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使命

正文 第十五章 文 / 朱維堅

    這樣的民警在全局還有多少

    (2000年7月21日下午至25日)

    1

    「……這次會議的主要任務是總結上半年全區公安工作,部署下半年工作……今年上半年,清水市公安局在新班子的帶領下,抓隊伍,促工作,戰鬥力不斷提高,各項工作都出現了新氣象,破案絕對數幾乎增加了一倍,幾乎佔全區的三分之一。非常難能可貴,值得全區公安機關學習……」

    這是年中召開的全區公安工作會議,與會的有全區各縣市區公安局長、政委、政工科長、辦公室主任,還有地區公安局各處室支隊的主要領導。現在,谷局長正做上半年總結報告,其中,多處表揚清水市公安局。林蔭聽著既欣慰也有壓力,但不管怎麼說,自己沒有辜負領導的期望。

    在谷局長表揚的時候,旁邊的李孝生捅了他一下悄聲說:「行啊,幹得不錯。不過好像太冒尖了,這既是表揚你,也是對我們無形的批評,你看老曾的臉,都什麼顏色了!」

    李孝生是林蔭的好朋友,平時愛開個玩笑。他原來是地區公安局法制處長,不久前也下分局掛職鍛煉了,兼常務副局長,現在是替不在家的局長開會來了。由於各居一方,見面比以前少多了。剛到清水時,交通局長蔣實全還曾以他的名義為三個歹徒被拘說情,事後兩人通了電話,李孝生說:「我其實和他沒啥交情,是通過一個朋友認識的,在一起喝過一回酒,不過,找上來了也不好回絕,就讓他提提我的名字,你的性格我還不知道,何大賴子都不好使,我就更不行了!」

    此時,聽著李孝生的話,林蔭向老曾望過去。他果然外表鎮靜,可臉色發青。恰在這時,老曾也向這邊看了一眼,兩人目光正好碰上,又不約而同的移開。雖然是短短的一瞬間,林蔭卻感到一點尷尬,還產生一種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的感覺。

    谷局長開始講到下半年的工作:

    「……今年下半年,全區公安機關要突出抓好兩項重點工作,一是打黑除惡的摸底調查和準備工作。當前,黑惡勢力活動猖獗,直接危害著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危害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做為公安機關責無旁貸,必須嚴厲打擊……如果哪裡有黑惡勢力不打擊,不報告或者袒護包庇,一旦發現,要追究公安局長的責任……」

    聽著谷局長的講話,林蔭很受鼓舞,覺得非常符合清水的實際情況。可旁邊坐著的李孝生卻嘀咕上了:

    「打黑除惡,談何容易,要是沒有後台,他能黑得起來,惡得起來嗎?沒等你打他,他恐怕先把你算計了,何大賴子就是黑社會頭子,你打得了嗎?」一捅林蔭:「哎,這事可要謹慎,不能不打,也不能亂打,整不好把自己打了。在這事上,咱們公安機關是受夾板氣,不打,老百姓不滿意,打,扯耳朵腮動,不知碰到誰……」

    這話引起林蔭的共鳴,他想起自己到清水後的一些經歷,想到和大軍子的較量,現在看,算勢均力敵吧,頂多傷了他一點皮毛,可是阻力壓力已經很大很大,再深入一步會遇到什麼事,真是不得而知。

    谷局長繼續講著:

    「……二是要搞好人事制度改革,以兩年一次的聘任聘用工作為契機,切實加強隊伍建設,進一步增強隊伍的戰鬥力。這也是打黑除惡鬥爭的迫切需要。要想打擊黑惡犯罪,公安隊伍自身的純潔和戰鬥力是基本條件,這戰鬥力又源於隊伍建設,實行聘任和聘用制對激發廣大民警積極性和純潔隊伍、增強戰鬥力有著重要意義,為此,全區公安機關必須高度重視,全力抓好。在改革中,要動真格的,真正實現能者上,平者下,劣者汰的目的,以激發廣大民警的積極性,絕不能走過場……」

    對改革和實行聘任聘用制,林蔭並不陌生。他當過政治部副主任,兩年前地區公安局的聘任聘用制方案就是他起草的。當時主要是為了貫徹公安部有關規定,進行人事制度改革探索,通過學習外地經驗,結合本地實際,對地區公安局和各縣市區公安局的中層幹部實行聘任制,對一般民警實行聘用制。基本原則是對每一個崗位規定了任職條件,符合條件的人誰都可以競爭,最後擇優選用。可是,真正實行時,很多基層局並沒有認真落實,所以效果也不明顯。一晃兩年的聘期已到,該重新聘任聘用了,正好本局在人事上有很多問題,不妨就利用這個機會一併解決。因此,他邊聽谷局長講話,邊琢磨清水公安局的改革措施。可李孝生又在旁嘀咕起來:「咳,咋整還不是那一套,形式主義!你想用誰不用誰,能說了算嗎?有的人你拿得下去嗎?你敢不聘嗎?進人關都把不住,還談何聘任聘用……」

    林蔭知道李孝生的牢騷有一定道理,可又不以為然,對他說:「你怎麼這麼多牢騷,什麼事只看消極的一面,為什麼不充分利用積極因素,為自己所用呢?」

    李孝生冷笑一聲:「我這是基於當前我們國家的和公安隊伍現狀所得出的結論。你不信拉倒,我倒要看看你怎麼利用積極因素為自己所用,真要有了好經驗,我們不妨也學一學!」

    會議的前半部分很鼓舞人心,由於清水公安局多次受表揚,中間休息時,好多與會的局長政委都跟林蔭開玩笑,鬧得他有點不好意思,但心裡也很高興。然而,在會議即將結束時,他卻受到突然的、沉重的打擊,心緒一下變得十分惡劣。

    會議結束前,地委主管政法工作的楊副書記和政法委副書記何大來應邀趕到了會場,並做了重要講話。講話的一開始也正常,先國際後國內,再聯繫到全省全區,在充分肯定全區公安工作的同時,也談了打黑除惡鬥爭,指出這場鬥爭的重要意義。在這個問題上,楊副書記還特別強調公安機關要頂住壓力,排除干擾。何大來也裝模作樣的插話說:「打黑除惡一定要態度堅決,措施得力,不論涉及到誰,也不能手軟。」李孝生聽他這麼一講,在下邊又嘀咕上了:「媽的,要是真動真格的,先把你抓起來!」把林蔭差點逗樂了。

    台上,楊書記講著講著,話題突然一轉:「有一個問題必須引起大家注意,那就是,我區今年上半年刑事發案呈上升勢頭,我看了一下報表,上升幅度最大的是清水市,希望引起你們重視。保穩定是公安機關的主要職責,打擊刑事犯罪是公安機關的中心任務,一定要把發案壓下去……」

    一旁的何大來也及時插話,口氣嚴厲地說:「我要提醒一下在座的各位局長,楊書記說到了要害上。發案上升說明了什麼,說明公安機關沒能完成任務,清水公安局要注意了,人家別的市縣都很穩定,只有你那裡發案大幅度上升是怎麼回事?楊書記說得客氣,我不能客氣,在這裡代表地區政法委對清水公安局提出批評。對了,在這一點上,各市縣都要向寶山公安局學習,寶山縣雖然不大,但礦山多,流動人口多,治安非常複雜,可今年上半年發案下降了近十個百分點,看來,僵還是老的辣呀……」

    多麼鮮明的對比。

    林蔭頓感得臉火辣辣的,幾乎坐不住凳子了。瞥了一眼不遠處的老曾,儼儼然坐在那兒,一副老成持重、受之無愧的架式。媽的,自己替他擦屁股倒擦出毛病來了,他拉一堆屎走了倒成功臣了。

    實際上,清水上半年的發案比上年同期明顯下降,可是,因為前幾年很多案件該立未立,林蔭都補立到今年了,就導致了報表上發案數字大幅度增多。說穿了,這是給老曾擦屁股。什麼他寶山發案又下降了,肯定又是在報表上做了手腳。實事求是受批評,弄虛作假卻受表揚,這太不公平了。而且,這是來自地委領導的批評,還是在全區公安工作會議上,當著這麼多人,叫人怎麼能掛得住臉。何大來他肯定是有意整人,媽的……林蔭氣得差點站起來。還好,在楊書記講話告一段落時,谷局長低聲對他說了幾句什麼,楊書記這才省悟地說:「啊,原來是這麼回事!」隨即露出笑容,改變語氣對會場道:「啊,看來我剛才犯官僚主義錯誤了,原來清水發案多是因為補立了年前的積案隱案……」對身邊的何大來:「你們怎麼不全面瞭解一下情況啊?」轉向台下:「不過,這積案隱案怎麼這麼多呀,這也不行啊,要是不知情的一看報表,咱們白山地區的治安形勢也太嚴峻了,今後得在報表上注意呀……不管怎麼說,公安機關必須加大打擊力度,把發案降下去……」

    這就算平了反。可是,批評時是正顏厲色的,糾正時卻是輕描淡寫的,效果完全不一樣。林蔭心潮難平,批評的陰影怎麼也抹不去。

    關於立案數字問題,自己也曾有過思想鬥爭。長期以來,公安機關立案不實是個老大難問題。導致這個問題的出現有兩方面原因。一方面是公安機關自身問題。發案多少雖然有著深刻複雜的社會原因,可一些人不去這麼考慮,總覺得這是公安機關的責任。所以,有的公安機關領導為了自己的「政績」,就在立案上做手腳。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和上級領導及當地黨政領導有直接關係。因為上邊以發案高低看公安工作,就迫使公安機關在立案上做手腳,而當地黨政領導更是如此,發案一上升,不管什麼原因,就感到不得了,覺得臉面無光,要求公安機關壓發案,甚至逼著你做假。這半年來,清水公安局因為破案多,林蔭又特別重視如實立案,許副書記、於海榮都過問了好幾次,林蔭一次又一次解釋,好歹算頂住了。後來萬書記還為此還專門聽過一回匯報,當林蔭告訴他,如果今年堅持如實立案,發案數高一些,明年就好干多了,發案肯定會降下來時,他居然說:「明年有明年的情況,我現在看的是今年……」在如實立案上,林蔭真的承受了很大的壓力,想不到現在又因此受到批評。

    散會後,谷局長把林蔭叫到辦公室,安慰說:「別激動,我心中有數,會在適當的時候向楊書記做詳細解釋的。我對你的工作非常滿意,如果所有的基層公安局長都像你這樣,那咱全區公安工作就會向前推進一大步,我也省心多了。咱們都是黨員,得有心胸,有境界,只要問心無愧,就別計較得失了!」

    林蔭被谷局長的評價所感動,雖然心裡還是不平,也就不再說什麼。然而谷局長勸完別人卻又自言自語起來:「有些事情實在沒辦法,有的領導不知道發案是客觀規律,有複雜的社會原因,譬如貧窮和愚昧,這個問題不很好解決,發案不可能明顯降低,還有社會不公現象,這都誘發犯罪,不去解決這些問題,卻把責任都歸罪到公安機關,只靠強力去壓,久而久之怎麼得了……當然,打擊的必要性不容否認,可是,一味地要求降低發案,只能導致不如實立案、弄虛作假現象發生。最後受害的還是國家,是人民群眾。可是,哪個領導也不願意自己管轄的地區發案數字增多,那關係到他們的政績和前途啊,可這就為難了我們……」

    谷局長說到這兒,把話題轉到人事制度改革工作上,叮囑說:「這回絕不能再走過場了。不過,這項工作事關每個民警的切身利益,牽涉到一些人的既得利益,難度也很大,可是為了公安事業健康發展,為了提高隊伍的戰鬥力,勢在必行。」

    林蔭說:「這你放心,我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只要有利於事業,有利於工作,再大的困難也嚇不倒我。回去我們黨委就開會研究,制定我們的方案,然後就開始實施!」

    谷局長:「好,我找你來也有這個意思,希望清水公安局能先行一步,摸索出一些經驗來,給各市縣區公安局做出表率,也使地區公安局的工作好開展一些!」

    說完正事,谷局長又半開玩笑地說:「雖然工作重要,也不能沒有生活,你去清水快半年了,回過幾次家?今天是週末,你可以放鬆一下,回家團圓團圓,過個雙休日再回去吧!」

    林蔭想了想,真的,自到清水後,一共回家沒超過3次,加上前些日子秀雲去那次,一共也就和她見過四次面。再加上每次回家基本上都是晚上,住一宿就匆匆趕回了,上初中的兒子學習又緊,每天都很晚回家,有時連面都見不上。還有爸爸,每次見面也是說不上幾句話。對了,今天是父親的生日,電話裡曾跟秀雲說過晚上回家吃團圓飯的。

    想到這些,林蔭真恨不得馬上回到家中,見到親人。

    2

    李婕的娘家在白山,散會後就回家了,林蔭回到車跟前時,發現苗雨還坐在車裡。由此忽然想到,如果週一回清水,那麼她在這裡舉目無親該怎麼過?就問道:「苗雨,你想去哪裡?如果想回去,就讓老孫送你,要不,就在白山玩兩天?到我家串個門兒!」

    苗雨倒也不客氣,看著林蔭說:「是不是真誠的?如果是,我真想看一看局長的宅門是什麼樣的?」

    聽她這麼說,林蔭自然要真誠地相讓了:「那就請,不過,我那實在是寒舍,就怕大記者見笑了!」

    苗雨:「大記者什麼事都見過,何況,現在大記者已經是小秘書了,是你手下的小警察了,今後還請您多多關照!」

    對了,苗雨現在已經是清水公安局的民警,是林蔭的秘書了。

    苗雨調入公安局是「雷雨」行動後一系列連鎖反映的一部分。

    「雷雨行動」後,全局上下出現一種新的氣氛。民警們的臉上笑容多了起來,胸脯都挺了起來。因為他們感到了做為警察的威嚴和力量:管你是誰,只要你違法犯罪,我們就可以查你。而且,由於罰沒款一定程度地解決了經費問題,一些民警墊付的旅差費也報銷了,還破天荒地給刑警大隊發了一個月的夜班費,人人都有喜出望外之感:「天哪,還有夜班補助費?多少年沒發了!」林蔭看到眼裡,心裡非常感動:多好的弟兄們哪,本來應得的僅得到了那麼一點點,就滿足了。還說我們的民警覺悟低,覺悟高又能高到哪兒呢!

    當然,反響更大的是社會各界,是廣大群眾。行動結束後的一個星期裡,林蔭不時接到群眾電話和來信,揭發檢舉大軍子等人的違法犯罪線索。不過,這些人多數在外地,其中相當部分是來清水做生意被敲詐勒索和暴力威脅傷害過的。他們的態度都有些相似,為公安局的行動鼓舞,同時也有懷疑觀望情緒,還有嚴重的恐懼心理,不敢馬上出來做證。林蔭部署刑警大隊採取措施,和這些人聯繫,搜集證據。使人更高興的是,黃建強正在調查的稅務人員劉正被砍案件有了突破性進展。那個躲避在外的證人石儒秘密打來電話給黃建強,證明砍稅務人員的暴行中就有赫剛和「老刀」。既然這樣,背後的指使肯定就是大軍子兄弟。只可惜赫剛和「老刀」都在逃,無法很快查實。證人還說,只要能把二人抓住,他就敢回來做證。

    在這段時間裡還發生了一件事,就是二軍子逃跑了。原來,林蔭聯繫了南方一家權威的精神病醫院,要給二軍子進行精神鑒定,由兩個刑警押著他前往,不想火車到達一個小站,要開未開之即,突然出現七八個暴徒,控制住兩名民警,劫持二軍子跳車逃跑了。因為事發突然,民警準備不足,再加上力量懸殊,車上旅客密集,無法使用槍支,只好眼睜睜看著二軍子被搶走。紀檢部門為此立案調查,找到列車的當值乘警和列車服務員,證實情況屬實。

    這是件壞事。二軍子逃跑,給一些本來要出面揭發檢舉的群眾造成了嚴重心理威脅。他們都知道,二軍子是個心黑手狠的傢伙,他既然在逃,又有那麼多同夥,隨時都可能報復。有些不明真相的群眾還認為,是公安機關有意放他逃走的,是警匪一家。可也好的一面,那就是,逃跑這件事證明,二軍子根本不是什麼精神病,而是貨真價實的罪犯,抓住他,結果是不難預料的。當然,他的逃跑使進一步深挖受到影響。為此,林蔭一方面與省廳取得聯繫,向有關部門反映北方精神病院鑒定中的問題,另一方面,也通過省公安廳向全國發出通緝令。

    林蔭知道萬書記和大軍子的關係,也知道他對皇朝大酒樓的一貫態度,因此,在「雷雨行動」後做好了挨批的的思想準備。他還為自己確定了一個原則,那就是,和萬書記盡量避免正面衝突。行動已經取得了預期效果,他批評也晚了,為了今後工作順利,做幾句檢討也無妨。然而出乎意料,萬書記回來後,只說了一回今後公安局再查皇朝大酒樓必須先跟市委打招呼,就不再提這事了。林蔭想主動匯報一下,也被他不冷不熱的拒絕。這種態度,倒使林蔭產生更大的不安。

    可是,萬書記雖然不跟林蔭談這事,並不等於他不關心這件事。從泰國歸來後,他首先把廣播局長和電視台長狠狠批評了一頓,說他們違反宣傳原則,導向錯誤,不該播放皇朝大酒樓被查處的事,說這是給清水抹黑,還特別批評了苗雨編播的幾篇批評性稿子。結果,苗雨在電視台一下變得處境艱難起來,寫的稿子發不出去,她為此和電視台長大吵了一通,可沒有任何作用。在這種情況下,她找到林蔭,要調到公安局來工作。公安局正好缺搞宣傳的,加上文字過硬的少,林蔭欣然同意,只是擔心她通不過人事局那一關。因為自己來後,已經頂回好幾個他們要往裡塞的人了,現在自己要往裡調人,恐怕又以超編等等原因作梗,可不知苗雨用了什麼辦法,居然順利通過,如願以償地調進來。因為她能寫,局裡又缺秘書,就把她留到了辦公室。這次地區公安局開會,要求局長、政委、政工科長和辦公室政務主任參加,方政委因為突然患了重感冒來不了,辦公室又沒有政務主任,就由她代替來了。

    現在,苗雨要去自己家,按理,這是一件很正常、很普通的事,可上次秀雲去清水時發現她和自己在一起,就說了那些話,現在她調進了公安局,成天工作在自己身邊,秀雲知道了又會怎麼看……真有點怪,自己也沒做什麼錯事啊,怎麼感到有點虧心呢?這……

    苗雨好像猜到了林蔭的心思,「咯」的一聲樂了:「行了局長,你跟家人團圓,我可不能跟著去攪和。你回家吧,我要去《白山報》和白山電視台,跟幾個朋友會一會,加深加深感情,今後咱公安局上個稿也容易一些!」

    林蔭聽了這話鬆口氣,急忙說:「好,好,你想得對,你調進咱們局,雖然幹的是秘書,可宣傳工作也得靠你,和報社電視台的關係不能斷。對了,可以找他們吃頓飯,局裡報銷!」

    苗雨跳下車,款款向遠處走去,線條優美的身材在警襯和警裙的襯托下,顯得更加動人。

    3

    家到了。

    這是一個普通的居民樓,而且是一座舊樓,是當年白山市實施安居工程時蓋下的。

    當初買樓時,林蔭和妻子很費了一番躊躇。因為父親退休較早,工資基礎低,秀雲的工資前些年還可以,企業多少還能開一點,後來就下崗了,還要供一個孩子上學。因此,憑自家的經濟收入是買不起像樣住宅樓的。可安居工程樓價較低,再加上是二手,就便宜一些,全家人一咬牙,又借了點外債,就買了下來。還記得,剛搬進樓時,秀雲激動得不行,臥室、廚房、衛生間出來進去地看個不停,嘴裡反覆說著:「想不到我也能住樓了!」顯得特別可愛。做為女人,秀雲虛榮心不強,對物質渴望也不高,每當生活有了些許改善,都由衷地高興並表露出來,這也就使做為丈夫的自己格外慰籍和高興。其實,和人家條件好一些的比,這算啥呀,一個舊樓,加上陽台才七十多平方,也沒裝修,現在,哪個處級幹部住這種樓?要不,郝正怎麼會說自家太清苦了呢?!

    想到這些,林蔭心裡湧出一種難言的感情,覺得有點對不起秀雲,對不起父親。可是,他們卻沒有這種感覺,無論是秀雲還是父親,住進這幢樓,就覺得很滿足了。

    是啊,應該滿足,否則,人永遠不會得到快樂。家雖然清苦和寒酸,可那是你的領地,你的海灣,那裡有你的親人,你的愛,那是你的歸宿,無論你走到哪裡,哪怕是天涯海角,只要有一個家,你的心就有溫暖。否則,哪怕你擁有整個世界,也是一個不幸的人。

    不知為什麼,林蔭在開門的時候居然手有些發抖,拿出鑰匙怎麼也插不進鎖孔,可能裡邊聽到了動靜,有人「卡」的一聲把門打開,林蔭這才走進家門。

    出乎意料,門口迎接他的是一個身材挺高的小伙子。林蔭一愣,剛要說話,對方已經笑著叫了起來:「叔,我叔回來了,嬸,爺爺,爸爸,我叔回來了!」

    原來是侄子大明。隨著他的呼叫聲,哥哥從房間裡走出來,說聲「林蔭回來了」,就無話可說了,有些謙卑地沖弟弟笑著。林蔭這才想起,今天是父親的生日,路上光顧想心事,忘記買禮品了。

    秀雲繫著圍裙從廚房裡走出來:「哎呀,大局長還能找到家門哪,快,有請大駕……」

    林蔭手拿著鑰匙說:「門鎖換了怎麼著,咋開不開了?」

    秀云:「沒換哪,我看看……你瞧瞧你拿的是哪兒的鑰匙?這是家的鑰匙嗎?對了,你是不是回錯家了,你另外還有家呀……」

    林蔭這才發現,自己開門時用的是辦公室的鑰匙,一時哭笑不得。看來,真的把家忘了。

    秀雲說完話進了廚房,林蔭急忙走進父親的房間。

    父親的屋子和父親本人一樣,沒什麼變化。進屋後,林蔭一眼看到的是牆上父母的合影以及一張鑲著黑框的母親單人照。這是母親去世後,父親自己製作安排的。看到這兩張照片,林蔭心裡隱隱作痛。他知道,母親在父親心中的地位,母親離開了,父親的心裡是多麼的痛苦和寂寞。前幾年,也曾有人給父親介紹過老伴,有的各方面條件都不錯,林蔭和哥哥姐姐們也支持父親這樣做,可父親說什麼也不同意。他說:「如果你們嫌棄我,討厭我,那我就再成個家搬出去,如果不是這樣,我就和你們生活在一起,和你母親生活在一起。」兒女們就再也不說這個話題了。

    母親去世後,父親除了兒女,就是與書為伴。他的眼睛尚好,戴上眼鏡看書不成問題,因此,在他的臥室裡總是放著不少書。現在也是如此,在迎接兒子時,仍然戴著眼鏡,手裡拿本書。父親當老師時,教的是語文,也曾教過歷史,所以退休後,愛看的也是文學作品和歷史書籍。林蔭注意了一下,發現父親手裡是一本記實作品《長江大決戰》,拿過來翻了翻,原來是寫抗日戰爭正面戰場的。父親說:「活了這麼大,也教了好多年歷史,才知道抗日戰爭原來是這麼回事,正面戰場打得這麼慘烈呀,可當年自己是怎麼教的呀,想起來真是慚愧!」

    他們父子就是這樣,見面後很少寒暄,開門見山,或者嘮書,或者嘮工作。這個習慣,是小時候養成的,那時父親講解,他是聽眾,間或插話問些不懂的問題,後來,就漸漸地變成平等的討論。正是在父親的啟蒙下,自己很小的時候就看了很多書,什麼岳飛,文天祥、史可法,都是當年刻在心裡的,也許,就是當年的談話和讀書,鑄造了今天的性格,甚至影響到目前的工作態度。

    坐下後,父親又問起公安局的工作,林蔭不想讓父親擔心,就挑些順心的講,包括處罰「老刀」、破獲市委大樓案件和抓偏頭,「雷雨行動」等,卻把其中承受的壓力都省略了。父親和哥哥都聽得入神。在林蔭講得告一段落時,父親讚賞地說:「你做得好,公安局長就要這樣當。不過,我雖然和社會接觸少了,可從書上也知道一點,現在的風氣不好,特別是腐敗,幾乎無所不在,我想,你一定也遇到不少困難,我也不細打聽,可你一定要記住,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手中有權,要為老百姓謀福利,狠狠打擊那些壞人!」林蔭「嗯嗯」地答應著。

    談話間,侄子也走進來,坐到旁邊的凳子上傾聽,臉上帶著幾分期待和興奮的光彩。待長輩談話空隙間,向林蔭詢問起公安局的情況,有多少警察,都有什麼警種等。開始林蔭還沒意識到什麼,可無意間發現哥哥直用眼睛望著父親,而父親則現出有些不安的神情,就有點明白了怎麼回事。於是,他就不再講自己的事,讓哥哥有話直說。

    哥哥咳嗽了兩聲終於把要說的話說出來:「這不是嗎,你侄子中專畢業了,咱家也沒有啥人,分配不了……」

    完全明白了。面對著哥哥微微馱起的脊背,又想起那個外地民工皮佐林,他們倆不知在哪裡有些想像。自己所以在那起案件上那麼動情,也許潛意識中和哥哥有關。此時,面對著哥哥和侄子期望的目光,他一時不知說啥好。

    林蔭只有一個哥哥。而哥哥的年紀也要比自己大得多,差了近十歲。小時候,哥哥一定程度地承擔起父親的擔子,對自己特別疼愛。那時家裡窮,逢年過節有點好吃的都要分著吃。記得每年八月節,家裡只能每人買上一塊月餅,哥哥總是吃半塊,把另外半塊留給自己這個弟弟,在其它事情上也莫不如此。哥哥上小學的時候學習很好,本可以考上重點大學,可剛上中學那年,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他整個中學就是在動亂中度過的。初中畢業,還不足十七歲就下鄉插隊了。後來,有些同樣下鄉的青年通過各種關係走後門返了城,可父親只是一個普通教師,根本不懂社會上那一套,也找不到過硬的關係,就把哥哥扔到了農村。一年一年過去,哥哥的熱血漸漸地涼下來,最終在農村找了對象。等文革結束開始返城時,已經結婚成家。當時,全家人也面臨著考驗:或者返城,但是必須離婚;或者留在農村。結果,這一家人的良心都不允許拋棄那個已經懷孕的農村女子,於是,哥哥就永久地留在了農村,漸漸地變成一個貨真價實的農民。瞧,瘦瘦的身軀,微馱的脊背,深深的皺紋,還沒到五十,就成了小老頭兒了。

    林蔭趕上了好時候,「文革」結束,高考恢復。哥哥幾次對他說:「林蔭,哥哥這輩子就這樣了,你趕上好時候,一定要考上大學。只要你能考上,爹媽供不起還有哥哥,哥哥就是頭拱地也要供你!」哥哥說到做到,經常瞞著嫂子偷偷給自己寄錢,三十元五十元的,雖然不多,可對哥哥並不寬裕的日子來說也很不容易了,對林蔭來說,則是一筆很大的收入。哥哥還寫信來說,錢不要幹別的用,一是買書,二是買吃的。正是長身體時期,一定要吃好,要不影響體格。哥哥這樣說是有切身體會的,他的青少年時期,就是因為生活清苦,吃得不好,身體不夠強壯。這從個頭兒上就看得出來,比弟弟矮了幾乎半頭。此時,林蔭想到,哥哥是把他的營養給了自己呀,在自己的軀體中有一部分是哥哥的生命啊!

    如今,哥哥來找自己,為了他的兒子,也是自己的侄子。你該怎麼辦?

    哥哥一輩子就這樣了,他把希望寄托在弟弟和兒子的身上。弟弟已經有了出息,他又把主要精力放到兒子身上。兒子後來考上中專,雖然不太理想,在農村也不容易了,可誰知畢業後政策變了,國家不再負責分配,要畢業生自找接收單位。哥哥能上哪兒去給兒子找單位呢?此時,他只能來找唯一靠得上的弟弟。當然,侄子也這麼想,叔叔是公安局長,自己又中專畢業,安排到叔叔手下當個警察,有什麼不可呢?!

    林蔭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他的心靈在對自己說:應該幫助哥哥,幫助侄子;可大腦又強烈地提醒說:不,不行,不行……

    林蔭知道,如果自己真想這麼做,也不是不可能。中專生雖然不包分配,但也不是不許分配,自己如果跟市裡有關領導說一聲,再做做人事部門的工作,把他分到公安局也不是太難的事。然而,這麼做的後果是什麼?他眼前頓時現出高翔的面孔和那些警校畢業生的身影。他們已經畢業一年了,還沒有分配,新一期警校生又來了,也沒有指望,可局長的侄子卻堂而皇之的進來了,當上了警察。如果你這樣做了,將怎樣面對高翔他們的眼睛,怎麼面對全局民警的眼睛?怎樣面對自己的良心?這半年來,有多少人找過自己,要把孩子安排到公安局,都被自己頂住了,如果你把自己的侄子安排了,再有人找上來,你將以何言相對?

    屋裡靜下來,一點聲音都沒有。在林蔭的沉默中,侄子眼中的光彩漸漸淡下來。最後,林蔭不得不抬起頭來,動情地對哥哥說:「哥,弟弟實在對不起你,希望你能理解我……」

    他介紹了清水市的情況,清水市公安局的情況,高翔那些警校畢業生的情況,自己抓隊伍面臨的壓力和干擾……原來不想講,不想讓父親知道的事都講了出來。漸漸地,哥哥抬起了頭,看著弟弟,眼睛裡開始充滿擔憂的神情,沒等他說完就表了態:「哎呀,這公安局長還這麼不容易當啊,你也太不容易了。行了,孩子的事你先別操心了,先把工作幹好再說,別讓人抓住什麼短處!」

    父親也表態說:「對,既然這樣,這事說什麼也不能辦了。人家警校畢業一年多都沒分配,咱們多啥了?咳,這社會怎麼越來越不像樣了,連起碼的公平都沒有了,將來可怎麼辦哪?」

    長輩們都通了,可侄子卻有些不服,這個高個子的年輕小伙子垂著頭賭氣地說:「人家都行,論到咱們怎麼就不行?我算了一下,我們班的同學凡是直系親屬中有當到處級幹部的,都有了著落,單位還都不錯。好幾個父親是科局級的也都分了,有一個就因為叔叔在公安局當副局長,就當上了警察,我叔叔還是正局長,怎麼就不行?」

    三個長輩一時被問住。哥哥只能無力地阻止兒子:「別胡說,你沒聽見叔叔的話嗎?他跟別人不一樣!」

    侄兒固執地:「有什麼不一樣?我們同學都知道,現在社會就這樣,有權的怎麼都行,沒權的怎麼都不行,有意見也只能罵罵街,啥用都沒有。好不容易有個叔叔,又不幫忙……」

    該怎麼回答呢?林蔭只有把手放到侄兒的背上,輕聲說:「大明啊,因為你叔叔做人的原則和他們不一樣啊,好侄子,你有意見就罵吧,罵叔叔吧,可是,叔叔實在是沒法幫你的忙,對不起你了!」

    侄兒垂下頭再也不說話了。一瞬間,他高大的身材好像委縮下來。看著侄子這個樣子,林蔭心中充滿了內疚,輕輕地撫著侄子的肩頭說:「原諒叔叔吧,別灰心,別失望,人生的道路就是這樣,不會一帆風順的,你還年輕,機會還很多,只要你不斷學習,努力提高自己,一定會有美好前途的!」

    自己都覺得這話有些空洞。

    還好,沉悶中響起開房門的聲音,接著響起兒子的叫聲:「爸爸回來了……爸爸,爸爸……」

    兒子闖進來,沖淡了房間沉悶的氣氛。他衝到林蔭身前,抓住他的手臂晃著。這時林蔭才發現,兒子個子又長了,剛剛十四歲,已經快頂自己的耳朵了。現在的青少年發育得真好。父子倆親熱地把手臂攬到一起。先問的自然是學習,兒子真爭氣,總是班級一二名,將來考個重點大學肯定沒問題。

    不過,等他長大了,畢業了,我們的社會將是什麼樣子呢?林蔭衷心地希望,他們能有一個公正一點的環境,否則,就是他們學習再好,也會前途莫測。

    這時,秀雲走進來:「都回來了,吃飯吧!」

    林蔭家沒有客廳,三個房間都用做臥室了,兩個小一點的分別屬於父親和兒子,一個稍大點的是林蔭夫妻臥室。飯桌就擺在這稍大的房間裡。

    父親被讓到正中坐好,挨著他兩邊的是兒子,然後是兩個孫子,兒媳坐到對面。秀雲讓林蔭說幾句話,林蔭讓哥哥說。哥哥推辭道:「我拙嘴笨腮的會說啥,還是你說吧!」林蔭先給父親倒了一小杯酒,然後看著父親清瘦而蒼老的面容,克制著湧動的感情說:「爸爸,今天是您的生日,首先,你的兒子、兒媳、孫子們祝您生日快樂。我們也借此機會對您表示感謝,感謝您給了我們生命,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上,感謝您含辛茹苦把我們養大成人,感謝您的諄諄教誨。同時,也在這裡向您致歉,兒子不孝,很少陪伴在您身邊照顧您,望您諒解吧……」

    林蔭說著就覺心裡發酸,話也不連貫起來。父親掉過頭擦了一下眼睛,但馬上又轉回頭來,用一種高興的口氣說:「林蔭,你別這麼說,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其實,爸爸看到你們這樣,心裡很高興。你哥哥雖然是個普通農民,可他憑自己的血汗生活;你算是有出息的,當上了公安局長,也沒辜負我的期望。這是我最高興的事。我常回想自己的一生,覺得問心無愧,我這一輩子教書育人,自覺還沒誤人子弟,我的兒子也都乾乾淨淨做人。我就覺得,我為社會做了貢獻,最起碼,沒給這個社會造孽!林蔭,我曾經跟你說過,為什麼給你起這個名字呢?既然是林,就要成蔭,為人間遮蔽一點烈日和風雨。現在看,你做到了。爸爸為此而自豪。來,都是自家人,別客氣了,咱們意思意思,誰願意喝啥喝啥,願意吃啥吃啥吧!」

    酒桌的氣氛熱乎起來。接著是上蛋糕,點蠟燭和吹蠟燭。林蔭邊忙乎邊想,為什麼有些人在父母生日時,非要到大酒店去,弄上幾十桌,召來三親六故近朋遠友呢?那能是真正的親情嗎?只不過是用表面的轟轟烈烈掩飾著真情的缺乏罷了。

    林蔭原準備在家休個雙休日,陪父親嘮嘮喀,當天晚上睡下時,還答應秀雲陪她逛街。然而,第二天一早,手機就響了起來,是紀檢書記老靳打來的:「林局長,鐵峰派出所出事了……」

    不到半小時,老孫就駕著4500出了白山,駛向通往鐵峰鎮的路上。

    4

    鐵峰原來的名字叫青崗,是個行政鄉。前年發現了鐵礦,就改成現在的名字,隨之一些集體或個體私營老闆蒼蠅逐臭般趕來這裡,鑽洞鑿坑挖鐵礦,大發其財。靳書記報告的事情,就發生在一個叫大成的鐵礦上,出在礦長范大成和趙鐵軍及另一個叫馮才的人身上。

    原來,趙鐵軍被停止執行警察職務之後,卻因禍得福。不但工資一分不少,還到鐵峰鎮大成煤礦從事起第二職業,被聘為護礦隊副隊長,每月工資一千八百元。而他所以被聘,則得力於另一個重要人物、護礦隊長馮才的推薦。他們手下還有一些人,名是護礦隊員,其實是一些流氓打手。這些人在當地胡作非為,怨聲載道,可因有深厚背景及錢財,無人敢惹。

    事情發生在今天上午,有三名遼寧刑警來到鐵峰鎮,收繳一台變賣到此的被盜轎車,而該車就坐在大成煤礦礦長范大成的屁股底下。遼寧刑警在鐵峰派出所民警的配合下趕到大成鐵礦,將其乘坐的轎車攔住。出示證件和證明,要把車輛繳回。范大成財大氣粗,一聽就火了,不但拒不交車,反而罵罵咧咧,開車就走。外地刑警執法態度堅決,將車攔住,在宣讀了有關法規條款後,見范仍然固執已見,就強行繳贓。范大成大怒,立刻打手機呼叫護礦隊。正在喝酒的馮才和趙鐵軍聽到召喚,馬上帶領十幾名護礦隊員駕車趕到,攔住正要開車的遼寧刑警,大打出手,當場就有一人被打暈在地,其他兩人也受了輕傷,連鐵峰派出所的一名民警額頭上還挨了一棒。遼寧刑警無奈,只好在鐵峰派出所民警的掩護下撤退,把昏迷的同志送入鎮醫院救治。

    鐵峰派出所還算負責,出事後,所長立即打電話向市公安局報告,並把馮才和趙鐵軍找到所裡控制起來。因林蔭到地區公安局開會,方政委患病沒上班,就打給了分管派出所工作的黎樹林,黎樹林一聽著了急,急忙告訴了紀檢書記老靳,老靳又馬上打電話報告了林蔭。林蔭氣憤異常,告訴老靳和黎樹林組織刑偵、治安和紀檢督察人員馬上趕往鐵峰鎮,自己則從白山直接前往。苗雨聽說這事後,也跟著一起來了。

    車上路後,苗雨提出一個問題:「趙鐵軍我聽說過,是要開除的人,可馮才是誰呀?」

    林蔭一聽這話,恨得直咬牙。不過,他除了恨的趙鐵軍和馮才,更恨鐵峰派出所所長任平原。

    因為,這個馮才也是公安民警,是鐵峰派出所的在職民警。

    可是,林蔭到任後卻一直沒見過這個民警,也不知道有這個民警。因為這個民警不在派出所上班,而是在大成煤礦當護礦隊長。他不但不協助公安機關工作,反倒保護犯罪,傷害警察。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長任平原自然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

    林蔭心急,不斷地催促老孫提速。老孫說:「我快得起來嗎?你沒看這道……現在已經進鐵峰鎮地盤了!」

    是的,從兩旁的風景和路況就可以知道,鐵峰鎮不遠了。

    路上,來往的車輛一輛接一輛,多是大卡車,車上載的全是礦石。越接近鐵峰鎮,道路越不好走,全被超負荷的車輛壓壞了,砂石道上層的砂子早不見了,只有硬硬尖尖的石頭猙獰地露出惡狠狠的牙齒,啃蝕著車輛的輪胎。再往路兩邊的山崗上看,盛夏時節,本該青蔥翠綠的山巒,被掘得傷痕纍纍,裸露出褐色的肌體,好像被什麼妖魔鬼怪咬過似的,樹木幾乎被砍光,植被遭破壞,一些殘存下來的樹木野草無助地仰望天空,呼喚著上蒼的幫助。

    這種風景刺痛了林蔭的心:挖鐵礦可以,怎麼把山林破壞成這樣?錢被挖礦的人掙走了,這破壞的山林扔下了,誰負責?又將造成多少損失?記得看過這方面的文章,很多時候,採礦贏得的利潤幾倍也不夠彌補造成的損失。在外國,凡在山中採礦的企業,採礦後必須負責山林植被的復原,要交很昂貴的費用,可我們呢……

    林蔭控制著自己不要想下去:你只是個公安局長,你管不了這麼多,你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了,把你的隊伍管好就行了,把眼前的事情處理好就行了!

    鐵峰派出所到了。林蔭遠遠看見,派出所院外停著兩台車,一台是局直的「桑塔那」,另一台是治安大隊的「狂潮」。看來,靳書記已經到了。

    裡邊正忙亂著,沒人發現林蔭的到來。林蔭進院時,正聽到一個粗大的嗓門在裡邊喊叫著:「……你紀檢書記查你們警察行,沒權力查我,你沒資格跟我說話,我不跟你談,要想跟我談,得市領導來。我現在向你們聲明,你們已經影響了我抓生產,這是干擾經濟建設,我要到市裡告你們……」

    誰這麼狂?!

    林蔭大步走進吵嚷的房間,正看見一個中年黑胖子坐在沙發裡指著老靳的鼻子抖威風,老靳則站在地上,手指抖抖地指著對方說:「不……不行,我現在是代表清水公安局跟你談話,今天這起事件你要負完全責任,必須接受調查……」

    對方還要吵嚷,看到進來的林蔭,把話嚥了回去,疑惑的目光望過來。林蔭已經猜到此人是范大成,一步跨到前面,目光如劍,手向其一指,喝聲如雷:「你給我站起來!」

    林蔭從來沒用這麼的嗓門吼叫過,自己都感到震了耳朵,黑胖子被威懾住,身不由己站起來,說話的聲音也顫抖起來:「你……幹什麼……」林蔭眼睛盯著他:「我是清水市公安局長林蔭。法律規定,凡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都有義務配合公安機關工作,公安機關有權力對任何人進行詢問調查,你涉嫌暴力阻撓公安執行公務,傷害公安民警,怎麼就不能調查你?現在,我代表清水市公安局正式向你宣佈,對你立案調查!」轉臉對老靳和準備做筆錄的民警大聲道:「靳書記,你們認真詢問,把筆錄做細,要是不配合,就強制傳喚,帶回市局進行詢問,問題查清,從重處理!」

    這下,范大成有點蔫了,看著林蔭:「這……林局長,我……他們……」

    這時,只聽旁邊「卡」了一聲,原來是苗雨拿出照相機,拍了張照片。

    沒容範大成說出什麼,林蔭就哼一聲鼻子走出去,迎面碰到黎樹林和派出所長任平原,和他們走在一起的還有一個頭上纏著繃帶的中年男子,正是遼寧來的刑警,還是個刑警中隊長。雙方介紹後,林蔭邊握手邊表示歉意。遼寧刑警挺通情達理的,說:「林局長,給你們添麻煩了,沒想到會出這事。您親自趕來,我們還能說啥呢?現在聽您的。不過,那個趙鐵軍和馮才一定要嚴肅處理,天下哪有這樣的警察,打我們時可狠了,嘴裡還罵著:『你是警察,我是警察的爹,專門打你這警察兒子。實在太不像話了!」

    林蔭聽著,氣得說不出話來。進了所長室,問了問情況,和電話裡反映的基本一致。林蔭又問車的情況,所長說,因為當時對方人太多,車沒有帶回來,被大成鐵礦的人搶走,不知開哪兒去了,黎局長帶人來了以後,正在佈置搜查。林蔭又問具體細節,到底是不是范大成招來的護礦隊,是不是他指使動手的。遼寧刑警證實,就是他打手機喚來的護礦隊,而護礦隊來了之後二話沒說就開打。黎樹林說已經把所裡的民警和遼寧同志的筆錄做完,抓到了兩個打人的歹徒,有一個也如實交代了。林蔭一拍桌子:「好,這就構成了暴力阻撓公安機關執行公務。等一會兒我帶范大成回市局,你們留下繼續搜集證據。還要放出風去,如果不交出贓車,將加重對范大成的處罰!」又徵求遼寧刑警的意見,遼寧刑警說:「我們繳回車就完成了任務,可現在有一個同志傷重,得需要治療。」林蔭對鐵峰派出所長說:「鎮醫院的醫療水平怎麼樣,不行馬上轉市醫院!」

    說完,林蔭問任平原,趙鐵軍和馮才在哪裡,他要見一見他們。

    趙鐵軍正在一個屋子接受詢問。林蔭走到房門外隔著門玻璃看了看,還是一副有恃無恐滿不在乎的樣子,強烈的心理憎惡使他打消了進屋的念頭。心想:看來,他的警察生涯終於到頭了。

    趙鐵軍在停止行使職務後做了很多工作,除了找人說情之外,還找了一些所謂的證人,把嫖娼說成搞對象,把開槍威脅他說成正當防衛,把紀檢委折騰得一次一次的查,有些人也有此為理由,拖延辦理清退手續,致使他現在仍然留在公安隊伍內……哼,如果當時就清出去,何至於惹出這麼大的事來?現在就看那受傷的遼寧刑警鑒定結果了,如果是重傷害就得判他幾年!

    林蔭在痛恨的同時也不無快意:真是報應,活該!

    走進另一個屋子時,詢問正好剛剛結束,趕上馮才往筆錄上按手印。林蔭看了一眼,見手印的位置歪歪斜斜寫著幾個字:「筆路(錄)我看過,計(記)的(得)對」,八個字裡就錯了三個。就這樣的文化水平也是公安民警?林蔭悄聲問了問治安大隊負責詢問的同志,回答說:「態度還可以,時間短,行動快,來不及定攻守同盟,其它證據也比較充分,他們抵賴不了!」

    林蔭放了點心,眼睛望向馮才,看見的是一個與自己想像稍有不同的形象。三十來歲的年紀,白淨面孔,一身高檔名牌,手腕上還戴著粗粗的黃金手鏈,完全一副大款模樣。小眼睛不大,不停地眨巴,從神情上看不出害怕的樣子。二人從來沒有朝過面,馮才也不認識林蔭。黎樹林在旁告訴他說:「馮才,這是林局長,專門為你的事來的!」他這才站起來點點頭,稍稍現出不安之色。

    林蔭覺得和這樣的人沒什麼說的,看了他一眼即走出屋子,回到任平原辦公室,見遼寧刑警已經離開,劈頭就問:「你解釋一下,馮才是你派出所的民警,卻去給鐵礦當護礦隊長。這是怎麼回事,你負什麼責任?」

    不想,任平原露出委屈的神情:「局長,這可不能怪我呀……人是市局調進來的,也是市局安排到我們派出所的,當時把我就不同意,可胳膊能擰過大腿嗎?果然,進來不久就惹事生非,上班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主要精力都用到幫姑夫開礦上,我批評了幾回,不但沒當事,局領導還找我談話,讓我少管他的事,後來乾脆就同意他不上班,全力幫他姑夫辦事,當上了護礦隊長……對了,黎局長,靳書記,你們比我知道的清楚,聽說他的事還上過黨委會?!」

    林蔭扭頭望向黎樹林和老靳,黎樹林不出聲,眼睛看著老靳。老靳憤憤地說:「有這麼回事,是老曾提出來的,說馮才情況特殊,素質不高,也不勝任工作,上班不守紀律還影響別人,乾脆,別讓他上班了,幫他姑夫干去吧,只要他別惹事就行。我當時就反對,說天下沒有這種事,可老曾堅持,別的領導都不得罪人。我也明白,人家肯定背後做好工作了。他姑夫開鐵礦,哪年都收入幾百萬上千萬,有錢能使鬼推磨,要不,這樣的人怎麼能調進公安局……對了,他調進來時,他姑夫就給咱局贊助了二十萬元。你現在坐的4500就有他贊助的十萬元在內。至於還贊助某些個人多少,那就不得而知了。要不,能對他這麼照顧嗎?我孤掌難鳴,再說也不能讓我一個人得罪人哪,說了兩回也就不再說了……當然,我也有責任,這是兩年多前的事了,我已經淡忘了,你來後沒及時匯報!」

    林蔭強壓怒火問:「馮才幫他姑夫開礦,工資還開不開?」

    任平原回答:「當然開,一分不少!」

    林蔭問:「這兩年多一直開著?」

    任平原:「嗯,一直開著!」

    林蔭「啪」的猛擊桌面一掌,震得手掌生疼。

    他實在氣壞了:掙著公安民警的工資,幹著私人保鏢的職務,還反過來打公安民警……媽的,這種事情不解決,這公安工作還能幹好嗎?黨和人民能滿意嗎?!

    林蔭努力平靜自己,又走進老靳和范大成的屋子查看情況,一切正常,筆錄已經做得差不多了。見林蔭走進來,范大成急忙站起身,上前一步說:「林局長,你們得依法辦事,打人的事我認了,我不對,我認罰,可我的車已經落戶了,哪能他們說繳走就繳走,這事可得說道說道!」

    范大成急於證明自己,卻沒意識到犯了一個錯誤。林蔭腦袋馬上一轉:什麼,被盜車已經落了戶?立刻問:「你在哪兒落的戶?」范大成說:「就在你們交警大隊呀……」話說了半截停住了,他顯然意識到說走嘴了。

    可是,已經晚了,林蔭盯住不放,問話一句緊似一句,終於弄清,他是通過交警大隊車輛管理股主管落戶的副股長尉景生給落的。

    兩個小時後,林蔭返回市公安局,立刻把交警大隊長找來追查此事。很快查明,這是尉景生的個人行為。儘管他不承認收了好處,可是沒好處能給什麼手續也沒有的被盜車落戶嗎?

    林蔭氣得又批評起交警大隊長來。可回答的話和任平原說的差不多:「這不能全怪我,他具體管車輛落戶,我哪能成天盯著他呀……這人,調進來時我就不同意,一上班就搞歪門邪道,可人家關係硬,有人給說話,硬給提了副股長,還指定要管車輛落戶。我能頂得住嗎?我不能說沒責任,可也不能負主要責任。說實在的,要依著我,早把他開除了,可我沒有人家根兒硬啊!」

    又是這麼回事。怎麼犯毛病的都是這種情況?都是這麼調進來的,又都誰也管不了?公安局還有多少這樣的人?

    管他是誰,先停止工作反省,紀檢委介入調查。

    兩天後,范大成迫於壓力,終於交出了贓車,遼寧刑警的傷情也好轉,被打暈的刑警醒了過來,鑒定為輕傷。遼寧刑警押車勝利返回,范大成、趙鐵軍、馮才的案件移交檢察院處理。緊接著,清水市公安黨委召開會議,林蔭在會上提出了幾天來一直在想的問題:象尉景生、趙鐵軍、馮才這樣的民警在全局還有沒有,還有多少,還能不能惹是生非,違法亂紀。

    會議好一陣沉默,最後還是老靳歎口氣回答:「那不明擺著嗎?絕不是這一個兩個,這種問題,也不是處理一兩個人就能解決的,這是具有普遍性的問題,必須採取治本措施!」

    治本措施是什麼?

    林蔭在電話裡把情況向谷局長做了匯報。谷局長說:「改革就是治本措施,通過實行聘任聘用制,競爭上崗,優勝劣汰,使廣大民警產生緊迫感,把那些不適合、不適應公安工作的人淘汰下去。這就是改革的指導思想和目標。希望你們本著這一思想,盡快制定方案啟動!」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