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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文 / 孫春平

    七

    打哪指哪的戰局結果毋庸置疑。於力凡在家裡開始跟妻子嘀咕猜測,朱市長將會怎樣表達謝意,若是帶來禮品或禮金登門感謝該不該收下,或是設宴相邀赴宴時需不需帶上一點錢物向市長公子的入學表示祝賀,考慮得很細緻也很周到。可夏天很快過去,天氣一天天冷下來,街上枯黃的落葉開始隨風旋刮,居民們存儲的大白菜也晾曬得四處都是,卻只是不見市長大人有任何表示。兩口子不由又在家裡抱怨。說父母官啊,還管什麼人情不人情,小百姓給人家做點啥都是兒女對父母的孝敬,應該應份的。倒是牛廠長興許能檢點便宜,咱只當是給牛廠長拉幫套吧。

    沒想新年後的一天,朱市長突然登了門,輕車簡從只是一個人,連司機都沒跟上來。於力凡很留意朱市長帶來的東西,竟也只是狹在腋下的一隻小皮包,空空癟癟的可能除了手機鑰匙記事本再無別物。雖是心裡早存抱怨,兩口子還是誠煌誠恐地忙著沏茶敬煙。朱市長說這一陣工作忙,這就算來給於老師拜個年吧。於力凡和妻子表示了感謝,再找活題便是問一問孩子進了大學後的學習生活情況。朱市長說於老師費心啦,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往後的事就看他自己的努力造化了。於力凡說我看那小伙子挺機靈的,虎門出將才,錯不了的。朱市長說,紈褲子弟八旗兵,哪個不是將門之後,難說,難說呀。這般閒扯客套了一陣,朱市長便起身告辭,果然再沒從皮包或衣袋裡摸出什麼來,倒是臨出門前看似不經意地掃了擁擠簡陋的屋子一眼,說於老師這房子也該換換了吧?我看最近交工的月宮小區還不錯,省裡的樣板工程,於老師擠點時間去看看,直接找那裡的熊總經理,就說是我讓你去的,好不好?

    送走了朱市長,兩口子回屋又犯開了嘀咕,市長這話是啥意思?是順口人情還是已有安排?打了市長旗號必有關照,可關照又能有多大油頭?妻子說,管他呢,要不咱們也早想換換房子了,你就去看看也沒搭啥,興許有市長的面子,就便宜咱個三萬兩萬的呢,也算你沒提心吊膽地白給他忙活一回。

    隔了一天,於力凡就騎車去了建設月宮小區的那家房地產開發公司,一報了姓名,熊總經理果然立刻表現出了非常的熱情,對幾位正跟他商議購房事宜的人說,你們改日再來吧,我有點急事要處理,恕不奉陪了。辦公室裡很快只剩下了兩個人,熊總說,朱市長說了於老師想在我們這裡買房子的事,還不知於老師具體的想法呢。於力凡說,我得看米下鍋,還不知房價呢。熊總笑笑說,基價一千八,外加樓層差。不過這些你用不著考慮過多,還是以可心為主,一輩子誰也不能總換房搬家,就是有閒錢,那份心也操不起,是不是?於力凡知道樓層差的意思,好比去菜市場買豬肉,要按部位論價的,三四層是裡脊,要加百分之十五,二五層是腰條,加的就少些,一層和頂層就成了血脖囊囊揣,走基本價。城市居民的地位和身份,往往能在所住樓層上略見一斑。聽熊總話裡的意思是勸他買的面積大一點,樓層好一點。這也可以理解,眼下商品房市場正處低谷,不好賣,搞經營的誰不想多賣一點就少積壓一點呢。於力凡默默算了筆賬,便把購房總支出大致定在二十萬元左右。他說,一百平米上下吧。熊總說,那我先陪你看看房子再說。

    熊總使喊了辦事人員,陪於力凡一起去看房。小區建設確實不錯,雖是冬季,樓前園圃的雕欄石凳已安設得齊整,還有漢白玉的雕塑,可以想見寒冷的冬季過後的花團錦簇,草坪茵茵。辦事人員先打開了一間三層的房門,一股濃烈而乾澀的水泥味撲面而來。辦事人員先跑去拉開了塑鋼窗戶,清冽的冷風吹進來,感覺就好多了。是並列的三個朝陽正面房間,北面一大廳,靠裡側是廚房,還有一個小餐廳。於力凡不由就設想起未來的家庭佈局,哪間是書房,哪間給兒子,比起現在住著的鴿子籠,顯然是鳥槍換炮了。熊總說,這套房子的格局很實用,不花哨,只是三個房間小了點,顯得不夠大氣。你要是相中這種格局,5號樓還有一百三十五千米的。於力凡仔細看了看,也覺房間確是不夠寬敞,放上一張雙人床和衣櫃,就再擺不進別的。可臥室還需擺什麼嗎?大客廳小臥室,正是時下流行格局,客廳三十多平方,開個小型家庭舞會都夠用了,再要那麼大的房間幹什麼?多了二十平方,就多花四五萬元錢呢。於力凡便說,房子大了,收拾起來都費勁,何苦自己給自己找罪受,五樓這樣的格局不是也有嗎?熊總說,既相中,就是它了,五樓別看了吧。於力凡說,五樓夏天風涼,還安靜,多登兩層樓也是一種鍛煉,不然總在辦公室坐著,要把人坐壞的。他心裡又在算另一筆賬,五樓和三樓,樓層差要差兩三萬元錢,不過多登幾節樓梯的事,那錢就花得太冤枉了。

    幾人下了樓,便見一個人跑過來和熊總打招呼,緊拉著手不放開,又說等房子裝修完再請熊總剪綵,來個"處女座"。熊總開玩笑說,還是你處女"住"吧,我到時去給你燎鍋底。看樣子兩人很熟,熊總也一定給他很多關照。待那人走開,熊總對於力凡說,他買的是越層房,一百六十平米的,樓上樓下,格局好,住起來也舒服,看看去不?於力凡忙搖頭,不看了不看了,知足常樂吧。我們那口子早有話在先,不要越層的,說住著不像一家人,人家是家庭一把手,我只圖她滿意就是了。

    兩人重回辦公室,於力凡知道這就要進行實質性的對話了。熊總問,於老師現在住的房子估計能值多少錢?於力凡說,請人估算過,靠著城邊子,又是老式舊樓,面積也不大,大價能賣四萬元吧。熊總點點頭,說那就算三萬,我大致算了一下,你剛才看好的這套房子,早晚要參加房改,房改價大致在四萬左右,這筆錢本人不交足,產權也落不到你名下。那咱們就按朱市長的意見辦,扣除原房售價和房改需交的一塊,也就是三萬加四萬,你把七萬元交齊了,就可以領鑰匙辦房證了,這沒啥困難了吧?於力凡嚇了一大跳,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那其餘的。…十幾萬呢?熊總意味深長地一笑,說我們跟市政府另有賬算,你就不要多問啦。這事呢,朱市長有活,一定要在小範圍內操作,腦已裡有數就是了,千萬不要擴散,明白了吧?

    於力凡騎車往家走,一路上腦子裡轉得不知比車輪輔快上多少倍,好幾次險未撞到別人身上,似是越想越明白,又越想越不得要領。明白的是,權力這玩藝可真是了不得,當市長的上嘴唇下嘴唇輕輕巧巧地一碰,十幾萬元就悄然抹去,連點假公濟私的痕跡都不留,從這個角度上來看,市長到底是市長,可比牛廠長和郎總他們高多了。腐敗人人有,不露是高手,牛廠長暗藏了一個小金庫,一朝水落石出,就可能有塌天之禍。可朱市長只須一句話或僅僅一個暗示,就把事情辦了,藏在權力下面不見形影的寶庫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銀山啊!不得要領的是那筆賬究竟需怎樣下?企業都講自負盈虧,白做冤大頭的事熊總也不會幹,聽熊總話裡的意思,既是小範圍操作不許擴散,就說明朱市長權力再大,也終有怕曝光的地方,其中的學問與奧妙在哪裡呢?

    這般三想兩想的,又想起熊總幾次動員自己買大一些的面積和好一點的樓層,還有熊總幾次意味深長的笑意,於力凡突然意識到朱市長決定給自己的關照可能遠不止這十幾萬,只要是一戶房,即使是二百來平米的越層樓,只要自己相中了,需付的也只是七萬元,即便再稍多付一點房改金也極有限。如此說,人家是豁出來請咱吃滿漢全席,自己卻只唰唰火鍋子混個肚圓了事,這是不是也太顯得自己沒見過世面上包子一個了?

    想到這一點時,於力凡蹬車的兩條腿就覺軟軟的再無力氣了,恨不得立刻磨回去再重新選房,心裡一遍又一遍地罵自己心眼太少,腦子不轉軸,這麼一眼即可見到底的事,怎麼直到這種時候才想明白。電視小品裡的話,連屁都涼了,後悔不及啦!仍不解恨,嘴巴裡就惡狠狠地罵出了聲:於力凡,你便退一個,大傻逼!

    回到家裡,先是把只需交七萬元三室房即可到手的話說了,妻子自然高興,四十多歲的人竟變成了十幾歲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的,一張已起皺的臉歡喜紅潤得燦若桃花。於力凡心裡忍了又忍,終是忍不住,就把去購房的前前後後及自己的分析都講了出來,妻子聽得真切明白,燦若桃花的臉頓時便遭霜打了似的衰敗凋零紫而又青,忿忿惱惱地叫道,你咋這麼缺心眼?你咋不動腦子好好想一想?眼見是西瓜大的便宜你卻只撿回來個芝麻,早知這樣,我就不如請假跟你一塊去了!於力凡囁嚅說,熊總經理不揭開寶盒,也許到現在咱們也未必能明白這裡面的暗道機關。妻子說,那不行,明天你帶我再去一趟。於力凡說,怎好再去,都說定了的。妻子說,房錢還沒交,定什麼定?你定了我還沒走呢!你就說在家裡是氣(妻)管嚴,說了不算,這事得夫人當家。於力凡說,我說不想買越層樓就是打了你的旗號的。妻子說,那我不要越層的行不行?我另要一百六十平米的,起碼要那個一百三十五平米的,多一平米就是兩千來塊錢呢,不要白不要!於力凡說,出爾反爾的,是不是讓人家看得咱們不值錢?妻子撤嘴,說那你還以為自己幹了啥值錢的事呀?天知地知吧,還裝什麼大頭蒜?

    第二天,於力凡帶妻子再去了房地產開發公司。熊總經理笑說,於老師是不是在夫人這兒沒得思准?於力凡一臉尷尬地汕笑,說熊總經理經多見廣,一針見血,我這輩子天生怕老婆的命,還請幫人幫到底吧。熊總卻斂了笑,說今非昨比,昨天我一再點撥你,任你挑任你選,你卻一味要算經濟賬,今天可就不行了,昨晚我已跟朱市長作了匯報,若是變卦,就怕朱市長要懷疑是我從中佔了什麼便宜啦。妻子見於力凡紅頭脹臉的說不出話,便說,那就先把房子另選好,再讓老於去跟朱市長說,這點面子朱市長不會不給的。熊總經理長歎了口氣,說那你們就換個一百三十五平米的吧,也不要再去跟朱市長說,日後朱市長不說什麼呢,自然大家都樂,朱市長要是不滿意呢,這個差價就由我來出,算我和於老師交朋友了。

    兩口子重新選定了房子,半是高興半存遺憾地從房地產公司出來時,於力凡說,按你的話,西瓜咱沒得著,芝麻又不甘心要,總算到手了一個癲瓜,酸了巴嘰的,進嘴也沒多大意思。妻子說,咋沒意思?我是山西老售,就得意個酸!要不是我,哼,你就芝麻吧。於力凡說,這個熊總初次相識,還真夠意思。妻子不屑地撤撇嘴,說夠個屁意思,你以為他真跟朱市長匯報啦?他這是在跟咱們討人情呢。於力凡說,那你說這份人情可咋還?妻子說,大不了過年時咱去拜個年,給他孩子多扔幾個壓歲錢,咱賺的還是大頭。於力凡想了想說,雖說咱給朱市長幫過忙,可朱市長返的這份人情也太重了些,是不是咱也跟朱市長有點表示?妻子問了一陣說,那就把郎總給你的那個韓國瓷瓶送給他,顯得又體面又大方,要不咱家也不配擺那個。於力凡點頭,說這個主意好,情義無價啊,誰知往後咱為啥事,還得找到朱市長呢,這種遠期投資,要得,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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