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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文 / 孫春平

    張秋萍和羅春芬兩人之間可能只明明朗朗地說過一次貼心話,還被許多人聽到了,因為那是一個極特殊也極其慘苦的場合。

    秋天了。大山裡的楓葉紅了。廠工會組織一些女職工去遊山賞秋,還洗了溫泉,那天回城時夜空已佈滿了星斗。大客車在山路上行駛,大陡彎處,迎面突然衝出一輛滿載木材的卡車。卡車速度很快,如發了瘋的野牛,還熄著大燈。事後得知,是盜運木材,後有追捕。大客車急忙躲閃。但已來不及,尾部被重重剮了一下,司機控制不住方向盤,大客車滾下了陡峭的山坡。

    那一刻,就像突然遭遇了天崩地裂,很恐怖,也很絕望。大客車側翻在山石間,嚴重變形,好在沒有起火。空氣中瀰漫著鮮血的濃重腥氣,車裡的人滾壓在一起,到處是支稜巴翹的鐵皮和角鐵,還有破碎的玻璃。呼救聲,哭喊聲,咒罵聲,呻吟聲,一片淒厲,如墜豐都鬼城。

    張秋萍和羅春芬都在車上,她們分坐在座位過道的兩側,此刻則被扭曲的鋼管擠壓在一起。在片刻的驚悸與慌亂之後,張秋萍率先冷靜了些,她忍著錐心的疼痛,問:「請求救援了吧?」

    羅春芬答:「我聽剛才有人打110了。」

    張秋萍說:「告訴大家,忍著點,別喊別罵了,沒用,不如留點力氣等候救援……也別再往外爬了,再碰了傷了不值……身上流血不止的,抓緊想辦法包紮,紮緊點,捆住動脈血管……誰也不許再打手機,更不許用打火機和火柴,小心起火……」

    張秋萍一句一句地說,羅春芬便一句一句地重複,大聲喊,嗓門仍很響亮。車內安靜了許多,只剩了忍不住的哎喲與呻吟。車外卻嘈雜起來,還有人用石頭在砸車門和玻璃,那一定是過往車輛上下來的人,已開始救援。

    羅春芬抓住了張秋萍的手,兩人的手都在顫抖。羅春芬說:「秋萍,我可能……躲不過這一劫了。」

    張秋萍說:「不許瞎說。」

    羅春芬說:「我找人算過命,說我今年有一道坎……沒想到應在今兒。」

    張秋萍說:「那些人都是騙子,我從來不信。」

    羅春芬說:「我也想不信……可我不光是皮肉傷,不知什麼東西扎進我肚子裡去了,疼,疼死了……喘不上來氣……」

    張秋萍說:「別怕,挺住,一會兒就來人了。」

    羅春芬問:「你傷在哪兒了?」

    張秋萍說:「腿被壓住了,腰也動不了。」

    羅春芬說:「秋萍,我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

    張秋萍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求不求的,說嘛。」

    羅春芬說:「這個念頭,我可不是遇了事,才冷不丁想起來……我要是死了,你把歡歡接過去……讓她考上大學,幫她結婚成家……」

    張秋萍說:「淨胡說,怎麼就會死。不是還有柴放嗎?」

    羅春芬說:「男人的心在外面,不在家裡,他顧不過來孩子……再說,男人都是花心,守不住,總是要再找的……不管找誰,我都不放心,我只信得過你……」

    張秋萍說:「我也傷得不輕……如果挺不過去的是我呢?」

    羅春芬說:「那你放心……不管你信不信得過我,笑笑都是我親閨女……」

    一團漆黑,什麼都看不見。兩人伸出手,往對方臉上摸,都摸到了濕淋淋的,也都摸到了黏稠稠的,那是淚水,還有鮮血。

    「自從進廠……咱倆就爭,一直爭了這麼多年……秋萍,你後悔不?」羅春芬喘息著問。

    「我們可沒爭,我們是比,比的含義和爭不一樣。我們都沒下過絆子,我們都盼著對方好。如果不是跟你比了這麼多年,我不知道自己會成什麼樣子。」

    「你說得真好,都說到我心裡去了……下輩子,我還跟你比……」

    「什麼下輩子,這輩子我還沒跟你比夠呢。」

    「秋萍,我一直嫉妒你……」

    「我也嫉妒你。好在我們都有節制。」

    「我困……」

    「哎,春芬,挺著,別睡,千萬別睡,受傷流血的時候不能睡覺。再大聲喊喊,讓大家誰也不能睡……咱倆還是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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