒有客體,主體也便是沒有依著無從實現的空幻,主客體均無便成絕對的虛空而不曾存在。而現在的命題是,存在已為確定之前提時的命題,就是說主客體已經面對,意義從何而來?美從何而來?如果它是客體自身的屬性,它就應該像化學元素一樣,在任何顯微鏡下都得到一聲同樣的讚歎,倘若讚歎不同甚或相反得了斥罵,我們就無法相信它是客體自身的屬性。你若說這是觀察的有誤,那就好了,美正是這樣有誤的觀察。它是不同主體的不同賦予,是不同感悟的不同要求。漂亮並不是美。大家可以公認甲比乙漂亮,卻未必能公認甲比乙美。隨便一個略具風姿的少女都比羅丹的「老娼婦」漂亮,但哪一個更具美的意義卻不一定,多半倒是後者。漂亮單作用於人的生理感觀,僅是自然局部的和諧,而美則是牽涉著對生命意義的感悟,局部的不和諧可以在這個整體的意義中呈現更深更廣的和諧。所以美仍是人的賦予,是由人對生命意義的感悟之昇華所決定的。一個老娼婦站在街頭拉客大約是極不漂亮的,但羅丹把這個生命歷程所啟示的意義全部凝固在一個造型中,美便呈現了。當然,誰要是把生命的意義僅僅理解成聲色犬馬高官厚祿,「老娼婦」的美也便不能向誰呈現。美是主觀的,是人敬畏於宇宙的無窮又看到自己不屈的創造和昇華時的驕傲與自賞。

    我差不多覺得上述文字都是廢話,因為事情過於明白了。但是一涉及到寫作,上述問題又似乎不那麼明白了,至少是你明白我明白而某些管我們的人不明白。譬如:憑什麼要由某人給我們規定該寫什麼和不該寫什麼呢?如果美單出自他一個人的大腦當然也可以,但已經沒人相信這是可能的事了。如果美是唯一的一碗飯,這碗飯由他鎖在自己的櫃櫥裡,在喜慶的日子他開恩撥一點在我們的碗裡讓我們也嘗嘗,如果是這樣當然就只好這樣。但可惜不是這樣。很不湊巧美不是這樣的一碗飯。美是每一個精神都有能力發展都有權去創造的,我們幹嗎要由你來告訴我們?尤其是我們幹嗎要受你的限制?再譬如深入生活,憑什麼說我們在這兒過了半輩子的生活是不深入的生活,而到某個地方呆三個月反倒是深入的?廠長知道哪兒有什麼土特產令採購員去聯繫進貨,李四光懂得哪兒有石油帶工人們去鑽井,均收極佳效果。但美不是哪方土特產也不是礦物,處處皆有美在正像人人都可做佛,美瀰漫於精神的瀰漫處。渴望自由的靈魂越是可以在那兒痛享自由,那兒的美便越是瀰漫得濃厚,在相反的地方美變得稀薄。進一步說,美的濃厚還是稀薄,決定於人的精神是堅強還是孱弱,不屈還是奴化,純淨還是污穢,生長創造還是乾涸萎縮,不分處所。你被押送到地獄,你也可以燃起悲壯的烈火,你人云亦云僥倖得上天堂,你也可能只是個調戲仙女的豬八戒。與通常說到真理時的邏輯一樣,美也是在探索與創造中,她不歸誰佔有因而也不容誰強行指令。「天蓬元帥」因要強佔造化之美,結果只落得個嘴長耳大降為人間的笑料。

    美除了不畏強權不以物喜之外,還不能容忍狡猾智力的愚弄。她就是世界她就是孩子——原始藝術之美的原因大約就在於此,他們從天真的夢中醒來,還不曾沾染強權、物慾和心計的污垢,只相信自己心靈的感悟,無論是敬仰日月,讚頌生命,畏於無常,祈於歌舞,都是一味的純淨與鮮活。而原始藝術一旦成為時髦,被人把玩與賣弄,真的,總讓人想起流氓。除非她是被真正的鑒賞家顫抖著捧在懷中被真正的創造者莊嚴地繼承下去!原始的藝術在揪心地看著她的兒孫究竟要走一條什麼路。兒孫們呢,他們遙想人類的童年彷彿告別著父母,看身前身後都是荒蕪,便接過祖先的夢想,這夢想就是去開一條通往自由幸福之路——就是這麼簡單又是這麼無盡無休的路。

    九、童心是最美的嗎?

    假如人不至於長大,童心就是最美的一直是最美的。可惜人終歸要長大,從原始的淳樸走來必途經各類文明,僅具童心的稚拙就覺不夠。常見淳樸的鄉間一旦接觸了外界的文明,便焦躁不安民風頓轉;常見敦厚的農民一旦為商人的伎倆所熏染,立刻變得狡獪油滑。童心雖美卻嬌嫩得不可靠。中國的文化傳統中,有一種怕孩子長大失了質樸乾脆就不讓孩子長大的傾向,這是極糟糕的事。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寫過這樣的話:「企圖以減欲來逃避痛苦者,是退一步去找和諧,但慾望若不能消滅乾淨便終不能逃脫痛苦,只好就一步步退下去直至雖生猶死,結果找到的不是和諧而是毀滅。中國上千年來的步步落後肯定與此有關,譬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譬如閉關自守,譬如倘愛情伴著痛苦便不如不要愛情而專門去製造孩子,倘世上有強姦犯便恨天下人何以不都是太監。世界上的另一種文化則主張進一步去找和諧,進一步而又進一步,於是遙遙地走在我們前頭,而且每進一步便找到一步的和諧,永遠進一步便永在和諧中。」我想這就是東西方文化最大的不同點之一。還是讓孩子長大吧,讓他們懷著亙古的夢想走進異化的荒原中去吧,在劫難逃。真正的悟性的獲得,得在他們靠了雄心勃勃的翅膀將他們捧上智力的天空翱翔之後重返人間之時。他們歷經劫難不再沾沾自喜於氣壯山河,知困苦之無邊,知歡樂乃為無休止的超越,知目的即是過程,知幸福唯在自我的昇華與完善,知物質無非為了精神的實現所設置,知不知者仍是無窮大唯心路可與之匹敵,那時他們就已長大,重歸大地下凡人間了。他們雖已長大卻童心不泯絕無沮喪,看似仍一如既往覆地翻天地追求追求追求,但神情已是泰然自若,步履已是信馬由韁,到底猜透了斯芬克斯的謎語。他們在宇宙的大交響樂中隱形不見,只顧貪婪地吹響著他們的小號或拉著大提琴,高昂也是美哀傷也是美,在自然之神的指揮下他們揮汗如雨,如醉如癡直至葬身其中。這不再只是童心之美,這是成熟的人的智慧。

    這時再回過頭去看那原始藝術,才不至於蜂擁而去蠻荒之地以為時髦,才不至於賣弄風情般地將遠古的遺物綴滿全身,這時他們已親身體會了祖先的夢想,接過來的與其說是一份遺產毋寧說是一個起點,然後上路登程,漂泊創造去了。

    十、關於人道主義。

    關於人道主義,我與一位朋友有過幾次簡短的爭論。我說人道主義是極好的,他說人道主義是遠遠不夠的。我一時真以為撞見了鬼。說來說去我才明白,他之所以說其不夠,是因為舊有的人道主義已約定俗成僅具這樣的內涵:救死扶傷、周貧濟困、憐孤恤寡等等。這顯然是遠遠不夠。我們所說的極好的人道主義是這樣的:不僅關懷人的肉體,更尊重和倡導人的精神自由實現。倘僅將要死的人救活,將身體的傷病醫好,卻把鮮活的精神晾乾或冷凍,或加封上鎖牽著它遊街,或對它百般強加干涉令其不能自由舒展,這實在是最大的不人道。人的根本標誌是精神,所以人道主義應是主要對此而言。於是我的朋友說我:你既是這樣理解就不該沿用舊有的概念,而應賦予它一個新的名稱,以便區分於舊有概念所限定的內涵。我想他這意見是對的。但我怎麼也想不出一個新的名稱。直到有一天我見一本書上說到黑澤明的影片,用了「空觀人道主義」這麼一個概念,方覺心中靈犀已現。所謂「空觀人道主義」大概是說:目的皆是虛空,人生只有一個實在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唯有實現精神的步步昇華才是意義之所在。這與我以往的想法相合。現在我想,只有更重視了過程,人才能更重視精神的實現與昇華,而不至被名利情的佔有慾(即目的)所痛苦所捆束。精神昇華純然是無休止的一個過程,不指望在任何一個目的上停下來,因而不會怨天之不予地之不饋,因而不會在怨天尤人中讓恨與淚擁塞住生命以至蠅營狗苟。肉體雖也是過程,但因其不能區分於狗及其他,所以人的過程根本是心路歷程。可光是這樣的「空觀」似仍不夠。目的雖空但必須設置,否則過程將通向何方呢?哪兒也不通向的過程又如何能為過程呢?沒有一個魂牽夢繞的目標,我們如何能激越不已滿懷豪情地追求尋覓呢?無此追求尋覓,精神又靠什麼能獲得輝煌的實現呢?如果我們不信目的為真,我們就會無所希冀至萎靡不振。如果我們不明白目的為空,到頭來我們就難逃絕望,既不能以奮鬥的過程為樂,又不能在面對死亡時不驚不悔。這可真是兩難了。也許我們必得兼而做到這兩點。這讓我想起了神話。在我們聽一個神話或講一個神話的時候,我們既知那是虛構,又全心沉入其中,隨其哀樂而哀樂,伴其喜怒而喜怒,一概認真。也許這就是「佛法非佛法,佛法也」吧。神話非神話,神話也——我們從原始的夢中醒來,天地間無比寂寞,便開始講一個動人的神話給生命灌入神采,千萬個泥捏的小人才真的活脫了,一路走去,認真地奔向那個神話,生命也就獲得了真實的歡愉。就是這樣。但我終不知何以名之,神話人道主義?審美人道主義?精神人道主義?空觀人道主義?不知道。但有一點是清楚的:中國傳統文化中第二個最糟糕的東西就是僅把人生看成生物過程,僅將人當做社會工具,而未尊重精神的自由權利與實現,極好的人道主義絕不該是這樣的。

    說到傳統,也許不該把它理解為源,而應理解為流。譬如老子的原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這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它在幾千年的歷史中以什麼意義在起作用。將其理解為流還有一個好處,即是說它還要發展還要奔流,還要在一個有機的結構中起到作用,而不是把舊有的玩意兒搬出來硬性拼湊在現實中。

    以上文字與「學術」二字絕不沾邊,我從來敬畏那兩個字,不敢與之攀親,正在這時來了一位朋友,向我傳達了一位名人的教導:「人一思索,上帝就發笑。」我想就把我這篇喃喃自語題為「答自己問」吧,願意刊用,我也很高興,供上帝和人民發笑。

    猛地想起一部電視片中的一段解說詞:「有一天,所有被關在籠子裡馴養的野生動物,將遠離人類,重現它們在遠古時代自由自在的生活,那一天就是野生動物的節日。」我想,那一天也將是人類的節日,人不再想統治這個世界了,而是要與萬物平等和睦地相處,人也不再自製牢籠,精神也將像那歡慶節日的野生動物一樣自由馳騁。譬如說:一隻鼴鼠在地下喃喃自語,一隻蒼鷹在天上哧哧發笑,這都是多麼正常,霸佔真理的暴君已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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