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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開國卷 玦歌番外(非歡素玄客串):江湖之遠 文 / 天下歸元

    初夏的日光似乎更適於用艷光來形容,直接而亮烈,穿過碧影霞紗的窗牖,呼啦啦撕開一室的沉靜,射上垂珠帳盤金龍的玉榻。

    摻著金線的細密柔軟的銀蠶紗微光粼粼,映出紗幕後相擁而眠的男女,女子背身而睡,身姿婉孌,曲線起伏玲瓏有致,黑髮如綢逶迤於身後,以肘支枕,香夢正沉。

    陽光越發熾烈,迎光的男子眉睫微微顫動,緩緩睜開眼,一眼看見懷裡女子恬靜的睡容,不自禁微微一笑。

    近些日子自己身體漸漸恢復,兩人俱十分欣喜,昨夜燈下對弈,眼見著那拈著黑子的玉指潔潤,皓腕精緻,而燈下伊人容顏綽約多姿如帶露曇花,越發看得自己難耐心猿意馬,將一局棋下得烏煙瘴氣,長歌一直似笑非笑不動聲色,卻在自己連敗第三局時,忽然伸手撥亂棋局,長身而起,笑道,「登徒子,光看怎麼解饞?那麼……來吧。」

    來吧……

    明明只是極其簡單的兩個字,怎麼就聽得人心如鹿撞,躁動不已?

    她永遠知道怎麼用最簡單的詞語來表達最旖旎的情思……

    這一夜燭影搖紅,雲雨翻覆,初時還小心翼翼,到得後來,再耐不得久曠的情思,放縱不羈,全數如狂湧的怒潮奔瀉而來,他一遍遍用自己滾燙的胸懷將她狠狠揉入自己,用體與膚,靈魂和精神的全部激盪和膜拜,來告訴她,自己的思念和珍惜。

    衝上雲端的那刻,他亦揚手喜悅吶喊,漫天星光似於這一刻燦爛迸射,化為星雨簌簌而落,每一點稜光都璀璨無雙。

    這一刻等了太久,讓人幾乎要以為此生再無機會領受。

    這一路帶血走來,步步新傷,直至昨夜,方才圓滿。

    蕭玦微微笑著,極慢極慢的挪動身體,撐起手臂,試圖將那擾人的日光遮得更多點,好不致於驚擾長歌的睡眠,昨夜自己確實太過放縱,大概……累著她了吧?

    他撐起的身子遮沒一片陽光,如一道蔭涼的樹蔭,遮上長歌沉靜的睡顏,垂膝的手指,在虛空中,輕輕描摹著長歌的眉眼,一筆一筆,似是永不疲倦的畫下去。

    日光明燦,照亮這一刻的靜謐美好。

    照亮秦長歌,在蕭玦看不見的角度,嘴角淺淺浮起的微笑。

    歷經生死,警覺性極高的她,蕭玦這一番動作再輕,也絕不可能瞞過她,早在蕭玦睜開眼睛的那刻,她也已醒來,只是著實疲累,一時不願動彈而已。

    想起昨夜,秦長歌不能自已的微酡了臉頰,那傢伙……那麼來勁的。

    怕他傷勢未癒,激情太過傷了身體;又憐他久曠身心不得紓解,這事兒,憋久了也不是好事,總得給個疏浚的機會……秦長歌昨夜著實為難,未來兩全其美,不致傷了蕭玦的身體,最後連很久以前偷看過的奼女陰陽互補房中術都用上了。

    而且,好像某人熱情太過,宮人們都知道了,今早居然沒有人來叫起,憑感覺,現在這時辰,好像也誤了早朝了。

    這叫什麼?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想到這裡,臉色不禁爆紅,秦長歌無聲一磨牙,決定一個月內絕不再次心軟,絕不重蹈覆撤,真是的,太沒面子了說……

    心中默數這時間,覺得那個傢伙虛空描畫大概也畫差不多了,單筆撐著的姿勢估計也要手臂發酸了,秦長歌很準確的睜開了眼。

    當然,她是絕不會承認,自己其實是心疼他那個遮陽光的姿勢有點彆扭,怕他累著了而已。

    一睜眼,便看進蕭玦含笑的深邃的眼眸,眸中明光閃耀,滿滿的欣喜與愛戀。

    秦長歌怔怔的看著這目光,雖然看了很多次,然而每次遇見他這樣的眸光,仍然不自禁的觸動。

    作為一個女人,最幸福的事,並不是傾國絕色,不是只會無雙,更不是位及九五,君臨天下。

    很多時候,女人所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充滿愛意的眼神,一個滿是溫情的擁抱,和一顆至死不渝的愛人的心。

    自己也不過是一介凡人,何能免俗?

    秦長歌微微彎起唇角,想起當年趙王府內,幔帳後因為一隻老鼠突然撲出,將蕭玦撲到的自己,彼時兩人目光亦如此刻相交,看見的卻是他眼裡無盡的蕭瑟和森涼。

    如果那蕭瑟和森涼,蔓延了他的一生,那將是多麼悲哀的事。

    秦長歌慶幸這命運殘酷而又溫情,在將一切連根拔起無情掃蕩之後,又大度的留給了自己一點希望的星火,並最終能因此抓住了最後的溫暖。

    她仰起頭,微笑著拉下蕭玦撐起的手臂。

    「阿玦,這日光如此美好,看見它是我們的福氣,何必遮擋。」

    蕭玦就勢攬她入懷裡,在她耳側低低道:「昨夜……可累著你?」

    在他懷中微微側首,秦長歌白他一眼,聲音更輕,「你說呢?」

    日光照上女子精緻婉潤的下頜,滑出一個美好的弧度,蕭玦看見那紅唇一抹笑意,綻放正如初夏風中的紫薇花。

    在榻上纏纏綿綿呢呢噥噥好一陣,兩人這才起身,秦長歌廣袖輕紗步出屏風,外殿老於海帶著宮人早已跪伏在地,手中托著準備好給兩人換裝的常服。

    淡淡瞟了老於海一眼,秦長歌毫不意外的看見老傢伙臉上掩飾不住的笑意,心知今日沒人叫起定是他搞的鬼,忍不住哼了一聲。

    蕭玦卻眉開眼笑上前,拍了拍老於海肩頭以示嘉賞。

    秦長歌看那傢伙高興得連眉梢都快飛起的模樣就忍不住有點冒火,這傢伙,好歹做了九年的皇帝,居移氣養移體,怎麼至今都沒養成帝王的貴重端莊氣質呢?這般喜不自勝佔大便宜的猴子模樣在宮裡走一圈,明天只怕全朝廷都知道他們倆徹夜嘿咻的性事,那還用見人不?

    伸手翻了翻托盤上的衣服,秦長歌手一擺,「拿出外的便服來。」

    「長歌你要微服出宮?」蕭玦長眉一揚,「不妥吧,安全問題……」

    「給陛下也拿一件便服來。」秦長歌不理他,自顧吩咐。

    蕭玦立即喜滋滋改口,「好,好,呆宮裡悶久了,咱們早就該出門逛逛。」

    秦長歌沒好氣的白他一眼,要不是為了把你這個討到大便宜的猴子遷出去,我犯得著出宮?

    凌霄元年的郢都,絲毫不減天下第一大城的風采,商阜繁盛,人流如潮,而且大秦以及它的前身西梁向來國富,國富則民風通達,又是女帝當國,大秦廣納天下風俗,為開明文化之邦,長街上紅男綠女,嬉笑不避,就連兩個大男人當街親暱把臂而行,也沒人少見多怪。

    當然,這對疑似同志的倆男人,自然是易裝而行的當朝雙聖。

    蕭玦緊緊牽著秦長歌的手,一路沿著攤販興致盎然的逛過去,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路掃蕩,很快就抱了一大捧東西,猶自不滿足的笑吟吟道,「長歌,天可憐見,我們終於有機會一起遊玩市井。」

    「聽說你還價一把好手,」秦長歌笑意微微,接果那些玩意,交給跟過來的侍衛,順手抓起三個釵環一個簪子和一盒粉,「這幾樣東西,你要是能按我要的價格買下來,我就答應你一個要求。」

    「真的?」蕭玦揚眉一笑,躍躍欲試,「你開個價。」

    秦長歌慢條斯理在袖囊裡摸啊摸,摸出三個銅板。

    ……

    「不是吧,三個銅板頂多就買個簪子。」蕭玦皺眉斜睨她,「你在刁難。」

    「不難,豈不顯得我的承諾太不值錢?豈不顯得我看低了乾元皇帝的還價本領?」秦長歌笑嘻嘻拍拍蕭玦的肩,「我在前面天上居酒樓等你,一刻鐘內,你要不能買下來,我就自己玩去了。」

    說罷施施然去酒樓喝酒,留下可憐的蕭某人皺眉咬牙,捋衣揎袖,施展出已經有點生疏的還價大法拚命侃價。

    天上居是今年來除了風滿樓外生意最好的酒樓,據說好處不在酒菜,而在艷妓歌舞,極其大膽出位,吸引眼球,為此在風滿樓幾乎一家獨大的情形下,還能迅速站穩腳跟,甚至搶了不少生意去。

    蕭太子不忿生意被搶,也想照樣來上那麼一招,被秦長歌狠狠K了一頓,搞錯咩?蕭太子你當掌櫃當得進入角色了吧?一朝太子玩票式的開酒樓,也就是業餘閒趣,和市井之徒以下三流手段搶生意?不覺得掉價?

    蕭太子悻悻收手,不過暗底下好像還是搞了些事,據說天上居的艷妓已經被官府查封了三次,只是那老闆財大氣粗,趕走一批再來一批,竟是硬生生的賴在京城了。

    秦長歌今日過來,卻是因為聽說了一些事,有心來看個究竟。

    一進門,震耳的喧囂夾雜著酒香肉香脂粉香以及人群密集處特有的人味兒立即撲面而來,滿樓熱鬧不堪,樓上樓下,歌舞聲尖呼聲浪笑聲敲碗拍桌子的聲音哄哄的似要掀翻樓頂,秦長歌的太陽穴,幾乎立刻不堪其擾的突突跳動起來。

    皺眉按著額角,伸袖捂著鼻子,秦長歌小心翼翼自那些不斷扭動著雪白腰肢,衣著少的幾乎遮不住重點部位的舞女中穿過,很自覺的不讓她們的脂粉沾著自己的衣服,好容易到座位坐下,四顧一圈,不由心中一震。

    樓角背對著她的衣著,那個自斟自飲的白衣人,那背影……

    真的很像。

    前幾日凰盟屬下有密報遞進宮,說近期有個帶著面具出入天上居的男子,身形武功極似素玄,只是很難進得他身,無法查證。

    自從那年素玄飄然而下碧落神山,秦長歌多方查找也一直沒有他的下落,如今但有一絲線索如何肯放過?雖然這個人武功很高令她存疑,畢竟當初素玄離開時,已將一身武功還給千絕,但是換過來想,以素玄天資穎悟,重新將武功練回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對素玄,秦長歌一直負疚在心。這個一生為恩情所累的武林第一人,最終為了她拋卻一切,她這個欠了他好大一份人情的人,每自想起來都耿耿於心,如果能找到他,雖然素玄未必需要她做什麼,但是知道他平安過得好,也是一份心安。

    想了想,秦長歌端起酒杯,打算過去搭訕,尚未起身,忽聽一聲巨響,隔壁一間包廂的雕花隔窗突然爆裂,木塊碎屑紛飛,隨即白花花的影子一晃,一個人體從砸開的大洞中彈丸般的飛出來,直直砸向秦長歌。

    人尚未近已聞香風撲面,而身後傳來怒罵和放肆的狂笑,秦長歌眉毛一挑,斜身一讓,一腳將身下條凳踹了出去,條凳哧溜溜在地板上飛滑而出,正在迎上那即將落地的女子,猶自去勢不歇的不斷前滑,眼看即將衝向欄杆滑出店外,頓時一片尖叫聲起。

    不過叫到一半都齊齊堵在了喉嚨裡,人人瞪大眼睛,看著板凳突然停下,而前方,一支細細的竹筷輕輕抵住了板凳前端。

    執筷的那人,清瘦瀟灑,氣度雍容,一折便斷的細竹筷在她掌中,便如精鋼鑄成,抵住了一人一板凳的巨大衝力。

    酒樓上只有寥寥幾個人看見剛才一瞬間,秦長歌突然拍桌,桌上筷籠裡的筷子四散飛起,秦長歌伸手一撈,一筷閃電刺出,生生將衝到樓沿的板凳阻住。

    眾人瞪大眼看秦長歌,秦長歌只看著那個白衣人的角落,那人也為這聲勢所驚,微微側首。

    秦長歌緊盯著他緩緩回身的側面,這背影這黑髮,乃至這玉質髮冠,依稀都是素玄的風格,是與不是,只待這一回身。

    那個人回過頭。

    秦長歌難掩心跳劇烈。

    映入眼簾的卻是蒼白平板的面容。

    秦長歌低低吁一口氣……面具,見鬼的面具,就不能偶爾脫一次麼?

    心中思量著還是要揭下那面具,順手將那驚魂未定趴在桌子上的女子一扶,秦長歌道:「姑娘你——」

    「臭婊子!還趴在這裡挺屍!」秦長歌一句話未問完,身後已經傳來霹靂大喝,那女子花容失色的欲圖掙扎而起,霍得腦袋一仰,頭髮已經被人從身後薅住,那人手勁極大,那女子慘呼一聲,一片烏髮已經被拽落下來。

    「嚎什麼喪!七公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你這婊子還敢推三搪四?不就是跳個舞?你他媽的裝什麼聖女?」騰騰腳步聲裡又過來一個大漢,看也不看秦長歌一眼,抬腳就對女子腹上一踹。

    尖聲慘呼裡,女子豁然落地,捂著腹部不住翻滾,額上冒出豆大冷汗,男子猶自不解氣,欲待再踢。

    「咻!」

    一道翠綠光影掠過,啪的一聲大漢的動作凝在半空。

    被秦長歌掌中竹筷點種環跳穴的大漢,腳出一半定在半空,上身猶能動,豁然扭頭怒吼,「兀那小子!你找死!快解開爺爺穴道!」

    「哦,想做我爺爺?」秦長歌微笑,「我爺爺正睡在郢都京郊的聖墓裡,你要想做我爺爺,先得成為死人,你想不想?」

    「放你媽的屁!」大漢怒喝,「你敢動七公子的人,你才要做死人,兄弟們,還愣什麼?這人膽敢藐視公子爺,給我打!」

    呼啦一聲,那包廂裡湧出一群大漢,橫眉豎目的逼近來,有人懶懶的在包廂裡道:「阿四說的對,這什麼玩意,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動我的人,打!打死我負責!」

    另一個聲音笑道,「得罪你吳七公子,乾脆自己上吊算了,這小子這麼不長眼!」

    一陣得意的狂笑,隨即一張一看就知道沉迷酒色因而顯得蒼白浮腫的臉探了出來,斜瞇著醉眼看了秦長歌一眼,剔著牙道,「小子,想活命不?想活命先給公子爺我磕一百個頭,我就饒你一命。」

    秦長歌靠在窗欄邊,斜斜看了那吳七公子一眼,突然笑道,「吳七公子?穎城公主連生六個女兒,第七個盼出來的寶貝疙瘩?」

    「咦?你小子居然認得我?」那吳七公子怔了怔,狐疑的瞇起眼,「你是哪家的子弟?」

    「我這麼會認得你?不是誰都配讓我認識的。」秦長歌一笑,想起去年好像穎城公主帶著這小子進宮陛見過,當時他收拾的齊整,階下山呼舞拜循規蹈矩,穎城很是得意這個寶貝兒子,不住誇口他知書識禮謙恭仁孝,哪知道人後居然是這個浮華浪蕩的紈褲德行。

    穎城是蕭玦的遠方表姐,嫁了敬武將軍吳遠為妻,吳遠在當初統一大業中很有些軍功,是軍中三大將之一,吳家確實是煊赫門庭,難怪將這小子慣得不成人形。

    因為想起這層遠方親戚關係,秦長歌有點猶豫,吳七公子卻已因為她的答話生怒,大叫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給我打,打死算完!」

    他身旁一個黃衣少年此時也探出頭來,輕蔑的看了看秦長歌,正想縮回身,目光突然在她腰側一掠而過,不由怔了怔,想了想又仔細看了看,這回臉色一變,輕輕拉了拉吳七公子的衣袖。

    「幹嘛?」吳七公子不耐煩的回頭,那黃衣少年低低道,「德昇,對方認得你,說不定有來頭,再說陛下最討厭皇族子弟仗勢欺人,還是不要鬧事的好。」

    「陛下怎麼會知道這裡的事!」吳德昇不耐煩的一甩袖,「單驥單公子,你也是咱們武將之後,咱們婆婆媽媽跟個娘們似的沒膽氣?」

    單驥臉色變了變,猶豫的又看了看秦長歌腰間,那裡那個玉珮隱約露出明黃絲絛,那是皇室近支才能使用的顏色,不過剛才一現又隱,著實沒看清楚。

    如果是皇室貴胄私訪,定然不願洩露身份,自己現在挑明了,反倒得罪人,單驥盯著秦長歌,越看越覺得這清瘦少年氣度雍容,看來竟有幾分熟悉,思來想去,覺得此時不宜再和吳德昇蹚渾水,既然這傢伙不聽勸,那就自求多福吧。

    一拱手,單驥道,「吳兄,小弟突然想起家父還有事務交代了要辦,先走一步。」

    也不待吳德昇答話,匆匆起身下樓,吳德昇呆了一呆,忍不住呸的一聲,笑道,「這傻小子,平日裡膽子比天大,今兒吃錯藥了?改日笑話他去!」

    單驥只作沒聽見,奔出酒樓,目光一轉,隱約看見了幾張熟悉的臉,都是平日在禁宮裡見過的護衛大頭領,再順著他們眼神向前看,看見擠在大媽群裡興致勃勃討價還價的蕭玦。

    仔細的盯了幾眼蕭玦的身形,再看看侍衛的神情,單驥的冷汗,在初夏的天氣裡嘩啦啦的留下來。

    似是想到了什麼,單驥回身看了酒樓一眼,那一刻眼神無限驚恐。

    酒樓上,一場架勢不可免,秦長歌笑吟吟盯著那些大漢,回身看了下樓下遠處還在還價的蕭玦,又做了個手勢示意侍衛退下,才一把拉起那女子,在她耳邊低低囑咐幾句,才笑道,「怎麼,想倚多為勝啊?」

    「爺爺今日要教訓得你滿地找牙!」為首大漢摩拳擦掌滿臉獰笑著逼近。

    秦長歌貌似畏怯的退後一步,又一步,慢慢向那白衣人所在的樓角靠近。

    一聲怒吼,幾個紫衣大漢已經猱身撲了上來。

    「這位兄台勞煩你照顧這位姑娘!」秦長歌語聲飛快一伸手將那女子往那正待起身的白衣人身上一推。

    白衣人一怔,正要下意識的推開,那女子卻突然嚶嚀一聲,抱著他的脖子暈了過去。

    而秦長歌那邊已經開打,十幾條大漢一擁而上,刀槍劍戟齊齊招呼過來,一時桌傾盆翻汁水四濺,樓上頓時一怔驚呼走避之聲,秦長歌哈哈一笑,單手往身後一背,遊走穿行人群之中,踢、踹、挑、掀、勾,身若驚鴻翻飛起落,眨眼間十六條大漢倒地八雙。

    樓上下驚呼聲中有低低的喝彩之聲,那白衣人一邊看著,面具後雙眼目光燦亮,吳公子眼見家丁如此膿包,羞怒之下大叫,「公子爺親自來教訓你!」刷的從一個家丁身上拔出一把腰刀,張牙舞爪撲上。

    此時秦長歌轉身微笑下望,彷彿沒看見身後連刀撲來的吳公子。

    雪亮的刀光帶著無所顧忌的殺氣,凜凜盛開在她背後上空。

    「鏗!」

    明光一閃,一劍西來,如袞袞光柱自天而降,似烈烈風雷拔地而起,白光如練,一現又隱,剎那間挑飛了吳德昇手中腰刀,腰刀轉出燦亮的刀花翻滾著飛了出去,奪的一聲釘入廊柱,少頃,刀上紅纓無聲無息斷落,斷口齊整,宛如刀割。

    秦長歌背對著那一刀,心跳卻幾乎在那一刻停止。

    不是為那螳臂擋車的一刀,而是為那熟悉的劍勢那劍剛才映著日光流線般劃過來,在木質樓板上映出飛鳳般的弧影,那般角度,那般氣勢,雖然遠遠不及全盛時期的素玄,卻明明白白是他才擅的劍法,秦長歌和他有最後一戰,不止一次見過素玄使出這招。

    素玄!

    大喜之下的秦長歌,霍然轉身。

    在那白衣人懷裡的女子,亦於這一刻,依照秦長歌的吩咐,趁他對滴分神,突然伸手扯下了他的面具!

    ……

    秦長歌突然怔在了當地。

    而對方已經一腳踢開怔住的吳德昇,將那傢伙也踢到樓下,摸摸臉,無奈的笑一笑,將面具一拋,微笑著過來,伸手緊緊握住秦長歌的肩,笑道,「好身手!」

    「別碰她!」

    聲到人到,人到旋風到,霹靂之喝尚在樓下,轉眼間黑色人影已經捲到樓上,蕭玦一伸手一把帶過秦長歌,抱著她旋身一轉,已經脫離了那男子伸手可及的範圍。

    將秦長歌抱在懷裡,蕭玦口氣怨怪,低低道,「你怎麼讓別的男人碰你……」

    秦長歌只是怔怔的,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她只覺得此刻心很涼很涼,宛如剛自灼熱的溫暖中取出就被立即浸入冰水,又或者剛剛到達歡喜的巔峰便被扔下深淵,那般巨大的落差和失重感,令她難得的失了心神,甚至連蕭玦的動作語言都未能感知。

    不……不會是這樣……

    忽的將蕭玦推開,秦長歌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摸白衣人的臉。

    「喂你幹什麼!」

    蕭玦的醋罈子快要沒頂了,長歌怎麼了?甩下他自己去喝酒,人家碰她她不避讓,還要當著自己的面再去調戲人家?

    這個這個……當初你在大街強吻玉自熙也好,和楚非歡糾纏不清也好,你那時是未嫁之身,我又有錯在先,也都捏著鼻子忍了,如今你怎麼說也是有夫之婦,這個這個……也太……那個了……蕭玦黑著臉去拉秦長歌,又狠狠的瞪著那白衣人,考慮要不要一拳打飛他先——長著這麼個歪瓜裂棗的臉,還穿白衣服,看著就生氣!

    那白衣人早已怔在當地,不明白眼前演的是哪一出,眼前這少年神神怪怪的,明明動作大膽,眼神中卻不含輕褻意味,甚至……好像還有幾分失望,幾分落寞,幾分無奈,幾分悲傷。

    他下意識的後退一步。

    秦長歌卻沒有再跟著上前,就在他身前停下,伸出欲待去摸人家臉的手也停下來。

    她停在蕭玦之前,人群之中,停在眾人或訝異或仇恨或畏懼或猜疑的目光中,突然緩緩負手,向天。

    一歎。這聲歎息無盡沉重,那般沉重宛如有形,似一朵黑雲漸漸聚攏,再緩緩升起於上空,沉沉壓下,壓得四周諸人都不禁心神一緊,不自覺的噤聲。

    天色突然黯了一黯,剛才還陽光萬里,轉眼間突然陰雲密佈,西方天際閃電如金蛇一閃,奔雷之聲隨之隆隆而起,幾乎是瞬間,瓢潑大雨便從天而降。

    那些被扔到樓下的傢伙立即倒了霉,灰頭土臉未及爬起,立即又被淋了個落湯雞,在雨地裡掙扎呼號,路人都捂著嘴竊笑避開,無人前來相扶。

    酒樓上的氣氛卻未曾被這驚雨所擾,一片寂靜裡,秦長歌無限悵然,低低道,「你不是他……」

    說完,她意態闌珊的轉身,竟然再無說話的興趣,拉著蕭玦便要走。

    「慢著。」

    站住腳,沒有回身,秦長歌淡淡道,「兄台,適才冒犯,多有得罪,實在是在下……以為兄台是一位故人,所以才貿然出手相試。」

    那白衣人站在當地,深深看著秦長歌的背影,突然道,「閣下尋找的,可是當年熾焰故人?」

    秦長歌霍然轉身,目光灼灼盯著他,「你怎麼知道?你是誰?不,你先告訴我,他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恩人。」

    「恩人?」

    「在下閩北人氏,自幼好武,去年得罪了當地豪強,幸得恩人相救,事後他曾授我幾招劍藝,隨後他與我作別,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白衣人微笑道,「剛才那劍,兄台應該也看見了。」

    「就是那一劍,讓我幾乎以為你就是他。」秦長歌黯然道,「更巧合的是,你臉身形舉動,也頗似他……」

    「說來慚愧,」白衣人訕訕一笑,「在下曾蒙恩公指教武藝,相處有段時日,深慕恩公風采,總是不自禁的欲待學他……只是終不及恩公天人風姿之萬一……」

    「他豈是可以隨便學得的人,」秦長歌冷冷一笑,「不過,你怎麼知道我要找的是熾焰故人?」

    「這是恩公的吩咐。」

    「嗯?」

    「作別恩公之時,在下曾和恩公提及仰慕郢都上京繁華,想去遊歷一番,當時恩公若有所思,隨即道在下這般裝扮,只怕遲早引人注意,若有人前來問詢,不妨以此話答之,並代他轉告一句話。」

    「什麼話?」秦長歌上前一步,目光灼亮。

    「願卿安樂於廟堂之高,則某怡然於江湖之遠。」白衣人複述那句話,神色微微恍惚的想起那日秋風朗空之下,山谷中紫菊開得葳蕤,恩公立於一片深紫淺紫明紫之中,執杯淺笑,目光晶瑩。

    風拂起他黑髮白衣,深紫超逸,宛如天人。

    而他那一刻懷念而悵然的神情,看起來像是一首歷經滄桑的七言顧慮,句句都是紅塵積澱,句句都是滄海歌吟。

    他那時居於山坡之下,出神的仰望著那個神般飛揚的男子,想著是什麼樣的人,能讓這樣的人這般目光牽縈的思念,而天下又能有誰,配讓他這般避世紅塵,卻又念茲在茲,不可或忘。

    他是江湖之遠更遠處的一島蓬萊,而滿身風煙的塵俗之人,怎能走進那世外桃源?

    白衣人深深看著秦長歌……是他嗎?或者,是她?這個衣著普通卻風神高貴的「男子」,是他一直懷念卻又不見的人嗎?

    「江湖之遠……」秦長歌緩緩重複,目光裡亦升起一般的悵惘牽念,迷濛如這突然黯沉下來的天色。

    素玄……終究還是不願回來。

    卻又知道她擔心他,知道她必然會找他,於是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她,他一切安好。

    這個一生為他人設想,而輕擲自身悲歡的男人!

    白衣人迷惘的看著秦長歌,輕聲道,「你是……」

    「拿下他們!給我關到郢都府去!」

    底下突然起了一陣哄鬧的聲音,夾雜著快速奔行上樓的雜沓的腳步聲,腰刀和鎖鏈撞擊在一起的清脆聲響,舞姬被大力推到一邊發出的哭叫聲,轉眼間安靜的天上居再次亂成一團。

    搶在最前面的是剛才被踢下樓的吳德昇,鼻青臉腫冠斜衣亂的吳七公子再也沒有了先前貴胄子弟的融化風度,濕淋淋扭曲著臉,指著秦長歌大吼,「就是這兩個小子,劉推官,他們當街毆打本公子,殺傷我家將十六人,你給我定他個殺傷人命之罪,我要親手砍他的腦袋!」

    劉推官抬眼看看秦長歌等三人,見他們不過普通百姓裝扮,遂制定了三人叫道,「來人呀,給我拿下!」

    蕭玦一聲冷笑。

    難得和長歌出來逛街,不想卻被這些惡少壞了興致,眼看著長歌神色黯沉,蕭玦心裡十分不是滋味。

    一群混賬東西!

    上前一步,蕭玦就想一腳踢死那個瘋狗一樣狂吠的傢伙,秦長歌突然一伸手拉住了他,俯首看著吳德昇,淡淡道,「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你現在帶著這群草包退下去,我可以既往不咎。」

    「呸,死到臨頭還胡吹大氣!你算個什麼東西!」吳德昇一口濃痰吐在地下,跳腳大喊,「抓!給我抓!」

    秦長歌冷冷看著他,伸手,一招。

    又是一陣急速腳步聲響,這回卻更為齊整,步法落點快捷有力,帶著殺氣凜然的韻律,樓梯上快速的一片片閃過青色的軟甲和紅色的刀纓,如一道青色鋼鐵洪流,轉眼間堵住了所有上下通道。

    這些人眼神銳利,氣質精悍,正是內廷侍衛精練高手。

    數十名最精悍的侍衛將郢都府的衙役團團反包圍,隨即刷的轉身,齊齊向秦長歌跪下。

    「陛下!」

    又向蕭玦叩首。

    「帝尊!」

    宛如一個晴天霹靂打在頭頂,吳德昇眼前一黑,晃了晃,一時連站也站不住,踉蹌著後退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本就因為受傷而氣色焦黃的臉瞬間不似人色,他驚恐的張大嘴,卻只能發出哭泣般的荷荷之聲。

    劉推官兩眼一翻,咕咚一聲,直接暈了。

    那白衣人也驚得連退三步,怔了半晌才急急一撩衣襟跪下,連連頓首,「請陛下帝尊恕草民衝撞無禮之罪……」

    蕭玦忍不住悄悄瞪他一眼,扯扯嘴角別過頭去他還在記恨剛才那一拍一摸,秦長歌好笑的偷偷拍他一下,親自上前扶起那白衣人,淡淡道,「不知者不罪,起來吧。」

    她轉身向著天際遙遠的地方看了一眼,隨即回身,輕聲道,「他日,你若能和他再次江湖相逢,也請代我轉告一句話……天涯羈旅,終究寂寞,請別忘記郢都的親人。」

    白衣人深深俯身,「是,若能得見,定當轉告。」

    秦長歌微喟著,挽著蕭玦緩緩轉身,淡淡笑道,「只怕你此生再也不得見,不過我想,我的這句話,他心裡一定明白。」

    她再不看樓上樓下跪伏的人群,不看倉皇趕來請罪的郢都府尹,自偕著蕭玦,款款而去。

    白衣人久久佇立一地瑟縮長跪的人群中,看著女帝清瘦挺直的背影如浮雲迤邐,漸行漸遠,閒淡間無限風華睥睨,服飾眾生。

    只是一個背影,卻無人能夠湮沒,卻已足夠承載整個天下的繁華。

    良久,他低低道。

    「恩公,我終於明白了你。」

    「以後別讓人那樣碰你,太沒個尊卑了。」蕭玦行出老遠,氣尚未休。

    秦長歌拉著他穿過一條小巷,這裡沒被剛才的鬧劇驚動,人們神情從容的三三兩兩的走著。

    聽他還在糾結,忍不住含笑白他一眼,秦長歌輕輕捏捏他的手,嗔道,「他又不知道我是女的,也不知道我是誰,你吃的哪門子飛醋?」

    「我就是吃醋,」蕭玦含怒的捏回去,卻又立即心疼的放鬆手勁,憤憤道,「你又沒吃過我的醋,你當然不覺得吃醋這滋味有什麼不好。」

    「我沒吃過麼?」秦長歌悠悠一笑,道,「是,我沒吃過。」

    「難道你吃過?」蕭玦立即反應過來,目光大亮的湊到她面前,「哪次?哪次?」

    「有嗎?」秦長歌眨眨眼睛,轉開話題,「喂,任務完成沒有?沒完成,三個月你可別進我房間。」

    「你之前怎麼沒說這句話?你這惡毒的女人,幸虧我還價功夫一流。」蕭玦得意的從懷裡掏出剛才秦長歌指定的那一堆東西。

    「你不是另外拿銀子買的吧?」秦長歌訝然,「小販是傻子,由得你瞎來?」

    蕭玦的臉卻突然紅了紅,將東西一把收了,訕訕道,「沒有,我沒有拿銀子買,真的,總之,這是三文錢買來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秦長歌狐疑的瞪著他,看著這個面皮莫名其妙發紅的傢伙,她在問他還價的事,他突然害個什麼羞?

    想起先前看見攤子前那一堆大媽,心中若有所悟,原來美色不僅對男人有用,對大嬸也無往不利啊……

    瞅著蕭玦那尷尬模樣,一懷輕郁也散了幾分,秦長歌輕輕靠向蕭玦,低低道,「阿玦,素玄安好,我放了心,可是他大概是不會回來了。」

    蕭玦輕輕摟著她,看向雨後如洗的碧空,微笑道,「素玄是個曠朗的人,你不必擔心,他雖然不回來,但是無論在哪裡,他都會知道我們的事,如果你想讓他餘生活得開心些,就應該過得幸福些,再幸福些,如此,才對得住他的犧牲。」

    秦長歌輕輕嗯了一聲,在他懷裡沉思不語,蕭玦也不說話,兩人靜靜依偎,享受這一刻靜謐空間。

    半晌,簷下一滴水珠墜落,才將兩人驚醒,秦長歌抬頭看看積雨的簷瓦,詫道,「今日這雨來的奇怪,怎麼突下突停的?」

    蕭玦不以為意的答,「夏天就是這樣,你看這場雨來得多爽,把得罪你的人狠狠澆了一頓。」

    秦長歌哈哈一笑,收好蕭玦遞來的釵環,一扭蕭玦的臉,笑嘻嘻道,「好,既然你完成了任務,那就賞羊角巷老王頭家薄皮水晶混沌一碗!」

    拉著蕭玦在老王頭家攤子前坐了,叫了兩碗餛飩,餛飩皮韌餡香宛如水晶,秦長歌親自舀了,遞到蕭玦嘴邊。

    「來,朕親自服侍帝尊,滿意不?」

    蕭玦眉開眼笑的一口含了,卻不肯放嘴,嗚嗚嚕嚕湊到秦長歌耳邊,「……你說……答應我一個要求,是我的要求,不該你說了算。」

    「哦,你真是越來越精明,那麼,說吧。」

    蕭玦卻不肯開口,湊得更近,帶了面具的臉看不出表情,那耳根處卻似有些發紅,而且,越來越紅。

    半晌。

    一聲怒喝驚得其餘吃客齊齊砸了手中碗。

    「你這個流氓!」

    ……

    話說,據說,當夜龍章宮很是熱鬧,陛下龍寢內殿燈火是早早歇了,某些古古怪怪的聲音卻徹夜不休。

    聽得趴在牆根下的皇宮第一八卦人,最愛聽壁角的蕭太子兩眼放光,不住手的騰騰翻自己叫油條兒好容易搜羅來的《○○××一百零八式》,驚歎不已。

    十個月後,靈昀公主蕭雪汐誕生。

    插曲:

    九重天,南天門。

    歷劫歸來的佑聖真君,自回來後便於天門前日日撫琴,彈的永遠都只是一首曲子,《鳳求凰》。

    這日仙鳥依舊齊聚,佳音再次開彈,曲至中途,真君突然淺淺皺眉。

    伸指一彈,水波湧起,越聚越高,在真君面前豎起一道透明水牆,牆間漸漸出現影像,卻是繁華商阜,人流如織,一座酒樓,牌匾上金字「天上居」赫然在目。

    水牆中,有黃衣少年,正負手施施然登樓。

    真君手一顫,下意識伸手去觸,險些破碎晶牆,趕緊收心神,端坐如前。

    看著看著,真君長眉漸漸皺起。

    一隻仙鳥好奇的湊過頭去看,卻見酒樓之上,一個白衣人突然衝上前,緊緊抓住了那個黃一少年的肩。

    真君突然冷哼一聲,一霎間似是心神不寧,秀眉一掀手指一彈,水鏡水流波動,嘩啦啦徹底破碎,晶珠濺了仙鳥一身。

    仙鳥受驚,立即一陣撲翅,啪啦啦振翼而起,翅膀上的水珠,呈流珠狀四面濺射開去。

    那真水被神鳥一扇,穿越雲層,直直降向內川大陸某中心之地。

    於是,那日,郢都降了一場突來突去緣由不明的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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