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文 / 孫春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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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崗縣在東甸鄉召開蔬菜大棚現場會,會後,在鄉政府的食堂會餐。
當鄉鎮長們紅頭漲臉地走出食堂,分頭鑽進各自的汽車時,縣長陳家舟也坐進了自己的奧迪。別看院子裡的汽車都轟轟地發動了起來,笛笛哇哇地叫成一片蛤蟆塘,卻沒人敢率先將車開出鄉政府大院的門。東甸鄉是縣委書記成志超親自抓蔬菜大棚的試驗點兒,人們眼見著成書記走出食堂,被秘書張景光扶進了鄉政府的辦公樓,今兒肯定是留住在這裡不回去了,那就把眼睛都盯在陳家舟的奧迪上。縣長的2號車不動,誰先動輪子就是僭越,就是不懂大小,這點官場規矩人們都懂。就是坐車的喝多了一時犯迷糊,開車的司機們也都懂。
坐進車裡的陳家舟冷著臉對司機說:「去把樊世猛給我叫過來。」
司機開門出去。很快,南水鄉鄉長樊世猛搖搖晃晃地鑽進車裡來,問:
「縣長,找我有事?」
陳家舟不答,又對司機說:「讓大家先走吧。」
司機便再開車門,站在那裡,朝著眼巴巴望著這裡的人們揮揮手。那些車便陸續魚貫著,衝出鄉政府的院子,四散離去了。
大院裡很快安靜下來,只剩了兩輛車,另一輛桑塔納是樊世猛的。樊世猛看看眼睛一直微閉著仰靠在座位上的的陳家舟,輕聲問:
「縣長,找我有事?」
陳家舟的眼睛仍閉著,讓人看不出表情:「讓你的車回去。」
樊世猛便急急地離車而去。桑塔納開走了,樊世猛又坐回來。
陳家舟這才吩咐司機:「回去。」
黑色的奧迪轎車這才奔上了回縣城的道路。車上的領導剛剛喝完酒,鄉路又不那麼平坦,司機小心著,車開得不快。
陳家舟一直閉著眼,腦袋仰在枕靠上。樊世猛不敢再多話,心裡在想縣長帶他一路回縣城會是什麼事。
東甸鄉離縣城二十多公里,不算遠。汽車開上一坡高崗時,陳家舟總算金口再開,吩咐道:
「停車。」
汽車靠在路邊停下了。坡崗上有一片松林,是人工栽種的,已成了一些規模,樹幹足有碗口粗了。天陰上來,清冷的寒風在松林裡掠過一片呼嘯。路旁的枯草在冷風裡抖動。遠方縣城的輪廓已依稀可見。在這種地方停車,只能是縣長要下車方便。陳家舟推開了車門,站出去,眼望遠方,卻沒解帶寬衣。樊世猛在酒桌上啤酒白酒都喝了不少,此時正覺小腹發脹,便也急急打開車門,跨出去,有些條件反射地等不及,便半是玩笑半自嘲地說:
「縣長,那我就不知高低,先尿啦。」
陳家舟似沒聽到一般,兩眼仍望著遠方,臉上是難辨喜怒的淡漠。
樊世猛有些尷尬地笑了,忙著跑到路邊,解開褲帶,將一線熱騰騰的液體沖射出去。液體儲存得挺充足,開閘而去,一瀉如注,落地前卻被坡崗上迎面而來的勁風吹得散落如珠,甚至回濺到褲角鞋面上。想轉身,卻不雅,也不恭,小小鄉官還敢面對縣太爺耍這套啊?
忽聽身後車門砰地重重一響,奧迪車已向前衝出去了。樊世猛一急,如注的液體便似帶球前衝的球員突遇鏟球阻擊,收不住,停不得,連滾帶爬地淋落了一褲子。樊世猛提著褲子,喊了聲「等等我」,那奧迪卻哪裡管他,早箭一般地遠去了。
車裡的司機心有不忍,從後視鏡裡看樊世猛狼狽不堪的樣子,輕聲替他求告:「縣長,還是……」
陳家舟冷冷地說:「開你的車,少廢話!他媽的我讓他得瑟(東北話,臭美),那他就在這兒給我得瑟吧!」
「得瑟」到這一步的樊世猛雖沒聽到縣長在汽車裡的責罵,腦門卻刷地冒出一層冷汗,發發呆,這才大夢初醒。這是陳老闆發火了,在批評懲治我呢。細想想,便想起午間敬酒那一幕。莫不是我手提豬頭走錯了廟門?那我樊世猛可就真是天下頭號二百五大傻逼,奔了喪禮去祝壽,犯了大忌啦!
想到這一層,樊世猛傻眼了,站在漫荒野地裡的坡崗上好發了一陣呆。想到對自己的切齒痛恨處,還狠狠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子。坡崗上的風越發強勁清冷,迎面撲來,直將肚裡的那股酒氣吹刮得翻湧上來,樊世猛蹲下身子哇哇嘔吐,直吐得眼冒金星淚水橫流。站起身,用巴掌在嘴巴上抹了抹,邁步往縣城的方向走,又覺兩腿酸酸軟軟的像麵條,身子在勁風中跌跌撞撞地抖晃。想了想,掏出手機,按了號碼,想叫自己的小車來接,把手機貼到耳邊,已聽到司機的聲音了,可他腦子一激靈,沒敢應話,忙又關上了。司機知道自己坐上了陳縣長的車,再叫他跑到這地方來接,那賊奸溜猾的兔崽子不會看不出一鄉之長被扔在這漫荒野地裡,肯定是受了縣太爺的懲治,如果傳出去,那以後自己就在同僚和下屬面前落下笑柄丟了威風,怕是日後連發號施令都要被人打折扣,更別說要被同僚們在酒桌上戲謔耍笑了。這般一想,便只好邁開兩腿一步步往家裡走。可腿上軟,心不甘,又不時站下來回頭往後看,若是有過路的出租車或什麼車輛捎上一程呢……
這般往前走了不遠,腰裡的手機拱起來,那是來電振動。是自己的司機打來的。
司機問:「樊鄉,是不是叫我去接你?」
司機一定是聽了手機響,卻又斷了,依來電顯示的號碼再打回來。樊世猛猶豫了一下,大著舌頭說:
「不用不用。縣長還要跟我說些事,他說完事……派車送我回去。剛才是我按錯號碼了。」
樊世猛關了手機,又狠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媽的,這叫什麼事!都是自找的,喝涼水塞牙,活該呀!
縣長陳家舟回到辦公室,先給縣委辦秘書張景光打了電話,問成書記現在在幹什麼,張景光答說在睡覺,睡得挺香。陳家舟又問成書記睡前問什麼沒有,張景光說沒有,從酒桌上撤下來回屋就睡了,可能真是喝多了。陳家舟囑咐,成書記醒來後,可能要問酒桌上誰說了什麼話,你把嘴巴給我閉嚴點兒,少胡說八道,明白嗎?張景光便說,請縣長放心,我記著呢,有情況我馬上向您報告。
樊世猛的電話是在天傍黑時打到陳家舟家裡的,樊世猛開口就先把自己臭罵了一頓,罵自己是四六不懂的王八蛋,罵自己是個見酒就蒙的渾球子,又說:
「縣長,我已經回到家裡了,你放心吧,我知道你心裡一定還惦記著我。你批評的對,教訓得好,我以後一定夾著尾巴做人,再不敢冒冒失失不分場合胡說八道了。要是再有這麼一回,莫說縣長把我扔到半道上叫我深刻反省,就是……餵了狼,叫野狗啃,我也沒半句怨言。」
下屬已把服軟兒的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還能讓他怎麼樣?陳家舟長歎了一口氣,說:
「你吃點東西,睡一覺,醒醒酒,好好想一想,能明白個裡表就算我沒白為你操上這回心。家裡的那個事,你就當根本沒有,再用不著又慶賀又感謝什麼的,成書記和我也用不著你感恩載德海誓山盟,你心裡有數就行了。你也囑咐家裡人和你那個寶貝兒子,都穩穩當當地給我夾起尾巴做人做事,少再得瑟。」
樊世猛忙說:「請縣長放心,我、我到啥時都是陳縣長的馬前卒,你往哪兒指,我就往哪兒沖,你說讓我用嘴往前拱,我肯定不會用爪子扒。別人不管他媽的是誰,都不、不好使,在吉崗縣,我只聽縣、縣長的。」
樊世猛的酒勁還沒徹底過去。陳家舟歎口氣,便把電話放下了。
在吉崗縣,陳家舟有著山大王般的威嚴,不管誰在主席台上做指示,坐在台下的人都要看看他的臉色,從臉上一時看不出態度,事後也要討討示下。陳家舟教訓人的方式也獨特,他很少批評誰應該怎樣,又不該怎樣,他心裡一時對誰生出不滿,就想法讓那人反省。比如他名義上是找誰談話,卻把那人扔在屋子裡,自己找個借口閃出去,半天一晌不回來,讓被找談話的人忍饑挨餓地自己想;有一回,他對一個鄉的夏鋤不滿意,就讓鄉黨委書記一人抓把鋤頭去耪地,卻不許任何人去幫助,直到月亮升起來老高,那塊地耪完;還有一回,一個鄉里辦的小煤窯發生井下塌方砸死了人,鄉里的善後工作不合他的意,他讓鄉長獨自坐礦車下到井底看情況,卻命令把礦車停在礦道間,讓那位鄉長在黑洞洞大鐵籠子裡懸憋了大半天,呼天不應,叫地不靈。陳家舟的話是,響鼓不用重錘,你們若是能自己把事情想明白,比我說一千道一萬都管用,而且也能長記性,一輩子也忘不掉。
入夜時分,張景光把電話打來了。張景光說成書記醒了,正在房間裡吃麵條。成書記果然還記著午間酒桌上的一句話,他打聽樊世猛家裡最近可有什麼好事。
陳家舟問:「那你怎麼答?」
張景光說:「我按您的吩咐,只說不知道。」
陳家舟說:「如果成書記不問,你再不要提這件事。等哪天你隨成書記回縣裡,找時間到我這裡來一趟。」
2
節令過了霜降,北方大地已是一片清冷蕭條。鄉下人收拾乾淨了地裡的莊稼,便基本是貓冬的日子了。青壯年扛起行李卷,又去城裡打工,要等傍年根才回來,莊戶人不再缺吃的,但玉米高粱賣不出價錢,一年的花銷還是要去城裡掙回來。留在家裡的女人們還要忙上一些日子,她們要給家裡的爺們兒孩子收拾過冬的衣褲。那些無處可去又無事可幹的老頭老太太們,便坐到向陽的牆根去,吹牛胡侃,曬太陽迷糊。北方農村多已溫飽,卻仍不富裕。不富裕的鄉下人也很知足,千金難買半年閒啊。
但縣、鄉、村的幹部們卻不能知足,也不敢知足。窮縣要富,窮鄉也要富,靠大地裡的高粱苞米富不起來,就得另想門路。吉崗縣的種植大棚蔬菜現場經驗交流會就是在這時節在東甸鄉召開的。
二十幾個鄉鎮長都來了,來的還有鄉鎮的農業助理,加上縣委縣政府和主管局的領導,足有百十號人,大大小小的車輛擠滿了東甸鄉政府的大院子。會議由縣長陳家舟主持,先讓東甸鄉黨委書記介紹了這兩年發展大棚種植蔬菜的經驗及今冬明春的發展計劃,又找來兩位家裡扣了蔬菜大棚的農民,讓他們講了由窮變富的體會,然後便帶領參加會議的幹部們坐上汽車,到附近各村屯大地裡走一走,看一看。東甸鄉的大棚已頗有一些規模,白亮亮的大棚連成片,在初冬赤裸的大地上像汪起一片又一片水泊。東甸鄉的村屯牆根下很少再見曬眵迷糊的老人,爺們兒孩子們身上穿的也多是買現成的過冬衣褲,家裡的女人們便都鑽進大棚裡打農藥摘果實。青壯年男人進城打工的也少了,大棚裡的活計足夠他們忙的了,收入並不比進城賣苦力少許多,誰願意再拋家捨業,誰又不戀著老婆孩子熱炕頭呢。
其實,這樣的現場會在東甸鄉已開過兩次了,參加會議的鄉鎮長們眼熱,心裡卻並不是很服氣,只是嘴巴上不說出來。也不是完全不說,私下裡三七疙瘩話並沒少冒。要是有縣裡大當家的坐鎮撐腰,我那一畝三分地未必就沒東甸鄉的這般光景。即便大當家的不去坐鎮,只要前有車後有轍地也關照我五百萬,我要不把大棚鬧騰起來就趴在地下當王八。當然,這些話在開會時是不能說的,抓不著狐狸又惹上一身騷,讓領導向你翻白眼,何苦呢?
大大小小的車輛轉了一圈,再返回東甸鄉政府的大院子,會議就進行到了最後,也是最重要的議程,縣委書記成志超做總結講話。成志超卻也坦率,說我知道有些同志心裡不服,說手裡沒有金鋼鑽,攬不來瓷器活,手裡沒錢難成大事。這我完全理解。我現在就向諸位宣佈一項縣委縣政府的決定。兩年前投入東甸鄉的五百萬農業貸款今年底已經到期,縣裡已爭取到省裡有關部門的支持,這五百萬再續貸我們吉崗縣兩年,但東甸鄉的這五百萬必須在年底前還到縣裡。縣裡對這筆錢的安排已開過專題會議研究,仍全部投入大棚建設,但分為十筆,每筆五十萬,分別投入十個鄉鎮。各鄉鎮的大棚種植可能一時還難達到東甸鄉的規模和水平,但各鄉鎮可以倣傚東甸鄉的辦法,先集中財力投入一兩個村屯,先把雪球做起來,慢慢滾,只要激發起廣大村民們的積極性,就不愁沒有哪個鄉鎮會趕上東甸鄉,甚至超過東甸鄉。但有一句話我還是要說,不換面貌就換人,為了盡快改變貧困面貌,就要有必要的組織保證……
會場頓時就熱烈了,鄉鎮黨委書記和鄉鎮長們都站起來,怕看不見,有人還把胳膊高高地舉起來:
「我報名啦!申請五十萬!」
「不能拉下我!」
「那就抓鬮好啦,機遇面前,人人平等!」
……
成志超說:「看到大家這樣積極踴躍我很高興,但不能抓鬮丟骰子,咱們是做工作,不是摔撲克打麻將啊。請諸位回去後抓緊把申請報告送到縣農經局,報告上要把你們的計劃、措施都寫清楚,還要寫清你們鄉鎮開展大棚種植的有利條件和目前還有哪些需要縣裡幫助解決的困難。你要是只報喜不報憂,那可就得自己的夢自己圓,縣裡可不能再錦上添花啦。至於怎樣雪中送炭,先給誰送炭,等各鄉鎮將報告打上來後,縣裡再開會研究決定。」
會只開半天。東甸鄉為了會後的這頓午飯,放倒一口豬,蒸豬血,餾排骨,干豆腐燉白肉,實實惠惠的北方殺豬菜。既到了富鄉,就要殺富濟貧,狠狠造他一頓,不為過。酒也是鄉里自釀的小燒,沖是沖點,但保證沒假,喝著放心。鄉鎮長們因有著那五百萬的指望,喝得挺上情緒,熱火朝天山呼海叫的,兩巡酒一過,便滿面紅光紛紛來給縣領導敬酒。這種時候就是最較縣太爺們勁兒的關口了,不喝就是不給面子,喝多喝少,總得有八加一(酒)進口落肚。在一個縣裡,鄉鎮長就是各路諸侯,就是封疆大吏,摸爬滾打一年干下來,確是不容易,喝了就是信任,喝了就是鼓勵,喝了就拉近了彼此的感情。尤其是上邊派下來的縣領導,過不了喝酒這一關,先就在彼此的感情上隔了一道膜,就好像那蔬菜大棚,裡面是夏,外頭是冬,溫差太大,何談令行禁止調兵遣將啊。
成志超在眾人紛紛給他敬酒的時候,聽到樊世猛那句感謝的話,雖已帶了幾分酒意,心裡還是狠狠地吃了一驚。但也只是吃了一驚,不容他多思再想,更不容他深追細問,先客讓後客,說出那句感謝話的樊世猛已被人不客氣地撥擠到一邊去了。
喝酒就怕車輪大戰般的熱情轟炸,這一喝就高了。成志超起身離席時,只覺腿發軟,身子也有些晃。身邊的縣長陳家舟挽住了他胳膊,這讓成志超不好意思,忙將陳家舟推開,笑說:
「你是老、老大哥,不敢當,不敢當。」
陳家舟便回頭找,瞪眼睛:「小張,張景光,發什麼呆呢?」
縣委辦的秘書張景光便急湊上前,攙住成志超。成志超沒推他,卻胳膊一掄,笑著向周圍的人們說:
「沒、沒事。喝急了,急了。你們這幫東、東西,為了從我手裡要那五十萬元錢,就、就不安好下水,想法灌、灌醉我,是不?我告訴你們,酒桌上的話不算數,統統不算數,我、我誰也沒答應,答應的也不、不算數。還是得開會定,先民主後集中,不能壞了規矩啊。」
鄉鎮長們哈哈地笑,笑得都很開心,似乎還有些得意,一張張臉都紅撲撲的,如桃花般綻放。不僅僅是因為酒足飯飽,更因為縣領導透露給他們的曙光般的希望。見縣領導離了席,他們便也紛紛從酒肉戰場上撤退。
在食堂門口,陳家舟問,成書記是回縣裡去,還是留下來?成志超強撐著精神說,我從外地請了兩位大棚專家,明天來做現場指導。我再留兩天。縣裡的事,還是你老兄多受累吧。陳家舟便轉身大聲叮囑小張,成書記這些天一直沒得休息,今天又沒少喝,你先安排成書記好好睡一覺,誰找都給我擋駕,不許打擾。
話是說給張景光,其實是讓那些鄉鎮長們聽。
成志超也想不起都跟誰告別了,還沒跟誰告別,被張景光扶回了自己的屋子,納頭便睡,頭一沾枕頭邊,鼾聲隨之而起。他雖說有些酒量,卻並不饞酒,那些年在省領導面前當秘書,該喝即喝,比如替領導乾杯時,只要領導示意,便挺身而出,絕不推諉;不該喝時便滴酒不沾,而且不論有多少酒落肚,言談舉止基本不失態不走板兒。這也是領導上賞識他的一個重要方面。到了縣裡後,喝酒應酬便成了工作的基本內容之一,而且是重要內容,上級來領導要陪喝,同級幹部們在一起開會或相聚,也要喝,尤其是下級幹部來敬酒時,彼此碰了杯,就更不能裝屁拿大。
東甸鄉是成志超的點兒,到縣裡工作後,他有相當多的時間吃住在東甸鄉,主要是抓大棚種植,其他工作,比如扶貧、計劃生育、普九義務教育等等,他也在這裡摸索經驗,指導全縣。省報還為此發表過文章,挺大一塊,並配了成志超在大棚裡和菜農在一起的照片,手裡拿著一棵茄子秧,比比劃劃的樣子,是按省報來的記者意思擺拍的,整的還挺像那麼回事。鄉里為成書記騰出一間辦公室,擺上辦公桌,安上電話,再架上一張床,便齊了,鄉政府有食堂,吃住辦公都方便。
這一覺,成志超直睡到上燈時分,醒來時只覺腦袋木脹,口裡發乾,身子軟軟的,連辦公桌上的茶杯都懶得起身去端。秘書小張一定早把釅釅的濃茶備在那裡了。
成志超躺在床上,眼望著房笆(天棚)發呆。想想午前的會,群情高漲,起到了變冬閒為冬忙的動員鼓勁作用,應該說開得不錯,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再想想午間的那頓酒宴,似有什麼事堵在心窩子裡,使勁想,不由又想起了樊世猛敬酒時說的那句讓他狠狠吃了一驚的話。
當時,樊世猛擠到跟前來,很真誠地說:「成書記,工作上的事,我今兒就不說啦。我代表我們全家敬您,謝您。您對我們一家的恩德山高海闊,我是大恩不敢言謝呀!這杯酒,我見底,干了,您少喝點兒,意思意思,點到為止,我就感恩不盡啦!」
樊世猛說著,果然就把一杯酒一仰脖都喝了進去。那杯子不小,足有三四兩,也肯定不會是以水充酒,面對縣領導,鄉鎮長們不敢。面對這種綠林好漢般的喝法,成志超當時直發愣。
樊世猛是帶著幾分酒意來敬酒的,說這番話的聲音未免挺大,雖然食堂裡哄嚷嚷亂糟糟的,可一桌人還是都聽到了。樊世猛抹抹嘴巴再想說什麼,坐在旁邊的縣長陳家舟站起身,把他往一邊撥拉,不客氣地訓斥道:
「不能喝就少灌點兒,有本事顯擺工作,灌大酒算什麼能耐!去,去,該坐哪兒還回哪兒坐著去!」
成志超當時心裡就劃了魂兒,我幫他做了什麼?什麼樣的恩德可稱山高海闊呢?雖說都喝高了點兒,言詞也不至於這般不著邊際吧?可當時食堂裡亂亂哄哄,又有人不斷上來敬酒,這個疑惑不過只在腦子裡閃了一閃,就丟到腦後去了。此時想起來,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樊世猛的話也仍似響在耳邊。怪了,還大恩不言謝,我可有啥大恩於他?當鄉長也不是經我手提拔起來的,早在我來吉崗之前,人家已是南水鄉的土地佬了,他的大恩究竟是指什麼?
陳家舟不似成志超,鄉鎮長們的敬酒他可不在乎,願喝就抿一口,不願喝頂多用杯子碰個響了事,沒人敢跟他叫板,更沒人敢挑他這個理兒。這裡除了他年齡比成志超大上十幾歲的原因,主要還是因為他是穩坐吉崗縣數十年的「坐地炮」。這些年,他從當年的大隊書記到後來的副鄉長、鄉長、鄉黨委書記,一路干到副縣長、縣長,僅在縣長任上,他就送走了三任縣委書記。眼下這茬鄉鎮長和縣裡各部、委、辦、局的頭頭們,陞遷調動幾乎都與他的親疏遠近好惡取捨有關。滿登登一食堂的人,除了成志超,可能都懼他幾分。就如一株年久的大樹,根子在這塊土地上扎得深,盤得遠,且枝繁葉茂,他才不在乎風吹草動呢。
成志超伸手按了一下床頭櫃上的電子錶,電子錶報時:現在時刻,十八時零九分,溫度,二十一度。
這就有了喚人的意思。房門應聲而開,秘書小張探頭進來,見成志超醒了,忙趨前將茶杯送到手上,笑瞇瞇地問:
「成書記這一覺睡得挺好吧?」
成志超暢快地飲了一口溫熱的釅茶水,笑說:「正應了樣板戲裡的那句唱,一覺睡到日西斜,再睡就連軸轉了。」
小張說:「這一陣您白天忙夜裡忙,難得補上這麼一覺。鄉里的幾個頭頭都為成書記的這一覺高興呢。」
成志超一怔:「喲,他們還沒走啊?」
小張說:「等成書記醒,不知還有什麼事,就聚在一塊打撲克呢。」
成志超擺手說:「有什麼事也明天再說。叫他們趕快回家。」
小張又問:「喝酒肚空,不知成書記想吃點什麼?食堂的大師傅也沒走,還等著呢。」
成志超說:「隨便對付一口吧,可別大油大膩的了,水泡飯,整碟醬菜瓜子就行。」
「大師傅把麵條都擀好切好了,來碗熱湯麵行不?」
「也行。你去叫他們下面吧,我洗把臉就過去。」
「您在屋等著吧,我去給您端過來。這種時候,食堂裡空敞敞的,冷,晌午的酒氣也沒散淨,您就別過去了。洗臉水我給您倒好了。」
小張說著,又往臉盆裡兌了些熱水,還用手指試了試水溫,轉身欲出門,成志超又叫住他:
「哎,南水鄉的那個樊世猛,哪年提的鄉長?」
小張答:「您來縣裡前兩年就提了,干到現在也有四五年了吧。」
「午間他給敬酒,說的話你聽到沒有?」
小張做作地怔怔神,搖頭:「沒注意呀。」
「什麼山高海闊,大恩不言謝的,他什麼意思嘛?」
小張笑了:「樊世猛這個人,成書記您還不太瞭解,平時做工作待人處事都還行,挺實在的,也肯吃苦認干,可只要二兩酒一下肚,嘴上就沒把門兒的了,舞舞叉叉胡說八道,他都敢說跟市委書記論過哥們兒。您那句話說的好,酒桌上的話還算數?他說過的話可能連他自己都忘了。」
成志超想了想,說:「你留留心,想辦法從側面瞭解瞭解,看樊世猛最近家裡是不是真有什麼好事。要注意點方法,不要弄得又是風又是雨的。」
小張點頭,連道了幾個「我明白」,就開門出去了。
按規定,縣委書記不配專職秘書,但成志超自從來到縣裡,縣委辦公室就派張景光一直跟著他,工作、生活上的事一併兼顧。成志超把手放進溫熱的水裡時,心裡不由感慨,到了縣裡當這七品官,果然就成了爺,有人侍候著了,要是在省裡,莫說相同級別的小處長,就是那些廳局長們,也難得到這份禮遇和愜意呀……
3
郭金石從部隊復員,回到耿家屯後半個月,就感到孤獨了,寂寞了,沒事可幹也沒話願說了。他從老爹手裡接過放羊的鞭子,說,我去放羊吧,就把家裡的十幾隻山羊轟到了後山坡上。山坡上有一垛飼草,是老爹郭順成霜降後一邊放羊一邊割的,垛在那裡備作大雪封山時的飼料。郭金石在草垛上偎出一個窩,躺在那裡曬太陽,望藍天,聽風聲呼呼地在山坡上掠過。真應了那句歌詞,「不管是東南風還是西北風,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有饞嘴的羊兒偷偷地跑到草垛邊上來,企圖偷吃幾口不用四處尋覓就可到口的肥草,他抓起備在身邊的土圪瘩,彭地甩過去,挨了打的羊兒就委屈地咩咩叫著,跑到遠處去,繼續啃吃荒山坡上的草皮了。
耿家屯就在山腳下,百十戶人家,錯錯落落地貼山而建,村前就是莊稼地,雖說不上一馬平川,但起起伏伏的也算不上貧瘠,種高粱有米飯吃,種苞米有餅子啃,種大豆搾油做豆腐,種啥得啥。一條鄉路飄帶似的甩向很遠的地方,騎上兩個鐘頭的車子,就能到了縣城。按說,耿家屯不該還是眼下這種灰土土的窮樣子。郭金石當兵時的那個坦克團也建在這樣的丘陵地帶,可附近的屯落就種果樹,院舍精養山絨羊,還扣了一片連一片的大棚,站在山上往下看,那蔬菜大棚白亮亮的就似一片永遠不會融化的瑞雪,又像一窪又一窪清亮亮的水塘。就有大大小小的各種車輛不時開到屯裡去,裝滿了茄子黃瓜西紅柿,再轟轟隆隆地開往遠方去。於是那裡的屯落就很賺錢,富得流油。去年秋上,屯子裡家家戶戶比賽似地買摩托,聽說一個屯子一傢伙就買了三四十輛。部隊再訓練時,屯裡的姑娘小伙子就騎著屁驢子瘋追坦克車,急得團長大呼大叫前攔後擋,又跑到村裡和村委會主任交涉,說怕坦克刮了碰了村裡人,那些淘氣包才不敢再把和坦克賽跑當遊戲。
可耿家溝的姑娘小伙子們哪有人家玩得瀟灑。躺在山坡上,可以看到屯裡牆根下,坐著許多曬太陽瞇糊的人,年輕人和老頭老太太們混在一起,或東家長西家短地扯閒篇,或在地上橫劃五道,豎劃五道,揀幾塊石子撅幾節秫桿節,玩那最原始的棋弈。更多的是躲在屋子裡,整日整日地「搬磚」築牆(打麻將)甩撲克,沒大有小,都動點輸贏,玩急了就掀桌子,甚至舞菜刀掄棒子,對罵一陣祖宗後竟仍坐回桌前一賭高低。郭金石回屯後第三天就拉過一回這樣的大架,肩膀頭還無端地白挨了一棒子,鬧得村委會主任耿老德去鎮唬了一陣,走時又吐唾沫又跺腳地罵,「媽的,咋整!臉都叫熊瞎子舔去了!窮玩,玩吧,看你們啥時候玩出個頭!」其實耿老德也玩,那天就是在牌桌上找到的他,而且一玩就是三星橫空,小雞子叫了頭遍。也是他的話,「這一大冬天,不玩幹啥去,撓牆根子啊?」
剛回屯裡的頭幾天,郭金石走東家,串西家,挨家去拜那些遠的近的沾親的和不沾親的三叔二伯嬸子大娘們,接下來,昔日下河摸魚上山掏鳥的夥伴們就拉他去喝酒,劣質老白干,一捧花生米,剝了菜心蘸黃醬,你一口我一口地搶著酒瓶子嘴對嘴地灌,直喝得紅頭漲臉五迷三道了,就又拉他上麻將桌。喝酒他不推辭,怕冷了肩頭齊的弟兄們的情意,可麻將他堅決不上場,只說部隊上不讓玩這個,手生,待見習見習再上場演練。一來二去的,夥伴們不再勉強他,那種熱熱鬧鬧的客氣也漸漸地淡去了。
他去過兩次村委會主任耿老德的家。耿老德叫耿德貴,是村支書,又兼著村委會主任,但鄉親們不叫他支書或主任,只叫村長,透著直來直去的實在。北方鄉間對年長的男性也避諱著直呼其名,而是取他名字中間的那個字,前面再加上個老字,彰顯著人們的尊敬,當然,某些莊重的場合除外。把村委會也仍叫大隊,那是二十多年前的老皇歷了,不知為啥老改不過來。郭金石想給耿老德提提建議,說咱屯咋不扣大棚?那玩意兒當年收益,見效快,賊來錢,何必人都閒著曬太陽瞇糊「築長城」?耿老德說,操,鄉里也組織我們去東甸鄉參觀過,我也知道大棚來錢,可投資也太大,嚇人一個倒仰,扣棚又是竹竿子又是薄膜的,外加找人壘大牆,哪個菜棚不得萬八千塊,錢呢?郭金石說,那東甸鄉咋鬧騰起來了?耿老德撇嘴說,東甸是縣裡成書記的點,成書記從省裡帶來五百萬,一傢伙都押寶似的投到那裡去了。別說五百萬,給我五萬,咱大大小小也整出點動靜。郭金石說,要是屯裡人往一起湊湊,先弄起一兩個大棚,有了示範,就不愁三個四個遍地開花了。耿老德說,先給誰湊?賠了呢?又說,地都分給各家各戶了,按地的薄厚,村東三根垅,村西五個畦,好比羊拉屎蛋蛋,散不拉的能扣棚?郭金石說,我們部隊旁邊的那個屯子,為扣棚,把地又收回來重分了,改條條為塊塊。耿老德說,電匣子裡都講了,土地包下去三十年不變,咱肩膀頭上長了幾個腦袋,還能大過政策去?一個政策大帽子一壓,郭金石干嘎巴嘴再說不出別的什麼來,回家把這些話和老爸老媽一學,郭老順就說,你別吃飽了撐的,鹹(閒)吃蘿蔔淡操心,屯裡的事你少摻和。老媽則說,過了年就二十四了,屯裡跟你般大般小的,孩子都會滿地跑叫爹了,得張羅給你說媳婦了。
郭金石不願和屯裡人再多談及的一個話題就是耿長林。耿長林是和郭金石同年入伍的,可新兵連一結束,郭金石去了坦克團,耿長林卻被派到師部給師首長當了勤雜兵。剛去坦克團的時候,郭金石還有幾分得意,當兵就得有個當兵的模樣,駕著幾十噸重的鋼鐵戰車,轟轟隆隆地往敵陣裡橫衝直撞,橫掃千軍如卷席,那將是何等的威風!低眉順眼地給當官的掃地送水當打雜可有個什麼出息?可過了兩年,耿長林考上了軍校,郭金石卻連准考證是啥樣都沒看到。按說,在鄉中學唸書時,郭金石是班長,耿長林連個課代表都沒混上,在部隊時也是郭金石先入的黨,抗洪救災時還立過一次三等功,咋說,似乎也該郭金石在部隊里長幹下去。他最怕屯裡人問,「長林不能再回屯裡來了吧?」「念完軍校能當多大官?」「你咋不也去試巴試巴?」咋試巴?那是誰想試巴就能試巴的事嗎?郭金石知道,耿長林是沾了師部機關的光,隨便哪個首長一句話,都比自己再在坦克團摸爬滾打幾年都頂事。可這話跟誰說去?傳到耿家人耳朵裡,反倒說咱姓郭的沒真本事又氣皮肚子呢……
想著這些心事,暖洋洋的冬日當頭曬著,就覺地皮顫起來,坦克車的履帶翻犁似地捲起如浪般的泥土。坦克在一個蔬菜大棚前停下來,棚簾掀處,鑽出高高挑挑的一個姑娘來。姑娘叫朱巧雲,手裡拿著兩根綠瑩瑩頂花帶刺的黃瓜,遞給他,說,吃吧,剛洗過的,脆著呢。時已入冬,朱巧雲卻只穿著一件白汗衫,胸前有兩座秀美的小峰高高地聳著。郭金石左右掃了一眼,低聲說,也不加件衣裳,風硬著呢。朱巧雲說,你咋也只穿一件單衣?郭金石說,坦克裡熱得像烤箱。朱巧雲說,大棚裡也熱著呢,像蒸籠,不信你進來瞧瞧。說著一隻軟軟的小手就來拉他,嚇得他忙又左右瞧……
郭金石突然覺得鼻子癢癢的,重重地打了個「啊欠」,人就醒來了。他有些懊惱,一個多美的夢!可他剛要罵句什麼,見耿曉玲正彎腰對著他格格地笑,手裡還拿著一支幹枯的狗尾巴草在他鼻前抖動。郭金石翻身坐起來,想想剛才的夢境,臉就熱熱地燙起來。他揉了揉眼睛,訕訕地問:
「你……咋跑這兒來了?」
耿曉玲反問:「我咋就不能到這兒來?這片山姓郭啊?」
郭金石被問住了,笑了笑,又問:「有事吧?」
耿曉玲說:「我爸有請,叫你這就去。」
耿曉玲的爸爸就是村長耿老德。
郭金石望了望山坡上的羊,猶豫了:「羊沒人管呢。」
「你去吧,我替你看一會兒。」
郭金石往山下走。剛走了幾步,耿曉玲又叫住了他:「哎,金石。」
郭金石回轉身,就見耿曉玲的臉上倏地飄過一朵紅雲。
「我想問你……」耿曉玲眼神躲閃開,吞吞吐吐地說,「念軍校的人……往家寫信,不受限制吧?」
郭金石明白了,心頭陡地升起一絲幸災樂禍的快意。耿曉玲和郭金石、耿長林都是同學,當初兩人當兵走時,耿曉玲當著許多人的面,一人送了一個挺精緻的筆記本,寫信時,也都捎帶著問上對方一句好。可後來耿長林考上軍校,耿曉玲寫給郭金石的信就少起來,再後來就完全沒有了。郭金石情知是怎麼回事,只好把一股酸酸的滋味吞嚥進肚子裡。
「我也沒去過軍校,哪知道。八成是功課緊吧。」
「那你……最近也沒收到長林的信?」
「沒有。」
「那你快去吧。我爸找你,八成是好事呢。」
耿老德找郭金石的意思挺明確,說幾個支委研究過了,村裡眼下的黨員就數他年輕,準備叫他當治保委員,半脫產,有事出出頭,沒事在家願幹啥幹啥,一年到頭給一千五百元的補助。說是徵求本人的意見,可那神情一目瞭然,被賞了一官半職的沒有不感恩戴德欣然領命的道理。可郭金石悶頭足想了有一袋煙的工夫,才說,讓我再想想,行不?耿老德不耐煩地說,這還尋思個啥?明天早晨給我回話,你不願幹就算了。
郭金石又回到了山坡上,躺在草窩窩裡想心事。耿家在屯子裡是大姓,耿家屯幾十年間,支書換了一茬又一茬,卻一直都姓耿,支委們也大多姓耿。可耿老德挺會搞「統戰」,安排進一個外姓人,就算一個代表面了。其實外姓人說了什麼在村裡也不會算數,只能去個跑腿學舌當聽差的角色。
第二天大清早,郭金石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推出自行車,對老爸說,我進城去戰友家裡呆兩天,你去替我跟村長說一聲,就說那活兒我不想幹。郭老順扯著嗓子喊,人家賞你件袍子披,你還端起來了,那你還想幹啥?郭金石也不答話,抬腿蹬上車子,衝出小院遠去了。
郭老順去了耿老德家,膽戰心驚地觀察著村長的臉色,說,那混賬小子,不識好歹的東西,你白掛記著他啦。耿老德叭地遠遠吐出一口痰,又將手裡的煙屁股往地下一丟,冷笑著說,操,穿了幾天黃棉襖,能耐就大了,看他咋蹦達去吧。
4
酒桌上的疑惑,就像秋日裡的霜花,太陽一出,就悄然逝去了,似乎沒留下任何痕跡。
入冬後的這一段時間,雖說農民地裡的活計少了許多,可縣裡的許多工作卻忙上來。農忙時不好與辛苦勞累的農民和鄉、村幹部搶時光,有些工作就要放在農閒時來做。農村基層組織的建設,到部隊走訪商量軍民共建,還有特困職工和受災地區特困村民的安撫……雜事一多,哪裡還顧及幾句酒話?張景光沒有回復樊世猛家裡到底有了啥樣的好事,成志超再和樊世猛見面時,樊世猛也閉口不再提那件事,好像真的就「大恩不言謝了」。說實在話,成志超也把那事忘了,不說忘得一乾二淨也差不多。有時偶爾想起來,他還暗笑自己多事。自己在酒桌上說過的大話胡話還少了?你都不作數,一個鄉幹部酒後的奉承又算得什麼呢?要是啥話都當起真來,怕自己就什麼工作也做不成了。
成志超的家在省城。工作不太忙時,他半月回一次家。忙時打點不開,一個多月不回也是常有的事。回家時,除了和媳婦、兒子親熱親熱,逛逛公園或去看一兩場在縣裡看不到的電影或戲劇,再一項重要內容便是到省委副書記魯巖恆家坐一坐。事先也不必問魯書記在不在家。魯書記在家便隨便聊聊,不在家裡則和魯書記的夫人朱阿姨扯扯家常。朱阿姨已退休在家,巴不得有年輕人來家和她熱鬧。如果妻子得閒,成志超便將妻子宋波和兒子小濤也帶去。那母子倆進了魯書記的家,更是如魚得水。宋波與朱阿姨有說不盡女人間的話,兩人鑽進廚房,一個剁餡,一個和面,等招呼大家入席時,便有了熱騰騰的餃子端上來。小濤的到來更是大受歡迎,進了門便和魯書記的孫子滾在一起,不是兩人坐到電視機前玩電子遊戲,便是抱了足球跑出去,不踢個大汗淋漓不回來。魯書記的兒子和兒媳都去美國進修了,留下孫子在家裡,平時管教得嚴,不是看著放心順眼的小夥伴,老兩口是絕對不許孫子出去跟人家瘋跑的。偌大的一個家,都由朱阿姨自己操持,她不喜歡保姆,魯書記也不喜歡陌生人走進這個家門。所以成志超一家的到來,便給這個家庭帶來歡樂,是那種親如家人的歡樂。
成志超到魯書記家來,手裡也常是不空的,可那不空的兩手卻從不避人。那塑料袋裡有時裝著兩把韭菜,有時裝著兩把紅靈靈的水蘿蔔,都是市場上尋常可見的東西,就是提來鮮肉,也只三兩斤。成志超有時還提來一罐頭瓶農家醬,帶來一些山野裡採來的蕨菜苦麻菜,人們知道魯書記老兩口都是北方農村走出來的,得意這一口,便也見怪不怪,反誇成志超是個有心人,魯書記沒白教導培養一回。殊不知,成志超為弄這些東西,也是好費了一番心思的。比如韭菜,他是找農戶按過去沒扣大棚時的笨法,種在農家炕頭上,一定要播老品種的種子,且不許施用一點農藥化肥,只那褥子大小的地方,頭兩刀割的產品他都包圓兒買下了,他帶給魯書記的就是那種不帶一丁一點現代污染的本色味道;再比如那水蘿蔔,他也包下農戶的一兩菜畦,百分之百要施農家肥;那農家醬更是選得精細。雖說農家醬的加工方法自古相傳,千家萬戶如出一轍,但每家醬缸裡飄散出來的醬香卻各有千秋,這裡有投鹽量的大小,下醬的時間以及醬塊發酵程度的不同等等多種因素。成志超在東甸鄉蹲點,在春末夏初的下醬時節,便專給鄉民政助理一項任務,去務色品嚐各家新出缸的大醬,哪家下得好,又經他品嚐選擇,便將那一缸醬一次性買斷。朱阿姨沒大醬難下飯,所以每每坐到飯桌前,都要對老伴念叨成志超兩句,「志超這孩子,你真沒白疼他,比我親生親養的都強。」
當縣委書記前,成志超是魯巖恆的秘書,而且兩個家庭的關係還不僅僅限於首長和秘書。十多年前,魯巖恆還是省委秘書長時,一次生病住院,便認識了大學將畢業來醫院實習的宋波。宋波年輕漂亮又活潑,父親在省裡一個廳裡當廳長。有一天,朱阿姨看到宋波,便悄聲對魯巖恆說,這姑娘不錯,你看把她給你們辦公廳裡的成志超介紹介紹怎麼樣?魯巖恆便將成志超叫到醫院,給兩個年輕人做了大媒。成志超和宋波婚前很甜蜜,婚後很幸福,魯巖恆老兩口也因此生出很多成就感。後來,魯巖恆升任省委副書記,便選了成志超當自己的秘書。成志超有大學裡的功底,愛讀書,愛思考,工作又勤謹,給魯書記提出過幾次很有見識的建議,魯書記對他很賞識。這一晃便是十來年,魯書記眼下已年過花甲了。
三年前,魯巖恆對成志超說:「你也快四十了,不能總跟著我;我呢,下次換屆,或人大,或政協,也總要找個地方賦閒。我看,你還是抓緊到基層去鍛煉鍛煉吧。縣裡是只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是最鍛煉幹部的地方,按我們黨內不成文的規定,更高級別幹部的提拔和使用,這個台階是不能不走的。與其晚走,不如早走,民間有話叫年齡是個寶,機不可失啊。」
成志超聽得出老書記沒說出口的更深層次考慮,三年後換屆,省裡換,各市地也換,有了在縣區工作的經驗,下一步的仕途就順暢了,好比田徑場上的三級跳,助跑後的第一步蹬踏有力,那第二步也就隨勢而起,不愁第三步不出成績。哪位要退下來的老領導對自己身邊工作的人員,尤其是賞識的年輕人,不做個長遠的考慮呢?於公,於私,都是大有好處的。
成志超說:「我聽老領導的安排。」
魯書記說:「你去北口市的吉崗吧。吉崗縣不富裕,但越是窮地方,越能鍛煉人,也越出幹部。我去吉崗調研時,已對那裡的發展有個大致的考慮,你去那裡後,別的工作都可稍放,但有一項工作必須全力以赴,務必搞好,而且要盡快見規模,出效益。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工作吧?」
成志超問:「是蔬菜大棚吧?」
魯書記點頭:「不錯,我找主管農業的副省長,讓他從農業發展基金裡給你帶過去五百萬。你選一個交通比較便利,土地條件相對好一些的鄉鎮,把五百萬都投進去,千萬不可挪為他用。五百萬是個什麼概念呢?以扣建一個大棚一萬元計算,那就是五百個,你若是貸一半,再發動村民自籌一半,那就是一千個。一千個大棚,也算有些規模了,只要見了效益,一兩年後又何愁村民們不砸鍋賣鐵再建起兩千個,三千個?現在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只要把這項工作抓起來,做到位,吉崗在產業化發展和經濟形勢上有個大突破,你的政績也就無須別人評點了。」
成志超心裡感動,說:「老領導把路給我鋪展得這樣平坦,我再走不好,就白跟在您身邊學習這些年了。」
任命下達後,成志超帶著妻子宋波跟老書記告別。那時,魯書記的老伴朱阿姨剛從崗位上退下來不久,兒子和兒媳也去國外不久,見兩個年輕人來,老太太先就紅了眼圈,說:
「那兩個膀兒硬了,剛飛走,我只以為身邊還有個志超呢,能常來家看看。這老魯,回家也不跟我商量一聲,說放就把志超又放了出去。以後我要有點事,可喊誰去?」
省委領導的秘書另有任命,組織部自會再為領導選派一個,那新來的秘書也未必就比自己做得差。可成志超聽了朱阿姨的話,心裡還是生出深深的感動,說:
「朱阿姨,我也不是走遠,隔個一月半月的,總要回家看看。以後只要回來,我一定先到您這兒來報到,好不好?我只怕朱阿姨煩我呢。」
宋波湊到老太太身邊,安慰說:「朱姨,他不在家,還有我呢。您什麼時候有事,打個電話我就過來了。」
老太太說:「他在我這兒,還是個孩子。可這一出去,大小也是個縣太爺了,早早晚晚的,身邊沒個人可不行。你不跟他過去?」
宋波笑說:「哼,戲台上的縣太爺,也就是個小嘎官,誰希罕。他就是用八抬大轎來接我,也休想。再說,魯伯也不會總讓他留在吉崗把根紮下去,是不魯伯?」
宋波這話說得藝術,玩笑間,已在試探省領導對丈夫的下一步考慮了。
魯巖恆笑說:「只怕到那時我就說了不算嘍。興許志超進步大,還去了北京當京官呢,到那時你也不跟去?」
宋波撒嬌說:「他到聯合國去,也不過是只風箏,那根線也還在魯伯手裡抓著。我才不跟他去呢,我怕離了魯伯朱姨,他真要耍開縣太爺的臭架子,吹鬍子瞪眼的,就沒人護著我了。」
老兩口當然都聽得出這是撒嬌的話,但還是開心地笑了。朱姨說:「小年輕的,分開十天半月的行,時間長了,還是在一起的好,早早晚晚的,互相都有個照應。現在外面的世界太花花,志超到了縣裡,身邊討乖獻慇勤的年輕女人肯定少不了,你放心他,我還不放心他呢。我原先在省建行工作時,那個行長就是從下邊市裡調上來的,人精明,也能幹,就是遲遲不肯將夫人調過來,後來發生的丟人故事還少了?我回家沒少跟老魯說,這要怪你們管幹部的沒管到位,沒來水得先疊壩呀,衝開口子就不好堵了。他還說雞蛋啊石頭啊,主觀啊客觀啊,自身修養什麼的。哼,常在河邊走,難免不濕鞋,千年修行也只怕一時動了俗念。」
宋波對成志超瞪眼睛:「聽到沒?朱姨這是在給你打預防針呢,你敢!」說完又對老太太笑,「朱姨,我有辦法,多給他備兩雙水靴子,趟在水裡都不怕。」
幾個人又笑。魯巖恆一邊笑一邊起身往樓上的書房走,招呼成志超說:「讓她們娘倆說吧,你跟我來。」
魯書記帶成志超進了書房,從筆筒裡抽出紅鉛筆,在信箋上重重寫下幾個字,遞過來,說:「說笑歸說笑,這幾個字你一定要牢記在心裡,就算作我的臨別贈言,讓我日後多聽你的好消息吧。」
魯書記落筆寫下的是十個字:「莫紛爭,少疏漏,稍安勿躁。」
接下那頁沉甸甸的紙片片,成志超面色登時凝重起來。他說:「請老領導放心,我絕不辜負您的厚望!」
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成志超到了縣裡,很快就一頭紮到東甸鄉,大刀闊斧熱火朝天地搞起了蔬菜大棚試驗區。省裡的年輕幹部下到縣裡,一般都安排副書記副縣長,成志超是省委副書記的愛將,下來就坐帥帳,這步棋誰都看得清爽,縣裡人更是心照不宣,省城的老同學老朋友們則在玩笑中提前祝賀,說志超是飛鴿牌的,鴿子很快將展翅而去,飛鴿下一步的棲身之處必是高枝,溜鬚拍馬也是早下手為強,早做感情投資總比臨時抱佛腳強啊!
成志超的家沒搬,也沒必要搬。明年上半年省內各市就將大換屆,飛鴿離枝而去的日子似乎是指日可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