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文 / 朱維堅
你就等待吧,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2000年3月19日傍晚至20日凌晨)
1
吃罷晚飯,林蔭悶悶不樂地走進臥室,隨手打開電視,調到本市有線台,正趕上新聞時間,報道的正是市委大樓案件偵破經過。林蔭看了有些不滿意,報道吃了大鍋飯,沒有具體報導破案的主要原因,連秦志劍提都沒提,鏡頭中也沒有他,高翔就更輪不上了,牛明、羅厚平和江波倒有好幾個鏡頭,給人感覺案件主要是靠他們偵破的。綜合新聞後,是苗雨對自己的採訪,而且用的是原聲,雖然進行了剪接,可自己的話主要部分都保留了。看上去,自己在鏡頭前表現還可以,語言簡潔,斬釘截鐵,給人以果斷幹練的印象。採訪後,苗雨又對著鏡頭評說了幾句:「各位觀眾,我市新任公安局長林蔭同志已經開了一個好頭,我們希望並相信他能兌現自己的諾言,牢記使命,秉公執法,用自己的行動給清水人民一個滿意的答卷,讓我們密切關注他!」
這個苗雨,要幹什麼?這不是把自己逼上華山一條路了嗎?再說了,自己的公安局長職務人大還沒有正式任命,你怎麼就給說出去了,這要給愛挑毛病的人聽見,肯定又是問題!
林蔭有些不安,急忙到外屋辦公桌抽屜裡找苗雨的名片,想給她打個電話,這時忽然響起輕輕的敲門聲,林蔭一邊翻動抽屜一邊衝門叫了聲:「沒鎖,請進!」
耳朵聽到開門的聲音,有人怯生生走進來。林蔭眼睛的餘光感到來人身材矮壯,穿著警服,進屋後,用怯怯的語調叫了聲「林局長」,站在門口不動了,抬頭一看,才發現是趙鐵軍。此時,與第一次見面的表現完全相反,蠻橫油頑的被恭敬小心所取代,站在那裡躬著腰,用怯怯的眼神看著自己。
原來是他。
林蔭關上抽屜,斂容坐到靠背椅裡,沒有馬上說話,而是仔細地打量面前的人:身體很矮,看上去也就一米六十左右,按規定,這樣的身高當警察都不夠格。可是,雖然矮,年紀也不大,腰部卻已經鼓起,好像很健壯,也可能是肥胖。臉色陰黑,雖然努力作出恭敬的表情,可怎麼也掩飾不住早已形成的世故、粗俗、油頑之氣,雖然穿著警服,可看上去怎麼也不像個警察的樣子。
也許是心理作用,反感頓時從心中生起。林蔭沒有讓坐,用不冷不熱的口氣問有什麼事?趙鐵軍陪著笑臉說:「沒什麼……林局長來了這麼長時間,還沒跟您接觸過,您剛來那一天,我還……那都是誤會,您別往心裡去。我……我沒什麼事,只是想跟您匯報一下……匯報一下我的事!」
林蔭故意問:「你的事?你的什麼事?你有事應該先跟你們大隊領導或者牛局長匯報哇?」
「這……是……可是,我……林局長,我知道,我犯了錯誤,這我承認,可是我……那也不都怪我……您別光聽他們的……」
看來,他已經知道黨委會的事了。消息可真夠靈通的!林蔭故意反問:「好,那你自己說說,你認為你的錯誤是什麼性質的,應該怎麼處理?」
「這……我承認錯誤……嚴重,可是,我……林局長,希望您……照顧一下,幫個忙,我忘不了您,日後一定報答,你能知道,我大哥他……反正,我們弟兄心裡有數……你咋處理我都沒二話,可就是別……別開除我,讓我留在公安局,我就感謝你……」
聽著這些話,林蔭用譏諷的目光盯著面前這個穿著警服的人,忍不住用諷刺的語調說:「怎麼?你難道還想繼續當警察?你想一想自己的所作所為,哪還有一點警察的氣味?毆打他人,開槍威嚇群眾,嫖娼,賭博,這是警察能幹出來的事嗎?你對照一下公安部有關規定,看你這樣的人能不能當警察……行了,你不要說了,我會正確對待你的事的!」
「這……」趙鐵柱向門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咕咚」一聲跪到地上:「林局長,求您了,別開除我,我再也不敢了……只要你饒了我這回,我一定重重報答您……」
林蔭萬沒預料會出現這種情況,嚇一大跳又氣得要死,站起來手指趙鐵軍道:「你幹什麼?趕快起來,你要這麼幹,我馬上開除你,快起來!」邊喝止邊上前攙扶,不想趙鐵軍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過來:「林局長,我打聽了,你家生活不寬綽,將來還要往清水搬,要買房子,這點小意思你先收下吧……」
信封厚厚的,趙鐵軍還怕林蔭不信,把錢露出一角讓他看,都是百元面值的,大約有一兩萬吧,硬楂楂觸到手上,一種別樣的感覺。林蔭氣得聲音都變調了:「趙鐵軍,你幹什麼?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你給我收回去,滾,馬上滾……」
趙鐵軍不聽,又使勁塞了兩下,見林蔭真的不收,忽地站了起來,看看林蔭道:「林局長,看你這意思,是非開除我不可了?」
林蔭不予理睬,手指著門:「你給我走,馬上走!」
趙鐵軍卻不走,進屋時怯怯的恭敬之色全消失了,代之的是那種固有的刁頑之相。他眼睛盯著林蔭,梗著脖子抗聲道:「這……林局長,你要想開除我,那得說清楚,我犯啥錯誤了?我打人了不假,可那是防衛,我和那女的睡覺了不可,可那不是嫖娼,我是和她搞對象,只不過提前睡覺了,有啥大不了的……昨天夜裡,何大來不是也被抓住了嗎?咋又放了?連罰都沒罰,他咋的,我咋的……」
一聽這話,林蔭更火了。
原來,昨天夜裡,林蔭睡下不久接到指揮中心的電話,說有人舉報賣淫嫖娼活動,請示怎麼辦,他當即指示巡警大隊採取行動。可沒想到事情發生在皇朝大酒樓,巡警行動突然,又是後半夜,還真在那裡抓住賣淫嫖娼的了,可想不到嫖娼的是何大來。
當時,何大來非但不害怕,而且大發雷霆,指名要見林蔭,巡警們只好報告。林蔭一聽也愣了,不知咋辦才好。最後,還是方政委出面,向何大來好一通賠禮道歉才算擺平。林蔭知道後非常不滿,可又沒有更好的辦法。方政委的解釋是:何大來確實跟一個女的睡在一起,但沒有花錢,所以,不能認定是嫖娼,只能是「鬼混」,這事就不了了之了。事後方政委跟他分析了一下,覺得這裡頭有名堂。一是舉報人的信息非常準確,時間地點包括房間號都準確無誤地指出來了,二是近些年來,公安機關很少查皇朝大酒樓,有時接到舉報,警察也很難順利進入,即使進入也是撲空。可這次叫門時很順利地開了,而且把何大來逮個正著。種種跡象上看,這裡有點名堂,可到底是什麼名堂卻說不清。
白天接受苗雨採訪時,就覺得她關於秉公執法的提問指的是這件事。她沒直說,林蔭也就裝沒聽出來繞了過去。不過,也從中感到社會上一些人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想不到,這個趙鐵軍居然以此向自己發難!他氣壞了,手指趙鐵軍說:「那好,你告吧,向市委、不,向地委反映,把何大來的事舉報出去,那是你的權力。不過,你應該明白,如果何大來是嫖娼,皇朝大酒樓就是提供賣淫嫖娼場所,應該從重處理。看來,你今晚上是摸底來了,我現在就表明態度,對你的事一定要嚴肅處理,你去學學公安機關的紀律規定,自己對照一下,看夠哪條。你到底是尋釁滋事還是耍特權毆打群眾,是搞對像還是嫖娼,你自己比誰都清楚!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我別的長處沒有,就是認真,這回更要認真一把,把你的事好好查一查,該咋處咋處,不能冤枉你!」
見林蔭這種態度,趙鐵軍現出惶然之色,口氣又軟下來:「這……林局長你別生氣,我……我是說氣話,你別聽老靳的,他想整我,我跟他兒子是同學,從前打過架,他是公報私仇……」
連誰說的啥都知道了!這黨委會也太不嚴肅了,剛開完不到兩個小時,當事人就知道了,找上來了。是誰告訴他的呢……
趙鐵軍見林蔭發愣,以為事情有緩,又把手中的錢遞上來:「林局長,這點錢您收下吧……如果您真能幫我把事兒平了,還有重謝……」
「滾--」林蔭突然又喝一聲,大步走到門前,推開,手向外一指:「你給我滾,清水公安局沒你這樣的警察,趕快滾--」
趙鐵軍見狀,不敢再說什麼,收起錢悻悻向外走去,林蔭「砰」的一聲,使勁關上門,胸脯一鼓一鼓回到辦公桌後,撲通一聲坐到椅子裡生氣不止。
可是,他卻沒有想到,自己經歷了怎樣的危險。
公安局大樓外,趙鐵軍悻悻走出來,走到拐角的陰影裡,從懷中掏出一個不大的長方體物品,嘴裡罵了句什麼,狠狠地摔在地上。
長方體「啪」的一聲碎了。
那是一個小小的錄音機。
趙鐵軍搖搖晃晃向前走去,走了幾步又站住,拿出手機放到耳邊:「大哥,我剛見過姓林的,完了,我肯定在公安局呆不下去了,你得想想辦法呀……媽的,他不吃這口,那一手沒用上……好,我聽你的!」
趙鐵軍話沒說完就關機了,因為大軍子正在召開一個重要會議,在研究事關清水人民和清水經濟的大事。
2
在清水市郊一座小山坡上,建有一幢白色樓房。樓房不是很大,但造型獨特,外觀講究,院內還有花園假山,雖然春季還沒有真正來臨,也可以想像春暖花開時的景色。樓房的一圈是鐵柵欄,正面是一道電子門,一條整潔的水泥路從院子伸出,伸向二百多米外的大路。大門兩邊有兩座威武的石頭獅子,還有身著黑衣、身體健壯的漢子在站崗,對進出的人,或謙恭有禮,或嚴辭盤問,當然要分對象是誰了。
進得樓內,裝潢得更是高檔,全部實木牆壁,鑲有各種圖案,往地面看,全是鏡子般的大理石。小樓一共四層,一些辦公室的門上掛著「經營部」、「銷售部」、「財務室」、「保衛處」等牌子,儼然是一家企業或公司,看上去,效益還很不錯。
此時,就在這幢白樓三層的一個辦公室內,一個特別的會議正在召開。
說起來,這個辦公室並不太像辦公室,實在是太奢華氣派了,風格也不對頭。首先是寬敞,足有七八十平方米,純天然大理石地面,四壁鑲著精緻的實木,真皮沙發、講究的飲具及華貴的吊燈,還有冰箱酒櫃和高級純淨水器,給人以深刻印象。一張碩大的老闆台斜置於靠窗處,傲然統治著整個房間,而老闆台斜對面又擺著一台四十多英吋的大彩電,可這彩電又不是當電視看的,而是監視器,大門口的一點風吹草動全在屏幕上顯示出來。特別引人注目的,是老闆台上放著一個刀架,上邊橫臥著一把裝飾刀,是東洋武士使用的那種,刀鞘是真皮加工製作的,上邊鑲鉗著閃光的金飾品及寶石。這更證明了它絕不是什麼黨政機關。
其實,即使不看樓房頂上「光華集團」四個金色大字,清水也沒有人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此時,房間門窗緊閉,高檔的百葉窗關嚴,室內坐著七八條漢子,雖然高矮胖瘦形態各異,但都有共同的氣質,那就是強壯有力,目光閃爍,透出一種凶狠殘忍的味道。這些人聚在一起,使這裡的磁場也顯得與其它地方不同,如果一個正常的人突然來到這裡,一定會產生一出落入野獸群中的感覺。
在老闆台後面,端坐一個人,三十七八歲年紀,相貌端正,黑眉大眼,很是帥氣,冷眼看還有幾分文雅和瀟灑之氣。可是你仔細一聞就會打一個冷戰,他身上的氣味不但與室內人相同,而且更濃,他是那種看上去隨隨便便,轉眼就可以置人於死地的人,是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那種人。此時他就體現出了這一點,剛才還喜笑顏開,接了電話後,臉上頓時閃過一絲殺氣,然而轉瞬即逝,又恢復正常,對著室內的幾個人笑道:「繼續,大毛兒,該你的了吧!」
這人叫鄭光軍,是那個請林蔭喝過酒並稱兄道弟的人,也就是大軍子。
室內的漢子大的三十幾歲,年輕的才二十幾歲,個個平頭板寸,身材健壯,惡眉怒眼,可對這個帥氣的男子,卻都表現一副恭順模樣。叫大毛的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黃發青年,他聽命站起,得意洋洋地亮出一張挺大的白紙,報功般地答道:「大哥你看,我按你的指示,派人把外地來咱清水做生意的全查了一遍,百萬元以上的就二十四家……」說著念了起來:「張明理,做大豆生意,從遼寧來,現住平安賓館;劉利福,做建材生意,是個山東棒子,在新興街租了個門市;趙坤,做水泥生意,也是遼寧的,鞍山人,剛買了一處倉庫;錢興福,做鋼材生意,剛到,住在青山飯店,是武漢人……這都是超百萬的,百萬以下的還沒有查清。媽的,不管他有多少錢,只要他來清水,就得給咱做點貢獻!」
大軍子聽了笑道:「你他媽咋說話呢,不是給咱們做貢獻,是給清水人民做貢獻。好,你幹得不錯,一年下來收他三四百萬沒問題吧,你就交二百萬吧,剩下多少都是你的!」轉向在座的幾人:「糧食、商業、煙酒、礦山、貨運都說過了,交多少錢也給你們定了,反正少於百萬別來見我。下面研究一下建築業,眼瞅著到四月了,建築工程正在籌備階段……二軍子,把你摸的底兒介紹一下!」
二軍子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皮面本子遞給大軍子:「大哥,還是你說吧,我認字太費勁兒!」
大軍子看著本子上的字,嘴裡說著:「還行,我以為這兩年咱清水經濟不景氣,誰知蓋樓的還不少,現在已經有二十二個單位,將近二十萬平方,好,每平方本體造價就算六百元,二十萬乘六百是多少……對,一億兩千萬……老疙瘩,你最起碼能收他三四百萬,行了,交二百萬就行,剩下的歸你了,有意見嗎?」
「沒有,」叫老疙瘩的是個車軸漢子,一臉橫肉,聽了大軍子的話,笑嘻嘻地欠欠身:「謝謝大哥照顧!」
「好,最後研究一下酒的事。大禿子,你談談吧,今年能交多少?」
顧名思義,大禿子是個身材壯實的禿瓢。他的情緒似乎與室內他人不同,聽到點名,不太情願地動了動身子,搖搖頭說:「軍哥,我這攤效益可不好,咱們市財政緊張,公款喝酒的越來越少,今年恐怕更不行,少交點吧!」
屋裡靜了片刻,大軍子冷笑起來:「咋的大禿子,是翅膀硬了還是覺得總部好哄弄?酒的銷售量在全國都逐年上升,怎麼咱清水銷售量偏偏減少了?按你這麼說,咱清水的黨風是根本好轉了?」
「哄」的一聲,屋裡其他人都笑了。大禿子臉色發紫,可還是有所不服,低聲嘟噥著:「反正,現在錢不好整,恐怕交不上那麼多!」
大軍子沒再說話,可是,他的身邊還坐著另一個人。這個人長相與大軍子相似,只是身材比他小一號,年紀也輕一些,額頭上還有一塊刀疤,那正是二軍子。哥哥沉默,弟弟該發言了。他站起來走到大禿子面前,一手卡腰,一手點著大禿子的腦門罵道:「媽的,大禿子你想咋的,要另立山頭?你他媽還嫩點。你他媽想一想,沒有總部照應,你算個雞巴呀,早進笆籬子了。你別以為自己幹的事誰也不知道,不說別的,你整那批假五糧液,硬當真的推給全市大小酒店,就賺了多少?還有其他白酒和啤酒呢?說好了,今年你交二百萬,你幹不幹,不干就換人!」
大禿子雖然心有不服,可不敢再辯駁,悻悻坐在那裡不出聲了。
大軍子又換上溫和的笑容:「我把話說在前面,如果誰覺得能離開總部單干,就提出來,我絕不說二話。可是,如果你今後惹出事來,總部可就管不起了,你也不要來找我。對了,有沒有要單干的?」
沒人吱聲。
大軍子等了片刻笑一聲:「沒有就好,那咱們繼續往下研究。說實在的,我完全是為大家著想,為咱的事業著想。這不嗎?清水市區這一塊和一些鄉鎮,基本已經屬於咱們了,可還有些空白點,要盡快填補上。去年大橋鎮通了鐵路,還發現了銅礦,馬上就會發展起來,咱們要搶前抓早開發,尤其是娛樂業,一定不能讓別人插足。『偏頭』,你這兩年幹得不錯,酒樓去年已經蓋了一半,今年能完成吧!」
一個腦袋厚薄不勻的漢子站起來,大咧咧地回答:「沒問題!」
大軍子一笑:「其實,這也是給你一塊吃飯的地方。大橋鎮三萬多人口,一年最起碼收入一二百萬。可我得把話說在前面,任務交給了你,可總部不給您投錢,只把總部的名字借給你,就看你有沒有本事蓋起來了!」
「偏頭」自信地一拍胸脯:「大哥你就放心吧,要您拿錢還算什麼真本事,咱有廣大人民群眾支持,什麼事辦不成?我保證一入秋就把樓蓋起來,讓大橋鎮誕生第二個皇朝大酒樓!」
大軍子誇獎道:「好樣的,有氣魄。酒店蓋成了,收入一半交總部,一半歸你自己!」
「偏頭」樂得喜笑顏開。
該說的都說完了,大軍子又徵求屋裡其他人的意見,在座的紛紛表態:「沒意見,我們能有塊地皮吃飯,全托大哥二哥的福,謝還謝不過來,哪有意見。大哥說往東,絕不往西!」
「那好,」大軍子說:「你們的地盤都很清楚,一定要按規矩辦,誰要亂整我可不答應。當然,你們儘管放手幹,該咋辦咋辦,一切有我頂著……天不早了,誰還有什麼事嗎?!」
幾個漢子正欲站起來,卻有一個急忙擺手:「等……一等,大……大軍哥,我……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你……別生氣,我聽說,新……來的……公安局……局長挺厲害,赫……赫剛……嚇跑了,不……不敢回來,還拘……拘了他的……兩個弟兄,還……派人在……在皇朝大酒樓把……把……乾爹……抓了,是真是假?!」
大軍子的臉刷的拉下來,室內也一下靜下來。但他馬上又笑了:「啊,老八說這事是有。新官上任三把火嗎,老曾剛來時不也唬一氣嗎?後來咋樣?還不乖乖聽使喚?關係得慢慢理順……乾爹的事純屬誤會,不知哪個王八蛋舉報,巡警就上來了,後來方永祥道歉了……對了,既然說到這兒,你們也多少注意點,這段時間別惹出大事來,給林局長點面子。不過也用不著草木皆兵,事該辦還得辦!」
二軍子接過來大聲說:「對,清水還在咱們手裡,他一個小小的公安局長翻不了天,讓他干他能幹好,要不讓他幹,他就得滾茄子,不信就走著瞧!」
別人沒出聲,磕巴忍了忍還是沒忍住:「這……這個……赫剛跑了……運輸這塊得有……有人管哪……我聽說,趙二兩、劉大腳片他們,好……好像又要……鬧事,軍哥你……你可要注意呀!」
大軍子皺起了眉頭:「交通運輸這塊由二軍子直接管,你們就別操心了。好了,挺晚了,散吧,對了,要不都去皇朝大酒樓,每人配你們一個小姐,多要兩個三個也行,只要你們有本事,老的少的都行,那兒新來幾個小嫩雞,你們隨便嘗!」
有個黑胖子厚顏無恥地笑了:「好,我嘗嘗,不過,超過十六的我可不要……對了,我知道二軍哥最喜歡這一口,恐怕都讓你嘗過了吧,有沒有味道特別的?」
二軍子高興地:「有一個,不但長得嫩,而且邊干邊哭,可來勁兒了……」
一群無恥的畜牲嘻嘻哈哈走了出去,房間裡只剩下鄭氏兄弟。哥哥對弟弟說:「二軍子,你也要注意,這些日子別惹出大事來,姓林這小子跟老曾不一樣,好像有點潮。這不,鐵軍在公安局恐怕站不住了,姓林的軟硬不吃,把他轟出來了,那一手也沒用上!」
二軍子聽了罵道:「媽的,那麼多錢都白花了……對了,大哥你打聽明白沒有,這姓林的是怎麼冒出來的?」
大軍子:「咳,這事說起來也怪咱們。當時,為了把握,把牛明和於海榮同時往上推,誰知他們倆爭起來了,於海榮也找了不少關係,他們這麼一爭,頂了牛,便宜了姓林的……不過,我也打聽了,他沒什麼後台,也就是地區公安局谷遠志支持他,可他說話管不了多大用!」
二軍子瞪起眼睛:「既然這樣,那就不能讓他干長,想點招兒把他整走算了……對了,你不是說了嗎?他還得人大投票任命嗎?看能不能給他下個絆子,讓他任命不成?」
大軍子想了想搖搖頭:「這恐怕不成,地委剛把他派來,咱們要這麼幹,傳出去反而不利。我看,還是先把他的底摸透,看他到底什麼脾氣秉性,好甜的還是愛酸的,喜歡大白邊還是大白條兒,咱給他來個投其所好,對症下藥。我早摸透了,共產黨的幹部啥也不怕,就怕他沒愛好……鐵軍這手雖然沒成,也許是愣了點,兩萬塊也少點,他剛上任,肯定要端一端,咱們得從長計議,事該咋辦還得咋辦,可一定要注意點。他不管怎麼說也是公安局長,鬧僵了不好。如果他真的給臉不要,那咱們也不是好惹的。不過現在還不能這麼幹,最好用軟的,把他拉過來,讓他為咱服務!」
二軍子想了想,轉了話題說:「哥,你沒看剛才的電視吧,電視台那個姓苗的娘們不是東西,說什麼清水有黑社會,那不是說咱們嗎?媽的,哪天我找幾個弟兄幹了她!」
大軍子的臉陰了一下,接著又笑了,擺擺手說:「你先別胡來,我自有辦法對付……行了,天不早了,你走吧,我再想一想!」
房間裡只剩下大軍子一個人,他的臉這才陰沉下來,背靠老闆台,手摸著下巴默默地想了一會兒心事,又抱膀在大理石地面上踱了幾步,回身拿起桌子上那把東洋刀,將刀從鞘中拽出,雪亮的利刃頓時展露出來。
這是一把裝飾刀,但,也是一把真刀,一把精製的、鋒利的、可以致人死命的利刃。
大軍子用手試了試刀鋒,突然雙手持刀,「啊」地大叫一聲,雙臂掄動,猛地向迎面斜下方砍去,就像對面站著一個看不見的敵人似的。
過了一會兒,他又坐到轉椅中,拿起了電話,撥了個號碼,現出笑容:「哎,萬叔啊……是我,你剛才看沒看電視呀,在您的領導下,清水怎麼出黑社會了……」
放下電話,他漸漸平靜下來。想了想,走出房間,上了頂樓。
頂樓只有一個房間,房間門上寫著保安大隊練功房。裡邊不時傳出撕打和吼叫聲。
大軍子推門走進去,裡邊十分寬敞,各種健身器材齊備,一些身強力壯的年輕男子正在練功,有的在健身器上發力,有的在練對打。看到大軍子進來,立刻都收了功,恭恭敬敬走上來叫著「大哥」。大軍子抱著膀,滿意地看看屬下,然後一揮手:「練吧,練吧,都給我好好練,需要的時候誰也不能給我裝熊啊!」
「願為大哥效力!」
漢子們齊聲應道。
3
天已經很晚了,可此時林蔭還沒有睡。因為有人正在向他發難。
這個人是秦志劍。
自到清水公安局後,林蔭就覺得這秦志劍性格有些異常。雖然能力很強,可做為辦公室副主任,缺少那種應有的恭順勁兒,今天晚上算把原因弄清了。
原來,趙鐵軍離開後,林蔭一時心情難以平靜,坐在靠背椅裡想著心事,忽然聽到外面有動靜,打開門聽了聽,發現是斜對門秦志劍的辦公室發出的,他有點好奇地走過去推開門,見秦志劍和高翔正在忙著整理物品。
二人抬頭看見林蔭,都住了手,一時誰也說不出話來。
林蔭搭訕著走上前,隨手翻動桌上的書籍,有政治經濟理論著作、公安業務書刊等,還有幾部文學作品,包括陳忠實的《白鹿原》、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張平的《抉擇》、於秋雨的散文集以及海明威和馬爾克斯的作品等,品味都不低。還有一摞子全是刑偵方面的書籍,除了國內的,還有好幾本外國的,有美國的、英國的、日本的。他拿起一本日本的《殺人案的偵破與指揮》,見裡邊密密麻麻畫了不少加重號和黑線。林蔭挺感興趣,邊翻邊說:「這些書不錯啊,有空兒借我看看!」
秦志劍和高翔互相看看,沒有回話,看上去他們好像有什麼事不想讓人知道。林蔭不便追問,就換個話題對高出自己半頭的高翔說:「我今天才知道,你原來還沒有分配……對了,你家在哪裡?」
高翔的眼睛裡閃起希望的光芒,急忙回答道:「在新鄉……局長,你看,我們啥時能分哪!」
看著面前這身材高大的小伙子,林蔭真是打心眼裡喜歡,可是,卻不敢直視他充滿希望的眼睛,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為難的應付著:「這……還得等一等,別著急,會解決的,總會解決的!」
燃燒著的眼神暗下來。
林蔭避開高翔的目光,轉向秦志劍,搭訕著問:「對了,工作要點搞出來沒有?」
秦志劍目光陰鬱地看了看林蔭,沒有說話,只是從抽屜裡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他。林蔭拿到手裡,感到很輕很薄,沒有幾張紙,心裡生出幾分不滿:「就這些?」欲把裡邊的紙拿出來,被秦志劍止住:「別……你回辦公室看吧!」
林蔭狐疑地回到自己辦公室,坐到辦公桌後邊,把信封裡邊的紙拿出來,見上面只有幾行字:
「辭職書
林局長並局黨委:
我深深感到,自己很難適應目前清水市公安工作,因此決定辭去現任清水市公安局一切職務,並同時辭去警察職務。望批准。
辭職人:秦志劍
二000年三月十九日」
這……這搞的什麼名堂?!
林蔭想到秦志劍剛才在辦公室裡收拾東西的情景,想到他的表情,難道他真的要……頓時心緒大亂,快步走出屋子,對秦志劍辦公室的方向大聲道:「秦志劍,你過來,馬上過來!」
秦志劍過了好一會才慢慢走進來,嘴唇緊閉,目光低垂,臉色陰鬱,隔著桌子站在對面。
林蔭抖著手中的紙問秦志劍:「你這是什麼意思,是開玩笑還是給我出難題?」
林蔭依然垂著眼睛:「都不是,我是當真的,你也看見了,我正在收拾東西。我家庭生活挺困難,妻子下崗,只靠我一個人的工資,又不能足額發……我有個同學在深圳,辦個挺大的公司,效益也很好,早都勸我跟他幹,所以……」
秦志劍不說了,可那意思明擺著呢。林蔭心亂如麻,一時之間,想起他的種種表現,想起他在偵破市委大樓盜竊殺人案中的貢獻,想到剛才在他辦公室看到的那些書,深切意識到,面前是一個難得的人才。痛惜之情從心中湧出,脫口大聲道:「不行,我不同意,不批准,清水公安局需要你!」
秦志劍抬起眼睛苦笑一聲:「需要我?林局長,別開玩笑了,你現在這樣想,可很快就會厭煩我的。我不會說假話,總愛給人找麻煩,出難題……」慢慢搖搖頭:「算了,我已經下決心了,你不同意我也要走!」
「不行!秦志劍,你要走也行,可必須把話說明白,為什麼早不辭職晚不辭職,偏偏我來了你就辭職,是不是對我有什麼意見,你必須說出來,現在就說!」咽口吐沫,改成和緩真誠的語調:「志劍,我剛來清水,也是第一次當公安局長,我非常需要幫助,需要像你這樣的人幫助,真的,我覺得你正派,有能力……我真的不想讓你離開,你如果實在要走,也要把話說清楚,如果對我有意見,就提出來,我如果錯了,保證改。正好,現在沒外人,你有啥說啥,我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不滿。說吧,我聽著!」
林蔭望著秦志劍,秦志劍也望著林蔭,二人的目光對視著,都看到了對方的真誠。秦志劍終於開口了:「好吧,如果你真想聽,那我先問你一個問題!」目光忽然變得銳利起來:「昨天晚上,你跟何大賴子在皇朝大酒樓喝酒,大軍子哥倆一定也在場吧,你怎麼看他們這些人?」
什麼意思?
不等林蔭回答,秦志劍自顧把話說下去:「你知道何大賴子是個什麼人嗎?你知道大軍子弟兄是什麼人嗎?跟你說吧,我看到你對大軍子手下那三個歹徒的態度,對你有了好感,又聽說你發誓不破案就辭職,也很感動,也正是因此,才拚命幫你。可想不到你又跟他們搞到了一起……」
林蔭明白了,笑一聲道:「這就是你罵我一丘之貉的原因?」
秦志劍坦誠地點頭:「是,當我看到你酒後那種搖搖晃晃的樣子時,心裡真失望極了……不過,也不止這些,今天一上班,我聽說何大賴嫖娼被抓了,卻又被你放了,有這回事吧!」
秦志劍的話又勾起心中煩惱,媽的何大賴子,你可真能給我造影響啊!鬧半天,秦志劍辭職和這事還有關。
沒等他回答,秦志劍已經先說起來:「我聽說了,什麼何大賴和那小姐沒有金錢往來,不構成賣淫嫖娼,所以只能放了……我不跟你糾纏這個,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我知道,你也有難處,可我還是失望,何止是失望,簡直是絕望,誰來也沒有辦法……跟你說吧,當年考大學,憑我的成績,有把握考上重點大學,可一來家窮供不起,二來也喜歡當警察,滿腦袋執法如山、懲惡揚善、伸張正義之類的幻想,就報了警官學校,考上了大專班,在學校受的也是同樣的教育,心裡裝滿了法律意識,一心想當個合格的警察,保衛人民群眾,打擊違法犯罪。誰知參加工作後,卻是這種現實,一開始我還抗爭,憤怒,結果,碰了個頭破血流,十多年過去,希望一點一點破滅了……那何大賴是什麼東西,我耳聞目睹的多了,他的事要是攏一攏,不槍斃也得判二十年。一開始聽說被你下令抓了,真挺高興,可誰知你也怕硬的,又給放了……當然,還有其他,譬如藍玉芹的事,這麼嚴重的瀆職行為,你到現在也沒個態度,好像沒發生過一樣……也許,我對人要求太苛刻了,可是,我真還是感到失望,太失望了……」
秦志劍把頭側向一邊,語調中充滿了淒涼,令人心動。林蔭見他不往下說了,趕忙又問:「就這些?還有別的嗎?」
「別的?」秦志劍苦笑一聲:「你真想聽嗎?也許是我心胸狹窄,說起來好像是小事。你要知道,一個領導親近什麼人,疏遠什麼人,也會給下屬以重大影響……關於我說你一丘之貉的話,一定是郝正打的小報告吧?你承認不承認都沒關係,我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跟他這樣的人扯,我覺得降低了自己的人格。我只告訴你,小心這個人,他是個小人,他現在一心要當辦公室的主任,把我當成了競爭對手,想方設法中傷我,我不跟他一般見,只是你……你卻相信他這樣一個人,跟他那麼親近……」
秦志劍的話把林蔭說得心直忽悠。這話聽起來太直,刺耳,有攻擊之嫌,可確實有幾分道理。說真的,自己也不太喜歡郝正的作派,可後來他對牛明及大軍子弟兄的評價一定程度地改變了自己的看法,覺得他還行,現在聽秦志劍一說,裡邊還有這些勾當,今後真得小心了。
秦志劍繼續說著:「本來,同學早就動員我去深圳,可我捨不得用生命選擇的職業,希望能來個好局長,能主持正義,正確對待我,讓我幹一番事業,也不枉當一回警察,可看你那種態度,知道又完了,誰也架不住郝正這種人整……這確實也是我要辭職的原因。我已經要走了,也沒什麼顧忌,不怕得罪你了,該說就都說了。望你好自為之吧!」
秦志劍一番長談,說完就走,被林蔭大聲喊住:「怎麼,你該說的都說了,我也都聽了,現在,是不是讓我也把話都說出來,你也該聽一聽啊?!」
秦志劍回過身來。林蔭手一指沙發:「坐下好嗎?你這麼站著,讓我也沒法坐,腿都站累了。坐下!」
秦志劍坐到一個長條沙發裡,林蔭走過去同他並肩坐下。「好,你聽著,」把頭探向秦志劍:「我先談談對你的看法。跟你一樣,起初,我對你是有好感的,你的文字能力、特別是你在偵破這起大案上的貢獻,使我感到你是一個有很強事業心和責任感的人,而且,很有思想,很有能力,甚至能力很突出,最起碼,在我掛職的分局還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你是一個文武雙全的警察,正是公安事業所需要的。把話說回來,我不否認,有些人的話對我起了一定作用,使我對你產生了懷疑。可我自己覺得,我還不是個昏官。我看人看大節,不會因為一兩件小事而改變看法。所謂大節就是品德和能力,這也是我看中你的地方。相反,有些人不管他對我多麼親近,儘管因為各種原因我不得不和他打交道,甚至跟他一起喝酒吃飯,可也改變不了我對他的厭惡……我說到這個程度可以嗎?你能理解嗎?」
秦志劍看著林蔭的眼睛,神色緩和了許多,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又問:「你還沒回答,你到底怎麼看何大賴和大軍子二軍子兄弟?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嗎?」
林蔭搖搖頭反問:「這我應該問你,你是清水老人,你怎麼看他們,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秦志劍眼中閃出仇恨的光芒:「什麼人?他們不是人,是人渣,是罪犯,是敗類,是我們警察的敵人!」
林蔭:「也包括……何……?」
秦志劍:「當然,沒有他,鄭氏兄弟也不能這麼猖狂……他是個腐敗分子!」
林蔭:「你這麼說有什麼依據?」
「當然有,」秦志劍憤憤道:「證據就是他們幹過的事,就是清水人民對他們的評價……他們無所不為,無惡不作,我恨不能馬上槍斃他們!」
林蔭看著憤怒的秦志劍,請他介紹一下大軍子弟兄的情況。秦志劍向窗外瞅了一眼,沉了沉說:「這一言難盡了,說他們倆的事,就牽扯起清水黑社會的發展史。我當警察不久,清水就出現了黑社會的苗頭。不過一開始規模不大,氣焰也不那麼囂張,也就是一些流氓歹徒看看場子,收保護費什麼的,也沒結成一體,他們之間為了利益還經常火並,公安局也經常處罰他們,可是,等大軍子弟兄一插手,性質就變了。據說,他把清水的幾個主要流氓頭子聚到了一起開了會,把各自勢力範圍進行了劃分,大軍子成為他們的總頭子,主要負責與上層領導和政法機關打交道。誰出了問題,由他出面平息,而這些流氓每年都要向他交數量不等的費用。如果誰敢不聽他的,他就向公安機關舉報,狠狠打擊。這樣,清水的黑社會就形成了,誰也不敢惹。對了,你一定注意了,他們的手下,連衣服顏色、式樣都一律的,那是一種標誌,和希特勒早年的衝鋒隊差不多……繼續說他們的事吧,他們弟兄不但成為惡勢力的頭目,還直接從事經營活動,別人不能幹的事,他們可以幹。譬如,他們是最早在本市開辦娛樂場所的人,最早僱用三陪小姐,公然提供場所組織婦女賣淫。皇朝大酒樓你不是去了嗎?那就是一個他們的一個基地,也是一個藏污納垢的場所。而且,誰若開辦同樣的場所對他們形成威脅,他們或者慫恿公安機關查處,或者組織暴徒打上門去,因此財富迅速積累。接著,他們又向其它領域進展,現在,清水的建築、商業、交通運輸、礦山……哪行掙錢哪行有他們弟兄的黑手,很快成為清水一方呼風喚雨的人物。這不,從前年開始,還成立了光華集團,就是用大軍子、二軍子弟兄名字中的一個字命名的。這光華集團表面說是企業,而實質卻是惡勢力的結合體,干的都是不法行為,可誰也管不了。對了,你還沒去過光華集團總部吧,建設得相當不錯,就在市區南郊。那裡本是一片樹木,風景很好,是清水人民夏天遊玩的去處,可他們找風水先生一看,說那裡風水好,象徵性地交了點補償費,就把樹林給平了,建起他們的總部,而且,整個工程也沒花多少錢,用料都是強拉硬要的,雇工更沒花錢,活幹完就把人打跑了。現在,他們已經形成氣候,直接影響到清水的政治經濟了!」停了停:「你知道嗎?在你就任前兩天的夜裡,他們又把一家競爭對手的商店給砸了,因為那家商店位置好,他們看中了,就讓人家讓地方,他們拿著槍刀棍棒打上門去,公然鳴槍威脅,還叫嚷著讓受害人到公安局報案,砸完打完後又特意到公安大樓外示威,那天夜裡正趕上我值班,想管又無能為力,加上受害人不敢報案……對了,那天夜裡,地委正在研究幹部,可能正是那時確定你來清水當公安局長……結果,在他們的迫害下,受害人只好放棄了苦心經營的商店,以極低的價格盤給了他們!」
林蔭聽得氣鬱胸膛,可又有些似信非信:「他們仗著什麼呀,這麼凶,就沒人報案?沒人管一管?」
秦志劍冷笑一聲:「管?誰管?你不知道,大軍子弟兄的老爹早年在清水當過領導,後來又上了地區,上了省裡,結交了不少權貴,後來雖然退休了,可影響猶在,清水更是他的發祥地。大軍子弟兄一方面藉著父親福蔭,一方面大肆交往上層領導。他們有錢,出手也特別大方,要交誰就交誰,到處都是乾爹和叔叔。老曾剛來時裝了幾天,放出風要收拾他們,可很快就成了皇朝大酒樓的座上賓,還有……還有咱們的牛局,更是鐵哥兒們……對了,在你來之前,清水已經盛傳他將出任公安局長,說已經活動好了。那天夜裡,他們所以那麼幹,也以為是板上釘釘了,以此向人們炫耀示威,可沒有想到第二天卻變了,你來了!」
此時,林蔭已經被秦志劍講的事情所吸引,見他停下來,急忙問:「這……這事你為什麼不早說?既然牛明沒當上局長,那受害人為什麼還是不來報案?」
秦志劍:「我為什麼不早說?我要觀察觀察你,看你值不值得信任。那受害人也有同樣的想法,或許,他們比我還聰明,根本就不想觀察,而是徹底絕望了,第二天就離開清水!」
這……這……在自己任公安局長的地方居然有這種事存在!林蔭氣得直喘粗氣,不由又問一句:「這,就沒人管管他們?」
秦志劍哼了一聲:「我不是說了嗎?他們對老百姓和競爭對手血腥震壓,對能管著他們、尤其是能主宰他們命運的人,絕對不惜金錢美女,個個給你拉下水,何大賴就是一個,還有……你慢慢就會知道的。相反,對礙他們事的,就不惜採取暴力手段威脅迫害,即使國家工作人員他們也不放在眼裡。去年有一個稅務局的幹部到他們經營的場所收稅,他們不交不說,稅務幹部離開不到十分鐘,就被一夥暴徒砍了二十多刀,造成終生殘疾,無處申冤!」
「這……有這種事?這也沒人管?」
「管了,管的就是咱公安局,立案偵查,可他們又沒親自動手,兇手打完就跑了,受害人不認識,知情人不作證,有什麼辦法……再說了,是牛明主辦這起案件,什麼結果還不明擺著嗎!」
「那,老曾呢?他啥態度?」
「啥態度?沒態度。那是個老奸巨滑,剛來的時候裝了幾天,可很快就和他們搞到了一起,處得熱乎及了,老曾調往寶山,大軍子弟兄還帶著人親自去送……對了,你忘了,他們在返回時被你碰上了。當時,大軍子和牛明開車走在前面,赫剛老刀他們在後邊惹了事……」
在這一點上,他說的倒與郝正完全吻合。
林蔭心情實難平靜,繼續問:「我就不信,他們這麼無法無天的幹,清水上百萬人,難道就沒有人跟他們斗嗎?」
秦志劍繼續說著:「有,我就是一個,可是權力太小,心有餘而力不足,還有一個和我一樣的,因為跟他們鬥,已經進了監獄……也就因為這事,我才一直堅持著不離開清水公安局,要不,也早走了……」
秦志劍的眼裡出現水光。
林蔭倒了杯水:「別激動,說下去,到底怎麼回事?」
3
「那是他們設下的一個陷阱。」秦志劍眼睛望向窗外蒼茫的夜空,極力平靜著講下去。「我說這人也是警察,叫黃建強,原來是刑警大隊三中隊長……他跟我是警校同學,也看不下去鄭氏弟兄的惡行,決心跟他們鬥,我們倆也因此成為知心朋友。大軍子二軍子干的壞事,別人不管我們管,雖然不能把他們怎麼樣,可也使他們也有所忌諱。僅去年上半年,我們倆就帶領弟兄們在皇朝大飯店抓過三回嫖賭,雖然處理得不重,也象徵地罰了他們幾千塊錢。事情就發生在去年,那個稅務幹部被砍傷後,我和建強暗中下上了功夫。因為事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發生的,又是在市場上,有不少人目睹,所以,我們堅信一定有人瞭解情況,就多次到出事現場觀察,弄清了當時在場出攤床的人員,暗中與他們接觸,做思想工作,請他們作證,可是,就在這時出事了……」
秦志劍完全陷入到回憶之中,停了停,眼睛望著窗外的夜色繼續講下去:「那天,我們倆去找一個知情人,也是怕他有顧慮,才晚上前往。走到離目的不遠時,突然發現一夥打架的,一個被打的還喊著『救命』向我們跑來,我們是警察,當然不能不管,就上前阻攔行兇的歹徒,不想他們舞刀弄棒向我們衝上來。他們人多,又有凶器,我們空手抵擋不住,聲明了身份,他們也不理,黃建強只好鳴槍示警,可他們居然搶建強的手槍,撕打中,黃建強的槍響了,正好擊中一個歹徒,造成重傷……這下完了,被人告到檢察院,認定是傷害他人,被抓起來了……」
「不對,」林蔭忍不住搶過話來:「怎麼能定傷害呢?這是正當防衛呀,頂多是防衛過當啊!」
秦志劍苦笑說:「誰說不是?可到了檢察院,歹徒們根本不承認打架這回事,而是說,他們剛剛從飯店喝酒出來,我們無緣無故地上前尋釁,沒聲明身份就審查他們,他們不服,雙方發生撕扭,黃建強就開槍打人……他們人多,還有兩個過路人證實,說親眼看見黃建強在未受威脅的情況下開槍傷人。而我和建強都是警察,證言不被採納,再加上檢察院裡有人使壞,建強他就完了……但是,我們倆都堅持自己的話不改口,逮捕後一直起訴不了,就這麼一直關著,已經快半年了……其實,深圳的同學早就開始跟我聯繫,讓我快點去,可建強還在裡邊關著,我怎麼能離去……」
秦志劍眼裡的淚水更明顯了,但他極力克制著不流出來。哽咽一下,又繼續說下去。
「建強被抓起來,我也沒脫干係,有些人正看我不順眼,想找毛病把我整出刑警大隊,這回機會來了,能放過嗎?還好,念在我過去沒少破案的份上,又找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我能寫文章,就調到辦公室任副主任,管政務,平調,沒升沒降,甚至還說,將來可以提主任,真是對我太照顧了,也就因此,郝正開始戒備我……」
話好像並沒說完,可秦志劍住口了,情緒卻仍然陷在屈辱中,坐在沙發裡一動不動。林蔭又問:「你說,刑警大隊有人看你不順眼,把你踢出來了?是誰?羅厚平……」
秦志劍搖搖頭:「不是,他雖然對我不親近,可人不壞,就是窩囊點,還沒有整我!」
「那是誰?江波?」
秦志劍又搖搖頭:「他呀,想整我還沒那麼大的力量……他是我下期警校畢業生,腦瓜挺聰明的,可不往正路上用,總想著進步,恨不得馬上當上局長,其實,他的頭腦要用到破案上,還是可以的。不過,整我的不是他!」
林蔭已經猜到是誰,但不便說出來,只是換了個說法:「老曾呢?他對你是啥態度?」
秦志劍又苦笑一聲:「在他眼裡,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哪能會因為我而得罪別人……不過還行,他還給我個台階下,叫我當辦公室副主任,就是他的意思。我領情,沒把清除公安機關,我就很感激了……其實,要不是黃建強還在裡邊,我早辭職了……我也看出來了,你這個局長還行,跟老曾不一樣,可誰也無法超越清水這種現實,譬如昨天夜裡,你抓了何大賴,最後不也得放了嗎?方政委還要給人陪禮道歉……這上哪兒說理去?公安局領導還得給嫖客陪禮道歉。我理解,那何大賴子惹不起。可我就是想不通,這樣的人怎麼能高高在上管著咱們,也想不通鄭氏兄弟幹了那麼多壞事,咱們公安局怎麼就治不了他們,想不通咱們國家怎麼就允許他們這樣的人橫行……媽的,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就不會放過他們的!」
林蔭聚精會神地聽著,看著秦志劍,心深深地被觸動了,感動了,他更加意識到,面前是一個正直的人,也更加感到絕不能讓他走。他努力平靜著自己說:「志劍,以心換心,你既然對我說了這麼多,我也和你說點心裡話吧。我跟你一樣,也出身於一個平民家庭,父親是一個普通的中學教師,我也經歷和目睹過很多不公正現象,我特別憎恨這些。這次到清水當公安局長,我暗中對自己說了,要麼不幹,要幹就幹好,我不會忘記自己的使命,我也不會當那種窩窩囊囊的公安局長,我不會容忍他們繼續這樣下去的。你剛才說的這些,我都記在心裡了……可是,我需要時間,需要幫助,特別需要你這樣的人幫助……志劍,你別走,留下來和我一起幹吧,就這麼定了……好,咱們再談談怎麼幹,你說,咱們怎麼才能解決這些問題?」
秦志劍看著林蔭,眼睛裡閃出希望的光,慢慢說:「這……我也知道,真想幹好工作,解決這些問題,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啊……抗日戰爭時期,蔣介石有一句話,『攘外必先安內』,還是有道理的。要想跟那些罪犯鬥,首先必須提高咱們公安隊伍的戰鬥力,而當前咱們局的最大問題是隊伍不純,啥人都能進來,啥人都能當警察,像藍玉芹,進來之前是屠宰公司的過磅員,聽說還賣過豬肉……我也不是說賣豬肉的就當不了警察,可她的素質實在太差了,就說這回出的事吧,要是稍微疏忽一點,這案子就讓她給耽誤了。還有那個趙鐵軍,更不是好貨,吃喝嫖賭,啥缺德幹啥……隊伍建設的關鍵還在於用人和進人,一定要把正派的人用到重要崗位,一定不能讓素質差的人進來或上去,可你能做到嗎?進人和提拔幹部,哪個沒有上邊人說話?不說別的,高翔和趙鐵軍,你說這兩人哪個適合當警察?他們根本不能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可現在正好倒過來了。這些問題不解決,怎麼打仗?所以,你要想把工作幹好,首要一條就得把隊伍建設好,把人用好!」
就這樣,他們把話題轉到工作上。秦志劍繼續說著:「其實,對咱們局的工作,我早有想法,可想法又能怎麼樣?能實施嗎?你要想幹好工作,必須牽扯到人,可別看你是局長,在動人這個問題上並不一定說了算,凡是素質差的,可能恰恰是有關係有背景的,你能把他們怎麼樣?所以,這就又聯繫到一個問題,那就是,即使你想搞好工作,想加強隊伍建設,還有個社會環境問題,否則,你空有其心。這個問題不解決,其他問題無從談起!」
秦志劍說完洩氣話,沉了沉又激昂起來:「當然,什麼也不能絕對。同樣的環境下,人跟人也是不一樣的。你問我工作思路,這確實很重要的,但也沒什麼了不起,咱們公安機關的主要職責是什麼,就是維護社會穩定和治安穩定。在這方面,政保工作自然重要,但我們的責任是有限的,主要是搞好情報信息工作,發生什麼事情能提前知道,報告給上級領導,有很多問題不必我們直接處理。目前把法輪功活動控制住就行。咱們最重要的任務是打擊和防範刑事犯罪。尤其刑偵這把刀,你一定要抓住,絕不能當傀儡。目前,這一塊基本成了牛明的家天下,他是什麼人你可能已經看出一二了,要我說,就是內奸。別的不說,那赫剛打完你逃跑,我猜十有八九是他指使的,後來他們是否見過面也未可知。這要的人掌管刑偵隊伍,能行嗎?」
林蔭聽得心一震,但沒表現出來。
秦志劍想了想繼續說:「在破案上一定要打破大鍋飯,破多破少有個說法,體現出不一樣來。治安、包括城鄉派出所,這一塊也很重要。現在,派出所的工作太雜,人口管理沒到位,為刑偵破案提供線索遠遠不夠。在這方面,關鍵也是建立一種機制,把人口管理與為刑偵破案提供線索結合起來,把基礎工作和刑偵破案捆綁到一起……」
林蔭注意聽著,並驚奇地發現,秦志劍確實對全局各項工作都有很多好的想法,這些話雖然是脫口而出,但肯定是日常思考的結晶。兩人不知不覺探討起來,你一句我一句,等秦志劍醒悟過來告辭時,已經後半夜了。
林蔭送秦志劍下樓直到大門外,再見時,就像要久別似地握住他的手,「咋樣,還辭職嗎?」
秦志劍歎口氣,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實在的,我內心非常矛盾,你不知道,我家的生活挺緊張,老婆下崗,咱們也不能按月足額發工資,真夠困難的,可只要心順,困難點我也認了。我同學跟我說了,到深圳去每年保證收入10萬塊,我相信自己的素質和能力,幹哪行都不會落在別人的後邊,可我也捨不得警察這份職業,難忘當初的選擇,還有這麼多的感情……好吧,就聽你的,不過,我的等待是有限的,我要看你能不能兌現剛才說的話,如果不能,我仍然保留辭職的權力!」
林蔭堅定地說:「你就等待吧,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秦志劍轉身離去,林蔭望著他的背影走向遠方,漸漸消失。扭頭向東方望去,天際已經發白。
天快亮了。
可是,此時,他倒一點睡意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