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文 / 孫春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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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給成志超下了三天內必須回到省城的最後通牒算起,第一天過去,第二天過去,到了第三天早晨,宋波便開始在心裡默默設想著成志超該啟程了,該上路了,該進省城的城區了,但直到中午,也沒見成志超的影子。宋波心裡毛了,等不及了,她不知成志超已下定了不把那個案子辦完絕不離開吉崗的決心。她以女人的經驗,猜想是不是成志超因婚外情遭遇到了麻煩,被那個女人糾纏脫不開身。宋波把電話打到成志超辦公室,電話嘟嘟響了好一陣,沒人接。她又把電話打到成志超的手機上,可裡面的電子女聲一遍遍告訴她的都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宋波越發堅定了自己的判斷,猶豫了一陣,再把電話打到縣委辦公室去,謊稱是省委辦公廳,請成志超同志接電話。工作人員答,說成書記正在開會,告訴現在不接電話,您如果有什麼重要事情,我可以轉達,或您留下電話號碼,等成書記開完會後,他給您回話。宋波聞此言,便把電話放下了。
這個電話起碼可給宋波提供兩個信息,一,成志超在開會,並沒有跟那個女人狗扯羊皮;二,到了最後期限還未動身,而且是在開連電話都不接的會議,看來成志超是鐵了心不想離開那個是非窩,也不想去省委黨校學習了。對於前一信息,宋波稍覺心安;但第二個信息卻讓她越發焦躁,讓成志超去學習,可是魯伯動了大心思使了大力氣的,這是一個既讓他不失眼下體面又為他日後重作安排預先鋪平道路的上上之策,失了這個機會,成志超會不會在縣裡更加狼狽不堪不說,怕是辜負了魯書記的好意,日後魯伯一氣之下撒手不管,你成志超再怎樣撲騰努力,也難討一個好了。
時間只剩了最後半天,宋波心急如焚,再坐不住,到了午後,給趙喜林打去電話,借了一輛小轎車,又給兒子留下一張紙條,便急匆匆直奔吉崗去了。
宋波是傍晚時分到的吉崗。她不是那種心中有火便莽莽撞撞不管天不顧地的女人,沒有驅車直奔縣委。這種時候,縣委辦公大樓裡可能還有許多人,見了縣委書記的家屬來了,不論志超眼下處於一種什麼樣的處境,那些人總會展現出一種非常的熱情,安排吃飯,安排住宿,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那自己該怎樣應對?總不能對眾人冷著一張面孔吧。那就需逢場作戲,笑臉相迎。可自己此行,哪有那種心情?她是來逼丈夫立即跟她回省城的,估計志超去黨校學習的消息縣裡人不會不知,那自己一露面,便讓人們猜到了她來縣裡的意思,夫人參政,自古以來在人們心中便沒有什麼好看法,即使非參不可,那也只能回到家裡避開眾人再做計議。若是這樣明目張膽來左右丈夫的意志,莫說縣裡人會怎麼想,怕是先就讓志超臉上掛不住,男人的性子一上來,強起老牛一根筋,事情就更難迴旋了,那豈不正與自己此行的目的南轅北轍?除了這些顧慮,宋波還有另一層尷尬,男人剛剛在縣裡招惹下桃色風波,最讓人臉上掛不住的首當其衝的便是妻子,那自己將以什麼樣的姿態在人們面前亮相?笑臉?那豈不是個沒心沒肺的傻老娘們形象。黑臉?似乎也顯得成志超的夫人還缺風度與涵養。左右都不是,那就不如躲在幕後,這齣戲,或打或鬧,都是自家的事了。
宋波讓小車停靠在縣委附近的一條小巷裡,再給成志超打電話。辦公室還是沒人接,但手機嘟嘟了兩聲,便有了成志超那有些沙啞的聲音:
「我正忙。等有時間,我給你回電話,再說。」
只這麼兩句話,成志超不僅收了線,還徹底關了手機。看了來電顯示,成志超便知是宋波打來的,卻哪裡想到妻子已到了眼皮底下。不用多言,他也知宋波要說什麼,時限已到,他沒回去,總得說明為什麼。可此時,他沒法做這種說明,他正和專案組的同志研究案子上的事情,他怕宋波將電話再打進來,那就免不了一番解釋,甚至爭吵。他不願當著大家的面說那些很失男人面子的話,即使可拿手機躲到外面去說,也會壞了自己的心境。關掉手機,似乎是他眼下唯一的辦法。
宋波果然再次撥了手機。成志超的關機,等於在她心頭騰騰的火氣上又潑了一層油。她想了想,便從手包裡找出通訊小本,翻到小張的手機號碼。有一次,小張隨成志超去省城,對她說,嫂子,成書記忙,以後縣裡有什麼事,你可以直接打電話給我,並把手機號碼留給了她。成志超事後有話,沒有特別要緊的事,你千萬不能要求縣裡的同志做這做那,那不好,丟你的身份,也丟我的身份。她知道家屬直接吩咐官員的秘書不好,可眼下,也就這條路可走了。
手機通了,宋波說得很含蓄,盡量掩飾著心中的火氣:「小張嗎?我姓宋,成志超的家屬。如果你現在不是很忙,請你馬上去吉崗賓館一趟,大堂裡有人等你,你不會有什麼不方便吧?」
小張很驚訝:「喲,是大嫂吧?好,我馬上去。不知等我的人是誰?」
宋波說:「到了賓館你就知道了,你認識的。但你要記住,是你自己去,也不要跟任何人說,包括成志超。」
小張應道:「您放心,我馬上就到。」
成志超在專案組忙,小張便守在辦公室等,別人下班回家了,他也要等,這是秘書的職責。成志超的小車也等在縣委院子裡,但成書記的夫人有話在先,小張沒敢坐小車去,他是騎自行車奔的賓館。
小張一路緊蹬,腦袋裡的那根軸也一路緊轉,猜想著等在賓館裡的人是誰,又會是什麼事。他也想到了可能是宋波,但又否定了,宋波還從來沒到過縣裡,來了不會不先跟成書記打招呼,那是誰呢?又為的什麼事呢?
見了宋波的面,小張還是暗吃了一驚。「喲,沒想是嫂子呀。成書記不知您來嗎?」
宋波故作平靜地一笑,說:「我去外地辦事,正好路過。給志超打手機,也關著。他在忙什麼?」
小張說:「他在專案組開會呢,正忙。下班了專案組的人也沒回家,派人去買了盒飯,估計要加夜班了。」
宋波想了想,又問:「他去省委黨校學習的事,估計你是知道的。他為什麼突然又不去了呢?」
小張說:「這事我知道,市委還下了電傳通知。但縣委常委會召開緊急會議,決定成立一個專案組,由成書記親自牽頭,他就決定不去學習了。」看宋波臉色有變化,小張又小心地問了聲,「這事,成書記沒跟您說嗎?」
宋波微微搖了搖頭,說:「工作上的事,他從來不跟我說,我也不問。」她亮了亮掌心裡的客房電子門卡,又說,「我已經辦完了開房手續,你一會兒回去,見到他,就說我在704房間,叫他開完會就盡快趕過來。」
小張說:「都這時候了,我先陪您去吃晚飯吧。」
宋波又搖頭:「我吃過了。記住,我來縣裡的事,除了成志超,誰也不能告訴。我累了,只想一個人安靜地休息。你抓緊回去吧。」
小張便回了縣委機關,先去專案組開會的地方,敲門將成志超叫出來,悄聲稟告嫂子來了,已經住下了。成志超怔了一下,回了聲我知道了,便又回屋裡去。如果是以前,這麼重要的情況,小張是一定要向陳家舟報告的,但近來他越來越覺出成書記對他的戒備,自己也覺鬼鬼祟祟確像個特務,沒意思,太卑鄙,特別是常委會後,雙方已拉開決戰的陣勢,自己稍稍移動腳窩,都說明著站在哪方陣營的立場問題,便越發小心謹慎了。他知道成志超是好人好官,不摟不貪,一心想為縣裡辦些實事好事,雖說在與董鐘音的關係上有失檢點,讓人抓住辮子做了文章,但無論咋說,成書記跟那些結黨營私、瘋狂斂財的罪人們也不是一回事。成書記毅然放棄了去黨校學習的機會,裸衣陷陣,無遮無掩,以自己一生的前程與惡勢力相拼,這就更讓縣委機關裡的人敬重欽服。小張和那些秘書幹事們沒少私下嘀咕,說以前沒看出,成書記還真是一條漢子,拿得起,放得下,豁得出。雙方決戰的結局,應該不存疑惑了。
成志超是夜深時分趕到賓館的,他沒讓小車送,只說散步,是獨自走去的。宋波等在客房,上衣也沒脫,兩眼又已哭得紅紅腫腫。
成志超進了屋,本想裝作輕鬆的樣子,但一見宋波,便知一場爭吵又免不了了。
各自坐在椅上,互不說話,也不對視,都在醞釀怎樣開口。
宋波先開口:「我來接你回去。」
成志超說:「我手上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縣委常委會決定,由我牽頭辦理。等我這項工作告一段落,再回去吧。」
宋波說:「我知道你說的重要工作是什麼。我只再問你一句,這個家你還想不想要?」
「當然想要。我從來沒動過不要家的念頭。但你一定逼我,我只好悉聽尊便。」
宋波兩眼噴火,說:「你要是敢為這句話負責,那你就再說一遍!」
成志超說:「現在是吉崗縣最需要我的時候,我成志超絕不臨陣脫逃!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我,支持我。」
宋波突然伏在桌上嗚嗚哭起來:「志超,就算我求你了,為了咱們的家,為了咱們的孩子……你為什麼非要一條道走到黑呀……」
成志超鼻子酸上來,長歎一口氣,起身進了衛生間,將毛巾放在熱水下衝了沖,擰乾,回身放到宋波手邊,說:
「辦完手頭的這件事情,我就回去,好好陪你和孩子,行嗎?」
宋波又哭了一陣,坐起身,看也不看成志超一眼,抓起電話,撥出去:「馬上到大堂門前等我,我們回去。」
這似乎是比最後通牒更決然更徹底的最後了斷。成志超怔了怔,又長歎一口氣,無言。
第二天中午前,省委副書記魯巖恆的電話也追過來。那個時候,成志超正在縣公安局魏樹斌的辦公室研究追捕鄒森和兩個殺手的事情。
「志超啊,你翅膀硬了,這個電話是不是非得我來打,你才會啟動大駕回來呀?」
魯巖恆的話很重,那是高層領導輕意不用的泰山壓頂之勢。成志超立刻慌了,握手機的手都有些抖起來。
「不,不是。魯書記,這些年,您一直關心我,愛護我,在我不爭氣的時候,還在想方設法保護我……我知道,我讓您失望了。」
「也許,是我錯看了你,也錯誤地把希望寄托在了你的身上。但你不聽話,是不是就以為我沒辦法啦?」
成志超越發地慌了:「沒有,絕沒有,我不敢這麼想。組織上要撤我,只是一個電話或一紙命令的事。但我再一次向您請求,讓我在縣委書記的這個位置上,再干一個月,不,哪怕只半個月。以前,我在這個位置上,可以說一無所為,就是做了一些順乎民心的事,也是在您親自運籌大力支持下完成的。我不諱言,我還做下了一些很不應該的事,對不起妻子,對不起孩子,不光自己臉上無光,也給您的形象蒙了灰塵,愧對您的培養和厚望。每當想到這些,我很愧疚,無地自容。但這次,我下決心正在做的這件事,我認準了,絕不會有錯。往小了說,對家庭,對我自己,往大了說,對您,對省委,對我們執政黨的形象,都只會增加光彩。縣裡的這個腐敗集團,與社會上的黑惡勢力勾結在一起,無視黨紀國法,瘋狂侵吞國家資財和老百姓的血汗,據我們初步調查掌握,不下幾千萬元,這個毒瘤不除,我無臉離開吉崗,更無臉面對這裡幾十萬的人民群眾。因此,我決意豁出來了,也許是豁出一生的前程,豁出家庭的安寧,但我無愧無悔。眼下,我只希望像我的父親一樣的老領導仍能理解我,支持我,讓我真正當一回縣委書記,或者說,讓我堂堂正正地做一回血性尚存的男人。我不想再讓別人瞧不起,尤其不能讓我自己瞧不起自己。我求您了,魯書記,請您相信我,再一次地支持我!」
這番話,成志超想了很久,從他下決心留在吉崗縣查辦案子的那一刻就在想,一直想到此刻。他知道,魯書記會動怒,電話一定會打來,沒有省市領導的背後撐腰支持力排眾議,他仍有可能半途而廢一事無成。他說得情真意切,到後來,已動情得有些哽咽了。
魏樹斌就站在旁邊,他走到窗前去,遠望青山曠野,還有高天白雲,默默無語。
電話那邊,魯巖恆沉默了很久,才說:「你說的那個案子,我已經多少瞭解一些。我原來的打算,是把你先調出來,再派個得力人手過去,不把那個黑堡壘砸它個人仰馬翻稀巴爛,我的心也有所不安啊。你既然下了這個決心,說明你已有了充足的思想準備和必勝的把握,那就搏一搏吧,不戰則已,戰就必勝!也許,直到今天,我才可以確信,我真的沒有看錯你,我很高興,祝你成功。宋波那邊,我讓你朱姨再勸勸她,你就安心做你的工作吧。」
成志超收了線,心緒仍在激動之中,好半天沒說話。
魏樹斌回轉身,歉疚地說:「我現在很後悔,那天在松林裡,我說了許多錯怪你的話。你的這些難處,我應該想到的。」
成志超搖搖頭:「拉弓沒有回頭箭,沒有你的那番話,我可能就拉不開這張硬弓,實話實說,我當時已不想拉這張弓了。我應該謝謝你的。哦,不說這個了,咱們接著說鄒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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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森和那兩個打手之間的故事,不過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現代版。
那天,鄒森接了陳家舟的電話,家也沒敢回,急急將放在辦公室裡的三萬多元錢塞進手提袋,便匆匆走出交通局的大樓,鑽進了一輛出租車。出樓門時,正巧他的小車司機在跟門衛師傅扯閒白,司機還跑出來問,鄒局長,用車嗎?鄒森慌慌地答,不用,我去縣政府開個會,正好散散步。
鄒森知道,不是萬分緊急,陳家舟是不會打給他那樣的電話的。他知道自己這般緊急出逃對保護陳家舟和伍林一夥的意義。這些年,他按陳家舟和伍林的授意,不知偽造了多少份文件,還一起在交通局的賬目上轉移了過千萬的資財,然後再三磨兩拐曲曲折折,落到個人手上。陳家舟是白了尾巴尖的狐狸,狡猾透頂,即使是那種需由他簽批的賬目或文件,只要日後可能露出馬腳的,也讓鄒森偽簽。為這事,鄒森也曾背後跟伍林發牢騷,說老闆驚警得過頭了吧?伍林斥他,說背靠大樹好乘涼,你連這點兒道理都不懂啊?只要老闆平安無事,樹上有多少金果銀果不由著咱們吃?有他背後當家,你儘管放開膽子干就是。事到如今,榆木腦袋總算欠了一道縫,自己這一出逃,所有的罪責陳家舟便都可推到自己身上,他盡可站在干灘觀風景啦!娘的,自己兩手幾近空空,三萬元錢又能幹些什麼,逃到外面可怎麼生活呀?好在姓陳的已答應很快派人給送二十萬,但願他能說話算數,他要不仁,這種時候還耍我,也就別怪我鄒森不義了,大不了我投案自首,有了戴罪立功,也可減刑從寬。
鄒森乘出租車奔了附近一個有火車站的城市,先進手機店買了一部新手機,又用有備在先的假身份證辦了一個新號碼,想試試往家裡打一個,起碼告訴一聲不要家裡人找他,再告訴妻子趕快轉移家裡的錢財,但想了想,還是忍了。偵探電視劇裡都這般演,家裡的電話只要被監控,警方便可知打進去的電話號碼,那豈不等於自己給警方做了自投羅網的報告?便又想到換一個公用電話,但腦筋轉了轉,還是不行,電話一通,警方知道電話來自何處,也等於向警方報告了行蹤,那還怎麼繼續潛逃?左不行,右也不行,那就只好死了心,逃命要緊,遠走高飛吧。
鄒森自以為聰明,得計,卻哪裡知道,一路跟蹤的偵察員就跟在他身後幾十米外,四隻眼睛早牢牢地盯住了他,連他剛到手的新手機號碼也很快被偵察員掌握了。
鄒森沒敢去投奔他的親戚朋友家,一直到火車開動,他才暗下決心,車停第五站,我就下,管他娘的是什麼地方。連自己都不知的地方,警察又怎麼會知道呢?他為自己的這個決定得意。
伍林手下的兩個打手是在當天後半夜逃出吉崗縣城的。有陳家舟的叮囑在先,伍林沒敢在家裡給打手打電話,而是在入夜時分裝作到街上散步,用公用電話將兩個打手調了出來,並做了如下安排:立即棄家潛逃,手機扔舊換新,靜候老闆指令,自會有人送錢。伍林對陳家舟的命令也做了小有折扣的改造,交到兩個打手手上的現金是六萬,一人三萬,自己手裡便落了四萬,這叫雁過拔毛,過手不空。他說帶著牡丹卡的人已經先行了一步,待找到安全的地方落下腳後,他就會通知他們前去接頭取錢,一人還有十二萬,共二十四萬。兩個打手心揣狐疑,說那個人要是不去呢?伍林咬牙跺腳賭咒發誓,說都到了這種地步,我騙你們幹什麼?錢是什麼東西?王八蛋嘛!只要保住這條命,想要多少沒有?你們拿不到錢,那就再回吉崗找我來好了!
自然,兩個打手和伍林的行蹤,也沒能躲開魏樹斌布下的偵察員的眼睛。
鄒森在心裡隨意自定的第五個停車站是個不大的縣城。出了站口,他再鑽進出租車,一路往西,在縣郊看到一家不大的旅店,他就讓車停了下來。待住宿的事安排妥當,他就按陳家舟留給他的新的手機號碼撥出去,陳家舟果然接了,聽報告了落腳地點,陳家舟說我知道了,你哪兒也不要去,就在那裡等,三天之內,一定會有人去找你。接了錢,你隨便去哪裡,我不問,你也不要再跟我聯繫了,我的這個手機不會久留。鄒森心仍不甘,說錢就是送來,也不過屁崩不倒的幾個,你讓我花一輩了呀?陳家舟說,一年之後,你如果聽說我還當著這個縣長,或者另擔任了別的什麼領導職務,你想法找我聯繫,我自會再做安排,一時安排不了我也保你有吃有花,每年二十萬,夠了吧?否則,我就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也另求生路吧。說完,手機就斷線了。
鄒森守在客房裡苦等來人。心煩意亂,百爪撓心,吃不香,睡不安,蜷在床上看電視,也專找那種刑偵電視連續劇,本意是想從中學些反偵察的手段,沒想卻越看越讓他膽戰心驚,正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管電視劇裡的那些罪犯和黑社會的頭頭多麼凶殘狡詐,詭計多端,但終鬥不過好獵手,結局都是或落入法網,或丟了性命。關了電視不看了,又噩夢不斷,不是在激流中掙扎,就是在烈焰裡奔突。後來,鄒森乾脆買來幾瓶二鍋頭和一兜五香花生米,把房門閂死,想睡之前就灌下幾口酒,藉著酒勁昏昏沉沉睡去,哪還管他白天黑夜。
就在剛剛住進旅店的當天夜裡,鄒森曾被派出所的警察叫出去,帶到旅店的一個房間談話,說是旅店有位客人丟失了一份很重要的文件,警察要瞭解情況,一一排查。鄒森看旅店裡的很多客人都被叫到了那間屋子,便也沒多疑,按著早就準備好的謊話應付了警察們的詢問。警察似在例行公事,問完話就讓他回房間了。他哪裡知道,這是當地警方在配合吉崗公安局的偵察員工作,在找他詢問的時候,那兩位偵察員已將微型電視監控鏡頭安裝在了他的房間裡。
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熬到第三天深夜,一直靜默的手機終於響起來。手機裡還是稱他鄒局長,說是伍林縣長派來的,專程來給他送些東西,必須當面交給他。鄒森心中暗喜,陳老闆和伍林還算講信用,沒有食言,便對手機說,那你們來吧,我在房間等。
手機裡說:「旅店裡怕不安全吧?」
鄒森說:「沒事,我在這裡住三天了,安安靜靜。」
手機裡說:「安靜就等於安全啊?真要讓人堵上門窗,就像獾子被封在洞裡,只怕長了翅膀都飛不出去了。你還是出來吧,我在出旅店大門往西的第一個路口等你,二十分鐘後見不到你的面,對不起,那我只好走了,我還有急事要辦。至於啥時再見面,就聽伍縣長再安排吧。」
鄒森想了想,只得出去見面接錢了,不去,人家甩手就走,帶走的不是小數,二十萬元,日後的活命錢啊。可鄒森還是多了個心眼,走到房門前,又退回去,將手提袋放回床前,又將裡面的現金拿出來,掖在被子裡,心想,那筆錢還沒拿到手,小心手裡的這幾個錢兒再被人搶去,那才叫啞巴吃黃連,連報案都不敢去呀。
鄒森出了旅店,往西走了一段,果然就見一人站在昏黃的路燈下,個子不高,消瘦,穿著一件黑色的風衣,肩上還挎著一個黑皮包,看樣子沉甸甸的,估計東西就放在那裡面。鄒森往身後看了看,深夜的街道寂靜無人,便湊到那人跟前。那人問,貴姓?鄒森答,我是鄒森,把東西給我吧。那人轉身往北走,丟下話,跟我來。
下了公路,便是鄉間的土路,越走越暗,路燈的光亮已照不到這裡。鄒森心緊上來,有意放慢了腳步,腳在路面上趟,趟到了磚頭大的一個石塊,便裝作彎腰繫鞋帶,將那塊石頭偷偷抓在了手裡。鄒森不是那種傻透腔的人,心裡有提防,如果來者掐雞巴唸咒玩邪的整黑的,不肯如數交錢或反手再想從他手裡搶去點什麼,那就只好一拼,好在來者也是一個人,看身材未必比自己有力氣,誰佔上風還不一定呢。
鄒森哪裡想到來者是兩人,而且兩人從伍林那裡知了他的落腳之處,又知了他的手機號碼,早已在旅店外踩好了實施下一步動作的地點。兩個打手從伍林口裡已知鄒森也是負罪出逃,他既將別人的二十萬帶在身上,那他手裡最少還有自己的十萬,與其取那二十萬,何不連那十萬也一併拿過來。伸手要,鄒森一定不會乖乖臣服,那只好下黑手,反正已是負罪潛逃,虱子多了不怕咬,債多了不愁,再取他一命又如何,這種時候票子才是第一位的。兩人又商議,如果明說找他來是取錢,鄒森便極可能接了電話避而不見,還可能趁著夜色一逃了之,將那二十萬一併吞掉,茫茫人海,又哪裡去尋他?那就不如說是來給他送東西,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說送東西他就一定會咬鉤了。只要兩把刀逼到他心窩,不信他捨命不捨錢。即便他沒把錢帶在身上,那旅店的房門鑰匙卻是一定會帶在身上的,取了他性命後,翻出鑰匙,返回旅店,從房間裡翻出東西後再連夜潛逃,一切也都來得及。估計警方發現屍體,最早也得等到天亮,到那時,不論天南還是地北,兩人已在千里之外。這種流竄做案,神仙也難尋蹤跡的。
那人見鄒森在後面磨蹭,便停下腳步,催促說:「走啊。」
鄒森說:「就在這裡吧,你把東西趕快交給我。」
那人返身回來:「那你先把我的東西交出來。」
鄒森愣了,說:「不是說你來給我送東西嗎?我兩手空空的跑出來,可有什麼東西給你?是陳家舟讓我在這裡等你。」
說話間,一條黑影猛地從身後躥上來,鄒森的脖頸便被那黑影的胳膊緊緊地扼住了,腰間也被頂上了鋒利冰冷的銳器。
黑影惡狠狠地說:「少廢話,你今天要是不把錢交出來,我立馬叫你去見閻王!」
鄒森在霎那間就明白過來了,他被陳家舟和伍林那兩個王八蛋算計了,這兩個傻逼亡命徒也被那兩個王八蛋耍玩了,今夜怕是難逃這兩人的黑手,此命休矣!他哪敢掙扎,只是唔唔哇哇地說:
「兄、兄弟,你們讓我鬆口氣,把話說完,我死個明白,你們也殺個明白。我們都被人算計了,我從吉崗出來時,急得連家都沒回,有的也只是腰包裡的幾個零錢,是陳家舟讓我等你們來送錢;我估計你們也沒從他手裡拿到什麼,他們又讓你們到我這兒來取錢。我們都是人家套裡的傻狍子,一塊上當受騙了,可千萬不要再自相殘殺,讓他們白撿便宜了……」
聞此言,兩個殺手呆住了,他們萬沒想到事情會是這麼一個結果,一清二楚的,這是陳家舟借他們之刀殺人滅口呢。扼著鄒森喉嚨的黑影問瘦子:
「老大,怎麼辦?」
瘦子咬了咬牙,貪婪凶殘的算盤在瞬息間撥打。鄒森說沒從陳家舟伍林手上拿錢,似可相信,但他沒大錢,隨身帶的總還會有一些,況且,留他一命,就可能成為警方進一步追捕的線索。瘦子說:
「鄒局長,事情到了這一步,你也別怪我們兩個心狠手辣了,我們也得吃飯活命。冤有頭,債有主,去了陰曹地府,你知道去找誰算賬就是。兄弟們對不起了……」
鄒森絕望地喊:「兄弟,不能,不能啊!你們聽我說……」
瘦子重重地擺了一下手,就在黑影舉刀奪命那一刻,四周突然亮起雪亮的光柱,神兵天降,一聲怒喝「不許動」,許多黑洞洞的槍口已直逼了過來。
鄒森一下癱軟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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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森和兩個殺手落網,魏樹斌命令刑警們將三人連夜送到黑水縣看守所關押,又嚴令參加追捕的幹警保守機密,沒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准將這個消息洩露出去。經驗豐富的魏樹斌只怕事出意外,狗急跳牆,陳家舟和伍林畢竟都是市裡管的幹部,沒有上級領導機關的批捕,眼下還只能實行暗中監控。成志超在表面上也不動聲色,一如既往,工作上的事該找陳伍二位的,仍找他們商量。
抓住鄒森的第二天上午,成志超正跟陳家舟、伍林在辦公室商量北部山區扶貧的事,魏樹斌突然闖進來,看樣子想說什麼,但掃了陳家舟和伍林一眼,又緘住了嘴巴。
「正好幾位領導都在這兒,報告一個消息,鄒森找到了。」
陳家舟陡然色變,急問:「在哪兒找到的?」
魏樹斌罵:「他媽的,這小子,跑到關裡一個小縣城貓起來了。」
成志超裝作很振奮的樣子說:「好啊,趕快派人押回來,抓緊審問。這是我們這個專案取得重大進展的關鍵一步。」
魏樹斌歎了口氣,說:「還押個球,死了。死後還被澆上汽油,焚了屍。當地警方經過屍檢,還找到他留在旅店裡的一些東西,認定是被搶劫後殺害,但兇手下落不明,警方還讓我們提供線索。媽的,我要知道誰是兇手,還把這份功勞白送給他們啊!」
陳家舟猛然懸起的心又撲通一下落回肚裡,望了伍林一眼,故作淡漠地說:「多行不義必自斃,死了活該。這些年,我可被這東西蒙害苦了,還以為他是個好幹部,哪曾想他背著我們做了那麼多膽大妄為貪贓枉法的事呀。縣裡出了這種事這種幹部,責任主要在我,教訓啊!」
伍林忙說:「交通局主要是我分管,要說責任,也主要在我。這幾年,我只知抓建路上等級,腦裡缺根弦。不是成書記下決心,還不知姓鄒的這個王八蛋日後還要給咱們捅多大的婁子呢,真要那樣,我就更擔不起責任了。」
成志超說:「現在還不是總結經驗教訓,追究誰的責任的時候。關鍵是,鄒森這一死,可能要給破案工作增加一些難度,但我們也用不著灰心喪氣,此路不通,肯定還有別的辦法,我就不信僅此一條線索。我的意見,鄒森已死的事暫時只限我們幾位知道,這是一條紀律,誰也不能洩露出去。魏局長,你是破案的專家,你的意見呢?」
魏樹斌便連連點頭,說成書記這個醒提得好,又請幾位領導放心,說局裡馬上派人去勘驗鄒森屍體和所留物品,爭取從中找出新的破案線索,說完便匆匆離去了。
鄒森的死訊,讓陳家舟和伍林都生出一些兔死狐悲的傷感,畢竟同在一個戰車上滾了這麼些年,從此分手,陰陽兩界。但很快,兩人就覺心安神定了。鄒森一蹬腿,死無對證,你們就勝利去吧。那兩個奪了鄒森性命的人,肯定已遠走高飛,遁入人海,警方連點可疑線索都沒有,又到哪裡去查。就是日後那兩人再因別的案件落網,為保性命,也輕易不會供出自己殺人越貨的事情。如此看來,滿天雲,真說散就散了。研究完工作,走下縣委大樓的樓梯時,伍林像孝順兒子似地攙著陳家舟的胳膊,悄聲說,老闆,這回要不是你這一計,咱倆可真是熊瞎子掉進百米深的老井,沒救了,你真是賽諸葛,不服不行。陳家舟心裡得意,面上仍作深沉狀,說,險時別害怕,順時別得色(臭美,得意),越是在這種時候,越要小心謹慎,千萬不能掉以輕心。伍林忙點頭,那是,那是。
其實,捕獲到鄒森和兩個殺手的當天夜裡,魏樹斌對外只說家裡有事,便奔了羈押三個嫌疑犯的黑水縣看守所,親自審訊了三個犯人。鄒森險未成為兩個殺手的刀下之鬼,已知了陳家舟和伍林的心狠手辣,恨不得活嚼了那兩個人面獸心的東西,所以往魏樹斌面前一坐,就竹筒倒豆子,稀里嘩啦啥都說了,只求法律寬大處理。那兩個殺手也恨陳家舟和伍林言而無信,死到臨頭,還不捨錢財,反要兩人去殺人滅口,心裡也是個恨,頑抗了一陣,也都老實交代了,連高貫成幾年間收買支派他們行兇作惡的其他事也都和盤托出一無保留。案子到了這一步,本可以立即向上級領導機關請示,對陳家舟和伍林、高貫成實行逮捕,但成志超猶豫再三,還是叫魏樹斌沉住氣,將案情進展稍緩兩天再上報,目的是給縣裡某些人最後的機會,若能主動檢舉揭發,便等於和陳家舟、伍林劃清了界線,也為日後的從寬處理打下伏筆。魏樹斌理解成志超的這片苦心,越發從心裡對成志超生出敬重。
成志超接連主持召開了兩次縣裡的中層以上的幹部大會,並親自在會上講話,重申黨的政策,號召大家主動檢舉揭發這些年縣裡的腐敗問題。陳家舟和伍林端坐高台,心中還自鳴得意,以為成志超、魏樹斌這是因鄒森之死而束手無策,在用這種辦法爭取同盟軍另找突破口。
這些日子,日夜焦慮不安的,樊世猛便是一個。陳家舟、伍林派人退回票子,票子裡還夾著刀子,這眼見是在堵自己的嘴;而成志超一次又一次開大會,雖未公開點名,也明顯是在撬自己的嘴巴。兩股勢力,已較上了勁,似在拔河,中間便是激流奔湧的萬丈深淵。這種時候,稍有不慎站錯了隊,就會被對方拖進深淵,萬劫不復。而因了為兒子買公職的事,現在想不站隊都不行了。縣人事局的檔案被封,兒子又到鄉財政所上過一些日子的班,這個事專案組遲早要查,也必定會問到自己頭上,真等人家黑下臉來,那就晚了。但如果現在就去檢舉交代,日後成志超真要拍拍屁股走了人,陳家舟還當著縣長或者坐到縣委書記的座位上去,那這輩子可就成了被扔到干灘上的老鹹魚,一家老少三輩怕都難有翻身之日了。
樊世猛日也想,夜也想,愁得頭髮掉了一綹又一綹,一張臉蠟黃,腦袋要炸裂似的疼痛,實在憋不住了,夜裡便摸到張景光家裡去,求小張幫他拿主意,手裡還以老敬少地提去了兩瓶別人送給他,自己卻捨不得喝的五糧液。
「兄弟,那個事……就是你大侄子的找工作的那個事,我也不瞞你了,也瞞不了你,其實你肯定啥都知道。你整天在領導身邊轉,啥也躲不過你的眼睛,你就給蠢哥出個主意,到了這一步,你說蠢哥得咋辦才能邁過這個坎兒呀?」
小張看他是真心實意來討教,稍一沉吟,也坦誠作答:「樊鄉長這樣問,就是太不知小弟心裡這份苦了。其實眼下,咱哥倆也算同病相憐。我只問你,如果兩軍打仗,一方進軍路上遇到了敵方的碉堡,真要有人肯像董存瑞那樣捨得身家性命,在敵人眼皮底下點燃炸藥包,那你說是誰勝還是誰敗呢?況且,咱縣裡的這個案子並不複雜,碉堡幾乎已是明的了,敢於以命相拼的也不是一個人兩個人,況且人家有證據在手,又有強大的司法力量做後盾,你對戰局的結果還有疑惑嗎?」
樊世猛愣愣神,伸手抓過一瓶五糧液,就擰開了,倒進一個杯子,遞到小張手上,又抓酒瓶砰地一撞,說:「就憑兄弟這句話,咱們乾上一杯。」
第二天一早,樊世猛便奔了成志超的辦公室,進屋二話不說,就將那一堆鈔票和匕首從手提袋裡拿出來,放在了成志超面前的辦公桌上。
成志超拿起匕首,在手上看,還用手指肚在鋒刃上刮了刮,匕首還沒開刃,鈍著。他將匕首丟回桌上,冷靜地說:「怎麼個情況,你詳細說吧。」
樊世猛說:「我兒子念完書後,在家裡呆了兩年,老大不小的,又沒啥本事,整天家裡家外地窮晃,又跟些不三不四的人胡玩瞎鬧。我心裡急,怕他學壞,聽說這種情況縣裡也不是都沒解決,關鍵是打通關節,就先找了常務副縣長伍林,又找過縣長陳家舟,伍林說研究研究,陳家舟也說得等機會,不能急。我看兩人都沒打駁回,等於給留了一道口子,就分別送了他們每人三萬元錢,一共是六萬。過些日子,伍林跟我說,最後一道關是在您這兒,縣裡有規定,必須經您簽字才有效,但這事不能直接找您,說成書記是個在下級面前很要面子,又很看重個人前程的人。我當然聽懂了他這話裡的意思,就又拿出二萬,交到他手上,求他幫助打點。我實話實說,當時我也想到您不一定能收到這筆錢,有人可能要從中間插槓子截一手,但求人辦事,為了把握,也就管不了那麼多了。為辦這件事,我前前後後拿出成扎的票子是八萬,再加上煙酒和請人吃飯什麼的,花了近十萬冤枉錢。前一陣,我兒子突然被退回家,伍林還主動找我解釋,說上級要檢查增編增員的事,這事可能要影響您的政績和廉政形象,等你調走後,一定再讓我兒子重新上班。伍林還替我編謊話,說如果成書記要問起那天酒桌上我說過的表示感謝的話,就說是我老爹病了……」
成志超擺擺手,打斷他:「這些事我都知道,你接著往下說。」
樊世猛說:「我哪知這裡還有那麼多的彎彎繞,一時肚裡有火,就到處罵三七,還說了許多錯怪您的話,一家人也又氣又恨,只以為是成書記收了錢不辦事。伍林又去堵我的嘴,還捎去陳家舟的話,說我再亂說亂罵,這事就算徹底拉倒,就是成書記以後走了,他們也不管了。直到現在,我才醒過夢來,這事都是陳家舟和伍林一幫人在背後搗鬼,卻打著您的旗號,大貪昧心錢。當然,這事我也有教訓,違背組織紀律和人事管理原則,搞行賄腐敗那一套,白花了那麼一大筆錢也是活該。」
成志超問:「縣裡其他人的情況,是不是都跟你相同?」
樊世猛說:「我問了一些花錢給子女親友買鐵飯碗的人,大同小異,想辦成這種事最低是這個價。現在這些人都是又氣又恨,多苦多澀的果子也只好被窩放屁,獨吞了。」
成志超看了那些錢和匕首一眼:「這些東西是怎麼回事?」
樊世猛答:「依我猜想,是那些王八蛋想堵我的嘴,軟硬兼施。這幾天我吃不好睡不好,滿腦子轉的都是這個事。我也是受過黨組織培養教育了幾十年的人,不能一錯再錯了。我想,趕快把這些情況向組織上說清楚,也許對破案有好處。」
成志超又問:「給你送東西的人是誰?」
樊世猛答:「我不認識,放下東西就匆匆走了,都沒容我把東西打開看一看。來去都是坐的出租車。我猜,肯定是那幫人臨時找的。」
成志超起身,拉開門,喊張景光過來,讓樊世猛帶上東西,由張景光陪去專案組,把相關的情況再跟專案組的同志詳細說明。
樊世猛忙站起身:「我這就去,我連檢舉材料都寫好了。這些人不懲治,國法難容民心不平啊。」走到門口時,又站下,怯怯地問,「成書記,專案組不會扣下我吧?家裡人見我沒回去,不定想些啥呢。」
成志超沒正面回答他,只是冷冷地說:「你當了這麼些年的幹部,連黨的政策都不懂啊?」
樊世猛又點頭:「懂,我懂。組織上愛護幹部,區別對待。在反對腐敗這事上,我一定爭取立功。」
兩人去了,小張很快返回來,在屋子裡轉圈子,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
成志超問:「你是不是有什麼事?」
小張躊躇了一下,說:「有件事,我覺得很……對不住成書記對我的信任。您來縣裡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我其實都在扮演著一種很不光彩的角色。我有私心,就聽從了有些人的話,您這邊一有什麼事,說過什麼話,我就給他們傳過去,實際上成了某些人安排在縣委書記身邊的特務。我現在拿不準主意,是不是也應該主動去向專案組說說清楚?」
成志超盯住小張,問:「除了這些,你還有什麼違紀違法的事嗎?或者被人脅迫,參與了進去?」
小張搖頭:「沒有,那絕對沒有。要說有什麼不檢點的地方,也就是接受過一些別人送的煙酒糖茶什麼的,還參加過一些吃吃喝喝。只是有人許願,說日後讓我擔當什麼什麼職務。我賣身投靠,糊塗也就糊塗在這裡。」
「確實沒有?」成志超又追了一句。
「沒有,確實沒有。」
成志超站起身,輕輕拍了拍張景光的肩頭,語重心長地說:「聽命於某個人或某個團伙,監督主要領導,打小報告,這種非組織的活動,性質其實是很嚴重的。但你既然主動跟我說了,說明你對這種事已有了清醒認識,那就到此為止吧,不要再對任何人說。要記住,到啥時候都要站穩立場,不能無原則地跟人。吸取教訓吧,很深刻呀!」
小張感動,說不出什麼,只知使勁地點頭。他知道,成書記不計前嫌,寬宏大度,這是在保護他。如果他跟專案組把那些事說了,日後難免要跟陳家舟他們吃掛落受牽連,起碼不能再在縣委縣政府這樣的領導機關工作了,一步走錯,怕是一生都難得組織信任了。
成志超也為自己的這種大度心裡生出一些感動。他眼下要做的,不僅要將那些窮凶極惡之人繩之以法,還要盡最大努力挽救和教育一切可以挽救爭取的幹部。一個縣,總要長遠發展,總不能把那些曾經順風扯旗,但本質上並不壞的幹部統統打倒,日後的工作還需要他們去擔綱挑梁。連三國時的曹操都知在大破袁紹之後,將繳獲到自己軍中將士謀臣以前寫給袁紹的書信全部付之一炬。古時的政治家尚能如此,今日的領導者怎就不能從中學些智慧和經驗?氣度與膽識,那是最大限度地爭取民心的重要條件和保證,政治鬥爭和日常生活的道理一樣,很多時候是不能僅僅以是與非、對與錯去衡量與判斷的,實事求是,區別對待,是對一位稱職的領導者的基本要求。
逮捕陳家舟、伍林和高貫成,是在一個風清日麗、晴空萬里的夏日。陳家舟帶著幾位副縣長在開會,幾位警察突然衝進縣政府會議室,便將陳家舟和伍林銬住了。陳家舟驚怔之後大叫,你們幹什麼?反了你們了!但人們隨即看到,成志超、魏樹斌還有兩名檢察官簇擁著市委書記大步走進來。市委書記對那些驚愕的副縣長們說,我現在宣佈市委的一項決定,陳家舟因觸犯法律,已被撤消吉崗縣縣委副書記和縣長職務,並移交司法機關處理。在新縣長到任之前,暫由成志超同志代為主持縣政府的工作。成志超隨即宣佈,今天的會議暫告結束,哪天再開,另行通知。
檢察官將兩紙逮捕令送到了陳家舟和伍林面前,讓他們簽字。陳家舟甩掉了送到他手上的筆,對著成志超和魏樹斌喊:
「你們!你們憑什麼?我沒犯法,我要去告你們!」
市委書記說:「多行不義必自斃。陳家舟,國法無情,你走到今天這一步,還是想想應該怎樣面對法律的審判吧。」
陳家舟繼續歇斯底里地叫:「我沒犯法,我沒有!」
魏樹斌淡淡一笑,說:「陳老闆,你就別拉屎攥拳頭,假裝凶了。我現在只告訴你一句話,鄒森還活著,能吃能喝,活蹦亂跳,神智清醒,健康得很,他早已在我們手裡了,並已爭取寬大處理。」
陳家舟一下就呆了,傻了,再說不出一句話。那伍林更是個軟蛋,要不是被身後的兩個警察架著,就癱在地上了。
陳家舟和伍林被押出縣政府大樓時,樓門前挺立著眾多威風凜凜的警察,還有許多圍觀的群眾。被推上警車前,陳家舟似乎鎮靜了許多,還很流氓氣地聳聳肩,故作輕鬆地對成志超咧嘴一笑,說:
「你很得意,是吧?」
成志超說:「對,蒼天有眼,法律公正,面對朗朗乾坤,我的確很高興。」
陳家舟說:「我敗了,可你這個風流書記也未必就勝。以我估計,用不了多長時間,你就得從吉崗縣城滾蛋了。」
成志超說:「這不應該是你和我之間的個人勝負。當離開吉崗縣城的時候,只要沒覺愧對吉崗縣人民,我已心滿意足,別無所求!」
47
一隻在高空中盤旋已久的鷹,突然緊縮翅膀,直向地面的獵物俯衝而去。
昔日那些巴結追隨陳家舟、伍林的人,一見大樹已倒,立刻形成猢猻四下潰散之勢,有些昔日敢怒不敢言或被權勢脅迫的,則爭取反戈立功,紛紛主動找到專案組揭發交代問題。案情很快大白於天下。除了偽造人事檔案,以陳家舟、伍林、高貫成為首的數十人集團還涉嫌貪污公款、收受賄賂、買官賣官,雇凶行惡等多種罪惡,涉案金額高達數千萬元。這在一個還不富庶的北方小城,不啻於一個天文數字了。一個貪贓枉法的土圍子頃刻間土崩瓦解。
成志超抽時間又去了一趟耿家屯。小汽車停在前崗的那片土地前,數十座大棚已築建完成,整齊排列,很有了一些規模。眼下時節,大棚裡生長著綠油油的菜苗和莊稼,可以想見,一到深秋,這些大棚一覆蓋上塑膜,便將是另一種更壯觀的景象了。
耿老德急匆匆從村裡跑來。成志超拉住耿老德的手,眼睛在他身後找。耿老德知道他在找誰,便猶猶豫豫地說:
「金石……金石帶玲子去了他當兵的地方,學學大棚裡的技術,再選買一些菜籽。秋後的事情,得先預備下了。」
成志超問:「金石還好吧?」
耿老德前後看了看,放低聲音說:「前一陣,縣裡鬧哄哄的,鄉里也不消停,就有人說,耿家屯的黨支部改選是長官意志,違反組織程序和民主原則,鄉里就又來人搞了一次選舉,還讓我回來當了村支書。可這一陣,聽說陳家舟倒台了,你還在主事,就有人又張羅重新啟用郭金石,弄得我也七上八下的,不知怎樣才好。」
成志超暗吃一驚,心裡沉重,不知該說什麼好。
耿老德說:「那些日子,金石心裡憋屈,想不通,想去縣裡找你訴訴委屈,還想再出去賣工夫,連行李卷都打好了,被我攔住了,我沒讓他去縣裡找你,也沒讓他再去闖江湖。我對他說,啥官不官的,別把那東西太當回事。官場上的事,咱莊稼人整不明白,也犯不上為那些爛糟事費心思。人啊,三起三落才是一輩子。我這是代表耿家屯千多口人留你了,你先給我耿老德當當村支書助理中不?屯裡的事,你拿主意我支派,你大叔還不是那種死佔著茅坑不拉屎的糊塗人,年輕人早晚要接班,咱來實的,別在乎那虛的。村裡不少人也是勸,金石就留下了。成書記,村裡的事,你放心吧。等耿家屯大棚裡的菜摘下來,不管你去了哪兒,我也叫金石和玲子送去,讓你嘗嘗這頭一口鮮。」
成志超心裡感動,知道那三起三落的話,是說給金石的,也是說給自己的,便再一次緊拉住耿老德的手,動情地說:「謝謝你了,老德大叔。」
耿老德深歎一口氣,說:「縣城裡的事,我們鄉下也聽說一些,我知道成書記……不容易,不容易啊!也幫不上什麼忙,我就說一句倚老賣老的話,心放寬些,往遠了看,人這一輩子,誰都難免遇到幾個坡坎,也算好事,磕打人,也鍛煉人。我就信一個理,天道終歸還是公平的!」
兩個月後,成志超被調回省城,新的職務是省文化廳廳長助理。這是個頗耐人尋味的職務,進,可為副廳長;退,則仍是一名普通的縣處級幹部,雖是平級調動,那實際權力又哪比得同一級別的縣委書記,其中既含了以觀後效的貶黜之意,又為日後的可能陞遷做了鋪墊。魯巖恆在這個人事安排上,仍是頗動了一番苦心的。
成志超接到工作調動通知時,新任縣委書記和縣長也同時到任了,都是市裡派下來的,市委書記親自來宣佈任免決定,並主持了工作交接儀式。會後,縣裡的許多部門要送行,成志超都一一委婉地謝絕了,只說自己有些工作上的事情還要留在縣裡一段時間,待臨走前再告別不遲。那一夜,他悄悄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坐在辦公桌前好發了一陣呆,猶豫了又猶豫,還是把電話打到了董鐘音家裡去。兩人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面,也沒再通電話了,董鐘音聽了他的聲音,很是吃了一驚,問:
「你在哪裡?」
成志超說:「在我的辦公室。可能,這是我用這個電話,最後一次跟你通話。我明天就要回省裡去了,就此跟你告別。」
董鐘音靜了一陣,說:「你調回省裡的事,縣裡很多人都知道了,議論很多,說什麼的都有,但有一個意思,人們的認識還基本是一致的,說成志超雖有毛病,但真心想為老百姓幹事,還為吉崗縣除了一個大害。即使將功補過,這樣安排,也不公平。」
成志超淡淡地笑了:「我有錯誤,並造成了一定的負面影響,再留吉崗工作,確實不太合適了。我今後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但有一句話,我只能跟你一個人說,若只從一個男人的角度看,我並不為我的這個錯誤後悔。我把早有的打算再一次說給你,如果有可能,你也調離這裡吧,也許對你今後的工作和生活都有好處。這方面,我還有些關係,你要是同意我的這個意見,這事由我盡快幫你辦,好嗎?」
「不,我不走。」董鐘音立刻很堅決地回絕了,但聲音很快柔下來,「志超,你放心,在這裡,我時常還生出一些驕傲,因為你……」
成志超輕聲說:「謝謝……」
董鐘音聲音哽咽了:「你……什麼時候走?我送你。」
成志超說:「不用,我心知了。」
第二天清晨,天還昏昏濛濛的時候,成志超手提兩個旅行袋,輕輕打開房門。站在安靜的走廊裡,他深情地望了又望,心底湧動起一股酸酸熱熱的東西。將近三年,我是凱旋而歸,還是落荒敗退?歷史功過,誰可公正評說?好在人心是秤,那秤砣就是老百姓。再見了!
成志超將鑰匙懸掛在房門上,轉身準備離去的時候,張景光急匆匆從另一房間跑出來,接過了他的東西:「成書記,給我。」
成志超吃了一驚:「你這麼早就來了?」
張景光說:「估計您今早會走,我昨晚沒回去。」
成志超說:「我不想驚動任何人。」
張景光說:「我知道您的心思,所以也沒跟任何人說。」
張景光說著,又閃身跑回屋裡,提出一個紙袋,成志超問是什麼,張景光說:
「昨天入夜的時候,鋼管廠的吳冬莉來看您。我知您還要忙著做行前的準備,就擅自做主,讓她回去了。她走時,留下了這個東西,並一再說,是她父親讓她送來的,請成書記留作紀念,一定別嫌棄。我看他們父女是真心實意,便替您留下了。」
成志超問:「是什麼?」
張景光便從紙提袋裡拿出一隻錦盒,打開,原來是一隻岫巖老玉雕刻的鷹,黛綠中透著蒼黃,振翅欲飛,個頭雖不大,卻桀驁雄勁,令人神迷。成志超歎道:「老先生借物勉人,愧不敢當啊!」又問,「沒問問吳老師身體康復得怎麼樣了?」
張景光答:「吳冬莉說,恢復得挺好,說過些日子就要回學校給學生上課呢。」
成志超將錦盒抱在懷裡,對張景光說:「你改日替我去看看吳老師,就說我深表感謝,這只鷹我一定永久珍藏。也請吳老師有機會去省城時,千萬給我打聲招呼。你把我家裡電話告訴他。」
成志超是乘長途大客車返回省城的,張景光要叫小車來,被成志超堅決制止了;張景光又堅持一路相送,成志超便不再勉強。那大客車裡,擁擠著農民,也擁擠著商販,煙氣繚繞,粗聲亮嗓,沒人認識他。只是,當大客車迎著夏日的朝陽開出縣城時,前方公路兩側整整齊齊排列了數百名公安幹警,一位警察站在路心,做出了讓車緩行的手勢,然後便聽站在隊列前的魏樹斌高喊一聲,「敬禮——」警察們便齊刷刷抬起右臂,併攏的指尖橫在了帽簷前。
這個魏樹斌呀,什麼也瞞不住他。成志超站起身,向車外揮手,心窩窩裡酸酸熱熱,如浪翻湧。
大客車裡立時靜下來。好一陣,一位農村大嫂才湊到跟前來,問,你真是縣裡的成書記呀?成志超點頭,說以前是,現在不是了。大嫂說,老百姓都念你好呢,咋說走就走了呢?成志超笑了笑,不知如何作答是好。鄰座的一位老者遞過一根自卷的老旱煙,說這個能抽一口不?成志超便接過去,大口地吸起來。那煙很沖很辣,但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48
成志超回到省城的家中,有心去魯伯家報個到,但想了想,還是沒去。可有一天,朱阿姨打來電話,說我包了餃子,你魯伯讓你來家吃。成志超放下電話,哭了,哭了好久好久。
可那一天,宋波沒去,也沒讓兒子跟他去。宋波說她要當班,又說孩子要準備期末考試。
宋波已將他的被褥衣物都堆到兒子房間裡去了,自己和兒子住一室,連飯也不肯跟他同桌吃。兒子看他的眼神也總是怪怪的,怨怨怯怯,不知宋波都跟他說了些什麼。一連多日,成志超看家裡這片天久陰不晴,又耐不得那種尷尬,便又將行李搬到辦公室去,隔三五日回家看看孩子。也許,只有日後當了副廳長,夫妻倆才有破鏡重圓的希望?鬼知道呢。
有時,已升任縣委副書記的魏樹斌到省城開會或辦事,便一定擠時間來看看他。兩人坐在文化廳對面的一家小酒店裡,一杯接一杯地對飲,直至大醉。
魏樹斌說:「你走後,縣裡人麻將桌上都有了新的俏皮話啦。」
成志超問:「怎個俏皮話?」
魏樹斌說:「『成志超拍桌子,上聽啦!』」
成志超不解:「這是怎個意思?」
魏樹斌說:「上聽都不懂?你不會打麻將吧?牌齊了,只差誰點炮或自摸,就和,那當口就叫上聽。」
成志超仍不解:「這是好話還是歹話?」
魏樹斌笑說:「上山下水問漁樵,欲知世事聽民謠。想知好話歹話,那我就再說幾句縣裡新傳的順口溜,還是說你的。『成志超,有毛病,毛病就在骨不硬。突然一天上了聽,眼睛一瞪不要命。該出手啊就出手,吉崗縣裡變乾淨!』」
成志超沉吟說:「如果靠地方長官的上聽不上聽,來決定一方天地乾淨不乾淨,這並不是長治久安的根本良策吧?」
魏樹斌笑說:「你說的是遠理,治國平天下,根本之策要靠法律靠制度,我完全同意。但在眼下,能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總比那種『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強吧?」
兩人便相對哈哈大笑,齊齊舉起杯,碰出一個脆脆的響: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