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8章 文 / 瘋狂的豬頭
第7章
一大早,沈嘉培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沒有多餘的說話,只是簡單的幾個字:「你爸的事,已經上交法院了。」
嘉培只是淡淡的:「哦」了一聲,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可是剛放下電話,整個人就懵了,呆呆的坐在床上,不言不語。明明是個早已料到的局面,可是真正降臨到你身邊的時候還是打了你一個措手不及。好半天,她終於回過神來,打電話給湛鳴,被告之到外面找資料去了,不確定什麼時候回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當她需要他的時候,他開始慢慢的遠離她的身邊。她真怕有一天,他越走越遠,遠到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嘉培放下了電話,就那樣,軟綿綿的躺在床上,渾身乏力,盯著天花板直看,只覺得那天花板轉呀轉的,就沒個停下來的時候。閉上眼睛,探監的一幕總浮現在眼前,父親不停的和她說話,可是她就是聽不見,張開口想問他說什麼,卻發現自己根本發不了聲音。
嘉培的舍友見她那樣,不免擔心。雖然平時和她的交流不多,且又是那樣的一個人,但是,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鐵石心腸的也會被打動。她的上鋪董若杏走上前去,摸了摸她的額頭,燙手。推了推她問:「沈嘉培,你怎麼了?」嘉培睜開眼,望了望身邊的人,動了動嘴巴,然後一把抱住若杏,嗚咽起來。
這麼多天的委曲求全,遭受白眼,輿論壓力通通藉著這個契機,宣洩出來。眼淚也許無濟於事,但至少能讓你得個痛快。如果對一切都無能為力,那何妨借此脆弱一回。若杏多多少少猜到她失神的原因,什麼也沒說,由得她趴在自己的肩膀上痛哭。末了,對著和她一起上大課的曹媛說:「向老師請假吧,順便買點退燒藥回來。我上午沒課,就留在這裡陪她了。」
曹媛點點頭,就出門上課了。整個宿舍就剩下她們倆在此,上課時間的宿舍區,安靜得讓人能夠聽到樓外馬路上單車駛過的鈴聲。嘉培的哭聲迴盪在這空蕩蕩的宿舍裡,像鬼魅一般讓人心驚。若杏知道此時此刻任何語言都顯得多餘,她需要的不過是一個可以依靠痛哭的肩膀。她不是她的誰,但肩膀並不值錢,借出去用用又何妨。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嘉培覺得累了,才離開若杏,訥訥的說了一句:「對不起。」
若杏笑了笑:「沒關係。哭出來舒服點。你有點發燒,先躺下來吧,睡一覺,出一身汗就好了。」
嘉培想到了什麼,又說了一句:「請假的事情,謝謝你。」
「不要緊,小事一樁,舉手之勞而已。」
嘉培看著她,半天才鼓起勇氣說:「你們,是不是很討厭我?」
若杏沒有想到她會問的這麼直接,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沒有,沒有什麼討厭不討厭的。只是大家都不熟,你的情況又有點特殊,大家都不知道怎麼去接近你,怕說錯了什麼惹你不高興。」
「我一直以為你們都看不起我,畢竟像我這樣的人,出了這樣的事情,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其實,這樣的事情和我們並沒有太大的聯繫,我們的感覺更多的是好奇吧。你爸爸是怎麼樣一個人和我們是毫無關係的。」
「原來我一直作繭自縛。」
「呵呵,出了這樣的事情,換成別人,也是會胡思亂想的。」
聊著聊著,第一節課結束,曹媛下了課,買了退燒藥回來,嘉培吃了之後,在藥效的作用下,暈暈沉沉的睡了。
嘉培一直睡的不安穩,老是發些與父親有關的夢。若杏為了讓她退燒,又加了床棉被在她身上,壓的她有點喘不過氣來,噩夢發的更加厲害。整個人翻來覆去的,若杏就坐在旁邊,一邊看書,一邊照顧她,幫她擦汗。
嘉培睜開眼,已經下午了,掙扎著起床,看到身邊有個人正在看書。想起朦朦朧朧間,那雙為自己掖被擦汗的手,一陣暖流在自己心中流過。
若杏看到嘉培醒了,衝她笑了笑,問到:「醒了,舒服點了吧?」
嘉培點了點頭:「就是有點乏力。」
「吃點東西吧,補充點體力。」說完,拿出一包餅乾和一瓶牛奶遞給了她。
嘉培睡了一整天,也覺得有點餓了,領了她的好意,說了聲謝謝就在床上進食起來。吃完後,嘉培又打了次電話給湛鳴,仍然是外出中。嘉培洩了氣,半躺在床上,發呆。若杏見了,怕她繼續亂想,趕緊分散她的注意力:「男朋友?」
「嗯。」
「聯絡不上嗎?」
「是啊,為什麼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他卻不在身邊呢?」歎了口氣,心情鬱悶。
「所以啊,女人才要獨立。」
「獨立?」
「是啊,獨立,試著自己處理問題,解決問題,試著不依靠別人而生活,試著以自己為中心,為自己打算。」
「以前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女人要獨立。」
「那是當然,以前你才多大,怎麼可能獨立得了?」
「那你呢?你怎麼就這麼早覺悟?」
「我呀,那是因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是家裡的老大,家裡5個孩子,7張嘴,靠的就是我爸和我媽兩個勞動力。農村裡的活計不比城裡,都是要出蠻力,要花時間的,所以我媽和我爸整天都在田里幹活,家裡的所有事情就要靠我操心了,我不獨立能行嗎?」
「你那不是獨立,是早熟吧!」
「只有成熟了才能獨立,明白麼?」
「獨立?獨立有什麼好?」
「獨立的好處就是,你永遠都會有一個人可以依靠,那個人就是你自己。」
這是第一次,有人在嘉培面前提到「女人要獨立」這幾個字。在以前的人生中,嘉培都是依附於別人而存在的,先是父親,再是母親和湛鳴,從來沒人告訴過她「你要獨立」,頂多是告訴她「你要堅強」。而嘉培也從沒考慮過「獨立」這個問題,她習慣了出了問題痛哭一番,然後找湛鳴傾訴,她甚至無法想像,找不到湛鳴她該怎麼辦?若杏的「獨立」一說,彷彿為她打開了一扇窗戶,給她看了人生的另一番風景——原來,女人還可以這樣活的!
試著吧,試著不要去找他,試著自己去承擔這一切的苦難,他不可能陪你到永久的。心裡一個聲音冒了出來。
嘉培沒有去找湛鳴,湛鳴卻找上了門來。嘉培聽到若杏說:「你男朋友來找你。」時,嚇了一跳,直衝出走廊去,俯身往下看,只看到那個人站下樓下抬頭望著她,於是,兩人就笑了。一瞬間,她當天所受的痛苦,委屈都隨著他微笑的一剎那而雲煙消散了。愛情就是這樣,讓你永遠只記得他的好,而忘了他的壞,天大的委屈都可以在他寵溺的眼神中找到出路。
「怎麼有這等閒情來看我?」
「你猜呢。」
嘉培知道原因,卻不想說,轉了個話題:「真糟糕,今天我還想著要獨立,試著不要去騷擾你呢?」
「獨立?」湛鳴是第一次聽到嘉培提到這個詞。
「對呀,要獨立,然後甩掉你。」
「真糟糕,看來我得失戀了。」
「這個可難說,陸大帥哥即使失戀也很快會有候補的。」
「那麼,我有沒有榮幸,陪你相戀到你的生日?」
經湛鳴這麼一提,嘉培才想起下周是自己的生日,不知不覺,又大一歲了。
「沈大小姐打算如何慶祝這個生日呢?」
嘉培以往的生日都是大肆慶祝的,每一次活動搞下來,動輒過千的。而現在,那裡還有財力搞這些腐敗的東西,想起母親借錢的那一幕就覺得辛酸。再加上現在這個時候,嘉培仍然不想面對院子裡那撥朋友,於是,乾脆否決算了。「慶祝?算了吧,那裡還有心情慶祝,平平淡淡的過吧。」
湛鳴知道嘉培的難處,沒有再勉強下去。
很奇妙的,經過了上次的失態之後,嘉培和舍友的關係竟然開始慢慢融洽起來了,尤其是董若杏,她的成熟,穩重,獨立,堅強,像一塊磁鐵一樣,吸引著嘉培的注意。若是擱在以前,若杏這種山區裡出來的下層人民,是絕對引不起嘉培注意的,即使是在開學的那一個月,她也仍然覺得她這樣的人實在是難登大雅之堂。可是現在,嘉培反而喜歡上了這個女生,經常纏著她聊天,開解心事。她從來不過問她父親的事情,只有在她偶爾提及的時候才會慰藉她一兩句。更多的時候,她向她說她家鄉裡的趣事。比如她的家鄉裡,蕃薯的葉子是拿來餵豬的,用鍘刀切成一段一段,再用大鍋一煮,再摻上人們吃剩的飯菜就是一桶上好的豬食了。比如廣西的方言各式各樣,桂東說的是粵語,桂北說的是桂柳話,桂西和桂中有說客家的,有說粵語的,最搞笑的是桂南,說的是只有當地人才懂的白話式普通話。「什麼捏,靚女,你賣的櫃桶好漏野捏。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董若杏帶給沈嘉培的,並不僅僅只是傷心難過時的安慰和開解,更多的時候,她的一些觀點會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了嘉培的人生觀,價值觀。雖然嘉培從來沒有說過,但是在她的心底,她一直把若杏當成了她的良師益友,回想起剛開始見到她時她對她的蔑視,她直覺得慚愧不已。玻璃珠子再漂亮又如何,還不是一顆廉價的玩物,唯有那些被醜陋的原石包裹著的寶石,才能讓人發出由衷的讚歎。
如果說若杏帶給嘉培的是她日漸開朗的眼界,那麼曹媛帶給嘉培的就是無休止的反差。曹媛是個粗人,說的都是粗話,一旦遇到不順心的事,三字經脫口而出,而且還不帶重,即使在日後兩人混熟之後,嘉培仍然忍受不了。而她隨遇而安,大大咧咧,不修邊幅的性格,更是和嘉培的敏感和挑剔形成天差地別的對比。嘉培經常對著她那張比男生還要髒亂差的桌子和床鋪仰天長歎,從來未有之事,竟出207。終於有一次,嘉培實在是忍受不了了,挽起袖子把她的桌子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整理裡了一遍,整理完之後,一直躺在床上睡午覺的曹媛,竟然迷迷糊糊地從枕頭底下的襪子裡掏出五塊大洋,在嘉培面前揚了揚:「來,妞,大爺賞你的。」面對著曹媛如此的舉動,嘉培是又好氣又好笑,最後臉色一荏,說道:「我才不要你的臭錢。你的襪子就放到你的枕頭底下?」
「嗯,聞不到它的味道我睡不著。」說完翻身打呼嚕。從此以後,207的所有人都對曹媛的人民幣視為魔鬼,能不碰就不碰,也是從此之後,207的所有人都知道,曹媛枕頭底下的襪子是小叮噹的百寶箱,裡面什麼都有。錢,驅風油,面紙甚至牙籤。
至於那個美麗漂亮的莫姒凝,是和嘉培最接近的一個人。她和所有的小女生一樣,熱衷於逛街買衣服,美容,八卦。她每天最大的煩惱不是學習,也不是太多男生追求,而是臉上的痘痘又生了,要怎麼才能把它去掉。但可惜,在207里她的所有關於打扮的話題,都只能和嘉培聊,若杏生性淳樸,從來不打理自己的外表,曹媛天生粗俗,視女性愛美的天性為無聊的小女生把戲,所以,整個宿舍鬧來鬧去,也只得這兩人投契。不過,姒凝的強項並不是打扮,而是八卦。學校裡的大小事情,從來沒有她不知道的。但凡是聽到什麼風聲,只要跑回宿舍一問她,包準能把來龍去脈都搞清楚。久而久之,在她的帶領之下,207的八卦之風日盛,甚至艷名遠播,有人給207里的人安了這麼幾個花名,若杏是紅領巾廣播站,嘉培是北京人民廣播電台,曹媛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姒凝是英國人民廣播電台。
嘉培覺得,在這些新交的朋友面前,她很放鬆,很自在,不會自卑,也沒有自傲。她打心眼裡覺得,她們都是平等的,都是這社會中普通的一員,各有各的煩惱,各有各的幸福。這是她以前的朋友所不能給她的。她以前的朋友,都是高官子弟,面子看得比天還要高,那裡能讓別人看到自己的失態?委屈了,難受了,失勢了都要強撐著裝作若無其事,就怕那一點點的失誤讓人看低了你。所以,嘉培不會也不願向他們訴苦,至少這樣還能在他們面前保留僅有的尊嚴。而且,言多必失,嘉培不敢保證自己一時的失言會不會傳到他們做大官的父母耳朵裡去,從而成為父親的呈堂證供。嘉培並沒有發覺,自己正漸漸地和以前的生活告別。
雖然拒絕了生日當天的大肆慶祝,但是拗不過舍友的威逼利誘,沈嘉培還是在生日的前一個週末帶著這幫外地人到全聚德品嚐地道的北京烤鴨。
全聚德還是和印象中一樣,生意興隆,客似雲來。四個人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點了幾道特色菜,就開始了上餐前的漫長等待。
門口走進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陳瓷他們還有楊清,嘉培有點心虛,移開了眼神,裝作沒看到。可惜楊清眼睛厲害,遠遠的就一眼看到了她,直拉著陳瓷的手說:「陳瓷,那個不是沈嘉培嗎?」陳瓷聽見了,定睛一看,果不其然,於是一群人馬上大步走過去,打起了招呼來。
嘉培逃避不過,只好笑臉相迎:「真巧啊。」
「是啊,小清模擬考考的不錯,請我們吃飯呢。」
「恭喜你了,楊清。」
「哪裡,托陳瓷的福而已。」
「唉呦,小清,你真會說話。我都不好意思了。」陳瓷說道。
「本來就是如此。」
看著面前一來一往的兩人,嘉培心裡有點泛酸,雖然還是不想見到他們,但是,看到自己的地位被人取代了,還是有點被忽視的不高興:「真巧,我也請人吃飯。」
「呵呵,來這裡一般都是請人的了,自己要吃的話都是叫外賣了。對了,聽說你生日不打算搞了。」
「嗯,想一個人靜一靜。」
陳瓷沒有再多說什麼,拍了拍她肩膀,轉身走了。
「誰呀?」曹媛問。
「一群老朋友。」嘉培淡淡的答道。
「看的出來挺有錢的,各個都是名牌。」
嘉培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名牌,是以前買下來的,嘲諷的笑了笑,低頭吃菜。
全聚德的烤鴨果然美味,再多的煩惱也抵消了。四個人吃著這不是山珍海味盛似山珍海味的佳餚,開心不已。嘉培看著一張張滿足而幸福的臉,忽然發覺,快樂其實很簡單。偶爾,她會看到另一桌的朋友,竟帶著一種旁觀者的心情。
吃飽喝足,董若杏拍了拍肚子,滿足的說:「老實說,這是我人生中吃的最豐盛的一頓飯。」
嘉培聽了,忽然感慨,這一餐,對於自己來說,只是最普通不過的家常便飯,而對於另一個人來說,卻是豐盛晚餐,人生真是不公平。
「也不知道下一次是什麼時候才能吃到如此佳餚了。」曹媛也很滿足的說道。
「也不一定,味道不是金錢所能買到的,有些很簡單的玩意也很美味,美味並不需要太昂貴。」嘉培有感而發。
「快樂也一樣。」若杏補充到。
「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麼?我聽不懂!」在一邊一直不吭聲的莫姒凝疑問道。
「沒什麼」和若杏相視一笑後,又說:「今天我很高興,也很放鬆,謝謝你們!」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知道底細的若杏很得意的說道。
嘉培生日的那天是週二,她和湛鳴在白天都沒空,約會自然放在了晚上。
嘉培下午下了課,遠遠的就看到了湛鳴站在教學樓下等她,伸手看了看表,才4點15分。
「怎麼這麼早來?那幫老學究肯這麼早放你?」
湛鳴很自然的拿過她的書包,背在自己身上,嘉培看著粉藍色的書包被他背著,真有點不倫不類,不由得笑了出來:「算了吧,還是我背吧,怪怪的。」
湛鳴不肯,只牽過她的手說:「幫女朋友背書包有什麼怪的?」
嘉培也由得他了,走到女生宿舍門口,嘉培拿過了書包,說了聲:「我上去放一下東西。」就走了。
說是放東西,其實不過是借口罷了,重點是要打扮。衣服是昨天晚上就挑好了的,白色高領毛衣,黑色及膝長僂再配上同色系的冬裙和長靴,然後再在臉上略施粉黛,整個人便憑添了幾分成熟的嫵媚。
若杏見了,不由得讚歎幾分:「嘖嘖,你男朋友真是有福了,今天等了一下午也算值了。」
等了一下午?心裡掠過了一絲疑問,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就已經忘卻在腦海裡了。
下了樓,看到湛鳴正在百無聊賴的等著她。棕色的風衣,白色的襯衫,黑色的V領毛衣和牛仔褲,棕色的休閒鞋,整個人靜靜的站在那裡,遠處天邊的晚霞開始隱隱出現,夕陽散發出柔和的光線,微風輕輕柔柔的吹著,那個少年的頭髮有點凌亂了。路邊人來人往,可是眼睛卻只關注著他,嘉培看著,竟有幾分不真實的感覺。
湛鳴笑了笑,嘉培就走了過去。
「我說放書包怎麼要這麼久,原來是臭美去了。」
「怎麼樣?喜歡嗎?女為悅己者容嘛!」
「喜歡,即使你蓬頭垢面我都喜歡。」
嘉培笑了笑,心裡樂開了花。
晚飯是在一家四合院裡吃的,湛鳴說那師傅是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廚師,做的一手地道的粵菜,現在退休了,就到北京和兒子團聚,平時在家弄個秘密廚房,專門做給圈子裡的人吃,圈子外的人除非有熟人介紹,否則都是不得其門而入的。
當晚的頭菜是雪山菇靈芝老雞功夫湯,湯底是老雞和豬骨熬的,用紫砂壺蒙紙清燉上6個小時,再加入靈芝和姬松茸近親——野生雪山姬菇,一壺足可倒出五六茶盅,連上裡面大半壺湯渣,女生吃完都半飽。雪山菇靈芝老雞功夫湯的菇味濃重而不苦,雞肉滑而不柴,入口清潤回甘。
然後再來客起片鲃魚蒸蛋清,鲃魚就是河豚裸替,鮮美嫩滑媲美河豚,卻無河豚的毒性。而蛋白飽吸魚鮮,滑溜得簡直無法在舌尖停留。
接著是泰檸雙椒炒海鮮,用上斤半的爽口海蟮用湖南辣椒和泰國檸檬汁爆炒,酸中帶少許辣,那種辣是進口不覺得然後再慢慢辣出來的辣,辣得很舒服。
然後是上湯涼瓜丸,上湯是奶白豬骨湯,涼瓜頗為解膩。
一道又一道粵菜呈了上來,每一道都美味知及,可是每一道都不敢多吃,生怕吃多了,飽了,就無緣下一道菜了。也不知道上了幾道,直到最後,吃到舌頭發嘛,方才罷休。
胖胖的老師傅看著年輕的小情侶吃得如此盡興,彷彿自己也年輕了好幾歲,於是大手一揮,給了個9折,湛鳴拿過了菜單,看也沒看,大筆一揮,在銀行卡的單據上簽下了自己的大名。嘉培瞄了銀行單一眼,好傢伙,四位數。想起幾天之前的全聚德,若杏那聲快樂的感歎,心頭一涼,「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冒了出來,無端端的好心情,灰了一下。
吃完飯,兩人手牽著手漫步在北京街頭。深秋的寒風有點冷烈,可是牽著的手心卻是暖暖的,直暖到心頭。
回到學校,已經10點,兩人在宿舍門口依依不捨的道別。湛鳴拿出一隻絨盒子來:「生日快樂,培培。」
嘉培拿過了盒子,在湛鳴的示意下打了開來。一顆璀璨的鑽石吊墜在燈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
「你不是有一條項鏈嗎,把這個墜子繫在上面就完美了。」
嘉培激動的說不出話來,半天才開口道:「看來我的鏈子是專門為你的墜子準備的。」
「鏈子配墜子是天經地義的。」
「可是,湛鳴,下次不要這麼破費了。」
「傻瓜,這點錢不算什麼。」
是啊,不算什麼,對於你來不算什麼,對於以前的我來不算什麼,可是對於現在的我來卻是好幾個月的生活費了。一個晚上,就花了我媽媽半個月的工資,我如何消受得起?本來想對湛鳴這樣說的,最後還是忍住了。她,沈嘉培,有她的驕傲與自尊,這驕傲與自尊不因何時何人而改變,即使從天上掉到地上,即使在所愛的人面前,還是要掙扎著給自己面子。尤其是他陸湛鳴,更是不肯低頭,在別人面前如何出醜都不能在他面前失禮。她在維繫著自己在所愛的人面前的最後的一絲美好形象。這是本性,改變不了。
第8章
陸湛鳴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12點了,往常這個時候,陸家早已安然入睡,可是今天卻依舊燈火通明,剛走進家門,就看到陸家二老端坐在沙發上,一臉嚴肅。湛鳴看到了,歎了一口氣,該來的總要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陸父首先發話:「這麼晚了,到哪裡去了。」
湛鳴不是第一次晚歸,陸家家長自然也不會因為他的晚歸而在此守侯:「爸,你有什麼就直說吧。」
「我問你這麼晚了,幹什麼去了。」
「吃飯去了,今天是培培的生日。」
陸父生氣的「哼」了一聲,然後大聲的說道:「這樣的一個時候,你還去找她。你真是談戀愛談暈了頭了!」
湛鳴努力的讓自己平靜下來:「爸爸,培培需要我,這個時候我不能不在她身邊。」
「需要你,需要你,不但沈嘉培需要你,現在連法院都需要你。我堂堂部長的兒子居然被法院叫去問話,這成何體統?真是無法無天了!」
「這只是一般的例行公事而已,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們沒有刁難我。」
「他們當然沒有刁難你,他們敢!」陸父越說越激動,最後是吼了出來:「你說,今天法院那幫人都問了你些什麼,你都說了什麼?通通給我說出來!」
「沒問什麼,只是問我培培向我透露過什麼,還有我對沈叔叔的一些看法。」
「你怎麼回答?」
「我說培培知道的事情也不多,傳到我耳邊的更少了,畢竟是別人家的事,我知道得也不可能那麼仔細。」
「哼,現在倒是知道是別人家的事了。我早跟你說過,和沈嘉培做個了斷,如果你當初肯聽我的話,就不會有今天這麼倒霉的事情!」
「爸爸,我也早跟你說過,做不到雪中送炭也不能雪上加霜,培培現在是正需要我的時候,我不能離開她,她受不了再次的打擊的。」
陸父聽了,氣的七竅生煙,嘴裡直說:「反了,反了,全反了。」已經找不到其他詞語。陸母見狀,趕緊接過話茬:「湛鳴,聽你爸的話,不要再和她聯繫,再這麼下去無疑惹禍上身。」
湛鳴搖了搖頭,堅決的說:「不可能,爸爸,媽媽,你們從小就教了我無數做人的道理,仁義道德,忠孝正直,卻從來沒有教過我不忍不義,違背良心的事情。」
「放屁,什麼不忍不義,違背良心,你哪裡做了對不起別人的事情,男女朋友間的分分合合本來就很尋常,沒談及婚嫁,涉及不到道德層面。」
陸父剛停下來,陸母又馬上接到:「不是叫你拋棄她,是叫你暫時不要再和她有聯繫,現在這個時候,風頭火勢的,分開一下,對大家都好。等到事情結束了,你們再復合。」
「爸,媽,你們不要再說了,世界上斷然沒有這樣的道理,心愛的人有難了,自己跑到一邊去,等到結束了再在一起,這麼涼薄的事情,我做不到,我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陸父聽了,狠狠的捶了一下沙發,然後指著湛鳴的鼻子說:「良心,你跟我講良心,沈嘉培要是有良心的話就不會再纏著你不放,沒良心的是她!你是被她鬼迷了心竅,什麼都不顧了,你也不想想,這事情要是扯到陸家頭上來,會有多麼大的影響,你一個人進法院不夠,還要我們全家都到法院一趟嗎?」
湛鳴聽了,一驚:「爸,是不是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陸母插嘴道:「沒事發生,但是要防患於未然,現在中央對這件事情很重視,派了很多人去查,弄得人心惶惶的,各個都怕自己被牽涉上。湛鳴,培培是個好女孩,但是已經不適合我們了,只能怨你們有緣無份吧。」
「媽媽,人正不怕影子斜,我們沒做虧心事就什麼都不用怕。」
「幼稚」陸父說了一句:「莫須有之罪你聽說過吧,現在重點不是我們有沒有做虧心事,而是我們有沒有跟沈家有瓜葛。政治上的事情,立場很重要!」
湛鳴苦笑了一下,說:「你們大人的事情太複雜,我不想管,反正,我是不會分手的。」說完,轉身上樓睡覺。
「反了,反了,全反了,翅膀還沒長硬,就已經想飛了,這是我兒子嗎?都不聽父親的話了,還忠孝正直,你是怎麼學的!」
陸父的聲音還在樓下盤旋著,但是湛鳴已經無力再去細聽。
次日,沈母正在給學生上課,上到一半,調成震動的手機急促的震了起來,拿起來一看,是陸母的電話,沈母一驚,不詳的預感湧上了心頭。丟下正在上課的學生,走到走廊的角落裡,聽了起來。
「喂,你好。」
「你好,沈太太嗎?我是湛鳴的媽媽。最近還好吧。」
「我知道,還是那樣,沒有什麼進展。你找我有什麼事嗎?」與其這樣忐忑不安的害怕下去,倒不如自己把這壞事提起。
陸母聽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後正色道:「我想,你還不知道,昨天法院的人來找我們家湛鳴了。」
沈母聽了,腦袋「嗡」的響了起來,她怎麼也不會想到,這件事居然會牽涉到陸家:「對不起,陸太太,我不知道事情會弄成這樣,我們都太大意了,給你們造成了麻煩。」
「沈太太,這不是你們的錯,是我們家小子太固執了,不肯聽大人的勸告,我們不會怪你。」
是嗎?不是我們的錯,可是不是我們的錯又是誰的錯呢?到底是社會上摸爬滾打過的人,不可能聽不出陸母的真正意思:「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回家我會和嘉培說的。」
「沈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最好了。他們還小,我們做大人的要為他們打算。他們瞎起哄,我大人卻不能跟著他們瞎起哄。這政治上的事情,站錯了隊伍是很嚴重的。」
「對了,法官沒有為難湛鳴吧?」
「你放心,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湛鳴是很清楚的,他沒有透露半句口風。」
「那真是多謝了,嘉培的事情,我會做的了。」
陸母聽了,鬆了一口氣,然後想起了往日的情誼,不無歉意的說:「對不起,我們也不想這樣,培培是個好女孩,只能怪我們沒有福氣。以後有什麼要幫助的,跟我們說一聲吧,能幫的都會盡量幫的。」
沈母笑了一下,感歎著人情的冷暖,前一秒還在振振有辭的怪罪於人,下一刻卻說起了虛假的客套說話:「算了,怎麼幫?這麼大的罪。我們已經給你們家添了足夠多麻煩了,以後就不會再打擾了。」
「那麼,我也不打擾你了,大家都忙,就再見吧。」
「好的,再見。」
掛了電話,雙方都心情沉重,陸母雖然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再和沈嘉培有聯繫,但是,嘉培那孩子,到底是看著長大的,這麼多年了,說沒有感情是假的。看到他們家遇難,她也不好受,但是,現在這個社會,都是各家自掃門前雪的,保命要緊,刎頸之交的情誼,只能到古書裡找了。而沈母,想到的則是更多,首先,她沒有料到事情會牽涉到陸湛鳴身上,現在牽涉上了,自然對湛鳴有幾分愧疚。其次,她不知道湛鳴在法官面前都說了什麼,自己的女兒在湛鳴面前又說了些什麼,這是最重要的,多一個人,多一張嘴,多一份漏洞,正所謂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照此情況下去,即使陸家同意他們繼續來往,她也不會同意了。
沈嘉培下了課,剛回到宿舍,電話就響了起來,曹媛接過聽了之後,衝著她喊了一句:「嘉培,電話。」
接過來,是母親,只有簡單的四個字:「馬上回家。」嘉培聽了,心慌意亂的,匆匆說過:「好的。」就衝出了宿舍。
一路上,嘉培像盲頭蒼蠅,根本找不著方向,先是走過了公車站,再是坐錯了車,然後差點忘了買票。母親的話雖然簡單,但是於其中的嚴肅凝重卻是很少有的,她知道有事發生了,肯定是大事,否則母親不會這麼著急叫她回家。可是是什麼事呢?她猜不到。
回到家,鞋子都沒來得及脫,脫口就問:「怎麼回事?媽媽?」
沈母揚了揚手,示意嘉培坐下。嘉培聽話,走到母親身邊就坐了下來。沈母看著嘉培,想起往日她和湛鳴在一起時的快樂,再看著現在那張憂心忡忡的臉,不忍心地開口了:「培培,今天法院的人找到湛鳴了。」
「什麼?」嘉培不敢置信地看著母親。父親的事,呈到法院才一個星期,法院的人就已經開始找上門來了,萬萬沒想到的是,法院居然會找湛鳴,而且還是先於她們而找。
「培培,你和湛鳴就算了吧,我們高攀不上,也不能害了他。」沈母艱難的開口道。
「……」
「培培,我知道你心裡很難受,也知道現在這個時候你需要有個人在旁邊扶你一把,可是培培,陸湛鳴太危險了,他一旦和我們牽涉上關係的話,不但他有麻煩,我們也會有麻煩,你和他說的一切,都有可能傳到法官的耳朵裡,到時候,你爸爸的事情就有難辦了。」
「……」
「我也知道湛鳴這孩子靠得住,可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現在事情這麼懸,再節外生枝的話,我們都承受不起。有時候,人不單單只能為自己而活著,你也要為你爸爸,為陸家想一下,我們不比以前了,若是身家清白那還說的過去,但是現在是滿身污垢了,還和陸家捻親帶故的,做人不能這麼樣。」
「好了,媽媽,你不用說了,我會考慮的。」
「我不是要你考慮,我是要你答應。」沈母死死地盯著嘉培說道。
嘉培無奈的搖了搖頭:「讓我清淨一下。」
沈嘉培沒有留在家裡過夜,她吃過晚飯之後就回學校了。
北京的冬天天黑的特別快,6點沒到就已經華燈初上,大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好不熱鬧,可惜,這一片繁華景象溫暖不了嘉培的心。她一個人茫茫然地走在大街上,神情黯然,漫無目的。她不是沒有想過分手這件事,早就在出事之初她就已經有隱隱的預感,可是這麼久下來,一直相安無事,即使兩人爭吵過,埋怨過,逃避過,即使她在他面前開始自卑,開始猜疑,開始無理取鬧,但是,兩人都沒有把分手說出口過。就在她開始安心,就在她開始為兩人的未來感到希望,以為她們會避過這一劫的時候,青天霹靂,飛來橫禍。母親說的對,人不能為自己而活著,她知道她現在是個禍水,誰沾上了都不會有好事發生,所以,她得為湛鳴著想,她可以忍受別人對自己的誤解和白眼,可是她不能忍受無辜的湛鳴因為自己而受累。分手也許真的是保護他的最好的途徑,尤其是他現在正春風得意,學習,實習,生活都一片花團錦簇的景象,她怎麼可以成為他的負累呢?她已經毀了,她不能讓他也被她毀了,她深深地知道,一個充滿希望的人生是多麼美好且難得,她怎麼可以親手將之扼殺?她希望他能好好實習,能順利出國,至於他和她,真的要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嗎?可是,要分手談何容易,這麼多年的感情,怎麼下得了手去抹殺?
站在車站等車的時候,嘉培看到了馬路對面的湛鳴,雖然知道他不會望過來,但是嘉培還是躲在了廣告牌的背後,她開始逃避他了!
回到宿舍,嘉培馬上和衣躺在床上,一直沉默,她以為她會哭,可是她發現沒有,她的眼淚一直流下來,她卻一直保持木然的神態。舍友都大約猜到了是怎麼回事,無法安慰,只能隨她去了。一整個晚上,嘉培都在不自覺地回憶著與湛鳴的種種,回憶他叫她「傻瓜」,回憶他叫她「長髮為君留」,回憶他送她的白貓。她發現,他們之間有無數的回憶,足夠她餘生的取暖。
自上次和母親談話過後,已經半個多月,這半個月的時間,嘉培都沒能下定決心去做個了斷。理智在叫她分手吧,情感卻在拚命掙扎,好幾次,拿起了電話,到最後還是放下。這期間,湛鳴也打過幾次電話過來,她都找個借口躲過了,她知道事情總要解決,可是鴕鳥的她總覺得,能拖一天是一天。
而對於她的逃避,湛鳴也沒有起疑心,因為,這段時間他太忙了,實習的事情已經上了軌道,工作越做越順手,得到了領導的好評,自然任務也加重了。再加上留學的事情,要選學校,要準備資料,要找導師推薦。另外還有論文要煩惱等等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撲面邇來,讓人應接不暇,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其他事情。不過,自從上次鬧翻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回家住過了,他知道他現在和家裡是處於膠著狀態,需要的是冷靜而不是針鋒相對,他希望加以時日,家裡的兩老能夠想通。
這天上午,剛要去上課,法院的人就找了過來,在電話裡說了一聲:「麻煩你到法院一趟,方便我們調查事情。」就掛了。聲音態度,生硬不近情理。沈嘉培剛掛了電話,就馬上打了母親的手機,沈母也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囑咐說話之前要三思,別急著回答問題:「事到如今,我們也只能這樣了。」沈母發出了沉重的歎息。
法院的人不像檢察院的人好說話,各個都是神情嚴肅,一臉凶相的,眼睛直勾勾的毫不留情的盯著你看,彷彿要把你這個人吞噬。說話的語氣也是冷冰冰的,像塊石頭,沒有感情。態度更是傲慢,甚至可以說是冷酷。問的問題也是事無鉅細的,從最簡單,最普通的問題問起,層層推進,逐步深入,一環扣一環,環環相扣,讓人分不清真假,輕重,不知道到底哪個問題只是作為鋪墊,是無關緊要的,哪一個問題又是重中之重,是案件的關鍵。沈嘉培想聽媽媽的話,多思考一下再回答,可是在這麼多人的注視下,只要稍一遲疑,就會有人的說:「為什麼不回答?是不是另有隱情?」更別說是撒謊造假了。
到後來,嘉培乾脆說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法院的人見了,也不再問一些深入的問題,直接問些日常生活的問題,比如家裡的古董瓷器是什麼時候買的,有沒有見過發票,發票上標明多少錢。在什麼什麼時候,有沒有見過某某人等等。讓沈嘉培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一個上午過去了,詢問也結束了。那個時候,沈嘉培已經筋疲力盡,頭暈腦漲,頭皮發麻了。她想起了陸湛鳴也曾經遭受過這樣的罪,心裡十分內疚,而再想到還在大牢裡的父親,心裡更加內疚,她覺得,這樣的詢問,讓她有一種一步一步的把父親推向了深淵的感覺。
從詢問室裡出來,就碰上了不想見到的人——楊清,她正迎面向嘉培走過來,想裝做看不見都不行。
「沈嘉培,真巧啊,沒想到居然在這裡碰見你。」
嘉培虛弱的笑了笑:「你好。」
「我找我爸吃中午飯呢。」話音剛落,楊父就走了過來,看到那個正意氣風發的副院長,那求人辦事的羞辱的一幕就湧上了腦袋。沈嘉培不想久留,匆匆打了個招呼就走了。
許多年後,當一切事成定局之後,她回過頭來看她對楊清的態度,那麼的厭惡,排斥,原來都是出自於女性的敏銳的第六感,雖然當時的他們還是毫無瓜葛的兩人,但是她不得不佩服自己那時的料事如神。但是,輸給了楊清,她還是心服口服的,說到底,她已經沒有了和人爭的資本,輸給了誰,她都是心服口服的。
時值初冬,寒風冷烈,人們走在大街上都匆匆忙忙的,只想趕緊找個地方,逃避這寒冷的空氣。只有沈嘉培,一個人慢慢的走在北京的街頭上,溫度很冷,寒風呼嘯而至,像刀子一般,刮到臉上,讓人兩頰生痛。別人都憎恨這樣的鬼天氣,獨獨嘉培覺得這樣很好,冷的恰到好處,正好讓人能夠冷靜下來,思考問題。
陸湛鳴,她最深愛的人,她前半生的見證人,她從前認為的,後半生的參與者,在這一刻,竟然想和他說再見。從出事到現在,短短的半年時間,兩個人之間,就出現了一籮筐的問題。首先,她在他面前開始感到自卑,也許平時不會覺察,但是一牽涉到敏感問題,她就會萌生這種感覺,尤其是金錢,權力面前,這種感覺特別強烈,而偏偏,他又是特權階層,生活就是圍繞著這兩個詞而過的,無論他如何小心,如何避免始終避免不了。如果她不是沈嘉培,她不是那個高傲的沈嘉培,也許這一切都不是問題,但是,偏偏她是。現在,她還能忍受,日後呢?尤其是父親的事情塵埃落定之後呢?她還能不能如此心平氣和?
其次就是敏感和猜疑,她不是小氣的人,但是,在這樣的時刻,他的一個無心的舉動,無意的說話都會牽引著她的神經,讓她緊張半天。他若是無關緊要的人還好,她可以視而不見,偏偏他是她最重要的人,她在意他的感受和想法。她害怕他嫌棄她,害怕他拋棄她,越是緊張,越是猜疑,越是猜疑,越是緊張,她只怕到最後,她會被這敏感和猜疑折磨得失去理智,在他面前變得瘋狂。
再來還有壓力,父母的壓力,朋友的壓力,社會的壓力,有些看的見,有些摸不著,但統統都可能是分手的動力。她不能對不起陸家的父母,她不能讓自己的父母擔心,她無法面對兩人昔日共同的朋友。
最後,亦是最重要的一點,她,不想害他。他還有大好前途,還有燦爛青春,他怎麼能栽在這個貪污犯的女兒手上?一次法院已經足夠,不能再有下一次了。他這個陽春白雪,終究要和下里巴人說再見。
天空中不知道何時聚集了大片大片的烏雲,可是沒有一朵鑲著金邊。身邊一個路人說:「下雪了。」嘉培揚起頭,望著天空,真的,一朵小雪花就迎面落了下來,剛落到面上,就融化成水。第二朵,第三朵不斷的落下來,臉上就濕濕的了,嘉培低下了頭,決定,分手。
街邊的音像店裡傳來一首歌:相愛以為是你給的美麗/讓我驚喜讓我慶幸/我有一生的風景/命運插手得太急/我來不及/全都要還回去/從此是一段長長的距離/偶爾想起總是欷虛/如果當初懂珍惜。
回到宿舍,嘉培坐在電話機旁,閉著眼睛,深呼吸,開始數數:「1,2,3……10。」拿起電話,打給了湛鳴。
湛鳴剛剛實習完回來,在回來的路上順便買了款手機,最近有許多事情要和外界聯繫,手機就是最方便,快捷的方法。其實最主要的是,有了手機,他就可以隨心所欲的和嘉培聯繫了。剛要打電話給嘉培,電話就響了,是嘉培,聽到她的聲音,他很高興:「培培啊,我們真是心有靈犀啊,我剛要打給你呢,你就打過來了。我跟你說啊,我買了款手機,我把號碼說給你聽吧,你記一下啊。」
嘉培聽著電話裡歡快的聲音,再想到等一下就要跟他說再見,心就絞到了一起,這一刻的他,是快樂的,雖然這快樂已經到了尾聲,但是因著他的毫不知情,所以這最後一刻的快樂,也是純粹而乾淨的。
「不用了,湛鳴,我們不用再聯繫了。」
湛鳴呆住:「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硬起心腸,再說一次:「我說,我們分手吧。」
湛鳴強做鎮定,只當她是鬧彆扭,就像平時哄她那樣說:「培培,我知道最近疏忽了你,我向你道歉,以後再也不會了。你把剛才的話收回去,分手這事不許亂說。」
「我知道不能亂說,所以,我是認真的。」
「培培,不要再鬧彆扭了,我最近事情的確很多,心情也不好,你再鬧彆扭我就生氣了。」
「其實你很清楚,我不是鬧彆扭。我鬧了這麼多次彆扭,可是從來就沒有說過要分手。所以……」
「沈嘉培,」湛鳴終於忍不住,喊了起來「你以為分手很好玩嗎?你要玩分手也不是現在,等事情過去了,我們再玩也不遲,你現在就給我乖乖的呆在學校,認真上課,什麼也別想!」
「我可以不想嗎?我怎麼能夠不想?湛鳴,我不能害了你,你還有美好的人生等著你,你不能再把精力浪費在我身上了。」
「狗屁,狗屁的害了我。是誰?是誰這樣說的,誰他媽的胡說八道。」饒是再溫文爾雅的人,被逼急了也會說髒話。
「不是別人說的,我不是白癡,我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斷,你再和我在一起是不會有幸福的。」
「我不用你來告訴我幸不幸福,和你在一起我感到很幸福。」
「你覺得到法院裡被盤查很幸福嗎?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的生活已經被我弄的一團糟了。」
「我願意,我他媽的願意過這樣的生活。我的幸福的定義不用你來告訴我!」
「陸湛鳴,醒醒吧,你那麼聰明,一定很清楚,我們是沒有明天的,分手是遲早的事情。」
「沈嘉培,我跟你說,幸福不是天給的,幸福是要自己爭取的,你不去努力,單憑我一個,怎麼夠?」
「我累了,湛鳴,這樣下去我累了。我不想再分心去管其他的事情,目前來說,愛情對我太過奢侈了,我懶得去爭了,就等以後吧,等以後,事情結束了,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再說吧。」
「哈哈,你以為你騙的了別人也騙得了我嗎?以後,以後是多久?我沒有那份耐心去等,我只要現在,我要現在的幸福。」
「現在,現在我給不了你。湛鳴,再見。我們身前生後,各自安好吧。」說完,掛了電話,順便把線也拔了。回過頭,董若杏就站在旁邊,憂心忡忡的看著自己,什麼也沒說,走過去抱起她來。
良久:「我是不是很懦弱?連親自見面都不敢。」
「不,你很堅強,我以為你不會說的。」
「我跟你說,我差點就放棄了,在放棄之前我把電話掛了,我不想自己反悔,我更不想連累他,我會害了他的。」
「這一段路,有他陪著你度過,已經足夠,以後的人生,只能靠你自己了。嘉培,我們都不是被命運垂青的孩子,你能夠有那麼一個人,那麼真心的愛著你,為你好,已經是一種奢侈了。以後好好努力吧,即使錯過了他,還是會有其他人來陪你走完下半生的。」
「可是我只想要他。」
「哎,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害怕自己堅持不住,會衝動的打電話過去跟他說反悔,嘉培匆匆吃過晚飯後就和舍友們去晚自習了。一整個晚上,她都看不進書,只知道坐著發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若杏扯了扯她:「嘉培,要關燈了,回去睡覺吧。」然後就被若杏拉著她,行屍走肉般的走回宿舍。
彼時正是下晚自習的時候,校園裡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可是,即使燈光晦暗,即使人潮湧湧,嘉培還是於千萬人之中一眼看到了站在路燈下的湛鳴,頹廢,憔悴,腳底下一地的煙頭。嘉培心疼得厲害,真想跑過去抱著他說:「不玩了,我不玩了,我們不要分手了。」可惜,她的理智,死死的扯著她的思想,告訴她,不能這麼做。
嘉培沒有勇氣單獨見他,想拉著若杏壯膽,若杏擺脫了她的手:「無論如何,這是你必須面對的,我們幫不了你。」
湛鳴也看到了她,馬上大步流星的走了過來,二話不說,一把把她抱住:「沈嘉培,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想怎麼樣?」
他的懷抱很寬厚,他的懷抱很溫暖,她曾經以為這樣的懷抱是她避風的港灣,可惜的是,這懷抱現在竟然成了她最不願留戀的溫存。她沒有伸出手去回抱他,只是強逼著自己冷硬的說:「我要分手。」
湛鳴聽了,不再感到奇怪,只是仍然抱著她:「為什麼?難道是我父母?」
嘉培留戀著這最後的擁抱,也沒有去掙開:「湛鳴,你是聰明人,知道我為什麼,我說過了,我不想連累你。」
「去他媽的狗屁連累,才進一次法院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是誰的兒子,他們敢亂來?」
「這只是其中之一,還有其他很多因素,湛鳴,我累了,真的累了。」
「什麼因素?說出來,我們共同面對。」
「不要逼我說出來,讓我保留最後的尊嚴。」
「你不說,怎麼面對?」湛鳴的手開始越摟越緊,他不願放手,害怕一放手她就跑了。
「不用面對了,分手了,就結束了,我們都不用費心面對了。」
「沈嘉培,你太殘忍,連分手都不肯告訴我原因。」
「湛鳴,我有我的尊嚴,給我最後的尊嚴好不好。」
「去他的尊嚴。」說完就用吻堵住了嘉培想說話的嘴。激烈,殘暴,放肆,絕望,彷彿要摧毀一切。嘉培回應著,心裡卻在流淚,她知道,這是最後的吻別。兩人彷彿置身孤島,世界只剩下他們,完全不顧人來人往的喧鬧。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就是天長地久,兩人終於停下,湛鳴氣喘喘的問嘉培:「給我們最後一次機會好不好?讓我們共同面對那些挫折。」
嘉培搖了搖頭:「真有那麼多機會的話,我爸爸就不會進大牢了。湛鳴,我們還是相見不如懷念吧,這樣對誰都好。」
「嘉培,你不能拋開我一個不管,你不能那麼殘忍。」
她掙開了他的懷抱,笑了笑說:「我殘忍也是這麼一次了,再見吧,你以後就不會再被我傷害了。」
說完,轉身快速離開,湛鳴沒有追上去,他知道,追上去也是徒勞。他就站在那裡,呆呆的看著她消失在宿舍大門口。
嘉培進了宿舍大門口,就馬上躲在大榕樹的背後,遠遠的望著他。寒風凜冽,兩個人都不肯挪開腳步轉身走,直到宿舍關燈,直到大門鎖上,直到他知道她再也不會出來,他才離開。離開的一剎那,她說:「我愛你,可是,對不起,再見。」他彷彿聽見,轉過身來,回頭再望了一眼她宿舍的窗口,然後,消失在人海……
第二天,嘉培收到了一封信,信上寫著:我等你。
嘉培看了,馬上回了一封信:相見不如懷念,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忘掉我,重新來過,對誰都好。
第三天,又一封信:無論你在哪裡,我都在你身後等你,只要你轉身,你就會找到我的懷抱。
回信:你的懷抱很溫暖,可是已經不再屬於我……人永遠只能往前走。
第四天:我愛你,所以我會一直等你!
回信:湛鳴,我們回不去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第五天:好了,一切到此為止,這是我最後一封信,不是我要放棄,而是不想再打擾你的生活,當你一切平靜下來,所有風風雨雨都已經走過,希望你能回頭看看我這個在你身後的人。
回信:多謝你一路的相伴,只是,再見。
愛情已經過去,生活仍在繼續,表面若無其事,心底空了一塊。湛鳴不再有電話,不再寫信來,彷彿憑空消失,人間蒸發。如果不是脖子上的鑽石吊墜,沈嘉培都快要懷疑陸湛鳴是否真的愛自己,怎麼消失的如此決絕。人真的是個奇怪的動物,明明不想再有瓜葛,可是偏偏又希望他能出現,矛盾。
陸湛鳴自分手之後,就回到了家裡住,再怎麼不是,也是自己的父母,難不成要為了沈嘉培而鬧翻嗎?這樣對誰好?若是鬧翻,日後復合再怎麼和家裡人相處?那個時候,湛鳴還是相信兩人會復合的,他一直以為,只要案件終結了,嘉培就會回到他身邊,所以,他一直為嘉培在父母面前美言。他一直堅信,愛一個人,不但要全身心的去愛她,還要為了她處理好身邊一切的關係。這期間,湛鳴不再找嘉培,他按部就班的實習,寫論文,準備出國,但是,這一切都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案件結束,嘉培回來,這個信念支撐著他的生活。
而陸家家長,對於兩人分手的事也不再說什麼,到底不是什麼尖酸刻薄的人,沈家淪落至此,他們也不開心。若是普通的貶職,罷官,也許他們也不會插個手進去,但是這是貪污,是大事,兒子扯上了,將是人生污點,愛子心切,只能出此下策。他們,也是逼不得已的。
次年7月,沈父的案件終於提上法院,那個炎熱的夏天,壓逼的空間了,座無虛席。沈父以前的領導,下屬,家人,朋友都出席了,當然,還有記者。嘉培坐在最前排,吊著個心肝去聽律師,檢查官發問,一句一句,犀利無比,彷彿拿著一把刀在逼你。最後法官宣判的時候,全部人都來了精神,等了一天,無非就是等這一刻。
「被告沈志賓身為國家工作人員,利用擔任……依法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結果其實早已料到,只是那個是父親,所以,即使有所準備仍然傷心不止。她站在旁聽席上,遙望著被告席上的父親,宣判詞讀完之後,父親回過頭來,衝著母女倆笑了一下,嘉培亦回以微笑,然後,偷偷的用手擦去了眼角的淚水。
審判完畢,眾人離席,她回過頭,遠遠的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陸湛鳴。他走了過來,站在她的面前,拉起了她的手。他的手很溫暖,她的手很冰涼。這就是我們的區別,她想。她神情哀傷,不想再和他糾纏,輕輕的擺脫了他的手就走。
「等一等。」他叫道。
嘉培停了下來,卻沒有轉身。湛鳴把一封信放在她手上,然後越過她走了。
回家的時候,拆開了來看:節哀順便。然後是一組QQ號碼和一串E-MAIL地址,旁邊標明是出國聯繫的方式。嘉培看完,順手放在了抽屜底部。她還沒有QQ和E-MAIL,這已經和她無關了。
死刑在一個月後執行,屍體是母親和舅舅領的,嘉培沒有勇氣去看父親這不堪的最後一面。
葬禮在殯儀館裡低調的執行著,沒有驚動其他人,來的都是至親,各個神情哀傷。湛鳴也來了,上香,敬禮,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家屬謝禮,一切都依禮節進行著,兩人並無其他交流。
嘉培以為湛鳴禮畢之後會走,誰知他竟走到一邊靜靜的坐著。嘉培知道,他要見自己一面,於是轉身走到休息室,寫下了《致橡樹》交給他。
湛鳴沒有馬上打開,只是對他說:「培培,我不逼你,我只是來告訴你,我們還有機會,只要你願意,隨時可以。」
嘉培笑了笑:「物事人非事事休,算了吧,湛鳴。」轉身走回家屬席。
隔著繚繞煙霧,那少年的臉,若隱若現,她知道,有些事情,終將過去,有些人,必須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