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守口如瓶3 文 / 孫春平
在呂忠謙來當代縣長前,吉水縣在四年內已倒了兩位縣太爺,還有一位是換屆時因為不作為被人大代表投了不信任票,調到市裡的一個部門任了閒職。此外,還有三位負有分管之責的副縣長和五位主管局長先後被投進了監獄。足有兩位數倒台官員的罪名竟是驚人的一致,受賄或有巨額財產不能說明來源,多者五百餘萬,少的也達三四十萬。吉水縣已成了北口市的政壇百慕大,不管大船小舟,開進來就可能傾覆沉沒。只是這百慕大的謎底一清見底,那些一夜暴富的土財主們為了財源的長久滾滾,對握有實權的官員們一概採取胡蘿蔔加大棒的招法,明著是抗拒,暗著是收買,但雁過有影,風過留痕,誰也難保吃了黑藥花了贓錢不會得病,於是,留給那些自以為絕頂聰明的鋃鐺入獄者的便只有悔之莫及了。
剛剛起步建設的礦區已被破壞得千瘡百孔了。溝壑間,大大小小的巷口就像馬蜂巢,已開出了數百個,大的可駕小礦車隆隆開出駛進,小的則隱在樹木荒草間,由人工背馱,將礦石交到候在巷口的大車小輛上。盜采者打的都是承包的幌子,知道那鉬砂可比黑色的金子,市場上供不應求,也知道不定哪一天這條財路就將被徹底堵死,於是就瘋狂,就野蠻,夜以繼日,不擇手段。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遍地開花的選礦場。鉬的選礦工藝並不複雜,將礦石球磨粉碎後,在浮選槽裡淋進松節油和煤油,再用清水浮選。可這一來,昔日遠近聞名的吉水就變成了禍水,那清凌凌的山間小溪變得黑黃惡臭,人不能喝,畜不能飲,連附近的莊稼都蔫蔫萎萎一副活不起的樣子。尤其讓人可怕的是山區人的惡性腫瘤患病率,近幾年成倍增長。山裡人先是成群結隊地進州趕府,請願上訪,但苦於一方土地只打雷不下雨,便絕望了,就範了,乾脆扔下莊田去礦上背石,反正背出一簍是一簍,背出一袋是一袋,論斤付費,一把一利索,收入還比種莊稼來得快捷實惠些。不少農民甚至和那些礦主們有了大同小異的心思,只怕這條掙錢路一日絕斷,就更沒錢供孩子上學給老人治病了。
呂忠謙是今年年初來吉水任代縣長的,此前的職務是省有色金屬總公司的礦產處處長。這個職務的調任很讓人震驚和警醒,況且又是來自省直機關。送呂忠謙到任那天,市委趙書記親自來了,省有色金屬總公司的總經理也來了,比兩位主要領導更搶人眼的是市公安局局長和駐守在北口市的武警支隊支隊長,一人警裝肅整一級警監,一人戎裝威嚴大校軍銜。送一位代縣長赴任,這無先例。趙書記在有數百人參加的幹部大會上說得明確:「呂忠謙同志到吉水縣工作的主要任務就是,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整頓礦山秩序,使之規範化、法治化。我們相信呂忠謙同志能夠擔負起這個光榮而艱巨的重擔,我們各級黨政組織、公安機關和武警部隊、廣大共產黨員和人民群眾也會堅決支持呂忠謙同志不辱使命,早傳捷報。」
呂忠謙到了吉水縣以後,將縣政府的所有工作都分配給了各位副縣長,只留了整頓礦山秩序這副擔子在自己肩上,帶領各相關部委辦局的領導,整日奔波在溝壑坡嶺之間。他下令領有營業執照的鄉鎮只准按規定區域保留一個開掘巷口和一個選礦場,餘者統統關閉,不許以任何理由層層承包;他下令電業部門管好電閘,不許再向任何非法礦主供電;他在通往礦區的所有路口設置檢查站,凡運出礦區的礦石和礦粉必須出示檢斤證明和稅務發票,缺此證明者,一概視為非法盜采和偷稅漏稅,除了沒收礦石和礦粉,還要依法追究相關人的法律責任……
三軍主帥的措施是堅決而果斷的,眼下呂忠謙正準備推進的就是將濫采濫盜的巷口和仍存放在非法選礦場上的機器設備全部炸毀。但這個部署被市委壓下了,市裡指示為防止事態惡化,炸毀巷口和設備的部署可分步驟逐步實施,整頓工作還是先從說服教育和行政處罰入手,但對違規巷口可先行封堵,對相關機器設備也可拆除關鍵部件。那天我和高局長去勘察案情,就是有人偷偷打開封堵的巷口又進去採礦了。可誰料想戰役剛剛取得階段性的勝利,主帥又遭到了惡狠一擊險些丟命,也難怪市委書記嚴令要封鎖消息啦!
翌日,我和高局長再次換上了醫院裡的白衣白帽,還戴上了那種一次性的天藍色口罩。呂忠謙醒著,臉色顯得蒼白,不時噁心得要嘔吐。醫生小心翼翼地揭下他頭上的繃帶,可那已干結的地方仍牽動著他的神經,他的眉毛和眼瞼都在輕輕地抖顫,臉頰上的肌肉也不時在搐動,額上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水。他一定很疼,但他忍著,不吭一聲。
傷口是在腦心頂部,煙盒大小的一塊,為了清洗傷口和防止感染,醫護人員已將腦頂的頭髮剪去,因打開了包紮,縫合處又有鮮血緩緩滲出。醫生探詢地望了我們一眼,高局長輕輕點頭,醫生便又敷藥,邊包紮邊說:「傷口沒有感染,現在主要問題還是怕腦子內部受到傷害,過一會兒我們給他做CT檢查。」
高局長指了指呂忠謙臉頰右側的一塊藥布。看來那裡的傷不重,只是用粘布貼著。
醫生說:「除了這兒,右肩頭上還有一塊,臉上這塊只是擦傷,肩上那塊也只是破了點皮肉,問題都不大。」
高局長仍不說話,卻做了個很堅決的手勢。醫生打開了,果然如他所言,兩處傷都不重,臉上擦破了皮,有兩指寬,三指長。肩上那塊稍重些,但看來也只是被磚石打了一下,青淤,火柴盒大小。
醫護人員撤出去了。高局長走到病床前,輕輕捅了呂忠謙一下,又將口罩往下拉了拉,輕聲說:「忠謙縣長,是我。」
呂忠謙睜開眼,撐著要坐起來:「喲,高局長,怎麼還驚動了你?」
高局長故作輕鬆地笑:「縣太爺受此傷害,我這個捕快哪敢掉以輕心啊。我只問你幾句話,行吧?」
呂忠謙說:「別客氣,你說。」
「你看沒看到打你的那個人是什麼樣子?」
呂忠謙在枕上搖頭:「在屋裡看了陣文件,頭昏腦漲的,出來遛遛腿兒。走過那條街時,發現鞋帶開了,剛蹲下系,腦袋上就被狠狠地挨了一下。當時只覺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哪還看到是什麼樣的人啊。」
高局長問:「那你臉上和肩上挨的這兩下是怎麼回事?」
呂忠謙再搖頭:「這我可說不上來了。可能是我倒地後,人家又給了我兩下吧。」
高局長再問:「你以前是否接到過恐嚇電話或信件?或者有人直接對你實行過恐嚇?」
呂忠謙苦笑了一下:「昨天還收到過一封信呢,那種電話就多了,我都懶得答理。你們去問問縣公安局,喲,我……腦仁子疼,又噁心上了……」
我問:「我能看看那封恐嚇信嗎?」
呂忠謙說:「你去看嘛,就放在我的辦公桌上。」
我想接著這個話頭再問下去,但看了一下高局長制止的眼色,便緘口了。
我和高局長出了醫院。我說:「看來報復性傷害的可能性比較大,好在這兇手或者良心未泯,或者後台指使者只是想以此威脅,總算手下留情,未奪性命。」
高局長平時和我們這些人扯閒篇,南山打狼,北山擒虎,口若懸河,愛說也愛笑,可一旦分析案情,便尊口難開,惜字如金。此刻,直到走到車門前,他才說:「偵破工作,不能沒有推理和設想,但最根本的,還是要拿出證據來,讓足夠的證據說話。一句話,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局裡的事情正多,這個案子,我就全權委託給你了,不惜代價,一定要破。」
我說:「要全面展開調查,就要動用一些警力,而且,也肯定要驚動一些人。但市委領導又指示嚴格保密,這是很難協調的一組矛盾。」
高局長說:「這個案雖沒死人,但性質惡劣,一定要破,不破丟市委的人,更丟咱公安局的人;密也要保,否則就可能亂了局勢。兩者怎麼兼顧,你多動些腦筋吧。有情況及時溝通,我還有會,走了。」
我的煙癮又上來了,站在那裡一連抽了三顆。搞偵破的人多數都抽煙,好像是職業病,沒藥好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