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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三章 文 / 吳言

    二十三

    市政府機關準備在「十一」舉辦一場機關幹部交誼舞比賽,要求各局派出兩對選手參賽。「十一」前兩個月,各局已開始確定人選進行練習了。

    局裡確定的兩對選手是許小嬌和趙勤奮,吳小嬌和徐有福。

    市政府為活躍機關幹部的文娛生活,每年「七一」、「十一」前夕都要舉辦一些文體活動。徐有福到市政府工作十幾年來,體育方面舉辦過籃球、排球比賽;象棋、圍棋比賽;還舉行過克朗球、檯球、保齡球比賽,乒乓球賽只舉行過一次。文娛方面以歌詠比賽為主,簡稱「大合唱」。塗個紅臉蛋站成一排排唱那些老歌。歌詠比賽市長們也參加,當然市長會站在最中間。塗個紅臉蛋,穿著白襯衣繫著領帶,大家都顯得很年輕,每個年齡段的人都會一下回到自己的青春歲月。

    舉行交誼舞比賽,十多年來是第一次。

    局裡最初確定的男選手是趙勤奮和劉芒果。劉芒果連連擺手,說他沒有跳舞天賦。又選了徐有福,徐有福說他也沒有跳舞天賦。趙勤奮當場揭露他:「徐有福你參加過跳舞培訓班的,咱們還一塊兒學過跳舞呢!十年前,在市工人文化宮。」

    1990年前後,跳舞風曾風靡全市。那時這座北方小城市彷彿被誰施了魔法,整個城市都幾乎「舞動」起來。那時市裡還沒有手機,也沒有保齡球、網球,也沒有網吧、茶吧、咖啡吧,甚至沒有「小姐」和「包廂」。當然也沒有浴足、按摩、踩背、捶腿等消遣場所。

    當時只有一些大舞廳,設在市藝研所、青少年宮、工人文化宮。還有一些露天舞場。包括市農林學校、教師進修學校、財貿幹部學校的會議室或學術報告廳,也被臨時改作舞廳,面向社會收費服務。當時市報上還就此展開過一場討論,討論的焦點是學校該不該開舞廳?兩種觀點針鋒相對,一種認為應順應「改革開放的潮流」;一種則認為擾亂了「寧靜的校園生活」。有一位八十高齡的建國初的老校長甚至親筆撰文,標題為:「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文中有「男女摟抱,污人眼目」的句子。

    那時人們認為享受生活就是去跳舞。跳的舞大都是正規的交誼舞:三步、四步、水兵舞、迪斯科等。水平高一點的,也有跳探戈、倫巴、狐步、快步舞等等。那時,一個舞步優雅嫻熟的女性是十分惹人注目引人遐思的。無論踏進東南西北哪個大舞廳,但見搖曳的燈光下,人們摟著轉在一起。有的男人身材高大,舞伴則矮小一些,倆人轉圈的時候常常看不見女舞伴,好像那個男人一個人在那兒自娛自樂似的。直到轉一會兒圈將女舞伴從懷裡放出來,倆人牽著手一伸一縮、一進一退時,才會看見那個小巧的女舞伴——彷彿女舞伴是一隻小鳥似的,而男人的懷抱則是一個竹籠。倆人雙目含情「牽」一會兒手,女舞伴又如一隻小貓一樣偎男人懷裡去了。倆人再次轉圈時,女舞伴又找不見了,好像耍魔術似的。

    中老年人都以跳華爾茲為主,年輕人則喜歡跳「恰恰」和迪斯科。往往會出現這樣的場面,忽然間,所有跳華爾茲的人都坐回周圍的椅子上去了,將場地空出來:原來是兩對年輕人開始跳「恰恰」了。這種舞的主要動作是像魚那樣擺臀部,而且男女之間要擺出一種「節奏」和「韻律」。臀部擺動的時候,大腿、腳腕、腰、脖子都會或快或慢隨之擺動伸縮,像一條直立的蛇一般。有時手還得伸出來。就像那種大吊車,伸出臂準備將什麼重物「輕輕地一抓就起來」。

    表演一會兒「恰恰」,忽然會上來兩排甚至三排年輕人,就像那種撲上陣地的增援部隊一樣。這一排排年輕人上來便又換了一種新的跳法:手像楊麗萍跳舞那樣叉在腰際,大家同時往出甩腳片子!當然是有節奏的,或快或慢,或前或後,或左或右,有時還會齊聲嗨地吼一聲。甩動的腳片有點像農民打場時舞動的連枷,靈巧而自如。

    終場的時候,往往放一曲快節奏的迪斯科,人們像一群餓狼一樣在燈光中扭曲、變形;又像在哈哈鏡前一樣拉長、縮短;狼奔豕突一番,音樂戛然而止:曲終人散。

    徐有福就是在「全城皆舞」的那一年,去參加交誼舞培訓班學習的。那一年裡,在徐有福生活的這座城市,人們對跳舞的迷戀,像古書裡所描述的,差不多到了「男女棄其舊業,亟會於道路,歌舞於市井爾」的程度。

    本來徐有福對跳舞並沒有興趣:「還不如去打兩盤乒乓球!」他對妻子這樣說。可妻子卻執意要去學習。妻子的心情也可以理解:當時她所在的藝研所,所有的人都「旋轉」開了,她若站著不動,是會被別人嗤笑的。何況那時他們也就許小嬌、吳小嬌這樣的年齡,心裡本身會有一些「旋律」的。

    那場跳舞風就像一場颱風或龍捲風。颱風過後,會有一些房屋坍塌;跳舞風過後,也有一些家庭解體。此外跳出婚外情的,跳的夫妻「背靠背」的,更不鮮見。

    市政府當時有不少「舞林高手」,其中某局有一位舞林高手被大家戲稱作「三條腿」。據說一位剛迷上跳舞的年輕人私下裡向他請教,若跳成「三條腿」怎麼辦?他回答說:「那就蹲下繫鞋帶。」年輕人道:「鞋帶那時剛好就鬆開了?」他不耐煩地說:「你說你煩不煩,沒見過你這麼不開竅的人,你蹲下自己一把扯開再慢慢繫住不就行了!」這位被稱作「三條腿」的舞林高手這樣說著,已撇下虛心求教的年輕人,和一位身材高挑的舞伴旋入了舞池——這位常和他搭伴跳舞的舞伴私底下被人們稱作「礦泉水」。

    徐有福與妻子卻沒有跳出一點「緋聞」。徐有福雖身材高大,但不解風情,不會招蜂惹蝶。況且他的舞也跳得並不好,有點笨拙,沒有那種「飛揚」的感覺。妻子雖然舞跳得比徐有福好,可她不漂亮,胸不大腰卻比較粗。撫著這樣的腰跳舞,像撫著一棵軀幹很粗的樹一樣,穩當但不靈巧。

    徐有福與妻子參加的是市工人文化宮的培訓班。學會「三步」、「四步」後,老師認為他倆很有前途,應該每人再交三十元錢,參加「提高班」學習。提高班主要學探戈、狐步、吉特巴等難度較大的舞種。包括華爾茲,到了提高班學習的已不是普通的華爾茲,而是「維也納華爾茲」。徐有福和妻子參加了幾次便不願再去了。他覺得夫妻倆跳那種同時把腦袋猛地向左或向右大幅度甩動的舞有點滑稽。有一次他們親眼看見,一對男女在甩腦袋時將眼鏡甩了出去,引來一片哄笑。

    徐有福就是在培訓班學習時,碰到趙勤奮的。他也在那個培訓班學習。

    以後差不多有一年時間,徐有福常常和妻子去那些露天廣場跳舞。幾乎每次去都能碰到趙勤奮。趙勤奮從未帶他妻子跳過,有時帶這個女孩來跳,有時帶那個女孩來跳,有時又一個人來。一個人時,他先會坐在某個角落裡抽一支煙,一邊抽煙一邊將兩隻眼睛像探照燈那樣在全場掃來掃去,只要發現一個靈巧而窈窕的身姿,趙勤奮便會大步流星走過去。過一會兒徐有福再看時,那女孩已像一根麵條一般軟軟地偎在趙勤奮的臂彎中了。目光如炬的趙勤奮腰挺得筆直,西裝革履像個紳士。而那女孩則向後仰著頭,長裙擺動,腳步輕盈地隨趙勤奮滑動。他倆跳舞的姿勢,宛若一架飛機上掛著一片白雲。

    由於趙勤奮的「揭發」,局裡最後確定的男參賽選手是趙勤奮與徐有福。

    為了方便各部門練習跳舞。五樓會議室的乒乓球檯搬一邊去了。六樓、八樓、十樓、十二樓會議室也騰了出來。凡是各部門選出的選手,每天只上半天班,下午可以在這些會議室練跳舞。有些選手若工作忙下午脫不開身,就在晚上練習。

    許小嬌與吳小嬌的「舞藝」不相上下。徐有福和許小嬌也跳過幾次,但主要是和吳小嬌跳,因為他倆是「一對」。

    吳小嬌身輕如燕,和她跳舞有一種「飛翔」的感覺。十年前徐有福與妻子跳了一年舞,也沒有這種感覺。徐有福本來舞步有點笨拙,但和吳小嬌跳一會兒,突覺輕靈起來,就像兩條魚兒在一潭清澈的湖中戲水。徐有福捏著吳小嬌纖長而柔軟的手指,心裡溢滿了幸福。他輕輕地捏著,生怕將吳小嬌捏疼,彷彿吳小嬌的手是那種麻花兒,稍一用力就捏碎了。

    徐有福有點激動地將這種奇妙的感覺告訴了吳小嬌。他說:「小嬌,和你跳舞,我有種幸福感。」他第一次稱呼吳小嬌為「小嬌」,而沒有像過去那樣稱呼吳小嬌為「小吳」。聽他這麼說,吳小嬌沒吭聲,只是啟齒笑了笑,帶著徐有福繼續「飛翔」。吳小嬌的腰柔若無骨,彈性十足,撫在她的腰際,彷彿撫在一把六絃琴上,隨時都能彈奏出動聽而美妙的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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