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文 / 孫春平
我們故事的兩位主角都是女性,當時又都是待字閨中理應談婚論嫁的年齡,要是缺了男士出場,肯定會很令人遺憾和奇隆的。
其實,我們的男主人公早就閃亮登場了,不僅組織了那場文藝演出,還有我們前面講到的那場波瀾起伏令人驚歎的算盤比賽,那個鎮定從容、不失原則又善靈活機變,博得上上下下一致滿意的考官就是李寅國。還有一位男士也早已亮相,就是第一個在大禮堂裡喊出「春秋平分」的人,叫柴放,時任一車間副主任,主抓生產,機械組裝技術的骨幹,車鉗鉚電焊,樣樣拿得起,工友們喊他柴大拿。還須特別說明一點,當時李寅國和柴放還都放著單飛,不是因為歪瓜裂棗難配相當,而是自恃才高相貌堂堂外加眼眶子太高,都有點挑花了眼。
生活中的故事有點像唱戲,鏗鏗鏘鏘,緊鑼密鼓,先出場的往往是龍套,不管他們是怎樣翻跟斗打把勢舞槍弄棒,只要主角亮了相,龍套們便很快退下,自知沒戲,別耍了,退後歇著,看人家的熱鬧吧。紅星廠的龍套們就是那些愣頭青,百般的慇勤獻過了,發現常來庫房的還有不動聲色的李寅國和柴放,便自告了沒趣,紛紛退下。愣頭青們退出時還有憤憤的譏嘲與笑罵,說兩朵鮮花,兩泡牛糞,兩隻螺栓,兩顆螺母,正配套,足夠了。至於哪朵鮮花插在哪泡牛糞上,哪顆螺母配了哪只螺栓,那就等著瞧,管不了了。
確實管不了,誰也管不了,世上男女的情事,連老天爺都管不了,況且老天爺在安排天下萬物時,還給男人輸入了一道有病毒的程序,或日共同的弱點,好聽的話叫喜歡漂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好聽的話就是好色。比較起來,羅春芬肯定比張秋萍更打男人的眼,加上羅春芬還有讓人感到一見如故的爽朗與熱情,所以李寅國和柴放就都把主攻目標放在了羅春芬身上。李寅國來送電影票,有時是團市委發下來的,先進青年大聯歡,有時又是廠團委組織的,李寅國一送就是兩張,說你們兩位春秋平分,都得去。羅春芬高興地抓票在手,張秋萍卻只是淡淡一笑,說謝謝了,我家裡有事,不去了。柴放組織一車間的職工去郊遊,借了兩輛大客車,來請二位女士同行,說一車間的全體職工感謝二位對我們生產的全力保障和支持,務請捧場。羅春芬高興地問,有野餐嗎?沒安排我可自帶了!張秋萍仍是淡淡一笑,說你們好好兒玩吧,我確實離不開,抱歉了。一向溫和平靜的張秋萍什麼看不明白呢,眼神說明一切,人家打主攻的時候不過沒忘了佯攻掩護,自己去當那個燈泡又有什麼意思。李寅國和柴放果然不再勉強,都是哈哈一笑,說那就下次,下次你再不賞光我們就表示強烈抗議了。
這就讓打得一手好算盤的羅春芬心裡好是為難了。她早把兩個人的底細打聽得一清二楚了。李寅國讀完初三,在學校裡搞了兩年文化大革命,十八週歲當了兵,在部隊裡當戰士、班長、排長、連指導員,一路順風順水,兩年前的一次訓練中,一個新兵甩脫了手榴彈,危急時刻,李寅國撲上去,把新兵壓在身下,自己卻丟了兩個腳指頭。紅星廠的軍代表是李寅國所在團的政委,說缺了腳指頭就不好帶兵攀山越嶺跋涉拉練了,那可是個好小伙兒,能文能武,讓他轉業,來咱廠當團委書記吧。當時青年團工作剛剛恢復,廠裡正缺著這樣一個人。柴放則讀完了高一,老三屆的學生們一股腦都下鄉那一年,紅星廠有了招工指標,派人去學校沙裡淘金優中選精,既要根正苗紅,又要精明強幹。來廠這幾年,柴放年輕輕便衝殺到主力車間副主任的位置上,可見是鳳毛麟角,非比尋常。看眼下態勢,李已是中層幹部正職,據說相當於市裡的正科級;柴是准中層,副科級。預料未來的發展,李可能是黨委副書記進而書記,柴則可能是車間主任、副廠長再廠長,還需多走一個台階,而且黨是領導一切的,一樣的飛上雲天,柴卻將永遠給李當僚機做助手。
這樣一比,誰更強勢似乎就很明朗了,但李寅國還缺著兩個腳指頭呢,平時穿襪蹬靴,看不出來,但真要結婚了,不光住在一個屋簷下,還要同睡一張床,想視而不見都不行,那時鬧心不鬧心呀?這樣一想一比較,羅春芬又拿不定主意了,拿不定主意的主意便是拖著,壓蹺蹺板,平均使用力量,靜待事態變化,好在理由也現成,年齡還小,國家號召晚婚,急什麼呀!
偏偏天下男人又都是賤皮骨,含進嘴裡的糖不一定甜,越吃不到嘴的東西才越要爭。李寅國和柴放都不肯退卻,都勢在必得,那就不光是爭取一個姑娘的芳心了,還是為臉面而戰,為榮譽而戰。當然,李柴二位戰得都很紳士,不急不躁,四平八穩,即使有時兩人同時出現在管庫室,也是哈哈一笑,還開些不傷大雅的玩笑。這樣一來,就把同為才女兼淑女的張秋萍晾在一邊了,好在張秋萍對發生在眼下的這一切好似渾然不覺,「來的都是客,銅壺煮三江」,好像台下的觀眾,不妒不惱地看著那三人之間的表演。
看不過眼去的是科室裡的那些大姐們,而且年齡越大,她們越輕相貌而重才德,張秋萍的溫良恭儉讓她們由衷喜愛,而不斷搶了她們勢頭的羅春芬則日漸被大姐們心裡排斥。私下裡,大姐們去捅李寅國的夾肢窩,也去跟柴放說悄悄話,說你們兩個傻狍子呀,秋萍是多好的女孩子,人家那才叫霧裡藏峰的真漂亮真才學呢,你們睜眼瞎,看不見呀?李寅國和柴放說,我們說張秋萍不好了嗎?大姐們的嘴巴都很有節制,誇張秋萍好時,卻從不說羅春芬不好,兩個人追求著一個共同的目標,結果難測,傳出去了不得,況且小羅也確沒什麼可以公開貶損的不好。大姐們私下裡再碰頭,李寅國和柴放回應的話竟好像一起商量過,如出一個模具,這就除了搖頭歎息,汽車上了水泥路,沒轍了。
這樣的局面一直維持了近一年。市裡辦了一個青年幹部學習班,號稱小虎班,是跟省裡的那個大虎班上行下效,仿辦的,大虎班裡的學員畢業後都提拔到了市地級的領導崗位上。平衡一下被打破,蹺蹺板不再起伏,因為李寅國去參加學習班了。很快有消息傳來,說羅春芬和李寅國一起去看電影了,不是集體包場的電影,是個人買的票,只兩人。那年月,男女青年去看電影,是一種象徵,不亞於時下去賓館開房。又傳,羅春芬去市委黨校看李寅國,兩人還一起軋了馬路。軋馬路也是一種象徵,而且上了層次,看電影還屬隱秘,軋馬路則是公開的了,相當於時下的未婚先孕鼓了肚皮。再有消息傳來,這回是有證人的,而且信誓鑿鑿,說羅春芬去李寅國家串門了,帶著四彩禮,李家留羅春芬吃了飯,李寅國的媽拿著羅春芬的相片向鄰居們炫耀,說誰說我家虎子(李寅國的小名)挑花了眼,看,到底挑來一個可心的。這就是更高一級的象徵了,相當於時下某些新娘新郎抱著孩子辦婚禮。
紅星廠的人幾乎都當了評委,而且幾乎有了一個共同的評判結果,廠儲李寅國不是辯證法,不能一分為二,這回終於不再春秋平分,羅春芬勝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