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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開國卷 第7375章 文 / 天下歸元

    卷二:六國卷第七十三章糾纏

    「臨幸!」

    一句話炸雷,炸得蕭玦刷的站起身來,直直將扒著他膝蓋的淑妃撞翻在地。

    「臨幸?」他驚得連聲音都有些變調,「淑妃!你瘋了!你想朕繞你性命也不當用這種蠢法子!御前胡言,朕立刻可以賜你死罪!」

    淑妃揚起臉,梨花帶雨的精緻妝容看來著實楚楚可憐,只是這份哀婉此刻實在難以打動帝王心,蕭玦瞪著她的目光,直欲吃人。

    人到了絕境也沒什麼太多顧忌,淑妃危難之際早已將當初的警告拋之雲外,她哭泣著膝行幾步,抱住蕭玦雙腿,「陛下……陛下……當初……」

    「淑妃!」一直閉目不語的江太后突然出聲,聲音冷如玉珠相撞,帶著隱隱的寒意,「你急昏了!胡言亂語什麼!」

    一直負手而聽的泰長歌突然閒閒拂了拂衣袖,淡淡道:「據說險急之境出真言,微臣倒想聽聽淑妃娘娘的肺腑之言。」

    蕭玦立即轉首盯著她,目光裡滿是焦灼,若不是顧忌著江太后和張淑妃在場,只怕就要奔上來言明心跡,泰長歌對他笑了笑,完全是一種臣下對帝王的恭謹笑容。

    蕭玦心沉了沉,目光下移到張淑妃哭的不成模樣的臉,恨不得一個兜心腳踢死她算完,然而現在越是這般長歌越會起疑,無奈之下冷笑道:「當初什麼?朕愛不愛你,朕有沒有臨幸過你朕自己不知道?你想找死,朕自然成全你,來人——」

    「陛下!」張淑妃突然不哭了,昂起臉,緊緊盯著蕭玦,清清楚楚道:「今夜之事,陛下要臣妾死,要臣妾一家滿門抄斬,那都是陛下一句話的事,臣妾再蠢,也不會蠢到這個時候撒謊,臣妾何敢於重罪之上,再領一份欺君之罪?陛下臨幸臣妾是在五年前,天璧三年二月初九,皇后頭七之日……」

    「你放屁!!!」狂怒之下蕭玦連粗話都爆了出來,啪的一聲他手中的扶手已經徹底斷裂粉碎,木屑紛紛揚揚落了淑妃一頭,淑妃被刺得眼淚長流不住咳嗽,卻顯然已經豁出去了,停也不停的繼續道:「當日陛下突然闖進臣妾的明央宮,陛下口口聲聲喚臣妾『卿卿』,還說臣妾比……比她好——」

    蕭玦滿臉通紅渾身發抖立於當地,憤怒得幾乎難以言語,手指痙攣著張了又收收了又張,每一張開必有東西被他外溢的真氣逼得粉碎,不住激射在淑妃身上,淑妃狼狽的滾來滾去躲避,口中卻一直未停。

    她素來是個精明的女子,早已直覺自己出口那一句話後,陛下和趙太師之間情形怪異,今夜本就已是死局,不如破釜沉舟拚死而言,保不準還能換得一線生機,是以雖然對著蕭玦的沖天怒氣害怕得神魂俱喪,仍然堅持著一句句說下去。

    蕭玦卻已忍無可忍七竅生煙,再給這個瘋女子胡言亂語,長歌誤會了怎麼辦?兩載艱辛追逐路,好容易換得她芳心微有鬆動,若是被這女人一句話給撬翻掉,他會活活氣死!

    狂怒的一揮手,蕭玦不能自控的真氣豁啷啷將身邊博古架上一個巨大的青玉瓶碰得粉碎,刺耳的碎裂聲裡他大喝:「來人!拖出去——」

    如狼似虎的侍衛早已等候在階下,聞聲衝入,也不敢看殿中諸人神情,抓住淑妃就往外拖!

    淑妃死死扒住地下金磚,不顧雙手保養精緻的指甲通通折斷,揚頭大喊:「陛下說臣妾哪裡都好!!」

    「拉出去!!!!」

    「臣妾記得!陛下龍體之上,左下腹處,有豆大紅痣一點!」

    ……

    死般的寂靜。

    一瞬間滿殿泥塑木雕。

    剛才亂成鍋沸粥的內殿突然沉靜得連滴淚水掉落地毯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江太后僵坐在寶座上,侍衛架著淑妃的胳膊呆怔在當地,蕭玦抓著一塊青玉碎片呆立當地,半晌,握得緊緊的指縫間,慢慢滲出鮮血來。

    一滴滴,滴落在滿地青色的玉光之上。

    最鎮定的大約只有泰長歌,她突然笑了笑。

    只是那笑容怎麼看,都好像有點蒼白。

    她微笑著,突然對著蕭玦躬了躬腰,平靜的道:「陛下,這已經不是宮闈謀逆案,非臣下之人可以與聞,微臣請求告退迴避。」

    說完也不待蕭玦回答便直起身,目光在緊緊盯著她的淑妃身上一轉,對著蕭玦扯了扯嘴角,步伐輕捷的轉身。

    袖子突然被人拉住。

    泰長歌睫毛微垂,瞥過緊緊抓住自己衣袖的那隻手,手上黑曜石浮雕金色飛龍,氣勢尊貴狂放,手的主人卻似有些緊張般,指端都因用力過度顯出蒼白之色。

    他掌心的鮮血本已止住,這般激動用力再次迸裂,鮮血很快濡濕了她的衣袖,濕濕涼涼,似是此刻心情。

    緩緩抬眼,直直對上那雙深黑眼眸。

    那是什麼?怒海、巨浪、狂濤……重重疊疊翻翻捲卷都是起伏的浪,捲著不解、迷惑、委屈、傷心、憤怒、疑問……甚至還有哀懇,一層層飛湧而來,一層蓋過一層,一層高於一層,一層比一層更激烈更洶湧,直欲將她淹沒。

    ……

    那是什麼?她的眼底,煙雲、飛霧、迷林……隱隱約約來來去去都是飄蕩的霧氣,隨著思緒隱著悲歡隱著心意隱著神情,如迷宮之牆隔於當面,一堵又一堵永無止境,他跌在這樣的眼眸裡,彷彿無意錯入迷蹤,走進蓬萊,隱隱聽見遠處梵音輕唱,重重煙樹深處不見去路和來路,明知道想要尋找的人或事就在前方,但卻雲深不知處。

    蕭玦恍恍惚惚的想起,兩年前翠微宮初遇明霜,她的眼底,隱約也有這般神情,只是現在看來,竟比那時更遙遠。

    自己失去她了是嗎?

    只因為一個瘋女子讓人無法辯駁的指正,她便要不相信我了是嗎?

    蕭玦的指縫間鮮血流得更急。

    泰長歌掉開目光,深吸一口氣,輕輕扳開了他的手。

    不,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這一刻我亦心亂如麻,只欲逃開這一霎的糾纏。

    重生一路,風刀霜劍嚴相逼,我以為我走過了很多血火,下一步將是光明與爛漫,然而我突然嗅見命運的嚴酷的氣味,黑暗中有些鐵青的輪廓在悄然顯現。

    那令我,不安。

    泰長歌這一拂,已經帶上了真力。

    猝不及防心緒激動的蕭玦竟被她拂得一個踉蹌。

    他扶著身後沉香木椅,一扶一個血手印,卻根本沒有任何知覺般只是抬頭看住泰長歌,目光中滿是不解和傷痛。

    泰長歌卻已掉開目光,匆匆步出。

    她飛速下階的背影越行越遠,滿地跪伏的侍衛只覺得一片黃色浮雲在眼前一掠,轉眼間她已走出宮門。

    蕭玦立當地,看著她背影毫不留戀的消失在晟寧宮門處,只覺得心中一空並一痛,有什麼砰然一撞,激得他似欲嘔出血來。

    身後有人怯怯問:「陛下……」

    蕭玦霍然轉身,目光隼厲如鷹,閃電般劈向淑妃。

    淑妃捂著胸口,癱軟在地,終於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蕭玦狠狠盯著她,目光如果可以殺人,淑妃早已死了一萬次。

    手指捏緊成拳,勁力的收縮導致骨節格格作響,蕭玦努力控制自己一拳擊飛她的衝動——此生從未這般恨過一個人,直欲將這個滿嘴胡言的瘋女人碎屍萬段攪成肉泥,再狠狠在腳下一寸寸踩爛。

    可是不能。

    長歌離去那一眼,明明已有疑慮,此時殺她,就成了自己心虛殺人滅口。

    那許多剖明心跡堅剛誓言也就成了不堪一擊,一句話就可吹滅的笑話。

    「拉下去!張家和何家涉嫌謀逆,全數打入天牢,給我好生搜捕黨羽,一個也不許漏網!」

    「是!」

    「請太后在此好生榮養!撥三千京西駐軍關防晟寧行宮,從今日起,所有未奉旨接近行宮三里之內者,殺!所有未奉旨踏出行宮一步者,殺!」

    「……是!!!」

    寶座上,一直身姿端凝的江太后,聽見那兩個殺氣騰騰的殺字,身子終於微微一顫。

    淺紫深錦金芙蓉衣袖底的雙手,死死絞扭在一起,無人知曉那細膩肌膚上,一片片青紫印痕。

    ……苦心籌謀,於劣境中費盡心思聯絡,好容易說動了這兩個因為深宮寂寥常來她這裡禮佛的妃子,瑤妃不曉事,只用來做障眼法,淑妃卻是一門心思想做太后,她讓瑤妃去時時鬧蕭玦,使得他心煩意亂更加不願理會後宮諸事,讓張家在儀州重金買下殺手,暗中抽調張太尉忠誠舊部掌握的部分邊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不曾想身邊有白眼狼,將消息遞給了文昌,更不曾想看管文昌的人這麼昏聵,為了女色誤了她的大事……時也命也,當真是再強求不得的事……

    似乎從那件事出奇的成功之後,便將所有的好運氣用完,之後,便是步步嗟跌,不復再起。

    從此後,晟寧行宮日昇月落,再不會有什麼不同了吧……

    泰長歌在黑暗中疾馳。

    身下寶馬,來自青瑪,最是矯健無倫,全力奔馳之下越發激發了來自遼闊草原的雄野之性,快如追光。

    沒有方向,沒有目標,漫無目的一陣胡亂飛奔。

    風從耳邊飛速掠過,呼嘯如冷笑,彷彿在嘲笑她這些年的不斷追索,窮盡心思,說不準到頭來是個「何苦來?」

    何苦來,何苦要執著真相?何苦要將鏡花水月的虛幻美麗打破,去鮮血淋漓的面對現實的青面獠牙?

    蕭玦……也許一切都不是你的錯,可我不能阻止這一刻心涼徹骨。

    我亦傖俗,我亦凡人……會因為這紅塵恩怨愛戀間的不如意而策馬狂奔,如世間所有普通女子,不管不顧的放縱自己。

    便……放縱一回罷!

    泰長歌突然站起,在馬背上穩穩直立。

    好似多年前她立於馬背之上,以追風神弩,滅殺了一個王朝的最後的皇帝,以一個血花四濺的定格,宣告了前無二百年國柞的消亡。

    帶著一抹虛幻的笑意,泰長歌穩如磐石的站在飛奔的馬上,緩緩伸手,做了個拉弓射月的姿勢。

    「錚!」

    彷彿是意念中的一聲響,又彷彿不是。

    泰長歌茫然抬頭,這才發現自己一陣亂奔,竟然到了安平宮宮後的一處崖下。

    而崖上,隱約有錚然琴音傳來。

    琴音隔得遠,聽不真切,但是清冷淒切,倒合了泰長歌幾分現今心境。

    泰長歌腳一頓,旗花火箭般直直在馬背上拔身而起,腳尖連點幾點,半空中衣袍展開如花,輕輕巧巧便到了崖中段。

    那裡有斜出一株青松,宛如一把綠傘張在崖下。

    泰長歌一個旋身,穩穩盤膝在松上坐了。

    很好,既隱秘又安靜,又可以免費聽琴。

    頭頂丈許之地,不知是誰攜琴高崖,蕭然撫琴,伴孤松冷月露下長風,於撥弦間起落生平如飛雪的悲苦,一聲聲將所有的心事彈奏,再將那些不能出口的言語,零落萎謝在秋夜微雨後的高崖之巔?

    那琴音如簌簌落雨如渺渺煙雲,徘徊宛轉空靈虛幻裡滿是淡淡牽念和盈盈悲愁,彷彿是某年書房外盛開又凋落的花,某年亭台落雪間翩若驚鴻舞劍的人影,又或是石板橋上那一層晶瑩的霜,一生裡再無人可以於其上留痕。

    泰長歌靜靜聽著,慢慢綻開一個微帶苦澀的笑容,想起蕭琛譏誚輕嘲的笑意……你在等著看誰的笑話?他的?我的?還是你自己的?到底誰是這命運之局裡身不由己的棋子,在彼此碰撞廝殺裡,騰起四海八荒的不滅硝煙?

    我的一生裡,那些銘記的,留存的,不肯忘卻的,到底是生命中的熙光還是讖言?

    琴音深冷,如同在深海之底浸泡千年後再取出,於冰晶世界裡彈奏,一奏一朵霜花,季節瞬間由秋便到了冬。

    這秋夜冷雨,苔滑石涼,崖上寒風如許,蕭琛那身子,夜夜這般孤身撫琴?他是要紓解內心鬱結,還是根本想慢性自殺?

    泰長歌穩穩坐著,目光森然,一個人如果自己不想活,那麼死了也未必不是解脫。

    崖上,崖下,斯人撫琴,斯人聽琴。

    誰才是誰的知音?

    誰聽進對方心深處,看見彼此的結局?

    捂起耳,閉上眼,做個耳聾目盲的癡兒,是不是比耳聰目明的精明人要來得幸福?

    頭頂那個傷心人,因為不能忘記,終究日日自苦。

    而自己呢?因為不肯放棄,最終會揭動的,難道不止六國風雲天下逐鹿,還有那些千絲萬縷休戚相關的人們的命運?

    琴音越來越輕,將近曲終,泰長歌的目光卻越來越涼越來越亮,彷彿突然生起了兩簇藍色的幽火,纖毫畢現的照見自己初初混亂的心意。

    她目光緩緩拉開,罩向身下,那裡是秋夜雨後,月下千里山河。

    山河不變,亙古不老,人心又何必總如塵埃,隨風搖擺?

    突有吱嘎一聲,在靜夜裡傳出好遠。

    弦斷,驚聲。

    崖上有推琴之聲,不多時,一張由中川名師精心製作的價值千金的名琴,翻翻滾滾從崖上落下,摔在山下,發出嗡然聲響。

    有人於崖頂長聲歎息,低語:

    「人性最薄,情又如何,終究是破!」

    「破!破!破!」

    連呼三聲,待到最後一句,其聲已遠。

    崖空寂寂,月下秋風正涼,穿過孤松,拂起崖下女子黑髮,女子一動不動,宛如石像穩穩端坐。

    良久,風裡響起她喃喃語聲。

    「蕭琛,我終於明白了你。」

    來時疾,去時緩。

    下了崖的泰長歌勒馬由韁,緩緩而行,忽聽見前方馬蹄聲疾,暴風驟雨般踢踏而起,聽起來對方似有急若星火的事務,不由失笑,自言自語道:「倒像那傢伙的德行……」

    話未說完便見一匹神駿黑馬長馳而來,馬蹄踏破一街寂靜,馬上人金冠歪斜神色焦急,英朗眉目滿是鬱憤之色,卻不是倒霉的蕭皇帝是誰?

    泰長歌愕然看著他,這人在自己身上放竊聽器了?這是怎麼找來的?

    咬了咬唇,泰長歌覺得自己心裡還是有點膈應,有點暫時不想看見這個讓自己煩惱的人,當下裝作沒看見,撥馬就走。

    身後忽起衣袂帶風之聲,呼的一聲自己的外袍衣袖的同一個部位今晚第二次被人狠狠拽住,蕭玦的聲音氣惱急切的響起,「長歌,你聽我解釋!那女人一定是偷看了我洗澡!」

    雖然滿心鬱鬱,泰長歌聽到最後一句也差點噴了,勉強按捺住自己,神色清淡的俯眼看著自己不成樣子的袖子,又轉頭看了看馬下那個棄馬飛身而來,死死抓住她袖子的尊貴又無賴的傢伙,淡淡道:「陛下,你很喜歡我的衣服?」

    「嗄?」

    蕭玦滿心焦慮奔遍全城,好容易神奇的碰見她,滿心的焦灼瞬間化為欣喜,欣喜裡又生出惴惴不安,正想好好的和長歌解釋一番,不想她劈頭一句問得莫名其妙,一時反應不過來怔住了。

    泰長歌已經再次很溫柔的對他一笑,道:「看了陛下實在很喜歡我這件袍子。」

    她突然快速的將外袍脫下,揉成一團迅速塞到蕭玦手中,蕭玦下意識的抓住,泰長歌對他露齒又是一笑,霍然揚鞭。

    馬立刻如箭射了出去。

    蕭玦反應過來立即提氣要追,不想那一吸氣,外袍裡突然騰起一股淡淡霧氣,蕭玦立即吸盡許多,立時頭一暈,砰通一聲倒在地下。

    驚呼聲起,那些馬匹不如陛下的坐騎神駿,現在才趕到的侍衛紛紛衝上去去扶起蕭玦,見他昏迷不醒,嚇得六神無主,其中有走過江湖的武林中人出身的侍衛,仔細把了把蕭玦的脈,道:「無妨,陛下只是中了最低級的迷藥,睡一覺或者澆一盆冷水就好。」

    侍衛們面面相覷,誰敢澆皇帝一盆冷水?沒辦法,只好把皇帝背回龍章宮睡覺算了。

    人群散盡,街角轉過泰長歌,揚著鞭子無聲大笑,笑著笑著,嘴角的笑意漸漸淡去。

    她怔怔的舉著鞭子,突然忘記了自己為什麼笑。

    身後有人輕輕歎息,道:「長歌,不想笑不要勉強自己。」

    泰長歌沒有回頭,站了半晌,身後也一片沉默,彷彿從來沒有人說過話。

    泰長歌突然回身後一靠,那裡一片黑暗,她也從沒有回頭看過身後是什麼,然而就那麼毫無顧忌的靠了過去。

    她並沒有栽倒。

    她靠在了那個永遠在身後等待的溫暖的胸膛。

    將頭輕輕擱上他的肩,泰長歌調整了個舒適的姿勢,閉上眼,喃喃道:「非歡,真好,我就知道你總在……」

    楚非歡動了動,泰長歌伸手輕輕阻止,道:「別動……別動……借我靠一靠,一下就好……」

    楚非歡不動了,卻伸手輕輕從背後攬住了她,低低道:「我總是在你身後,我總願意借肩膀給你依靠,只要你願意,隨時都可以。」

    輕輕唏噓,泰長歌閉目道:「非歡,你其實可以不用理我,我只是個自私的女人,真的,自私,無恥。」

    身後一聲輕笑,隱約感覺到身下胸膛的微微震動,那裡的那顆心,永遠只為一個人跳動。

    「長歌,你自私,心裡卻裝著天下民生;你無恥,殺的卻從來都是罪惡之人,如果世間倫理道德真的判你自私無恥,那麼我願跟隨你成魔。」

    緩緩睜眼,泰長歌長吁一口氣,道:「我何德何能……」

    「長歌,」楚非歡輕輕撫摸她頭頂的柔滑黑髮,「你累了,猶豫了,是嗎?我能感覺到你的疲憊,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曾和你說過的話?」

    泰長歌轉身,看著黑暗中他越發清澈明亮的眼睛。

    「我曾和你說,願不願意和我一同退隱山林,過那嘯傲煙霞遠離紅塵的逍遙生活,如今,你可有答案給我?」

    泰長歌沉默著,偏過臉看著遠處的東燕方向。

    「長歌,」楚非歡語調更慢,每一個字都彷彿是從心深處擠出,「如果你希望能與之相偕歸隱的人不是我,那麼你為什麼不和他說?以他的性子,皇位之尊,未必抵得你回眸一笑。」

    他低聲歎息著,將難得神情茫然的女子輕擁在懷,姿勢珍重得彷彿那是他一生中不可再得的珍寶。

    「長歌,我只是希望你能遠離這些紛擾仇恨,遠離苦痛磨折,並沒奢望你身邊的那個人是我,只要你能擺脫這些掙扎,你無論和誰逍遙紅塵,你無論選擇什麼方式離開我,我都樂意,為你祝福。」

    卷二:六國卷第七十四章贈禮

    蕭皇帝最近日子很難過。

    太師府的牆頭,以前很好爬的,以前有事沒事就爬爬,爬到某人的房間偷窺一番,或者直接把人拐出來花前月下,雖然那個偷窺往往不成功,雖然那個花前月下總有人不太合作,可是不管怎麼樣,就爬牆這件事本身,還是很自由很奔放的。

    現在不同了,在某件令蕭皇帝無比冤枉無比悲催無比不解的事件發生後的某日,蕭皇帝再次故技重施故意準備翻牆的時候,一抬頭,立即倒抽一口冷氣。

    太師府高牆之上,一夜之間,栽滿了密密麻麻的尖釘,釘子都是精鐵做成,粗如手指,釘尖閃亮,在月光下光芒幽青——這種彪悍的顏色,皇帝大人用手指想也知道餵了毒。

    蕭玦從齒縫裡發出絲的一聲,不勝寒悚的望了太師府那一角高樓,那樓裡住著的女人,用「最毒婦人心」來形容都嫌太客氣了,生怕釘子擋不住他,居然還有毒!

    好吧,牆爬不了,走正門可以吧,蕭玦轉到正門,發現往日到了夜間仍然車水馬龍的太師府今日著實冷清,蕭玦悶頭往裡奔,身後突然轉出侍衛,伸臂一攔,「陛下!」

    蕭玦大怒,長歌攔我就罷了。你也敢攔?正要喝斥,侍衛戰戰兢兢用手一指,蕭玦這才發現門楣上掛著好大的紅黑兩色燈籠——在西梁,這是府中有人出天花,其餘人等務請迴避的意思。

    你得了天花,溶兒怎麼還在營中做小兵?你得了天花,楚非歡怎麼還白天練兵晚上回府?你迴避我阻攔我,你怎麼不迴避他?他和你住在一府朝夕相對我都捏著鼻子忍了,現在居然連牆也不給我爬,門口還掛了燈籠說天花!

    蕭玦伸手就想去抓燈籠,把那玩意在腳底踩碎,他暗中護衛的侍衛們立即一群群的湧出來,拚命攔著——不能啊不能啊,天花是什麼東西?世人聞天花而色變,陛下竟然想用收取接觸家有天花病人的府邸掛出來的東西,那是無論如何也萬萬不可成的!

    奔出來的侍衛在太師府門前擠成一堆,哭天搶地的拚死阻攔,蕭玦硬生生被逼的後退,眼看四周已經有人探頭出來看熱鬧,沒奈何只好停步,真恨自己怎麼不是個暴君?誰攔我誰殺頭!

    這般離去又實在心中不甘,長歌自從那事之後,托病不朝已經有段日子,自己著實想念得緊,連覺都沒能好好睡安穩過,如今太師府對自己的拒絕開放,連天花這理由都扯出來了,這相思難熬的日子,到底還要過多久?

    思前想後,手一伸,蕭玦大喝,「拿紙筆來!」

    紙筆很快送來,蕭皇帝趴在門口石獅上唰唰提筆幾個大字,墨汁沒干便毫不客氣的貼在太師府大門上,隨後退後一步,留戀的看了那角飛簷一眼,默不作聲轉頭離開。

    他準備去京郊大營,走曲線救國路線,讓兒子帶他闖關。

    門前人群散盡後,那紙張猶自在門上招搖,無人理會,周圍住戶害怕那天花二字,雖然好奇也不敢靠近。

    良久,緊閉的太師府門突然微微啟開一線,探出一隻雪白的手,手形纖細,指尖極為靈巧的一拈,將紙飛快拈走。

    風吹得紙角翻起,隱約看見上面龍飛鳳舞的字跡。

    「你便是得天花,我也不管它,要的一起得,別把我拉下!」

    蕭包子最近日子也很難過。

    當個兵和當個太子,那個天壤之別,著實讓包子悲憤的難以言述。

    跑操日當午,汗滴身下土,誰知盤中餐,白菜碗中煮。

    獨蹲崗哨上,肚饑復長嘯,若楚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包子垂頭喪氣的抓著自己那個筷子粗的長矛站崗,胸前貼這張紙條,上書:此人已死,有事燒紙。

    長矛支著下巴,身體傾斜成四十五度弧度,包子正在神遊物外浮想聯翩,烤豬、鹿舌、羊炙、火腿、各式點心正在他眼前呼嘯飛旋,帶著撲鼻的香氣和誘惑的姿態嬌笑著向自己撲來,包子在美夢中不勝歡喜的咧開嘴,正在考慮是先抓火腿好呢還是先抓烤豬好呢?

    「咳咳。」

    在包子經久掙扎後,終於決定先享用烤豬,指尖已經觸及那美味金黃油皮滋滋作響的豬腿時,一聲不識時務不合適宜的乾咳響起。

    砰的一下,美夢散了,烤豬飛了。

    包子大怒抬頭,嘴角一滴晶亮的口水顫顫落地,宛如蕭太子和美食悲痛欲絕做別的悲淚。

    「你丫丫的打斷老子好事……」

    「蕭溶!」

    一聲怒喝及時阻止了蕭包子接下來準備出口的足以罵上三天三夜決不重複的問候,睡得混混沌沌的包子愕然睜大眼,這才看清楚面前站著的人是他那怒髮衝冠的皇帝老爹。

    包子盯著老爹,想起他從宮中來,一定是吃飽了宮中的美食才出來的,哎呦我的玉米酥,哎呦我的鳳尾飴糖……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包子立即橫矛一攔,中氣十足大喝:「來著通名!」

    ……

    半響,在兒子面前也遭受了閉門羹的悲慘命運的蕭皇帝,上下打量了「英姿颯爽」的兒子,目光尤其在他錯扣扣子的上衣上多轉了兩圈,又看了看他墊腳的一個大木墩,陰惻惻的道:「蕭玦。」

    「唔,」包子裝模作樣的掏掏耳朵,「沒聽過,那個營頭的?做哪門生意?拜山有拜山的規矩柬貼呢?」

    噗通噗通,趕來迎接的軍官們紛紛倒地。

    「柬貼就是這個!」轟的一下天地倒轉,蕭包子被老爹一把抓起,啪的一掌拍在他屁股上,一聲脆響,「朕的龍掌印子,夠不夠?」

    包子大怒,一把抱住老爹的腰就是惡狠狠一啃,「不夠!再送塊烤龍肉!」

    絲的一聲倒抽氣的聲音響起。

    蕭玦被咬在腰肉軟處,不覺得痛倒覺得癢,忍不住一笑,卻聽得那壞小子扒著自己胸口低聲道:「你揍我?我回去告訴我娘去,就說某家長因為某些生活不和諧,無故將自己的情緒發洩在兒童身上,導致了對此兒童身心的摧殘,照成了不良的心裡後果……」

    蕭玦一低頭,對上兒子滿是威脅的眼眸,雖然聽不太懂他滿嘴的怪話,隱約也知道是要向長歌告狀的意思,第一反應就是這小子反了天了,欠扁!再想一想突然很悲哀的發現,好像無論誰在長歌面前說話都比自己有效果……嗚呼!

    壓抑著滿心悲憤和仰天長嘯的衝動,蕭玦「很溫柔」的將兒子放下,低聲在他耳邊道:「兒子,今晚回家不?父皇帶你一起回去好不好?叫你娘開一桌宴席給你好好補補,瞧你都瘦了。」

    「別啊老爹。」包子將他一推,笑嘻嘻的看著蕭玦那張神情古怪的臉,「我娘給我在主帳中存了好吃的,每隔三天可以去補充一次油水,如果我擅自回家,扣三次補充;如果我擅自帶她不想看見的人回家,扣三十次補充;老爹,你算算,三十次,我三個月的零食啊,你就算開一桌宴席,補得了我的損失麼?」

    蕭玦默然,手指骨節卡卡直響,半響低聲惡狠狠道:「我天天帶宴席來給你補充油水,你不用理你娘的零食。」

    「我娘說了,只要我擅自收受賄賂,他立刻讓風滿樓在三天內倒閉。」包子搖搖手指,「老爹,宴席,我所欲也;風滿樓,亦我所欲也,二者不但有齟齬,捨爹而取娘也!」

    乾元五年那個無雪的寂寞的冬,就在某人團團亂轉八方試探四面遭遇銅牆鐵壁走投無路的悲慘情況下,緩緩流過了。

    等到皇帝大人兩眼無神的坐在龍章宮寶座上,掰手指算著長歌已經有三個月零十二天帶兩個時辰沒有見他的時候,龍章宮額太監已經忙碌著爬梯子掛燈籠垂綵緞了。

    蕭玦茫然的看了半響進進出出喜氣洋洋的太監,又看了看裝飾得分外喜慶富盛的龍章宮,這才覺醒,好像已經快到新年除夕?

    從臘月二十三開始,皇宮就進入了新年的慶祝期,一系列的封印、彩服、祭灶、撣宮、貼桃符、接神、拈香、踩歲……蕭玦心不在焉的一一打發了,總覺得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來。

    今日,四更起床各殿敬香,按說敬完香該到長壽宮行禮,和眾妃共用早膳,可是長壽宮,沒了主人,後宮更是因為瑤妃和淑妃的事,更令蕭玦厭惡,上書房已經封印,也沒什麼事可做,從四更到午時七八個時辰,皇帝大人就盡用來發呆了。

    午後日光緩緩轉過龍章宮,將一方紅緞的艷光照進蕭玦茫然的眼眸,他才闃然一醒。

    今天是除夕啊!新年啊,萬家團聚啊,難道朕還要和以前那麼多年一般,呆在這空曠的龍章宮,和明月作伴,對影子敬酒,一個人醉倒在金粉玉錦之中,再於大年初一的金鼓聲茫然醒來麼?

    如果她不曾回來,一切休提,不過年年這般過罷了,她回來了,真確還是要繼續呆在這龍章宮對著空冷的內殿喝冷酒,而她帶著男人抱著兒子圍成一桌紅燭高燒喜樂融融的過年,朕只能滿腹淒酸的想像,連她的熱鬧歡喜,也只能繞牆而聞?

    是可忍孰不可忍,作為男人更不能忍,作為他曾經的男人,尤其不能忍。

    蕭玦騰的一下跳起來,立即飛馬出宮,準備悍然迎接自己的第一百二十八次碰壁。

    一路穿過熱鬧的天衢和西府大街,滿街都是那些全家采年貨歡歡喜喜想攜著回家過年的人們,穿紅著綠,呼妻喚夫,蕭玦縱然快步匆匆,也不自禁的停了馬,出神的多望了幾眼。

    人間天倫,紅塵溫暖,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徹底擁有?

    蕭玦在馬上微微出了會神,忽覺的馬身晃動,卻是嬉戲的孩童興高采烈舉著糖葫蘆和鞭炮串兒飛奔過他的馬側,身後跟著連聲呼喚生怕他跌倒的父母,父親搶先追上,給兒子拍拍身上的灰,一臉嗔怪裡透著寵溺,母親則絮絮叨叨收拾著那小童不慎散落的玩具,平凡夫妻的臉上,洋溢著和樂滿足的笑意。

    蕭玦怔怔看著,雖然這太平年月物阜民豐的盛世景像是他一手締造,然而此刻西梁大帝毫無榮光滿足之感,只覺得深深羨慕。

    他怔了半響,突然一躍下馬,在路邊的小攤子上開始買東西,可憐皇帝大人活到如今,要麼就是在打仗,要麼就是在當皇帝,少年時王府公子在不受寵也不至於親自去採買,今日算是此生從未有過之新體驗,所以攤子上逛了半天,也就和人家學,人家賣糖葫蘆他也要,人家買撥浪鼓他也拿,人家買鞭炮要千響的,他就要萬響的,惹得攤主惡形惡狀的白了他一眼罵:「哪來的傻帽兒!萬響的鞭炮只有宮制,你有銀子也買不著!」

    蕭玦摸摸鼻子,繼續給長歌挑東西,這回犯了難,怎麼看都覺得這些攤子上的東西太過粗劣,配不上獨步天下的長歌,絹花俗艷,胭脂濃膩,玉釵金環樣式老土,怎麼拿得出手?

    皇帝大人擠在一堆紅男綠女間,在攤子上挑挑揀揀,花樣兒幾乎給他翻了個底朝天,小販皺眉連連蕭玦根本看不見,只顧著專心挑選——哎,這輩子還沒親自買東西送給過長歌呢,這感覺,真奇特。

    明明東西還沒送出去呢,人家還不確定收不收,怎麼自己光是在這裡挑禮物,心裡就這麼愉悅呢?

    蕭玦抿著一絲舒展的笑意,終於在貨攤底部挑著了一隻釵兒,很普通的質地,釵頭上整塊的青玉做成一隻展翅的雁,眼珠那裡是一小塊黑瑪瑙,色澤深邃瑩然生光,載滿攤子的金鳳玉桃間別有一種超拔韻致,尤其是那眼睛,令他想起長歌的眼睛,流動間無限光輝。

    蕭玦喜滋滋道:「就這個!」

    小販翻著白眼把東西遞給他,付錢時又出現麻煩,蕭皇帝沒帶銀子。

    小販看他坐掏右掏掏不出東西,臉色已經由青變黑,梆梆的敲著攤子,不耐煩道:「客人若是沒有錢,可別摸壞了我的東西!」

    蕭玦訕訕的笑著,他自然知道買東西要付錢的,只是實在沒那個習慣,有暗中跟隨的侍衛要上前付銀,蕭玦立即伸臂一欄——今天所有的禮物,他得自己親手買。

    想了想,啪啪啪的揪下袖口的金紐,手指一抹抹平上面的龍紋,遞給了小販。

    小販有些狐疑的接過來,反反覆覆在手中看,西梁國富,但也沒有到用黃金做貨幣的地步,底層百姓最多見過大錠的銀子,這樣隨手從衣服上揪下來一顆紐扣就是黃金,著實有些不相信。

    蕭玦不耐煩和他羅皂,抓過一個金紐扣,輕輕一捏,紐扣立刻被捏成薄薄的金葉子,蕭玦長眉斜挑,對小販笑出一口白牙,「如何?」

    小販嚇了一跳,生怕他用連金子都能捏扁的手去捏自己的腦袋,趕緊二話不說收了金葉子,蕭玦哈哈一笑,抱著一堆東西上馬往太師府去。

    老遠看見牆頭青慘慘的釘子,蕭玦歎了口氣,將東西紮了個包袱在背上背了起來,準備爬牆,釘子就釘子,有毒就有毒,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在太師府過年!他就不相信,自己中毒了栽在他太師府,她還能不管不問?

    真要不管,咱活得也就無趣了。

    蕭玦歎氣,抬腿。

    「吱呀」。

    蕭玦愕然轉首,便見多日來緊閉的太師府大門緩緩開啟,兩行人提著燈籠出來,當先一行依稀認得是長歌的鳳盟屬下,太師府總管家,上前對蕭玦深深一鞠躬,道:「太師命小人在此等候已久,您請。」

    蕭玦睜大眼,有點對現場的場面適應不良,這幾個月早已吃慣閉門羹,人家好聲好氣相迎反倒有點無措,怔了半晌道:「迎我?」

    管家平靜的容顏裡藏著一抹笑意,再次鞠躬,「太師吩咐,若見有人爬牆,務請從牆上拉下來,進府一聚。」

    蕭玦挑挑眉,回身看著那釘頭高豎的牆上,痛快一笑,也不再問,跟著管家進了府。

    進門時注意到那個所謂的天花燈籠已經不見了。

    太師府裡亦是張燈結綵,席面從正廳一直擺到院外,除了按例值守的各級屬下,太師府下人和鳳盟屬下都已聚在園中吃酒,謔笑聲直傳到後院,氣氛極為熱鬧輕鬆。

    管家恭敬地引路,低聲道:「太師在暖閣相候。」

    蕭玦聽的心中一熱,步伐越發快速,剛剛轉過一道迴廊,一道小小紅影唰的一下竄出來,圓滾滾熱辣辣的往他懷裡一撲。

    「父皇!」

    蕭玦一伸手接個正著,還沒來得及再穿的及其騷包妖艷的兒子臉上親一口,就被那小子搶先用口水洗禮了他的臉,隨即小手一伸,一把抓過那個偌大的包裹,得意洋洋的大笑道:「壓歲錢!壓歲錢!」

    蕭玦趕緊把他放下地,帶點炫耀的展開包袱道:「溶兒,看我給你買了什麼?」

    包子瞪大眼,將包袱裡的東西好一陣撥弄,看著那些兩歲時自己就玩膩了的泥娃娃撥浪鼓小風車陶口哨,很有想笑的衝動,然而一抬頭看見皇帝老爹一臉顯擺期待的模樣,眼珠轉了轉,撲上去便蹭,「好爹!你真好!我最喜歡這些了!」

    油條兒一臉黑線的盯著自己那個正抱著泥娃娃做陶醉狀,騙的老爹一臉滿足傻笑的主子,在心裡腹誹主子無恥,「……昨天還說自己最討厭泥娃娃來著……」

    包子在老爹身上蹭啊蹭,將先前叔叔們在他臉上塗的亂七八糟殺完胭脂水粉印兒全部在老爹袖子上擦乾淨才放開蕭玦,不住推他,「去吧,去吧,我娘在等你吃年飯呢。」

    「我娘等你吃年飯。」

    簡簡單單一句話,蕭玦卻覺得自己眼眶都差點濕了。

    不僅是為數月以來長歌第一次不再給以拒絕和冷漠的面孔,傳遞出了原諒的信息,更為了這句話所隱含的家的氣息。

    有多少年,沒有人等我一起吃年飯?

    蕭玦輕輕摸了摸藏在懷中的釵子,帶著閃閃亮的滿足笑意,去推暖閣的門。

    門卻突然自己開啟,楚非歡端著酒杯飄然而出,一邊開門一邊對屋中人道:「我去給兄弟們敬酒,順便帶溶兒放鞭炮。」一轉頭和蕭玦打了個照面,對他淡淡一笑,楚非歡道:「陛下,今天是個好日子,但望好自珍惜。」再不回首的去了。

    蕭玦望著他清瘦俊逸的背影,心裡不知道是嫉妒是羨慕是不解還是感激,在門口怔了半晌,卻聽得屋內人輕笑道:「怎麼?閉門羹吃慣了,新年大餐反而消化不良了?」

    蕭玦的目光亮起來,如夜冬閃耀在天際的寒星,他一邊跨進們去一邊笑道:「你終於願意見我……」

    他突然怔住。

    暖閣內,那個素來習慣一襲黃衫的男裝少女,難得於這喜慶日子換了女裝,長裙緋紅淺白,繡著淺銀花朵,色澤麗而不妖,於這喜慶日子更是一份令人善心悅目的點綴,鴉鬢堆雲眉目婉約,轉側間光華流動如朝霞映雪,而長眉連娟微睇綿邈間,別有一分清麗素淨,如帶露芙蓉於風中搖曳生姿。

    蕭玦癡癡看著她,猶如看著一場最美的記憶最華麗的傳奇,又或是看著自己失去已久的美妙夢境,於重逢的那一刻不勝欣喜,他的目光宛如浸了一天的琉璃明月,清涼濕潤,滿滿的都倒影著斯人麗影。

    良久,他才歎息般的輕輕道:「長歌,你不知道我想你想的有多苦……」

    秦長歌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對他直接而洋溢愛戀的目光有些惱怒,惱怒裡卻也生出微微的欣喜……這個直心腸的熱烈的人啊……叫人惱叫人恨,卻更叫人無奈。

    卻見蕭玦突然紅著臉,在懷裡一陣仔細的掏摸,掏出一柄釵子,輕輕塞到她掌心。

    眉毛一挑,秦長歌一看便知道這不是宮制的精美玉釵,也不是鳳盟由名師雕琢的飾品,多半是外面攤販的普通貨色,這傢伙,君臨四海富有天下,怎麼這麼小氣?

    卻聽對面男子道:「長歌……這是我自己買的,選了好久,覺得這雁兒眼睛好生像你,一般的靈秀……你,喜不喜歡?」

    你,喜不喜歡?

    秦長歌的手顫了顫,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某個春光爛漫的日子,那個飛揚跳脫的少年,在自己身邊轉來轉去,趁自己不防趕緊給自己鬢上插一朵玉簪花,笑嘻嘻的問:「這是我剛采的,最美的一朵,我選了好久,你喜不喜歡,喜不喜歡?」

    那時候自己怎麼回答的?忘記了,大抵是忙於整理軍情,胡亂打發了他罷?

    事隔多年,滄海桑田,那個少年和自己,都已步上天下頂端,來了去,去了來。

    往事早已成了一場煙雲,所有人都淪為紅塵一遭翻翻滾滾的過客,那些顛顛倒倒的心事磨礪歷遍,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心境一如從前。

    他早已有失去一切的準備。

    可是世事如此悲涼卻又如此幸運。

    那個少年,他曾經的少年,立於高處多年心卻依舊還在原地,依舊帶著明亮如前的笑意,遞過千挑萬選最不值錢卻也最珍貴的玉釵,誠懇中帶點熟悉的羞澀,問,喜不喜歡?

    秦長歌目光感慨萬千,笑容卻淡若春風,她輕輕握緊了掌中的釵子,有點粗糙的玉質,沙沙的摩挲著掌心細膩的肌膚,摩挲著柔軟悸動的心。

    她微笑,輕聲答。

    「喜歡。」

    卷二:六國卷第七十五章深吻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蕭玦很快就醉了。

    暖閣裡明燭高燒,錦帳低垂,眼前風姿優雅的心愛女子笑意婉孌,頻頻勸酒,蕭玦恍惚的想起幾個月來的寂寞焦灼,對比此刻的神仙意境,一時不知道現在是夢呢,還是當初是夢。

    帶著點醺然的笑容,他輕輕抓著秦長歌的衣袖,喃喃道:「長歌,你真好……」

    「哦?」秦長歌挑起一邊眉毛,神容平靜的給他斟酒,「哪裡好?」

    蕭玦的一句「哪裡都好」下意識就要衝口而出,忽然一激靈,想起那日淑妃口中那句噁心的「陛下說臣妾哪裡都好。」立時渾身出了一陣冷汗,趕緊改口,「你原諒我了,真好。」

    似笑非笑看他一眼,秦長歌道:「陛下想起來自己的過錯了?」

    「沒有!」蕭玦立即接口,神情堅決,「都是淑妃胡扯,真的,長歌,我……」

    「過去的事,不用再提了。」秦長歌輕輕打斷他,「從太師府管家出門迎接你那一刻開始,阿玦,那事便過去了。」

    蕭玦怔了怔,他原以為見到長歌,自己要費很多唇舌才能解釋清楚,不想長歌這般輕輕巧巧一句話便揭過,一時感激得恨不得狠狠抱住長歌轉上幾轉才痛快。

    喜悅之下又有幾分慶幸,說實在的,自己口口聲聲說要解釋,真要解釋起來還真不知如何自辯,說什麼偷看洗澡自己都覺得實在胡扯,龍章宮向來是後宮妃子的禁地,妃子們想來,連外圍宮牆還沒看見就會被擋駕,到哪去看洗澡?這本就是蕭玦自己都想不通,自己都覺得心虛的事兒,而對著長歌撒謊實在是件既愚蠢又不情願的事,如今長歌輕描淡寫的就免了這一層,蕭玦幾乎要含淚感激了。

    忍不住連乾三杯,將自己灌得又醉了幾分。

    朦朧中看見對面長歌笑吟吟舉杯,道:「來,為我們終於學會忘記,乾杯!」

    「乾杯!」

    蕭玦已經醉了,搖蕩的目光裡,俱是那阿修羅蓮般綻放在錦繡華堂裡的晏晏笑意,暖閣裡金炭爐中木炭燃燒炸出輕微的辟啪聲響,聽來也如喜慶的響鞭。

    他忘情的伸手,抓住了秦長歌的手,將她微涼的手背靠在了自己火熱的額頭,呢喃道:「不……不是所有事都要忘記,長歌……關於你的一切,我從未忘記過。」

    秦長歌深深凝注著他,欲言又止,最終將萬千言語,都化作莞爾一笑。

    這一笑對蕭玦不啻於莫大鼓勵,本就酒酣壯膽,伊人素來的冷面冷心今日又難得化為春水一泊,此時若再遲疑畏進,等於眼看著城池將破卻棄城而去,那定然要終身扼腕。

    蕭玦從不想給自己機會後悔——再不猶豫的將秦長歌手一拉,緊緊將她攬在懷中。

    他如此用力,彷彿要將那個久違的軀體,深深揉進自己的血肉心肺中,永遠珍藏,永不獻出。

    如此火熱的懷抱,帶著無窮無盡的猛烈如火,此生不改的熾艷如初的神情的堅定,如火焰熊熊燃起,不留任何空隙不容任何逃避,那般直接而鮮明的闖進,執拗的要溫暖那女子冰封很久的心。

    又或是長空一劍,雷霆霹靂,用無數個難忘的剎那和回首,劈裂她心深處寒冷的藩籬。

    軀體相貼,近得聽見彼此的心跳,那般熱烈而穩定的躍動,一聲聲宛如出口無悔的誓言。

    秦長歌的手,輕輕按在蕭玦胸口,這個懷抱,不同於非歡的溫柔博大,無限包容,不同於非歡的清冷遙遠,似有若無,他如此執著鮮亮的存在,不容她看不見,不理會。

    秦長歌微閉上眼,歎息著擁住了他,感受著掌下熟悉而堅定的肌膚,心境恍若隔世,這些年誰的心如此荒蕪只待枯死,這些年誰最終成了誰的救贖?

    眼前黑影淡淡,松針和柏葉的氣息靠近,他俯下首,用唇尋找著她的香澤。

    吻若春風,帶著珍重和深愛,一一輕拂過潔白的額,挺直的鼻,緩緩下移,尋找著世間最醇美的源泉。

    唇與唇的重疊,宛如閃電剎那相擊,蕩起華麗的弧光,五色燦爛裡他欣喜無限,心若炸成千片,每一片都衝上雲端。

    欣喜裡生出微微的辛酸,竟似有想哭的衝動,這一刻等待彷彿已等了三生,三生裡我漫渡滄海,遍尋不著我的長歌。

    直到此刻,直到此刻,終醉在你的笑渦裡,此生裡願永遠傾倒不需人扶出。

    深深歎息著,蕭玦溫柔輾轉,吸吮著身下女子芬芳的唇,這多年相思,無限寂寥,都化為唇舌相觸間珍重的力度,一寸寸虔誠膜拜。

    「咻!」

    火樹銀花於身後長窗外飛射而起,在高空中迸射開如雨的星光,照亮藏藍蒼穹,照亮暖閣裡溫暖而旖旎的一幕。

    那裡明燭高燒,沉香淡淡;那裡黑衣的男子和緋衣的女子,相擁成美麗的弧度;那裡女子輕輕踮腳的姿勢,宛如一枝柔曼的柳,瞬間綠了三千里寂寥雪後的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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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夜,按例,大儀殿賜宴,陛下與百官同慶新春。

    幾乎所有官兒們都發現了,陛下龍顏甚喜,喜上眉梢,搔首弄姿,姿態萬千。

    已經飽受了數月青黑龍顏折磨,被朝堂上那沉沉的低氣壓壓得很想自殺的官兒們痛快的舒了一口氣,目光古怪而又心有靈犀的齊齊轉向文官首座的趙太師。

    你說這事兒怎麼這般巧呢?趙太師生病不朝,陛下就好像到了更年期,霹靂蛋兒般一點就炸不點還炸,趙太師出現在新年賜宴,陛下立刻歡欣鼓舞得好像剛剛滅了北魏。

    不對,滅北魏也沒這麼興奮法,瞧陛下那眉梢眼角,春意盎然,活像剛剛在龍床上和心愛妃子敦倫了一萬次舒爽萬分的模樣。

    嘖嘖……不是說皇后回歸在行宮養病嗎?不是說陛下夫妻恩愛多年此心不移嗎?怎麼皇后幾年不在,陛下就轉了性向,由紅巾翠袖轉向斷袖分桃了?嘖嘖,丈夫丈夫,果然一丈之內才是夫喲。

    官兒們擠眉弄眼,皇帝大人秋波暗送,太師大人自斟自飲,硬是能把四面八方色彩各異的眼光當成下酒菜,喝了個有滋有味。

    她對面,紅衣妖媚的靜安王以酒杯輕掩容顏,杯後一雙神光蕩漾的鳳目比那絕世美酒還醉人,一陣陣瞟向她。

    秦長歌只當他眼睛抽筋。

    自從玉自熙放跑了白淵,蕭玦和秦長歌雖然沒有為難他,但是在秦長歌的堅持下,諸般軍務事宜也有意無意的不讓玉自熙插手,好在玉自熙向來安於做個閒散王爺,人生裡目前最大的樂趣也就是養狗泡妞去風滿樓吃各國特色名菜,軍隊裡自己有沒有話語權,他看起來無所謂得很。

    秦長歌曾和蕭玦開玩笑,幸虧玉自熙沒野心,不然現在西梁到底是誰在做皇帝還難說得很,玉自熙和蕭玦同時投軍,兩人都是一步步從小兵做到統兵大將,戰場上很多時候,玉自熙這個懶散無謂的人都將衝鋒陷陣出頭露面的事兒丟給蕭玦,自己幹些輕鬆的,救救人啊清清場啊之類的活兒,所以陞遷不及蕭玦迅速,但是當年和蕭玦同批從軍的百戰餘生的士兵,後來多半成了西梁獨當一面的統兵大將,至不濟也是中層軍官,而這些人中,很多人都曾被玉自熙順手救過性命,論起軍方人心,玉自熙可謂除了蕭玦和秦長歌之外的第一人了。

    可惜狐狸的心思,向來好像不在權欲政務,就好像他那流動的眼波,向來喜歡在秦長歌身上粘來粘去一樣。

    他在這裡粘啊粘,御座上蕭玦也在粘啊粘,粘來粘去的難免交叉,蕭玦很快發現玉自熙的不老實,立刻黑著臉開始用目光劈他,劈啊劈啊的降龍十八掌都使完了,玉自熙卻根本不直接對上陛下龍目,只顧著笑瞇瞇托腮看著秦長歌。

    官兒們何等精明,早已發現三大巨頭間的波瀾雲詭,都小心的把屁股挪了又挪,離那兩人遠一點再遠一點,開玩笑,這都什麼人啊,陛下就不必說了,天下之主,一言決萬人生死;趙太師,文官之首,神奇崛起,行非常之事殺非常之人,一步步踩著人頭和鮮血前進,是有史以來的最年輕的太師;靜安王,武將之尊,從龍第一重臣,行事邪肆狂誕,卻多年來根基不傾,麾下赤甲護衛號稱皇朝第一護衛,這幾個人有些什麼古怪,誰敢湊熱鬧?

    一片古怪氣氛裡,秦長歌慢條斯理抬眼,看著那個什麼事都不干專門來盯人的玉自熙,笑了笑,用手在衣服上拈了拈,做了個將目光拈起的姿勢,再把那「目光」往一旁的唾盆雜物盒裡,「一扔」。

    有人忍不住撲哧一聲低笑,隨即拚命嚥住。

    眾人用金樽擋著臉,從酒杯縫裡偷偷看靜安王有沒有被氣瘋。

    玉自熙卻毫不動氣,在自己那盞隨身不離的紅燈下舒展的伸了個懶腰,突然笑瞇瞇的對秦長歌豎了豎中指。

    ……豎中指。

    這回秦長歌黑線了,這傢伙怎麼可能知道豎中指是什麼意思?想了想才明白,對,他還是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是絕對知道不是好意思,所以特地做給我這個意思。

    正要回敬,耳邊突然聽見一線凝音,細細道:「白淵已經回國了哦。」

    秦長歌挑了挑眉,也傳音道:「王爺聽起來很開心。」

    玉自熙眉目妖媚,輕輕敲著桌子,細細傳音:「再多說一句,白淵在來西梁之前,好像就和北魏達成了某種協議。」

    「是嗎?王爺這下想必更高興了,在下建議王爺,在今日宴席上撒一把毒藥,將大傢伙兒都毒死算完,你坐了龍廷,帶著西梁投降東燕,哥倆好一家歡——多好。」秦長歌把玩著銀筷,筷上銀鏈一片靜寂中叮鐺作響。

    兩人手中都在製造聲音,因為此刻出現了真空的寂靜,在這種情況下傳音很容易被感知到,於是百官們再次瞻仰了詭異的「靜安王敲桌子,趙太師玩筷子,兩人好像在以一種神奇的武功在決鬥」的一幕。

    「太師啊,你真冤了本王,怎麼說本王也是西梁人不是?也是陛下從小玩到大的玩伴不是?」敲桌子,奪奪奪。

    眾官看向左方,玉王爺。

    「哦,原來王爺還記得,在下還以為王爺改換門庭,投奔了東燕,做了白淵國師的後-庭花哪!」玩筷子,叮叮叮。

    眾官扭頭看右方,趙太師。

    「東燕那冷地方,本王不感興趣,本王還是愛我南人風流啊。」敲桌子,奪奪奪。

    眾官再左扭,看玉王爺。

    「在下是真的不知道,王爺到底站在哪方,打得什麼心思?」玩筷子,叮叮叮。

    眾官再右扭,看趙太師。

    「我嘛……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麼,也許前一刻是友,說不準下一刻就是敵了,你看這樣的人生,是不是特別的有意思?」敲桌子,奪奪奪。

    左扭頭……

    「有意思,有意思,只是玩火者若自焚,想必就沒什麼意思了。」玩筷子,叮叮叮。

    右扭頭……

    「砰!」

    眾官忽的一下齊齊扭頭,看向上方砸碎了玉杯的蕭皇帝。

    「哎呦!」

    某個頸椎不好的倒霉官兒,因為左扭扭右扭扭再突然中扭,動作過於頻繁迅速,錯筋了。

    蕭玦手一揮,倒霉官兒立即被騰騰騰的抬下去找太醫正筋了,皇帝陛下誰也不看,只是皺眉盯著玉自熙,玉自熙對他媚然一笑,皇帝陛下險些又碎了一個杯子。

    百官們在肚子裡拚命抽氣——啊啊啊今兒個賜宴長見識哪,再不是以往的枯燥喝酒對詩啦,這明明就是一出君臣爭兔戲碼,呃……趙太師是兔?有怎麼彪悍的兔子?那麼玉王爺是兔?有這麼妖艷的兔子?……不對不對,這兩個殺神不可能是兔,氣質太不符合,難道是陛下?啊呸啊呸,打嘴巴!!!

    百官們一邊拚命在肚子裡打嘴巴,一邊目光閃閃亮的對那三人瞅來瞅去——好看啊,比一百出大戲還好看!

    不過很快,更好看的就出來了。

    噹噹噹一陣鑼鼓響,敲得著實沒個章法,亂七八糟的鼓點裡,玉階屏風後突然躥出個花滴滴的小人兒,扯著個旗子歡歡喜喜蹦躂出來,旗子和衣服是一個風格,花得驚天地泣鬼神慘不忍睹睹了想死,上面紅艷艷八個大字: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花滴滴的小人兒後面,跟著白袍子上面繡滿大紅包花樣的黑皮膚小少年,背著個大大的麻袋,拖啊拖的跟在身後,不時很盡忠職守的提醒主子,「您慢點兒慢點兒,仔細步子,不對,這個是秧歌步……」

    百官露出痛苦的神色。

    無他,西梁國名動天下,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滿城春色關不住一樹梨花壓海棠的蕭太子,再次無視眾人的悲摧和切齒痛恨,華麗麗的駕臨了。

    駕臨便駕臨吧,為毛拖著那麼大個麻袋呢?百官們最近都得了麻袋恐懼症,看見麻袋就寒戰。

    最近,自從冠棠宮放寒假停課,太子爺閒了下來,突然迷戀上挨門挨戶去視察各家官員府邸,美其名曰關心下屬生活和身心健康,關心就關心唄,他每去必得拖個大麻袋,說空手上門不是君子所為,帶點土特產給親們嘗嘗,百官們怎麼好意思拿太子爺的土特產,而且據說這土特產是太子爺在京郊大營站崗時親自刨出來的額,真正的土裡的特產,百官們一想著太子爺親手刨出來的土產,親自送到自己府裡,這個榮光啊,幸福啊,連連磕頭就差沒老淚縱橫了,急急忙忙尋出自己府裡所有的精緻好東西,欲待供奉,卻被太子爺肅然拒絕,稱:「本太子是來看望老大人,感謝老大人勤政為民勞苦功高的,怎麼好意思再收您東西?」

    官兒們過意不去啊,再三再四跪請太子多少賞臉,太子才勉為其難重重歎氣,道:「收東西是萬萬不成的,父皇知道了要打我屁股的,這樣吧,我那個油條兒的一個遠房親戚是風滿樓的銷售部經理,年前接了三千張消費券的推銷任務,每張一百兩,正在愁怎麼推銷呢,你們若是真想孝敬我……」

    官兒們聞絃歌而知雅意啊,立即連連表態,「太子爺不需為此煩惱,油條兒公公的事就是咱們的事,這什麼……消費券,咱們認購!老臣認一百張!」

    於是太子爺龍顏大悅,對「認購有功」的「忠臣」大加褒獎,末了被恭送出門奔下一家,官兒們抹一把汗,呼來全家,擺上香案,將那包麻袋小心翼翼捧出,解開一個袋子,裡面又一個袋子,袋子裡還有袋子,官兒們嘖嘖讚歎——包得這般緊密,一定是好東西!

    一直解了十幾個袋子,方現出小小的一包東西,捏在手裡軟軟的,官兒們仔細打開。

    一包蚯蚓。

    ……

    在長達十天的時間裡,共計有一百多位官兒收到了蚯蚓大禮,積極認購了三千張消費券,總價值白銀三十萬兩,蕭太子的「從土裡刨出來的特產」,成為有史以來最值錢的蚯蚓。

    今兒這個日子,彪悍無恥的蕭太子再次拖出了麻袋,百官們很有昏倒的衝動。

    不想花滴滴的太子爺今日很上道,往皇帝老爹腿上一蹲,很拉風的宣佈,「本太子要送給諸位臣工你們沒有見識過的實用禮品!以感謝諸位對我西梁朝廷的支持!本太子絕對保證實用,還是全西梁獨一無二頭一份的好東西,諸位作為我親自發展的vip會員,一定會享受到尊榮貴賓待遇——至於收了我的禮是不是要給我個大紅包,這個,隨便啦,意思意思就好了,哦對了,我準備的紅包是紙做的,放銀子會破,諸位給金葉子或者銀票就好了,謝謝。」

    蕭玦無奈的拍了他一屁股,低聲罵:「不許要錢!」

    「我有要錢麼?我是先送禮耶,至於送禮回禮,不是天經地義?」包子眨著無辜的大眼睛,一臉奇怪的看著皇帝老爹。

    蕭玦語塞,想了半天道:「你準備的是什麼禮物?我隱約聽說你給諸臣工送東西,問他們他們又不說,一個個一臉苦笑,你又搞什麼花招?」

    「哦,父皇,你要不要看看?」包子立即很慇勤的從麻袋裡掏出個半透明玩意兒,套在手指上,「我覺得你遲早會用得著的。」

    「這是什麼?」蕭玦皺眉盯著那軟軟的半透明的像是腸子的東西,直覺兒子不懷好意。

    「這是保證我的太子地位固若金湯永遠不會被突然冒出來的其他弟弟搶去的好東西。」包子一氣不停的說完,得意的道:「我只聽我娘說過一次哦,我就記得了,想了很久才做出來的,啊哈哈哈,試了好多動物的哦……」

    他得意的嘎嘎笑著,從老爹膝蓋上挪下來,一搖一晃的再次舉著旗子蹦躂著下去送禮,留下可憐的皇帝大人,一臉嚴肅的繼續沉思。

    包子從小官兒先送起,當每個人手指上都套著個腸子一樣的套子轉來轉去一臉沉思的時候,油條兒則在忙著收紅包,金葉子很沉,銀票子很輕,當然,價值都很可愛,包子收得一點也不手軟,開什麼玩笑,這是全天下頭一份套套也,沒和你們要專利費就不錯了。

    最後送到趙太師這裡,趙太師自然是不用對著這東西思考是什麼玩意的,趙太師很甜蜜的收下禮物,轉手塞給太子爺一大把銀票,「莫客氣莫客氣,請笑納請笑納。」

    太子爺摸著厚嗒嗒的銀票笑得見牙不見眼,「哎呀您太客氣了……」

    展開一看,全部面值一兩。

    ……

    太子爺歡快的腳步終於在太師案前稍稍滯澀了一會,哀怨的瞪了老娘一眼,太子爺轉向玉王爺。

    這回太子爺又歡快了。

    「王爺是我西梁第一重臣,一份禮物還不足以表達本太子的傾慕之心,本太子還為您另外準備了最適合您的年禮。」

    「哦?」玉自熙瞇眼看著包子,一大一小兩狐狸兩兩對望,辟里啪啦冒出火花。

    包子眼睛瞇得比玉自熙還細,慢慢的從麻袋裡掏出兩件東西。

    緞質的,鑲花邊的,布料很少的,細帶很細的,上面倆圓的下面一小三角的。

    「噗!」

    秦長歌難得的失態的噴出了口中的酒。

    比、基、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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