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涅槃卷 第8690章 文 / 天下歸元
卷一:涅槃卷第八十六章聖壽
唯有楚非歡,彷彿什麼都沒聽見,看也不看水靈徊一眼。
水靈徊話一出口,已知過分,他雖嬌縱放肆,但多少是大戶人家教養出來的孩子,自己也知道這話無禮傷人已極,只是素來嘴快,一時無心而已,話出口便後悔了,本已打算道歉,誰知道眼一瞥,看見素玄黑如鍋底的臉色,立時委屈怒氣齊齊上湧,倔強脾氣發作,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怒哼一聲轉過頭去。
卻突覺有人拉扯他衣服,低頭一看,卻是剛才自己還沒來得及注意的小小娃兒,仔細一看,真是個漂亮孩子,烏亮大眼濃長睫毛,烏黑的頭髮上戴著小小的玉冠,皮膚卻比那白玉更瑩潔,粉潤得令人恨不得立即掐一把,看能不能掐出水來。
他是這樣想的,也立即這樣做了,笑嘻嘻的雙手掐住包子嫩嫩的臉頰,「哇呀,這是誰家的小娃娃,好玩,好玩!」
素玄忽的轉了個身,對著花圃無聲的大笑,「好玩?好玩?好,好,你要完蛋了……」
被掐住臉蛋的蕭包子同學,看起來乖巧萬分,對被掐的臉蛋一點意見都沒有,如同任何一個好脾氣的孩子一般,笑嘻嘻的盯著水靈徊看,「叔叔你好漂亮,叔叔穿的衣服好好漂亮!」
「是嗎?」水靈徊更加高興,眼風向素玄瞟過去,卻見他背對著自己不知道盯著花圃裡什麼東西,渾身微微顫抖,心中不快,不由嘟起嘴,轉眼看小娃兒還在笑瞇瞇看自己,心情又好了起來,摸了摸他臉蛋,蕭包子已經道:「是啊,這綠衣服好看,和我的小綠一個顏色!」
「小綠是什麼?」水靈徊來了興趣,「你養的鳥兒嗎?能拿來給我看看嗎?」
「小綠啊……」蕭包子眨眨眼,「很可愛很漂亮哦……」他緊緊牽著水靈徊長袍下擺,小手微晃著袍襟,「很漂亮哦……」
水靈徊見這孩子不說小綠是什麼,卻反反覆覆只知道說漂亮漂亮,不由有些意興索然,心想難道這孩子是個繡花枕頭,漂亮皮囊下一腦袋草包?
突然覺得腳踝,腿上,手臂上都有點異樣的感覺,毛茸茸的,刺癢癢的,一拱一蠕的……什麼東西!
他疑惑的低頭去看,而蕭包子已經放開手,嘻嘻一笑,躲到了楚非歡輪椅後。
水靈徊先抖抖袖管。
啊!!!
尖叫聲響徹雲霄。
袖管一抖,跌落幾條肥碩的,渾身長滿刺毛的,青綠底色上海生著黃斑的,要多噁心有多噁心的青蟲。
水靈徊的臉色,已經可以用生不如死欲哭無淚來形容了。
蟲蟲蟲蟲蟲蟲蟲蟲蟲蟲……
又恐怖又噁心的蟲子!
那麼自己靴子裡的,腿上的……啊!天啊!
瞪大了眼,水靈徊無比驚恐的感覺到,那腿上一拱一蠕的東西,還在緩緩地向上爬,有的甚至似乎在向他皮膚裡鑽……
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水靈徊拚命的尖叫,甩掉靴子,又在地下亂蹦,想把褲管裡的蟲子蹦下來,不知怎的,他始終不肯脫掉褲子,只一位亂蹦,他繃得頭髮散亂,滿臉大汗,眼神驚恐臉色蒼白,那副驚艷模樣連最近被他纏得恨不得殺了他的素玄也終於有些不忍,好心勸道:「你把褲子脫掉抖下來就是,這裡都是男人有什麼關係……」
話未說完就被水靈徊惡狠狠地瞪了回去,可惜那雙大眼睛裡滿含淚水,映著日光,晃悠悠的隨時要掉下來,無論怎麼瞪都失了幾分威懾力,素玄摸摸鼻子,不說話了,只咕噥道:「好心被狗咬……」
又道:「咦,你平時不是挺喜歡鼓搗這些奇怪噁心東西的嘛,怎麼幾隻蟲子上身就嚇成這樣?」
水靈徊已叫得沒有力氣,也蹦得沒有力氣,可是那幾隻蟲子本就是蕭包子最先放進去的,他拉緊水靈徊長袍和褲腳,使他無法感覺到衣服裡被人塞進東西,蟲子放進去的一瞬,他還一邊說話一邊惡毒的微晃水靈徊衣襟,一方面使蟲子更快掉落,另一方面也是水靈徊注意力被分散,可憐水靈徊被他的年紀和美色所迷惑,掉以輕心,以至於現在,慘痛無倫。
眼看再也無法將蟲子抖出來,水靈徊狂躁之下突然眼神一狠,一咬唇,刷的拔出一柄匕首。
此時容嘯天已經聽著聲音趕過來,看見這一幕,怒喝,「不許傷溶溶!」
素玄卻已霍然回身,楚非歡也突然抬首,兩人齊齊道:「不可!」
匕首帶著風聲劃落,精光閃耀,來勢洶洶。
容嘯天飛身而至,一把抱走了蕭溶。
素玄卻突然飛快彈指,一朵殘菊鬼魅般自他指尖出現,瞬息綻放,素葉千絲淡淡開,轉瞬鋪天蓋地的蔓延,柔然的葉身突然堅硬而又筆直,每一瓣花葉都化為一柄細小的匕首,數十柄「匕首」飛射,齊齊擊在水靈徊匕首之上,居然發出當當之聲連響,生生將她的匕首,撞飛了出去。
而此時,水靈徊的匕首,已經在自己的褲子上挑出了一道縫。
他匕首插落風聲虎虎,力度竟似要將自己的腿肉連同蟲子一起剜出來挑去!
這股狠勁,連素玄也不得不動容,微喟一聲,他手指一挑,也不見他作勢,一莖長草便出現在他手中,宛如軟鞭般游龍而行,咻咻連響之下,便將水靈徊褲子裡的蟲,一一挑了出來。
而他的褲子,雖有些破裂,但整齊無洞,長袍一掩,不至於不雅。
蟲子落地,在地上四散爬開,水靈徊的狂躁狀態終於得到緩解,然而想到剛才那些噁心的東西在他身上遊走蠕動的感覺,想到那些蟲子的黃黃綠綠的毛可能還留在他的肌膚上,頓時覺得刺癢難耐,恨不得立即撲通一聲跳到池子裡,洗它個三天三夜才痛快。
可是他又實在不能。
初冬的風已經有了寒意,從那些裂縫裡透進來,涼颼颼的好像沒穿衣服,水靈徊含在眼睛裡的兩大顆眼淚,終於撲簌簌的滴落下來,此時也顧不上再去找那個小鬼算賬,他掩著長袍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動,可憐兮兮的道:「……借衣服……」
素玄和楚非歡本來以為這孩子嬌縱任性膽大妄為,不想卻被幾隻蟲子嚇成這樣,又怕他的暴怒起來上了蕭溶,都有意無意的護著,此時不妨他說出這句話來,面面相覷,楚非歡見水靈徊的眼光已經落到了自己身上—---這裡他最瘦,衣服尺碼和嬌小的水靈徊最為接近----立時二話不說,急急驅動輪椅便落荒而逃,容嘯天笨就沒來得及走近,這下直接轉身,蕭包子往他背上一跳,揪著他肩頭衣服,一大一小逃命去也,隻身下素玄,想走,卻被拉住了衣角。
「袍子……」
素玄很想仰天長嘯,這都什麼跟什麼!
所幸秦長歌來解圍了,她見到蕭包子一臉鬼祟的逃竄回來,又聽見水靈徊的尖叫,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好整以暇的出來,遞過一件衣服,笑嘻嘻道:「水小公子,我這裡沒有合適你的衣服,就這件還不錯,你將就了吧。」說著示意一個屬下,「帶小公子去後院換衣服。」
水靈徊一接過衣服包,就知道是什麼東西了,立即漲紅了臉,悄悄覷了素玄,一眼,又一眼,素玄原本沒在意,被他看得發毛,眼光也落在衣包上,隔著布包,隱約看見女子長裙,怔了一怔,看看水靈徊,目光在他臉上梭巡幾圈,再看看秦長歌,她笑意盈盈,一臉鼓勵,怔了怔,他先是露出恍然的神色,指著水靈徊道:「原來你是女--」
話未說完便住口,似乎想到了什麼,神色變了變,隨即,又生出幾分失落的意味,只是那瞬間的表情,他立即掩了,只突然一笑,退開了一步。
水靈徊臉又是一紅,水汪汪的瞟他一眼,跺跺腳,撅著嘴離開。
秦長歌只作美看見素玄神情,等水靈徊走掉後,道:「安飛青全家被滅門,幫主想必知道了。」
「是的,」素玄微微一曬,「姑娘消息好靈通,我來找你正為這個,我已派了當地分堂主,立即趕去查看,不過據回報,安家被神秘滅門,偌大宅院燒成白地,幾乎什麼線索都沒留下。」
「他的線索,不在隴東,而在郢都。」秦長歌實現若有若無落於西天一角,那裡晚霞燒得華艷,灼灼如桃,雲朵鑲著華麗的金邊,正柔軟嬌媚的從蒼藍天際劃掠而過。
素玄也在看天,神情似在沉思,半響道:「我今日還是來告辭的,我有些細務,需要離開段日子。」
回過頭,秦長歌目注素玄,目光平靜無波,輕輕道:「是嗎?如此,請多保重。」
微微一笑,素玄突然一眨眼,「就這麼一句?不打算送我?」
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看著秦長歌眼睛,眸瞳黝黑如深水,閃著奇異的波光,「你可傷了我的心了。」
秦長歌莞爾,「那麼,請問大幫主何時啟程?請容我備薄酒相送。」
朗聲長笑,不知為何笑意裡卻有些惆悵,淡若煙雲,素玄道:「不過離開一小段日子罷了,五日之後的冬月初三,我出行,你若有閒,我在城郊挽陽亭等你。」
冬月初一,江太后五十聖壽、
對於對外號稱奉行「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計謀)取(治理)天下」的西梁皇朝,「忠義仁孝」更為諸德之冠,所以太后旬壽,無論蕭玦怎麼想,那是一定要隆重操辦,以示皇家敦睦和慈的。
大壽前三日,優賞六十歲以上在京官員,老民,及在宮中侍應的太監,長壽門外至皇極門外設太后儀駕,搭十里綵棚,諸王命婦著彩服跪迎,正日辰時,王、公、二品以上官,集長壽門外,三品一下集午門外跪候,帝至長壽宮請安賀壽,隨即,親奉太后登點翠孔雀寶輦,至奉觴稱慶之所「萬壽殿」,升座,禮部堂官引帝於中門入,詣進表文,監侍一員跪接表文,安於寶座東旁黃案上,諸王大臣自邊門入,帝率諸王大臣等行三跪九叩禮。文武百官、休致、降革官員及進士、舉人、貢生等於午門外行禮,生監、耆老於正安門外行禮。禮畢,還宮。再受內宮皇后、貴妃、諸公主諸妃諸王妃參拜。
是日,點景處處,自長壽宮至西華門外沿途二十多里,不但房屋、殿宇、樓台油漆彩畫修飾一新,且沿途綵棚、牌樓、戲台、樂廳、遊廊、花木各式各樣點景,點景中還有以吉語為題的專題點景,如瀛海仙山、瑞雨和風、福門多喜、王母慶壽、壽與天齊等,鑼鼓喧天,煙彩升騰,誇多斗靡,盛況空前。
經過數年休養生息,西梁國力已非建國初期科比,盛世景象,已見規模,一應開支用度,皆由國庫支取操辦,宗室王公、京內各衙門、各省督撫將軍等文武官員想著討好皇室,紛紛意欲報效,卻被蕭玦一旨斥回:「諸臣工治下尚有餓殍否?尚有無家可歸者否?尚有惡乞否?尚有流民否?一方民瘼,萬事之基,若藩庫豐盈至此,何不用於民生?何意以太后之壽,掠民生之資?朕所不忍,太后亦不喜也。」
各地封疆大吏,生生碰了一鼻子灰。
至於皇帝此舉,私底下引發了的一些猜測議論,包括那什麼太后皇帝母子其實不和,那什麼廢後舊事,連帶睿懿皇后疑案等等,那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是日,秦長歌捧著雕工精美的玉盒,盒裡裝著她為文昌公主準備的壽禮,坐在侍女的宮車之中,第一次駛上了飛橋。
橋身潔白,橋高數丈,如長虹彎月,飛接上林和皇宮,車馬粼粼而過時,秦長歌不由想起前數日和蕭玦的關于飛橋的聯對。
那日半途溜號,不知蕭玦事後會如何憤怒?只是過兩日她卻接到消息:隴東才子文正廷遊歷郢都,不知何故為帝所知,特予召見,席間文正廷大展奇才,善經史,工詩文,精絲竹,曉政事,並呈上萬言條陳,深得帝心,當即不次擢拔,以白衣之身進左諫議大夫,從四品銜。
新任諫議大夫尚未將公廨的板凳坐熱,便接到一紙詔令,特委左諫議大夫文正廷為隴東觀風使,剋日前往隴東,淮南,赤河三路,巡查各地吏治民生。
一時士子們大羨文正廷,埋沒山野多少年,一朝入得京都,立時風雲直上,如今更榮膺欽差,代天子巡查天下,威風八面,果真郢都是寶地,處處有機會!於是連日來奔赴郢都的文人才子又多了許多,都懷著幸進的熱衷之心而來,在郢都各處繁榮之地大賣詩文,大論政事,都望自己的精彩華章,上達天聽。
只有秦長歌自己知道是怎麼回事。
她半路跑掉,蕭玦定然會回頭到趙王府找「文正廷」,結果此文正廷非彼文正廷,蕭玦自然知道上當,以他的性子,只怕難免暴怒,不過那酸儒本來就有幾分才學,對答之中,自有不凡之處,因此被他看中,誤打誤撞的反而得了入朝的機會。
笑了笑,秦長歌對這結果早有預料,也算是她對文老兄保守秘密的回報吧。
手指輕輕撫摸上盒蓋,盒子裡是一尊紫玉觀音,極少見的葡萄紫,祁繁花了好大功夫才找來的寶貝,至於紫玉觀音裡的好東西——比紫玉還寶貝。
似笑非笑,秦長歌扣緊了盒蓋,卡噠一聲。
飛橋是直線距離,不需繞道,不多時,宮門已至,自長壽門入,在花團錦簇的長壽宮前停下,滿院子等候太后自萬壽殿返駕接受朝賀的宮眷貴婦們看見屬於公主的九翟翡翠宮車,俱都齊齊轉過頭來,而長壽宮管事太監童舜,已經神色莊肅的迎了上來。
這些人都是養氣尊榮的貴人,平常學的就是深沉自斂風雷不驚,饒是如此,看見深受太后信重,素常眼高於頂的大太監童舜親自迎接這個不受太后寵愛的公主,目中也微微露出訝異之色。
文昌下輦,虛虛扶了施禮的童舜,微笑道:「免了,童公公近來康健?」
「托公主的福。」童舜單獨面對文昌,不怕人看見表情,一臉感激的答話。
前些日子,他那過繼過來的兒子,不知怎的得了急病,眾醫束手,眼看著活不了,據說非得產自中川的奇藥「血晴沙參」才成,這東西是齊品,中川也不是年年上貢,宮中也不過幾株,珍藏著留著給皇族救命,宮外那是絕對沒有,他老娘急得沒法,求人往宮裡給他遞消息,消息剛到童舜耳中,宛如晴天霹靂,他自然知道那東西的珍貴,等閒王族求取尚不可得,他再受寵,也不過是個卑賤的下人,一個卑賤的太監的兒子的病,絕對不夠份量去求取沙參,他還沒想到如何去求那藥,兒子已經不成了,童舜的老娘無奈之下,跑到護國寺,祈佛保佑,「無意」中遇見前來和護國寺方丈談講佛經的文昌公主,公主仁善,當即施以援手,賜了她珍藏的沙參,救了童家子一條命,消息傳到長壽宮時,正急得團團亂轉苦思如何向太后開口的童舜當即出了一口長氣,他是畸零之人,此生已無念想,這個過繼來的兒子,是他的眼珠子心尖肉,公主如此慷慨,也等於救了他一條命,如何不感激?
當然,如果他知道所謂的兒子重病,公主相救種種,都是秦長歌暗中搞得鬼的話,只怕就不會笑得如此感動了。
「不敢,太后聖壽,福澤遍及天下,你是太后身邊人,自然是托了太后洪福。」文昌笑容誠懇,「公公可不要折殺了我。」
這話是暗示童舜不要顯得太親熱,以免惹人疑竇,然後也不方便往來,童舜何等人,自然心領神會,當下不再多話,微微一禮便走開了。
不多時,太后返駕,蕭玦陪到宮門口,原本按規矩,他在萬壽殿已率百官叩賀,這後宮賀壽,他不必參加,不知怎的,他攙太后下輦時,目光在跪滿一地的人群中一掃,突然頓了頓,隨即便留了下來。
長壽宮玉階丹墀,紅毯一層層鋪入華貴殿堂深處,蕭玦負手立在長壽宮前,神色平靜看著一地參拜的人群,一身金面黑狐金龍袍團龍飛舞,兩肩日月行龍,繡翟紋及十二章紋,袍擺江水海牙精繡華彩,貫五彩玉珠十二旒誰袞冕,垂金鑲碧玡紐帶瓔珞,玉珩維冠,青纊充耳,白玉珮綬,黃絛玄纓,他本就高貴俊朗,氣度非凡,如今這一身極其正式的袞服華章,身姿修長,黑貂金龍大氅在風中飛舞,越發光彩逼人,英銳如神。
一地宮妃貴妃,於皇家富貴風流氛圍之中,抬起眼角悄悄看著風采幾可令人窒息的年輕皇帝,眼神都不自主帶了幾分迷醉。
長壽宮中,太后升座,鳳座珠翠生輝,丹墀燈火明耀,六十四根碗口粗的盤鳳紅燭灼灼燃起,雍平和貴的中和韶樂奏起,諸妃公主命婦們插燭似拜下去,一片珠動佩搖,花枝招展。
禮畢,獻上壽禮,先前莊嚴肅穆的氣氛略略鬆泛了些,先在太監引領下在早已備好的席位上團團坐了,便見淑妃張碧蕪,領著捧著寶盒的侍女,粉黛香氛撲面的,裊裊婷婷上前來。
她著寶藍煙雲錦綴珍珠繡雙鳳長裙,玉色擰絲紗羅上好大手筆的鑲滿藍色細碎寶石,行動間寶光閃耀,一陣陣灼人眼目,鑲玉飛鳳簪,鑿花金梳篦,珊瑚步搖,真正是金玉妝點出來的人兒,華貴艷麗,而又不失分寸。
蕭玦後宮先在後位虛懸,位分最高的便是張淑妃,她的父親也是朝中重臣,武官之首的太尉,張家是西梁淮南世家,富豪之門,是以才能成為蕭玦後宮裡目前位次最尊的妃子。
她當然是當仁不讓的首獻。
帶著世家教養出來的大小姐的矜持尊貴的微笑,淑妃纖手輕招,宮女將盒蓋啟開,寶光剎那升騰,五色氤氳中映得淑妃桃花人面越髮色澤瑩潤,引起了嘩的齊聲低歎。
卷一:涅槃卷第八十六章壽禮
離得較遠的妃嬪貴妃們,忍不住墊腳探頭張望,眾人驚異神色裡淑妃面有得色,鶯聲燕語的道:「臣妾碧蕪以此恆海明珠衣,進獻太后,此衣以南閩天蠶錦摻金絲織就,綴絕品深海鮫珠萬顆,著此衣者,肌膚潤澤,體輕康健,容顏不老,蒼發返青,謹以此恭祝我西梁萬年,太后千秋。」
女人群裡騷動更劇,已經有些不老成的,露出了驚羨或嫉妒的神色,深海鮫珠是離國特產,頗為名貴,以在座貴人們的財力地位,擁有數顆,或者擁有鮫珠做成的首飾,也算勉強能為,但像這樣以萬顆鮫珠綴衣,且顆顆不小於指頭大小,實在是近乎於驚世駭俗了。
張家財力,可見一斑。
張淑妃含著矜持笑意,注視著太后神情,見江太后神色滿意,一抹微笑悄綻於唇角,她此次下了血本,一是為了壓壓諸妃風頭,宣告這後宮中她永遠第一,二是為了後位,蕭玦後位虛懸已有數年,目前除了她,瑤妃柔妃等人也肖想不已,而這中宮之位,將來總是要太后下懿旨的,雖說這母子不合,但面上,蕭玦並不好拂逆太后太過,若是太后能和她張家達成默契,再在朝中聯合起來施加點壓力,蕭玦也許就順水推舟的立後了,只是諸妃爭得緊,互相監視得嚴密,她多次尋找機會討好太后,都被半途破壞,如今壽宴,卻是個堂堂正正的機會,此時不做得出彩驚人,更待何時?
秦長歌侍立文昌身後,神色不動的看著那珠衣,心中卻想到另一個問題,深海鮫珠是恆海中一種少見的珍蚌獨產,生長期長,取珠困難,因此凡達到指頭大小,便是御用之珠,不可於市上流通,張家再有勢力再有錢,對於離國來說,也只是他國富戶而已,如何能夠得到這許多御用珍珠?
除非……
抬眼向蕭玦看去,卻見他竟然也盯著那珠衣若有所思,似是感應到她的目光,蕭玦濃長的睫毛一掀,目光如電的射過來,兩人目光相接,秦長歌微微一笑,垂下眼婕,蕭玦的眼瞳,卻縮了縮。
她總是這樣,不在乎,不怕他。
看似不敢面對天威逼視,躲避對視,其實他覺得,她也許只是不想看他而已。
正如那微笑,看似溫婉如三月春風,細細感覺,卻只有濃霧一團,寒氣三分。
剛才在殿前,跪地的衣香鬢影五色繽紛的人群中,他莫名其妙一眼就看見了她。
這喜日子,她難得不若平日裡清素,一身緋紅銀繡衣裙,插一枝瑪瑙攢珠宮釵,鴉鬢雪肌,笑容婉轉,作為天子,他可謂閱遍人間春色,但很少能見到一個人能將素淡和鮮艷都穿出常人難及的嫣然風致,只是那一雙妙目,卻清冷冷如深秋月下碧波千頃的江水,映著月色輝光,尚未接近,便覺得一絲清寒之意,從骨髓深處,淡淡瀰散出來。
這個女子,看似溫暖好接近,給他的感覺,卻是拒人千里的。
這反倒激起了他的注意和好奇,明明她總想將自己湮沒於人群,他卻總能第一眼於萬花叢中發現她,那種淡定無謂,居高臨下的氣質,也許常人發現不了,但作為同樣身處高位的他,反倒第一時間覺得熟悉。
他調查過她的資料,平平無奇,唯獨出身雲州這幾個字,令他怔了許久。
雲州……長歌雖說出身千絕門,自小在門中長大,但她說自己祖籍雲州。
是不是雲州的女子,都有這份常人難及的非凡氣質?
他這裡盯著秦長歌出身,秦長歌怎麼可能不知道,心知再這樣下去,定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當下輕輕一碰文昌,文昌會意,立即站起,趁著淑妃已經退下,微笑帶著秦長歌上前來。
本已欲待起身的瑤妃怔了怔,悻悻地坐了下去。
她這才想起,文昌位居一品,地位不僅不必自己低,比淑妃也要高上些許的。
照例說了些善禱善頌的祝詞,文昌尚未獻禮,眾人的目光都已投向秦長歌手中盒子,便見雪白鏤空玉盒玲瓏剔透,微透紫光,那紫色純正溫醇,若葡萄鮮艷欲滴,色彩極其分明誘人。
這本就是秦長歌故意為之,特意棄用尋常紫檀,以免蓋了紫玉的獨特顏色,用上好的羊脂白玉,襯出那葡萄紫的絕頂色澤。
文昌微笑將手一引,秦長歌輕啟盒蓋,深紫光芒乍現,又是一陣驚歎,觀音本事常見,然而那尊觀音雕工極其華美細膩,衣袂波紋,玲瓏指甲都一一顯現,且唇角微笑,神秘悲憫,微微俯首,目視眾生,目光竟如活人般流波轉動,神采絕異,所有注目那觀音的人,都心神一陣恍惚,覺得那目光溫暖慈憫,如溫泉拂過己身,舒暢無倫。
那觀音造型也奇特,即非蓮台坐像,也非普通大媽狀的千手觀音漁藍觀音淨瓶觀音,而是一腿直立一腿盤曲的立像,雙掌合十,衣帶當瘋,容顏秀麗,仙姿飄逸。
毫無疑問,太后的目光,已經完全被這尊無論質料還是雕工都堪稱絕品的觀音像吸引,她仔細注視了一會兒,神情欣喜,卻似突然想起什麼,猶疑的看了一眼文昌。
童舜已經微笑俯身道:「恭喜太后,您上次還說東配店小佛堂內缺尊觀音像,可巧今日便有了一尊,此觀音像果然莊嚴華貴,堪稱國母所用,也多虧公主是虔心我佛的居士,方能深體太后心意啊。」
他這麼一說,太后想起文昌現今的身份,神色和緩下來,文昌已笑道:「太后聖壽,文昌豈敢以尋常俗物相獻,這尊觀音像別的也罷了,卻是中川雕藝耄祖李南柯大師親手所雕,而且,由聖德護國寺方丈釋一大師親自開光呢。」
此言一出,嘩的一陣騷動,連太后也「啊」了一聲,童舜驚聲道:「怎麼可能——啊,請恕老奴失禮——李大師已多年不曾親自雕刻,據說他徒弟的雕工便已是千金難求,這個便也罷了,而釋一大師據說已入仙人之境,閉關多年不見外人,皇家宣召也不曾應詔,如何會為此像開光?」
「說來是機緣巧合,許是信女子與我佛有緣,」文昌微笑平靜,目光瑩潤,當真有了幾分淡泊高遠之氣,「前些日子聽聞護國寺釋正大師開壇講法,我也微服去了,聽到一半,有沙彌來請我,只說有緣人欲待相見,不想便是釋一大師,自此蒙大師青眼,有幸晤談幾次,得益匪淺,所以為太后請了這尊觀音佛像後,方能得大師開光。」
說道此處眾人已是悚然動容,釋一大師現已是百歲高齡,五十年前便是名揚天下的得道高僧,據說他自幼生來便有意向,妙解佛意智識無涯,為一代禪宗之祖,八十歲後他便深居簡出,多少人欲求一面而不可得,不想文昌這個帶髮修行的居士,居然有這等機緣。
絕頂紫玉,南柯精雕,釋一開光,皆是可遇不可求,意味著這尊雕像便是走遍天下也不會再有第二件,便是皇族貴胄,富有四海,也絕難抗拒此等誘惑。
太后已是喜動顏色,連聲道:「好,好,難得你如此有心。」當即便命童舜小心捧了,供奉到東配殿小佛堂去。
目光在文昌身上轉了一圈,本打算嘉許幾句,突然停在秦長歌身上,打量半響道:「你這孩子哀家看著眼熟,是金甌宮帶去的宮人嗎?」
文昌的袖子抖了抖,秦長歌及時上前一步,擦過她袖邊掩過了,緩緩給太后施禮,細聲道:「奴婢……奴婢原是翠微宮人,因自幼學佛,被恩選陪侍公主修行,奴婢明霜,給太后見禮,太后福壽萬年。」
她故意放低聲氣,微作驚惶,控制好作為一個小宮女在大場合前應有的作態和分寸,只是雖然審慎俯首,依舊感覺到上方那一雙黝黑灼烈的目光,牢牢鎖在她背上。
「哦……哀家想起來了,曾見你隨侍柔妃來請安過,不想年餘不見,風姿出落得越發好了,難得這等容姿年紀,居然能甘守寂寞虔心佛學,好,好,」江太后笑容可掬,接過童舜遞來的茶盞,淺淺啜了一口,眼皮微掀,漫不經心的道:「文昌,你得謝謝柔妃,難得她如此有心,知道你要修行,特地送了自己宮人給你。」
文昌未及答言,上首側座蕭玦已道:「母后誤會了,這宮女是朕在柔妃宮中遇見,得知她精通佛學,特意命她前去侍奉公主的。」
「哦?」江太后保養極好的豐潤容顏微微一偏,目光裡滿是慈愛笑意,猶如面前確實是自己最心愛的兒子,「那就是皇帝有心了,原來哀家又看錯了。」
蕭玦肅然道:「公主棄皇家榮華,遁入枯寂之地,為天家祈福,為國運祈福,朕無論於公於私,都應照拂有加,選個宮女不算什麼,朕只怕自己為她做得不夠,令她受了委屈。」
笑容微微一僵,轉瞬便又展開,江太后溫和的道:「怎麼會,蕭氏皇族直系一脈,現在只剩不過三數人而已,文昌是我心愛的女兒,若有人要欺負她,別說是你,我先就不答應。」
蕭玦欠欠身,道:「母后慈憫。」文昌也上前謝恩,江太后溫和一笑,又命秦長歌退下,秦長歌俯伏施禮退下,立在文昌背後,眉梢微微跳了跳,剛才這段對話,好寒氣凜冽啊……
江太后母子不合,那是全朝廷都知道的事,當年極其榮威的江家一朝式微,太后親子秦楚二王被誅,皇后被廢,這種種般般,都已成為這對天家母子永生不可解開的死結,而這多年來母子相對,雖心底冰如寒冰,然面上言笑晏晏,笑意裡偏偏又微露凌厲寒光的刀鋒,帝王家獨擅的技藝,令人退避三舍,不敢輕攖。
聽著這母子對話,秦長歌卻突然想到明霜,看太后對自己的態度,明明是熟悉或者說注意過明霜的,想必是這個女子的籍貫令她不安,以江太后的性子,也不可能不知道明霜被選到文昌那裡,她故作不知,出語試探,卻又為何?
朕想到重生那一刻,青蓮說的話,秦長歌目光一閃——原來如此。
明霜應該是被太后害死的。
雲州籍的女子,是江太后的死穴,雖然斷絕了明霜幸進之路,但她依舊不肯罷休,在柔妃帶明霜過來請安,得知明霜是柔妃的梳頭宮女之後,便設計讓柔妃犯了蕭玦的忌諱,江太后自然瞭解柔妃的性子,被蕭玦冷遇的她,定然會將怒氣發洩在自己的梳頭宮女身上,於是,明霜無辜枉死。
江太后自然不會知道明霜的身體裡已經換了人,但是小宮女的大難不死,令她生出警惕,出語試探,是為了知道蕭玦的心思。
而蕭玦的態度,想必已經令她不安了。
文昌退下,接著便是其餘妃子貴妃獻禮,可惜兩件絕頂重禮在前,任何人都覺得自己的禮物相較之下實在寒酸,有些拿不出手,不免都有些怏怏,江太后卻是一概做出喜歡的樣子,每個人都撫慰幾句,不偏不倚,皆大歡喜,秦長歌冷眼看著,在心中冷笑,一別經年,她還是這長袖善舞的老樣子啊,真難為她演了這許久。
接著便開宴,不過是羅列八珍水陸餚醴,及諸般細巧宮點,太后桌上多一個福海壽山大攢盤,另設一案,一百個面蒸的雪白的壽桃點紅配綠,粉致艷麗的供奉在太后面前。
雖說已開席,所有人卻都心有靈犀的不動筷子,眼光有意無意的瞅著上首,因為按照規矩,開席之後,應由皇后和貴妃,或品級高貴的兩位宮眷向王妃命婦們勸酒。
而如今皇后被廢,賢妃多病,四妃中只有淑妃在場,餘下的一個該是誰,頗令人玩味。
要知道,被欽點執壺勸酒的妃子,很可能便是要晉位四妃,就算不能晉位,最少也說明了聖心眷顧,西梁後宮諸妃,身後多有家族勢力,宮中女子升價擢黜,多少關係各家勢力在眾臣心目中的評估,這些命婦們都是自家老爺打出的太太牌,老爺們目光在朝堂,她們的注意力在後宮,蕭玦目前依舊無子,後位虛懸,因此誰受寵,誰將來會誕下皇子,關係體大,怎能不雙目灼灼的盯著?
在眾人意味深長的目光中,瑤妃和柔妃都挺直了腰背,狀似無意的眼觀鼻鼻觀心,把持著自己不失態,目光卻蛛絲般的不住往蕭玦面上粘粘纏纏,蕭玦卻根本不看她們,聽了司禮太監的請示,皺皺眉,哦了一聲。
這一聲讓兩妃都繃緊了身體,不知不覺擱下了筷子。
一片寂靜中,卻見蕭玦看向文昌的方向,道:「你……哦,煩勞姐姐各桌走走吧。」
人群裡嗡的一聲,卻立即收斂了,目光齊齊轉向微笑站起躬身應命的文昌,因此都忽略了蕭玦的神情。
秦長歌卻在文昌背後,悄悄鬆開了捏緊的手指。
剛才蕭玦的目光,是看著她的。
甚至說的那句話的第一個字,居然也是對她說的。
她在驚訝之下,已經開始考慮萬一這傢伙真說出什麼不對勁的話,自己該如何應對了,還好蕭玦及時醒覺轉了口。
抬起睫毛,悄悄向蕭玦看去,他神情怔忪,凝視著面前一盤菜不語,雙眉間隱隱陰霾,似在思索自己怎會有此舉動?
蕭玦確實是在疑惑,剛才那一刻,他看向站在文昌背後,目光從太后身上一掠而過的那個叫明霜的宮女時,不知為何那一剎她的神情竟讓他恍惚間回到從前,依稀記憶中曾有相似一幕,那女子於朱堊紫闕的華堂中羅袖飄颺,幾分散漫幾分瀟灑的目光,如水掠過那上座中心思沉沉的國母,婉然笑容裡幾分冷意清絕。
景象重疊,似曾相識,心旌搖動中,彷彿昔人昔景重來,他執著銀龍酒樽,那般自然而然欲脫口而出,「你去勸酒吧……」
萬幸剛剛吐出第一個字,那宮女突然目光一抬,溫柔中帶點畏怯和興奮的眼色,與一般女子無二卻絕不屬於她的神情,而那張臉,也是陌生的。
不是她!
看著捧著酒壺,隨文昌去給各桌敬酒的那女子纖細身影,蕭玦舉起酒樽,高而直的樽身掩住了他的臉,他一氣將酒飲下,酒液入喉,沉重緩滯,彷彿飲下的不是甘醇的御用美酒,而是某些燃燒的石塊或是灼烈的焦炭,滾燙而生硬的堵在了胸口。
不願而對的熟悉的疼痛……
飲得太急,他有些微微眩暈,眩暈裡聽得身側太后突然割下酒樽,微微一歎。
酒樽擱落桌案的清脆聲響不算大,卻立時被所有人聽見了,滿殿珠動翠搖,正在鹹與皇室榮光的妃子命婦們,立時歇了笑語,齊齊向上首看來。
剛才還笑語溫存的殿中,立時靜得落針可聞。
江太后等到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上首,方淡淡笑道:「你們難得過來,儘管自便,不要理會我,我只是見著你們歡喜熱鬧,一時心有感慨罷了。」
眾人都是人精,當然知道這不過是虛語,哪裡敢「自便」?正襟危坐著都只是聽著,等著下文,秦長歌已眉頭一皺。
果然她還不死心麼?
江太后果然繼續道:「哀家只是想到我那苦命侄女了,長壽宮此刻熱鬧喜慶,冷泉宮卻不知是何等淒涼,可憐她命運多舛,親姑姑旬壽,竟也不能親身來賀。」說著便拭淚。
一時眾人面面相覷,目光悚然。
都知道這個話題等同炸藥,那是絕對接不得的。
卷一:涅槃卷第八十七章危機
廢後之事,關係宮闈之秘和天下政局,是太后皇帝之間永遠不可調和的矛盾,如今太后選在這麼一個日子裡提起廢後,誰知道她要做什麼,難道她是想以大壽之機,要挾皇帝遵從孝道,滿足她一直以來再立江家女子為後的願望麼?
當初皇帝被迫立江家女為後,立即便娶進了同樣是朝中重臣,家族勢大的幾位小姐,立為品秩極高的四妃,以牽制江家勢力,不到一年,這幾家勢力便矛盾升級,不斷生事,鬥得你死我活,最後江家被德妃父親司馬惟首告「圈地,掠民,私貯糧草哄抬市價以謀重利」,這本是無關大局的罪名,朝廷派員去查,江家也沒放在心上,誰知最後卻查出江家交通北魏,販運糧食至北魏以換取武器輜重,圖謀篡位之事,此案震動天下,江家被朝廷以雷霆萬鈞之勢抄家,查出違禁用品若干,百年巨戶,簪纓世族,傾亡竟也就是剎那間的事,接著,皇帝下旨,稱謀逆之罪不可恕,誅首犯江氏三子,其餘人等,念在江家昔年從龍有功,免死流放,江家子孫,永生不得入仕,這一來,江家主脈男丁被誅,旁支永難入仕,這個曾經煊赫一時,一門兩女都為當朝國母的豪族,注定了永生沒有翻身的機會,至於太后和皇后,諸臣本以為多少有些牽連,皇帝卻道:「父兄之尊,不當罪及深宮婦人。」話雖如此,沒過多久,江皇后便以重罪被廢,江家,只剩下了一個非皇帝親母的江太后。
而首告有功的司馬惟,當即加封少傅,司馬家得意忘形,以為從此安坐釣魚台,德妃加封,問鼎后冠,也是早晚的事了。
誰知不多久,德妃病薨,司馬家美夢落空,失去了國戚身份,又由實職轉遷尊榮卻無實權的虛銜,明裡暗裡,步步嗟跌,沒多久,被人密告交通內宦而落馬。
如此這般,不到兩年,昔年最為勢威,手伸得最長的幾大豪族在不斷的爭鬥中,紛紛元氣大傷,誰也沒落到好,而在他們彼此的消磨裡,皇權卻日益穩固,天壁二年,蕭玦立已有身孕的貴妃秦長歌為後,蕭溶誕生後,立即立為太子。
至此眾豪族終於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再一次低估了那個看似無根無墓的貴妃,然而已經積重難返,回天無力,只好從此韜光養晦,小心做人。
這些不知深淺參與爭鬥的,都是出身前元貴族的耄老家族們,城破之日他們縮在鄉下別業裡,遠遠逃離戰火烽煙,新帝入城便屈膝侍主,沒見過開國帝后的沙場鐵血風采,更沒見過那位總是微笑的貴妃當初是怎樣翻覆風雲,倒是那些當初跟著蕭玦南征北戰的新貴,深知秦長歌的厲害,不僅自己不敢插手宮務,也深深告誡自家女兒不得和貴妃齟齬,安分平和度日,便是對家族的最大支持,是以賢妃進宮就生病,淑妃瑤妃醋性大,卻也只能嘴皮子上陰損幾句,才最終得以保全。
在座這些命婦王妃,是西梁王朝最上層的貴婦,這些朝局政事,自然心中也都分曉,只是誰也不敢付諸於口,眼見太后提出這麼個刺毛話題,俱都低下頭去,伴作吃素,連蕭玦臉色都不敢看。
卻沒想到,竟然有人接話了。
開口的是坐在江太后坐下首第一位的女子,嵌金纏枝蓮花披帛,天華錦大袖衣襯雙鸞長裙,滿頭珠翠也掩不住枯瘦形容,座中大部分人不識,卻有人認得她是江太后的遠方表姐,早年下嫁蕭玦叔父蕭軼,蕭軼現封安王,封地安州,是頗為安分厚道的一位親王,當年前蕭玦因好武屢次被蕭錦責罰,蕭軼但見了,都會為侄兒說上幾句好話,是以建國後,蕭玦對這位雪中送炭的叔叔也頗照顧,將民風淳厚物產富庶的安州封給了他,太后壽辰,安王妃千里來賀,自也是應該的事,說起來這位安王妃,既是蕭玦的姨媽,又是他的嬸嬸,算是很近的關係了。
「俗話說一人向隅,舉座不歡,」眾人屏息中,安王妃亦有黯然之色,道:「雖說今日是太后的大好日子,我不該說這個,但我想著,照微若能親自來給姑媽拜壽,太后當更歡喜才是,這也是我自己的私心想頭,自天璧元年,我隨王爺前往封地,在正安門辭別帝后,算起來,我亦有六年未曾見著我那侄女,王爺在安州也頗掛念,總說照微幼時活潑可喜,不知如今是怎生模樣?所以我想著,若能有機會見一見照微,將她的近況說給王爺聽聽,也算了了我們這對行將就木的老夫妻的心願。」說著便拭淚,又向太后皇帝道失禮賠罪。
她抬出安王,言語間不提廢後之事,句句拿著人情倫理做文章,竟是冠冕堂皇的好理由——不過是已經老邁的姨媽姨夫思念侄女,欲求一面,又是太后壽宴,再不予通融,素被成為倡行孝道,體天格物的皇帝難免被人所譏。
一片寂靜中眾人埋頭吃菜,卻都豎著耳朵捕捉蕭玦的聲音,都聽說皇帝早先雖英明仁厚,但近年來性情漸冷,威儀日重,且喜怒不定,發作起來頗為可怕,眾人害怕遭殃,哪裡還敢多言,裝模作樣夾一筷菜在嘴裡,隔半天才敢咀嚼一下,還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
而蕭玦只是端著酒樽,凝神看著杯中酒液,似乎那酒樽裡,有什麼西洋景一般。
太久的沉默是會令人難堪的,太后的神色已經有點僵,安王妃扭著手指,坐立不安。
所幸,在那僵滯沉凝的沉默到了即將爆發的極限,安王妃微微傾身,似已打算離座請罪的那一刻,蕭玦突然抬起頭來,狹長明銳的眸子斜斜一掃,掃過江太后和安王妃臉上,現出一抹冷峻笑意,淡淡道:「既是母后和王爺王妃心願,豈有不成全之理,朕本也有此意,只是擔心她神智不清,若是發作起來,驚嚇著太后眾妃和眾臣工內眷便不好了,既有太后和王妃擔待,自是無妨。」
江太后彷彿沒聽見最後一句話,只笑道:「皇帝越發細緻體貼了。」便命人去冷泉宮請江氏。
此時眾人雖都還勉強著做出喜樂模樣,其實坐在位上都已渾身不安適,不知道江太后葫蘆裡賣什麼藥,為什麼要在這個場合見廢後?
江太后笑容平靜高踞座上,變幻的目光裡,卻隱隱透出一分不安。
她等這一天,已經有段日子了。
照微被廢後,一直神智忽清醒忽迷糊,她念在這孩子總是她江家一脈,如今江家人丁凋零,也就她還能顧得上照微了,便時常派人偷偷予以照拂,不料前些日子,侍候照微的宮人小樂兒,在她的嬤嬤前去送食物時,將嬤嬤扯到一邊,說照微夜夜驚魘,妖夢入懷,醒來時便不停的失神嘮叨,說「她回來了,她回來了。」除了這個,神智卻一日日清醒起來,日日鬧著要見太后。
嬤嬤轉告江太后時,那句沒頭沒腦誰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的「她回來了」,卻讓素來了乾淨的江太后終於變色,思量良久,她打算見見照微,只是他心中明白,蕭玦雖然對她給照微送衣送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那也是僅此而已,要想私下見她,便過了蕭玦允許的底限,絕非易事。
所幸不久便是大壽之日,她和提前趕來的安王妃商量了,以侄女給姑姑拜壽的名義,逼皇帝允許照微前來,只要能來,總有機會留下她,更何況,她還有個更深的想頭。
如果,照微瘋迷中所說的「她回來了。」真的是她所害怕並猜想的那個意思,那麼那個她,一定是回來復仇了,要想對皇室復仇,定然不可能是普通身份,不在宮中,也必定在王族內眷,除了自己壽辰,還有什麼機會,能夠光明正大聚集所有西梁皇族王公命婦?
當年,照微在長樂宮火海前歡舞尖笑的模樣,和她口中那些古怪至於無人聽懂的言語,所有人都以為不過是一個瘋子的胡言,只有她一直不能忘記,並深深覺得,神智瘋迷的照微,那無限混亂的意識,也許真的曾在某個時機,無意觸及了最深的秘密和真相。
她一遍遍的展開雙臂,做出翱翔之狀,妖紅火焰裡她黑髮飛舞,未繫腰帶的長袍飄飛如翼,她爬上高處,再像只大鳥般俯撲而下,她笑得燦爛輝煌艷若桃李,卻又嘲諷森涼宛若深淵,「一個,兩個,三個……哈哈……」她掰著手指艱難的數數,似乎數不過來般再大笑著丟開手,再數,再丟開,循環往復,彷彿那是世上最有趣最好笑的事情一般執著不休,知道怒極的蕭玦,命侍衛上前將她拉開。
那日江太后立在長樂宮外玉清宮的抄手遊廊前,遠遠看著侄女的瘋態,金繡雲霞的寬袖下白皙的手指狠狠絞扭在一起,宛如纏在心上那根沉重的繩。
如今,時隔三年,瘋了很久的侄女,神奇般的漸漸清醒,她說:她回來了。
多麼令人寒冷的一句話,多麼令人寤寐不安的一句話,這句話令她如墮深水,她是突刺的畏懼並憎恨那個她,憎恨到哪怕那只是個瘋子的預言,她也不惜費盡一切心思去求證。
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讓神智異常的照微,見見這些聚集了全西梁所有可能接觸到皇室的有身份女子吧,也許,會有什麼收穫呢?
大殿中人很多,秦長歌隨著文昌一桌桌的斟過去,她微笑著斟滿酒樽,一滴不漏,文昌執杯的手很穩定,目光卻不住往殿口瞥。
遠遠的,清瘦的身影在宮女扶持下,緩緩行至眾人複雜的目光中。
太后已經坐直了身子,抿緊唇,手指扣在雕鳳鎏金寶座的扶手裡,蕭玦擎著酒杯,神色不動,目光中卻似有火焰燃燒,那夜長樂宮近乎絢爛的大火似乎在這一刻飛騰到了他眼底,每一絲火星,都綻裂出疼痛的記憶。
那身影越來越近。
素衣披髮,別無裝飾,只是披了一襲太后命人帶過去的銀狐氅,沒有想像中的瘦骨支離,也沒有傳說中的狂顛瘋態,只是臉色蒼白得像漢白玉的雕像,似乎連走路的力氣也沒了般,倚著宮女的肩,緩緩上階來。
眾人看著久已不見的困於冷宮多年的前皇后,布衣荊釵,脂粉不施,寒素蒼然步履蹣跚的近來,都在心裡抽了口冷氣,想當年,第一豪族江家的大小姐,西梁皇朝的第一任皇后,那是何等的榮華貴威,華艷逼人?那些貴婦都記得,江皇后素來生得美,是那種寶光璀璨,灼人眼目的嬌艷,金粉世家簪纓豪族教養出的貴女的威氣,十丈外就可以感知,如今眼見這孱弱、憔悴、滿目茫然和畏怯的女子,看著她殘留幾分明艷卻不再耀眼的眉目,看著她昔日鴉青的鬢髮如今竟已星星微白,心魂一震間不由都想起,她今年,不過剛剛二十七歲。
流光淒涼催人老,來著,去者,是者,非者,或化了飛灰,或墮了塵埃,或傷了心境,或失了憑依,到得最後,竟然無人得勝,鴿子嗟呀。
此刻,她步聲橐橐,近前來。
將至殿口,突然停下,抬頭,看著自己闊別數載的長壽宮,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金碧輝煌火樹銀花,絲竹鼓樂皇室風流,茫然神情裡,慢慢多了一絲難以言明的情緒。
她木立良久,終於徐徐吐一口氣,抬腳進殿。
無意中目光一輪。
此時文昌恰好和秦長歌行到殿口,那一桌坐著兩個年輕姑娘,都生得好姿容,那個年紀小些的更加出眾,如畫眉目間宛然有幾分熟悉,文昌自是認識的,微笑道:「襄郡主今日也來了,可得代你兄長多喝一杯。」
那女子急忙站起來施禮,盈盈笑意裡微微有幾分羞怯,道:「是,謝公主抬愛。」十指纖纖去接酒杯。
秦長歌上前斟酒,忽覺有目光射來。
抬目,正正迎進江照微的眼眸。
那烏黑卻茫然無焦點的眼眸,突然如被某些無形之物撞了一下般,幽光一閃,接著,那黑色慢慢擴大,如被狂風撕扯出一片死黑,如尖嘯著的幽水如翻滾著的深淵,一層層浮出無限青紫色的驚恐來。
那不是瘋子的眼神!
秦長歌心中忽生警兆,江照微瘋了很久了,而瘋子,是不能以常情估計得!
她為什麼這樣看著她?
此時兩人在殿門口面面相對,文昌和秦長歌身量都比廢後要高,將她遮了個嚴嚴實實,除了敬酒喝酒的四個人,其餘人都坐著,雖然看著殿口方向,卻看不見廢後神情。
而秦長歌和文昌都已發現,那一霎廢後神色大變,滿面驚恐,抬起手來,張嘴欲呼!
卷一:涅槃卷第八十八章瘋子
秦長歌心中警鈴大作,不及多想,端著托盤的手指一翻,將文昌手肘衣袖一扯!
文昌正在看廢後,不妨手肘被扯,手中酒杯立時傾斜,噹的一聲碰翻了托盤上的酒壺,秦長歌立即撒手,酒壺連同托盤頓時滾落到正向文昌敬酒的那襄郡主衣裙上,噹啷一聲酒壺落地,酒液潑灑而出,襄郡主一驚之下下意識的要跳開,不防秦長歌早已上前一步,有意無意的踩住了她的裙角。
曳地長裙被絆住,襄郡主立時控制不住平衡,尖叫一聲,而朝廢後直直的栽落下去。
與此同時,廢後的尖叫聲亦起。
她大叫:「你——」話未完,已被襄郡主的衝力帶得身不由己,整個人向後仰去。
而她的身後,就是長壽宮的殿門,長壽宮的門檻,因為太高曾令太后絆倒,所以鋸掉了,廢後一倒,便倒在了門外。
她跌落時雙手亂揮,意欲抓住什麼東西穩住身體,正正抓著襄郡主當胸衣服,將她一同拽倒,撕啦一聲,便見好好的一件水紅色馥彩掐金絲雲紋宮裝被抓裂了好大一個裂口,乳黃織錦繡鴛鴦抹胸上雪膚香肩,都白亮灼目的現於眾目之下。
滿殿的人驚呼著站起,都蜂擁著想往前走,但以為人數眾多,你踩了我的裙子我打翻了你的酒杯,鶯啼燕呼夾雜著環珮叮噹之聲,一時亂得不可開交,只有靠得最近,一直冷靜等待這一刻的秦長歌一拉文昌,兩人同時驚呼著上前去救,「驚亂」中文昌踢到滾落在地的酒壺,正正滑到欲待去拉襄郡主的秦長歌腳下,她頓時踩滑,身子一趔狙,自己也跌到襄郡主身上。
襄郡主突遭飛來橫禍,早已懵了,衣服在這堂皇場合眾目睽睽下撕裂,更是羞憤欲死,此時秦長歌又撞過來,倒霉事一樁接著一樁根本來不及反應,更加上秦長歌故意加了幾分衝力,立即將已經快要栽到門前丹墀邊緣的兩人又往下推了些許。
而往下,就是長長的漢白玉台階。
三個人齊齊翻滾著滾下台階!
秦長歌不去管那個襄郡主——事實上她已經嚇昏了,滾了兩階,裙子上的繫帶便絆在階角停住了,而廢後還在往下滾,秦長歌伸臂奮力一夠,抓住她的手,兩人一起滾了下去。
天地顛倒,光影迷亂,耳邊有風聲呼嘯,驚呼聲從遙遠的高闕上傳來,聽來模糊失真,彷如響在雲端,那些化成零散碎片的五色迷離裡,前生後世的宿敵,以一種絕無可能的奇異的相攜的姿態,一起滾落玉階。
玉階上鋪了紅氈,但是依然可以感覺到後背一陣陣硌得巨痛,秦長歌卻不去管這些,只在翻滾間歇,死死盯著廢後眼睛。
而廢後,居然奇異的沒有暈去,也沒有再尖叫,這一路的滾落裡,她也和秦長歌一般,平靜的,幽深的,充滿探索但又無比肯定的,望向對方的目光深處。
兩人對望著,翻落。
說起來很長,其實只是一剎間。
滾到最後一階時,秦長歌歎息一聲,伸指。
督脈,「腦戶穴」。
一指點落,廢後輕輕一震,眼中的幽光,突然散盡。
「做瘋子,就做得徹底點吧,」秦長歌緊緊貼在她耳邊,看起來像是一個中心的婢僕,在不顧一切的護主。
輕輕道:「有些天機,無意得知是會損壽的,我是在救你。」
又是微微一震,閉上眼那一刻廢後的目光如星火掙扎著閃了閃,掠過一絲清明,但轉瞬便渾濁暗淡,如燭火飄搖著熄滅了。
從現在起,她是真正的瘋子了。
或者以前她也是,但那樣對世情的逃避的瘋,也許反而造就了某處常人混沌的靈機的開啟,於是,她竟然若通鬼神的知道了一些本不能知道的事。
只是,她永遠注定輸給秦長歌。
輕吁一口氣,秦長歌放下心來,這才感覺到後背竟已汗濕,大約還撞出了一些傷口,汗水淹著了,一陣陣刺膚的疼痛。
原來江太后用意竟在於此。
廢後認出她,別人也許會當瘋話,但太后一定不會。
廢後說一句「是你!」江太后用盡辦法也不會放過她,就算她不怕,但查明真相的道路,勢必添上許多麻煩。
所幸,她天生敏銳的感應,幫她解決了這個麻煩,廢後的那聲尖叫,被襄郡主的尖叫蓋過了。
其實,廢後的尖叫在前,襄郡主在後——只是秦長歌料敵機先,出手極快無人察覺,這一切發生在剎那間,廢後尖叫方起,襄郡主也尖叫著倒向她的身上,在別人聽起來,兩聲尖叫是同時發出的,在別人看起來,廢後的尖叫,是因為襄郡主栽到了她的身上。
只是……秦長歌微微歎息,先前廢後叫出的那個字,江太后到底聽見沒?
此時長壽宮侍衛,殿上人等,長壽門外禁軍都已被驚動,在長壽門外跪賀太后聖壽的官員們遠遠的探頭探腦,而蕭玦龍袍一掀,早已大步奔了下來,他趕到時廢後剛剛昏迷,而秦長歌正努力的支撐著身體,想從刺傷爬起來。
幾乎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蕭玦已經微微俯身,目光快速的打量了秦長歌週身,伸手遞向她欲待攙扶,皺眉道,「傷著沒有?你怎麼那麼莽撞?」
語氣雖冷,說的雖是責怪的言語,但話裡的關切還是聽得出的,秦長歌詫異的抬頭,便見細碎的金色殘陽灑落在冕毓龍袍的天子肩頭,背光的輪廓俊朗英銳,濃黑的長眉下,狹長黑眸寶光流動,宛如流金。
他伸出手的姿態,宛如在等候一個暌違已久的攜手。
目光在那隻手上一掠而過,再看看隨後趕來的宮眷禁軍們,秦長歌垂下眼婕,緩緩的爬起身,就勢拜倒,連聲請罪。
伸在空中的手,有些尷尬的停在那裡,頓了一頓,隨即緩緩收回,在袖中握攏成拳,鬆開,再握,再松……如是三次以後,才霍然轉身,也不理會秦長歌,只怒聲道:「來人,送江氏回冷泉宮!」
此時跟在後面給襄郡主披上自己披風的文昌也已趕到,亦自責不已,稱自己無意失手致禍,請太后皇上降罪。
長壽宮的宮人,抖抖索索上前,扶起廢後,蕭玦不看任何人,從齒縫裡冷冷道:「姐姐何須自責,不關你事——找太醫給她看看,再撥一隊禁衛,加守冷泉宮,江氏不祥,出必有禍,為後宮安穩計,以後不用再出來了。」
他冷冷瞟了面色焦黃的安王妃和神情僵木的江太后一眼,神情間的意味,不言而喻。
江太后直直立在階上,盯著場中人,有心發作卻又沒有理由,氣得身子微微顫抖,卻勉強按捺住了,髮髻上鳳穿牡丹鑲明珠雙翼冠上下垂的紅珊瑚流蘇細細,水波般流蕩,華光搖曳裡遮了她鬱怒陰沉的眼神。
蕭玦又道:「給襄郡主和這宮女也看看,姐姐也受了驚,金甌宮就在附近,一起去你宮裡吧,今晚且歇宿宮中,明日再回,太后這邊宴席未散,各位繼續,淑妃,你好生照應著。」
淑妃上前應了,太監抬過軟轎,襄郡主此時已被抬下玉階,悠悠醒來,眼睛一睜,正看著蕭玦背後,眼圈一紅就哭了起來,「表哥……」
秦長歌一怔,回首才看見,不知何時,玉自熙紅袍華錦,已進了長壽門,在不遠處,倚著殿前盤龍舞鳳的巨大金缸,眼波流轉,似笑非笑。
難怪這姑娘眼熟,原來竟是玉自熙的表妹,是有幾分相像,只是這傢伙不是說父母雙亡的孤兒嗎?哪裡冒出來的表妹?
見表妹呼喚,玉自熙微微一笑,先是向太后和蕭玦參拜了,隨即道:「請恕外臣失禮,實是在長壽門外聽見家妹的驚呼,兄妹關心,所以不得諭旨擅入內殿,僭越了。」
他嘴上說僭越,面上神情卻毫不在乎,蕭玦向來是知道這個唯一外姓王的古怪恣肆之處的,他聰明狡詐,卻不愛權位也不愛結交,和朝中大多顯貴不相往來,整天帶著他的府兵和愛犬們滿街亂逛,他作為受封的郡王,按規矩應離京就藩,偏偏要死賴在京城,為此飽受御史攻扞,但無論怎麼攻擊,也只能說他不守朝規,卻無法說他居心不軌圖謀九五————因為他拒絕了蕭玦封給他的上好封地,以為沒有封地和子民治屬的空頭郡王,也就是身份尊榮,卻永遠不可能有機會問鼎天下,他以兵法治府,麾下守衛個個精銳彪悍,卻個個都是乞丐流氓出身————這點秦長歌是早已見識過了。
連蕭玦和前世的秦長歌都不知道,玉自熙這個人,到底喜歡的是什麼,在乎的是什麼。
玉自熙一向不受約束,頂多給他這個皇帝幾分面子,攻擊他的人,玉自熙當他們再汪汪汪,心情好,當笑話聽聽,心情不好,街上遇見了,玉自熙手一指,告訴自己那群油光水滑信信低咆的狗們「宰相,那是你哥,去叼他那二兩肉!」於是堂皇京都大街,車水馬龍萬眾聚目之地,就見惡犬狂追,御史狼奔,雞飛狗跳,亂成沸粥,而玉自熙和他的乞丐屬下,以及那群以朝廷官職命名的狗們,則一臉興味的看好戲,看得不亦樂乎。
不知道多少言官為此彈劾玉自熙有辱官緘,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員捂著撕破的褲襠向蕭玦哭訴,蕭玦也就是下旨申斥,玉自熙更高興,接了旨閉門思過,在府裡玩訓狗遊戲,「思過」完了依然故我,蕭玦其實對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鬧過頭,不傷著西梁政局國體,鬧又如何?像他這樣一邊不靠任性恣肆的「獨夫」,總比那些表面上曲意順從私下裡繩營拘芶通氣串聯的臣子們來的讓人放心吧?
當然這是帝王不可對人言的心思了,只是當年秦長歌便說過,「靜安王,智人也。」
他對抗所有人,也就沒有了真正的仇人,他不插入紛繁潛流各方勢力,卻經營得自己的府兵力抵千軍,他是獨夫,卻不是孤臣,如果做個孤臣,難免要被某些潮流捲沒,不能得之便滅門的下場多的是,他不涉政局,卻戮力自保,想拉他,沒門,想滅他,一樣沒門。
蕭玦對他,算是放心的,一起沙場搏命出來的交情,也不會計較一些俗禮,當下道:「你來了也好,公主不是外人,向來視你如弟,你若不放心令妹,一起隨著去便是。」
玉自熙媚然一笑,道:「皇上仁心如海,自熙謝恩了。」欠了欠身,轉過身來,卻悄悄對秦長歌眨了眨眼睛。
秦長歌哪肯和他眉來眼去,蕭玦面色不善的盯著呢,當下各坐了軟轎去金甌宮,連秦長歌都分了一頂,蕭玦負手立在殿前,見她步履有些艱難的離開,只覺心中沉沉,如這天色晦暗,層雲重疊,卻終究不知,這晦然心境,由何而起。
天色如晦,陰沉欲雪,灰色濃雲泛著暗紅的邊緣,一層層堆積在天際,一輪將沒的太陽,灰暗無光的半掩在雲後,遲歸的北雁,驚電墨線般從雲層中穿越。
平地上起了陣風,旋起未及掃盡的花園裡的殘枝落葉,盤旋飛舞,為靜靜矗立風中的華貴的金甌宮,點染了幾分難得的淒迷。
宮人們得了消息,都已在宮門前跪侯,滿滿的一大群,據說文昌離宮後,宮務府曾請示過蕭玦,是否將剩餘金甌宮人撥分到各處應差,被蕭玦否了,他怒問宮務府主事:難道你要公主偶爾回宮,自己端茶倒水,灑掃庭院?嚇得主事一句話也不敢再說就退下了,是以原本金甌宮人,一個不少。
秦長歌和文昌對望一眼,不約而同的想起那個動了手腳的金弩。
秦長歌輕輕道:「當初出宮,可有人見著你帶那放金弩的箱子?」
文昌搖頭,低聲答:「是綺陌一人收拾的,那箱子本就放得隱秘,帶出來時是擱在一口大箱子裡一起放上車,我走後我的寢殿便鎖了,應該沒人知道我把金弩帶到庵裡去了。」
兩人對話一句,立即不再說話,進了殿,吩咐太醫給襄郡主把脈,尚未來得及看看秦長歌的傷,玉自熙已經湊過來,笑道:「公主,你這個侍婢很伶俐啊,我喜歡。」
文昌自然知道他的德行,微笑道:「是嗎,多謝王爺賞識我的婢子。」
挑挑眉,玉自熙笑得得意,「公主,你這裡這許多丫頭,也不差她一個,送我可好?」
「阿彌陀佛,」文昌宣了聲佛號:「王爺怎出此言?佛家雲眾生平等,婢子也是人,不是物品,怎可送來送去?我是修行之人,不敢做這等褻瀆教義之事的。」
「那真是太可惜了,」玉自熙一眼一眼瞟秦長歌,目光鉤子一樣在她全身上下肆虐,「公主潛心佛學,一意虔誠,我是不敢勉強的,只是公主,你這個婢子,我倒覺得不是誠心修佛之人呢,你將她拘在那寒山古寺,青燈黃卷之地,不怕委屈了她那大好青春?」
「哦?不是誠心修佛?」文昌一怔,「王爺何出此言?」
「她調戲我,」玉自熙再次語出驚人,神情無比哀怨,就差沒攥了手絹眼淚漣漣唱竇娥冤,「想我純情男子,無知少年,長至如今,姑娘的手都沒摸過,京都上下,誰不知我玉自熙嚴謹守禮本分忠厚?不想卻被這婢子佔了便宜,污了我如玉青白,我每每思及此事,必披衣而起,繞室徘徊,中夜涕下,哀慟無倫,我之損失如此慘重,我之痛苦如此劇烈,公主,你可要還我個公道啊。」
純情男子……無知少年……嚴謹守禮……本分忠厚……滿殿侍女太監俱都死死咬著嘴唇,生怕洩出一聲笑惹怒這魔王,這世上竟有人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開眼界,開眼界啊……
文昌對玉自熙的顛倒黑白胡扯亂彈也有點招架不住,捧著額頭蹙眉道:「靜安王,我對你的遭遇實在同情,想你……純情男子,咳咳……無知少年,竟被我這婢子佔了便宜,實在讓人難以相信,明霜,這是真的嗎?」
秦長歌睨了一眼玉自熙,上前跪禮道:「奴婢並不認識王爺,奴婢直到今日方才知曉王爺身份,奴婢便有十個膽子,也不敢調戲王爺萬金之體。」
「你沒有嗎?」玉自熙斜斜飛過一個眼風,不像在討伐猥褻犯,倒像是在活色生香的勾引,「那晚,樹林裡,你摸了我的……」
他曖昧的一笑,故意不繼續說下去,滿殿的宮女,卻已齊齊臉紅了。
眼光偷偷向秦長歌瞟過去,也不知道是在驚訝她的大膽不知廉恥呢,還是在羨慕她的無邊艷福。
秦長歌瞪大眼,「這是從何說起?」,她又看了玉自熙一眼,怔了怔,退後一步,再看看,突然恍然道:「哦……」想了想,又搖搖頭,「不對,還是不是,怎麼可能?」
她在這裡自言自語,所有人都一頭霧水,玉自熙也懵然了,眨眨眼睛,道:「嗄?」
秦長歌一臉無辜,「剛才倒是想起,奴婢有次下山採買東西,路過樹林,是見著過一個少年,穿一身布料很少的衣服,睡在一盞紅燈下,奴婢那時剛從宮中出來,沒見過什麼世面,只記得聽採買公公說過,有種『賣花兒』的少年,沒有固定接客之處,晚間就出來遊蕩,以紅燈為標記,招徠顧客,價錢是很便宜的,我當時見著,想來便是這種少年,心裡很可憐他,想要不是生計艱難,誰家兒郎會出來做這營生?他倒是有出言……挑逗我來著,我見他年紀還小,長得宛似我早夭的弟弟一般,心裡愛憐,摸了摸他的臉,只覺得那便是弟弟,並無半分邪念,後來也便離開了,說起來,樹林裡就去過那一次,所以剛才想著,難道我見到的是王爺?」
玉自熙似笑非笑:「你說呢?」
秦長歌肅然道:「但奴婢轉念一想,不可能,王爺是什麼人?我西梁貴胄,身份貴重堂皇煊赫,出入車馬如龍從人如雲,更是純情少年如玉潔白,京都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嚴謹守禮本分忠厚,連姑娘的手都沒摸過,怎可能如此不知自重,晚間孤燈,一個人睡在那腌臢地方,還形如野娼衣衫不整出語挑逗?這兩人根本不可能是一個人嘛,便是將王爺與那男子聯繫一起想,也是大不敬啊,所以我越想越糊塗了。」
寂靜的殿裡,有人「咕」的一聲,想必是實在忍耐不住,悶在喉嚨裡笑了一聲。
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啊……硬生生拿玉自熙厚著臉皮誇自己的話給堵了回去。
玉自熙再糾纏下去,就等於搬石頭砸自己腳,自認「野娼」了。
玉自熙一眨不眨的看著秦長歌,似笑非笑,良久道:「如此說來,是我記錯了?」
秦長歌笑得溫婉,「王爺日理萬機,這等瑣碎小事,偶有記錯也是該當的。」
「唔……」玉自熙想了想,以手掩口打了個呵欠,懶洋洋道:「也許……」
他這句話拖得很長,秦長歌卻突然聽見極細的聲線在自己耳側道:「小丫頭,我說,你那纖纖玉手,怎麼就拂到江氏腦戶穴了呢?」
卷一:涅槃卷第八十九章捉姦
心中微微一震,秦長歌第一反應就是,玉自熙這傢伙物攻又進益了,這傳音之術如此了得。
第二個念頭就是,原來他早潛入到長壽門內,看到她出手了。
面上雖然微笑如常,連一絲眉毛都沒動,更沒有震驚疑惑之色,和其他人一般,什麼別的都沒聽見的樣子。
玉自熙一直緊盯著秦長歌,見她神色如常,不像聽見剛才自己傳音的樣子,心中也微微有了疑惑,這婢子很是伶俐,但自己是不是把她想的太厲害了些?
先前他聽見表妹驚呼,便閃身進了長壽門,正見宮闕玉階下滾落兩人,他認得秦長歌,便多看了一眼,發現她的手,在江氏腦戶穴一拂而過,是以才有剛才的試探。
只是,那一拂,會不會是無意按上去的呢?畢竟她手勢輕微,又剛從長階跌落,任何人在那時候都是昏頭昏腦的,怎會記得去暗算人?
她對傳音無動於衷,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她沒武功,沒聽見,一個是她聽見了,但裝作沒聽見。
如果是後者,那就太可怕了。
任何人對突發事件,都難免有應激反應,控制能力再好,都有蛛絲馬跡可尋,何況他一直緊緊盯著她,不肯放過一點細微之處。
偏偏她就是一點異狀也無,如果是後天控制住的,那麼這個女子的城府深沉處變不驚,已經到了無人可及的地步。
不,有一個人,可以做到。
只是……
玉自熙無聲的吁一口氣,他寧願自己多想,寧願這女子沒有聽見,寧願那一佛是巧合,有些事情,有些沉潛在心內深處最為隱秘最不可掀動的事體,他一向遠遠繞開,不願讓自己多靠近一分。
那些聰明慧黠的女子們啊,你們瑰姿艷逸,一笑傾城,最終卻或仙蹤寥寥,或紅顏零落,如驚鴻飛雨,穿雲掠波而來,再踏雪伴月而歸。
空留香澤淡淡,縈繞不去,於時光荏苒中日日積澱,化為心上硃砂艷痣,胸前凝血琥珀。
溫熱的握在手中的記憶,捂不熱早已冷卻的尋覓等待之心。
近乎妖艷的笑著,玉自熙道:「啊,不是你嗎?好可惜了,其實我是很樂意你來調戲我的。」
「如果陛下有旨先赦無罪,如果王爺立誓不要我負責,不會『思及此事,必披衣而起,繞室徘徊,中夜涕下,哀慟無倫』」秦長歌溫柔一笑,「奴婢也是不介意調戲一下西梁第一絕色的。」
「對我負責這麼讓你畏懼?」玉自熙幽怨神情令人我見猶憐,「不知道多少人想對我負責哩。」
「是啊,奴婢也知道很多,」秦長歌很惋惜的道:「所以奴婢才不敢染指,否則眾雌洶洶,心有不甘,誓死護衛王爺清白,奴婢身單力薄,如何抵擋?奴婢雖不惜為王爺美色一死,但想著死了,王爺美色也就虛妄了,空擔著個虛名兒,終究是有些不合算。」
瞥了一下滿殿憋的臉色通紅的太監宮女,輕輕一笑,玉自熙神情慵懶,上下瞄了秦長歌一眼,道:「好伶俐的口舌……好了,不和你鬥嘴了,我既說喜歡你,自然也要體貼你,去看看傷吧,我也去探探妹子。」說著自去了偏殿,接著便聽見啜泣之聲,隱約玉自熙低聲暱語,不多時太醫神色尷尬的退了出來,文昌道:「襄郡主無妨吧?」
太醫咳了兩聲,道:「略有些擦傷……下官已給郡主留了藥,只要按時敷用,不會留疤痕的。」
「如此最好」文昌滿意的點頭,「她還是雲英未嫁的姑娘,若是留了什麼傷痕,我要如何過意得去。」
太醫諾諾退去,離開前還往偏殿看了一眼,抹了抹額上冷汗,幾乎是逃似的退了出去,文昌好奇的望了望偏殿,秦長歌一笑,道:「非禮勿視,小心。」
話音未落,便見玉自熙扶了襄郡主出來,那小姑娘嬌嬌怯怯依在玉自熙肩頭,臉上紅暈未褪淚痕猶在,宛如一朵帶雨的青艷梨花,和容色艷麗的玉自熙站在一起,光耀輝照,當真是一對璧人……如果不去想起他們的兄妹關係的話。
可話又說回來,這對「兄妹」,也著實怪異了些。
兩人向文昌辭行,自坐了轎離開,秦長歌凝視著兩人相攜而去的背影,差然道:「靜安王從哪裡冒出來的這麼個妹妹?他不是孤兒嗎?」
「西梁沒有人知道,」文昌一笑,「據他自己說,這姑娘是他遠方表妹,小時候雙親去世寄養在他家,算是他的妹妹,後來因家變離散,機緣巧合得以重逢,兩人容貌有幾分相似,所以也沒有人多想,既然是他的妹妹,所以阿玦按道理給了這姑娘一個封號。」
「是在那件事發生之後的事?」
文昌自然知道那件事是指睿懿之死,點頭道:「使得,那年年末來的。」
點了點頭,秦長歌不再多問,和文昌進了內殿,文昌親自幫秦長歌看了後背,有些擦傷,不過不嚴重,取了藥膏來塗了,問道:「你今日怎麼了,怎會突然有此一舉,嚇了我一跳。」
「廢後有問題,」秦長歌淡淡道:「所以我搶先下手了。」
倒抽一口冷氣,文昌道:「難道是太后和廢後安排好的?」
「也未必,」秦長歌懶懶道:「總之,江照微以後應該不會再有麻煩了。」
她岔開話題,道:「今日是個好時機,不可浪費,你宮裡我記得有個偏僻的邊門,現在還能打開麼?」
「能,怎麼?」
「派個可靠的下人,去尋了皇上來,從邊門悄悄進來,請他掩在飄香殿紗屏後不要現身,他要問,就說請他看一幕戲。」
「你的意思是……」
「等下,咱們按計劃來捉姦。」
對著文昌瞪大的眼睛,秦長歌促狹一笑。
「奸細的奸。」
「今日我回來,見著你們將宮中照應得很好,各處職司各安其位,金甌宮一切如前,不因我不在而有所懈怠,我很滿意。」文昌高坐殿中,身後盤鳳牡丹紫檀紗屏色澤鮮艷,襯得她越發顏色霽和,微笑雍容。
底下跪著的滿宮宮人參差不齊的磕頭,亂糟糟一片表白謙謝之辭。
文昌靜靜等著聲音止歇,才安詳的道:「我現在出宮修行,也算半個出家人了,作為公主受賜的那許多珠玉首飾器物,如今對我也沒什麼用處,難得你們如此盡心,我想著,賞些給你們,也算主僕一場的情分。」
底下眾人皆露出驚喜之色,面面相覷,似乎都不敢相信有如此好運,誰不知道文昌長公主蒙帝恩深重,但凡諸州或外邦進貢後宮諸物,除了按道理先送太后除外,便是她這裡先挑,什麼好東西都是頭一份的,逢著節慶之日,賞賜也是可著最珍貴最精緻的來,文昌公主拿出來的東西,隨便哪件,只怕都抵上尋常百姓半輩子用度,這可是飛來橫財。
當下一連聲的磕頭更響表白更動聽,文昌只是笑吟吟聽了,命秦長歌捧出一個描金盒子來,道:「但凡金銀珠玉之物,難免有價值高下,我若是隨意分了,未免不公,若是因此心裡存了什麼想頭,反為不美,所以乾脆些,就抓鬮吧,外頭二門外灑掃粗活的,另有賞賜,不在此列,你們在內殿的,都是我得力宮人,一共一十六人,我安置了十六個盒子在這箱子裡,你們自來來取,遇著什麼便是什麼,得著好的,算你運氣,若是不如意,也別怪我吝嗇。」說著便笑。
底下連連謝恩,都說不敢當公主厚恩,金甌宮總管太監付大全陪笑道:「公主言中了,照應好金甌宮,本就是奴才的分內事,不敢求賜的,再說您降下賞賜,哪怕是一根草芥兒,奴才們也是不勝感恩,唯有拚死報銷,怎敢計較厚薄?倒是公主今日既有興致,咱們陪著玩玩也好,至於賞賜,那是不敢受的。」*非凡手打團*邇、很羙*
好會說話的大太監,秦長歌看了看他,笑道:「公公先請吧。」
又謙謝了一番,終究是依次來取了盒子,有人故作雍容隨意揀取,有人閉著眼睛一拿便走,有人抖抖索索摸了這個又那個,舉棋不定,但哪裡摸得出好壞?終捱不過後面人催促,咬著牙拿了。
不多時,分發完畢,宮人太監們又欣喜又興奮,抱了大大小小的盒子,抿著嘴謝恩。
文昌笑道:「好了?都打開看看吧。」
宮人們再次面面相覷,原都想著回自己房裡再打開,彼此互相保密,也省得拿了珍貴的惹人覬覦嫉恨,拿了次等的人看著人家發財心裡不甘,但公主既有吩咐怎敢不從,俱都打開了盒子。
便見金光燦爛寶氣升騰,嘩然驚喜讚歎之聲響成一片,羊脂玉瓶、千層瑪瑙串、紫檀嵌玉如意、黃玉佛手,赤金茶具……噴彩吐霞瑞光靄靄,眩得人滿面紅光兩眼昏花。
卻有人輕輕咿了一聲。
秦長歌和文昌就等著這一聲。
目光所及之處,一個膚色微黑的清秀宮女,怔怔瞪著手裡的東西,滿面奇異,眾人此時都已發覺,齊齊看過來,見她手裡拿著一柄金光燦爛的小巧弩箭,俱都一怔。
所有人看過來的那一刻,秦長歌目光如電,飛速一掃,輕輕落在殿角一位石青長裙宮女身上。
那宮女緊緊盯著金弩,一臉掩飾不住的緊張。
秦長歌極輕極微對文昌一點頭。
文昌會意,在座上微微傾身,看了看那宮女手中的金弩,訝然道:「咿,這是陛下的幼時玩物,我珍藏在內殿的,怎麼會把這個也放進來了?」
秦長歌啊了一聲,露出惶然之色,急忙跪下,顫聲道:「是奴婢見這盒子在箱子底部,形制彷彿,以為是預備賞賜的物件,誤拿了的,請公主恕罪。」
「哦,」文昌淡淡瞥她一眼,道:「我想起來了,上次出宮我原打算帶著的,開了箱卻又忘記了,今日綺陌不在,你不熟悉我東西放置位置,也怪不得你,曼霞,這個不能給你,等會換個物件吧。」
曼霞急忙下跪道:「是,請公主收回,也不必其他賞賜了。」
文昌一笑,目注那金弩,神情突現悵然之色,緩緩下了座,自曼霞手中接過金弩,輕輕道:「這小弩,是陛下當然愛物……大約是六歲那年吧,他第一次射箭便得了綵頭,叔叔悄悄送給他的,陛下自幼好武,也很有天分,自此這小弩和他形影不離,有時射了雀兒,巴巴的跑來送我,我看著那雀兒可憐,多半都放了……他還和我生氣……」
她微微笑著,因那些少年少女純美繽紛記憶而輕揚唇角,修長手指輕輕撫過流線光亮的弩身,秀美容顏上,目光晶瑩變幻,蠻蘊深沉如海的懷念與追憶。
似是完全無意的,她一邊追憶,一邊在宮女群中緩緩穿行,漫無目的的向殿角行去。
那宮女下意識的後退一步,瞬間想起按規矩自己不能擅自走動,咬著唇站住了,眼看文昌低頭看弩越走越近,額上已微微沁出汗來,映在著殿內光芒淡白的夜明珠,反射著幽幽暗光。
文昌行至殿角,隨意站住,輕笑道:「這弩,當年陛下還教過我使用呢,珍藏了這許多年,今日握在手中,不知怎的,竟突然很想親手再射一次。」
秦長歌行了過來,笑道:「這還不容易,奴婢將那箭頭用布裹了,工作便在這殿中試射便是。」
兩人有商有量言笑晏晏,根本不看身側那石青衣裙宮女一臉慘白如死,雙腿戰戰,想逃卻不敢逃的模樣。
文昌嗯了一聲,道:「也好,」手指扣上弩機,側身對身側宮女笑道:「彩曇,你看我這手勢可對?」
此時金弩後端,正對著文昌和彩曇兩人,文昌笑意滿滿,手指緩緩扣下弩機。
「不!!!!」
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
心懷鬼胎,被文昌和秦長歌兩人步步進攻的心理攻勢徹底壓垮的彩曇,發出了一聲摧肝裂膽的恐怖尖叫。
光噹一聲,黃玉佛手同時滾落在光滑堅硬的嵌金雲磚地上,砸了個粉碎。
這聲音嚇得眾人都是一跳,付大全已瞪目喝斥道:「彩曇,你失心瘋了?這什麼地方,由得你大呼小叫!」
文昌差異的偏頭,看著彩曇。
「你怎麼了?好好的叫什麼?」
「我我我……我……」彩曇砰的一聲跪下,不顧黃玉碎片刺入膝蓋扎破肌膚,滲出殷紅血珠,只伏在地下,語不成聲,「奴奴奴……婢奴婢走走走……走神了……請公公公主……恕罪……」
「哦,」文昌憐憫的蹲下身,金弩仍然端在手中,弩柄正對著她的眉心,「……昨夜沒睡好麼?差事太忙了?……可憐見的,怎麼慌成這樣?」*非凡手打團*邇、很羙*
爬跪幾步,膝下拖出長長的血痕,彩曇驚恐的瞪大眼睛,慌亂的擺著頭顱,試圖逃離那恐怖的弩兵籠罩的範圍,「不不不……不」
她眼神驚懼慌張,行止倉皇失措,怎麼看,也絕不可能是因為什麼「走神」,此時殿中氣氛詭異,端著金弩的文昌,似笑非笑的秦長歌,涕淚橫流癱軟如泥始終躲避金弩的彩曇,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別說付大全,便是其餘宮人也都已察覺,不自主的都變了顏色。
斂了笑容,文昌淡淡道:「你是走神了,你走掉的何止是你的神智?你丟心失魂,連你主子都不認識了。」她歎息一聲,揮了揮手。
秦長歌笑吟吟看著付大全道:「付公公,今日之事……」
怔了怔,付大全對上秦長歌目光,明明很溫柔很平靜,卻不知為什麼,那深黑瞳仁滲出一些晶光閃耀的東西,令老於世故的他一瞬間心跳如鼓,腿一軟,不自禁撲通跪下,「老奴……老奴看見了,但老奴以性命發誓,無論看見什麼,都爛死在肚子裡,夢話也不說一句!請公主看在老奴奉差勤謹的份上……不要……」
秦長歌淡淡道:「彩曇得了失心瘋,你們可沒有得,今日之事,大家都看見了,至於能不能忘記,就看大家願不願意好好活下去,諸位在宮中呆得都有時日了,有些事,想必不用我提醒。」
笑了笑,她指了指各人手中的賞賜,「公主善心人,只要一心事主,終究不會虧待你們,記住,公主榮則爾等榮,公主辱則爾等辱,出去吧。」
宮人們慌亂退下,步聲雜沓冤屈,文昌立即直起身來,很無奈的對秦長歌笑了笑,對自己今日出演的陰狠角色,很有些不習慣的樣子。
對著紗屏後面色沉冷欲待衝出的蕭玦擺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秦長歌接過金弩,微笑著抵在彩曇額頭,輕輕道:「彩曇姑娘,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這裡面的東西,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你還想活命的話,你知道該怎麼做?」
彩曇癱跪在地上,仰起一張涕淚橫流的臉,不住抽噎:「……婢子……不知道……」
「人死的方法有很多種,」秦長歌緩緩道:「對付包藏禍心的人的死法花樣很多,嗯……剝皮,梳洗,烹煮,抽腸……你喜歡哪一種?」
聽著那些殘酷刑罰的名字,彩曇的臉色便已發青,渾身顫抖如風中落葉,砰砰的磕頭,嗚咽:「求求你……殺了我……求求你……」
「殺你是便宜你,你這個要求太奢侈了,」秦長歌微笑,順手去過桌上燭台,取下尖利的金針,拉過彩曇的手,端詳著她十指,嘖嘖讚歎:「何如玉節勝凝脂,拈花淡淡春風前,婉轉飛落桃一瓣,慵睡方起卷繡簾……真美……真可惜……」
彩曇驚恐而不解的看著她。
秦長歌微笑。
手一沉,一刺,一攪,再閃電般一挑。
一塊血淋淋的片狀物飛出,落在光潔地面上,輕微的一聲,「啪!」
那是被生生挑飛的指甲。
而彩曇的慘嘶未及出口,便被秦長歌眼捷手快的扯下她前襟繡帕,團成一團飛速塞,生生的堵在了喉嚨裡。
十指連心,撕心疼痛,彩曇拚命的仰起頭,張大嘴,滿頭汗珠滾滾而落下,咽喉裡發出破碎的嗚咽,宛如垂死的小獸的哀鳴。
文昌不忍的掉轉頭去,屏風後,蕭玦卻緩緩後退,坐了下來。
他的目光,竟然根本沒看哪個意欲害他的女子,只緊緊盯著秦長歌。
秦長歌對眼前顫慄呻()吟毫不動容,只平靜將金針的尖端緩緩靠向第二根手指,彩曇驚懼的瞪大了眼睛,拚命向後縮手,無奈手指牢牢握在秦長歌手中,絲毫動彈不得。
眼看金針的尖端已經抵及指甲,想到剛才那一剎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彩曇驚恐的呵呵連聲,無奈之下乾脆一閉眼,牙齒深深咬進嘴唇,慢慢的,沁出一線血痕。
她竟寧可自欺欺人的閉目不予面對,也不敢開口招認。
「你看起來並不像意志堅剛的人,」秦長歌停住手,看著彩曇不能忍痛卻有所顧忌不敢開口的模樣,若有所思,「我看那人也未必值得你效忠如此……你有別的要進把柄在對方手裡,是嗎?」
渾身一顫,宛如被擊中,彩曇別開眼,默默流著淚,未受傷的那隻手痙攣著摳進了明光錚亮的金磚縫裡。
「那個人,是這宮中人,是嗎?」秦長歌緊緊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道:「……地位尊貴,掌握著你所在乎的人的生死?」
訝然抬頭,彩曇連哭泣都忘記了,她囁嚅著,現出猶豫的神奇。
「是家人?」
……
「好,我可以保全你家人的性命,」秦長歌森然道:「條件是你老實書畫,你若還冥頑不化,我也不動你,我只會請公主立即驅你出金甌宮,你相不相信,只要你今天這個樣子跨出金甌宮,不到半夜,你一定會很難看的死在宮中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而你所有家人……會和你一般的下場。」
又是激靈靈一顫,彩曇目中露出恐懼惶然無所適從的神色,咬緊嘴唇想了想,低聲道:「……你得保證……你保證護佑好我的家人……」
「我不保證。」秦長歌在彩曇的驚愕中冷然站起,淡淡道:「你意圖弒君,嫁禍公主,本就是深受凌遲株連九族的彌天大罪,你,和你的家人,本就該是死罪,你還有什麼資格和我討價還價?你現在能做的,就是誠心俯首交代幕後,換的恩旨從寬發落,陛下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許會饒得你一家姓名,輕重利弊,你自己權衡罷!」
「而我敢如此許諾,自然有我的倚仗,」側頭看著紗屏,秦長歌道:「陛下,是嗎?」
卷一:涅槃卷第九十章求歡
彩曇駭然回首。
「准!」屏風後快步行出蕭玦,怒色已散,明銳雙目直視秦長歌,話卻是對彩曇說的,「朕無需開導你,更無需乞求你,以你的梟獍行為,車裂了你全家也算輕!憐你尚有誠孝之德,你家人我可以從輕發落,你自己招罷!」
哀號一聲淚流滿面,彩曇一路膝行撲跪至蕭玦腳下,彭彭彭磕頭如搗蒜,血肉肌膚生生撞擊在金磚地面上,發出的迴響崆峒而沉悶,「奴婢說……奴婢統統說了……奴婢根本不想那樣……」
她捂著流血的手指,斷斷續續的抽噎著,語不成聲:「是……是太后……」
對望一眼,文昌和秦長歌都在對方眼中發現了毫不意外的神情,江太后這個名字,在兩人心中早已盤桓了無數次,如今不過是得到證實罷了。
蕭玦的身子微微一震,眼光一黯,隨即恢復如常,冷冷道:「哦?證據?你要知道,攀誣太后是個什麼罪名?」
「奴婢知道!」彩曇又磕了個頭,眼見著蕭玦並未暴怒,她心裡也稍稍安定了些,悲涼的道:「奴婢算哪個牌名上的人,敢攀誣太后?奴婢有證據——太后身邊的何嬤嬤,就是她前兩個前來找奴婢,拿了奴婢娘親的鐲子和小弟弟的記名符兒……逼奴婢接近綺陌姐姐,取了那箱子鑰匙的模子,然後開了箱,盜了那金弩再鎖好……送回來的時候也是奴婢去放回的,何嬤嬤關照說不能亂碰,奴婢便知道裡面做了手腳……奴婢怕將來東窗事發,自己白白落個死字由得人逍遙法外,便故意裝作貪財,所要何嬤嬤頭上的珠花釵子,何嬤嬤指望奴婢辦事,便給了……後來她大約覺得不對,又拿了幾個金錠子來換了回去……可是奴婢已偷偷做了手腳,她那釵子的中段,被奴婢刻了一長兩短三條橫線……陛下一查便知,那釵子,本就是長壽宮有品級的老嬤嬤才能戴的……」
倒確實是個伶俐婢子……秦長歌看了她一眼,微有些惋惜。
蕭玦聽完不語,傳命宮外等候的侍衛進來,囑咐了幾句,便有一批人帶走彩曇,一批人往長壽宮去了。
侍衛的靴聲整齊急速的遠去,一陣喧囂後的偌大的宮殿越發沉寂,因為等待,安靜的氣氛被無限拉長,蕭玦斜坐榻上,將一本書翻得嘩啦啦的響,不住眼的瞄恭謹侍立在一側又恢復小宮女謙卑模樣的秦長歌,在一邊取了花樣描畫的文昌,眼神在秦長歌和蕭玦身上掠過,忽含笑起身,道:「這花樣子實在繁複,我記得內殿存了些簡單的,我去找找。」說著便去了。
她走也罷了,竟連外廊下聽後使喚的宮女也一起揮退,一時殿內外空曠無人,只聽得見兩個人的呼吸,一個微有些沉重急促,另一個輕細綿長。
「嗒,嗒」,有節奏的敲擊聲突然響起,打破有點沉悶的空氣,兩個人都微微一驚,秦長歌瞟了蕭玦一眼,蕭玦這才發覺,是自己無意識的在沉吟,指上的貓眼石扳指一下下敲擊在沉香木榻椅上,聲音清脆。
至於沉吟的問題……蕭玦苦笑了一下,剛才自己想的竟然是——納她為妃?不納?納?不納?
她是如此的……相似長歌。
但她不是長歌,他終於失望的確定了這個事實。
那日邂逅蕭溶,在懷疑那精靈孩子是他兒子的同時,他的心便無一日安寧,總在心心唸唸的想,那小乞丐是他兒子的話,那麼明霜是不是長歌喬裝?
上林庵尋不著明霜,他立即回宮,召了當初和明霜一起應差的嬤嬤私下問過,有經驗的老嬤一口咬定,明霜是年紀十六的黃花姑娘,絕對不會看錯,否則願領欺君之罪。
言之鑿鑿,他一直砰砰跳動的心,終於黯然的沉寂下來。
她不是長歌,是,不可能是,如果長歌真的決心離開,以她的性子,怎會重來?
她既然離開,自然攜著愛子,她怎可能保護不了自己兒子,而令他流過街頭?
不過幾個巧合,芸芸眾生,總有相像的人。
瘋了,自己瘋了,瘋至耽溺於幻想,並為之喜悅如狂。
何其可笑。
他低歎,目色潺潺如深淵。
長歌離去這幾年,他憤怒,失落,苦痛而迷茫,然而內心深處,他無一刻不在等待,等待某個早已渺茫的希望,某一日聽見他沉默的呼喚,飄然而歸,成為真實。
然而時光是能消磨人的希翼和企盼的,每夜月光下帶著那個模糊的希望入睡,再一日日睜開眼,對著空床孤枕,聽偌大宮殿群裡不住徘徊的寥落風聲,他那個無法對人言說的希望,被不變的晨光不斷削薄,
到得後來,他什麼也不想了,不期望,也就沒有失望,但也不想再去追逐另一份溫暖,那些婉孌的眉眼,很美;那些細緻的服侍,很體貼;那些挖空心思渴望著他的關注的妃子,很多;那些都很好,可那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就這樣一輩子,也好,那樣的她,誰能奢求能擁有一生?有過那麼一段,這一生裡也是足夠將那些濃墨重彩的歲月細細咀嚼了。
他不想接受任何一個不是她的女子。
她離開,但他不會。
知道看見她,這個叫明霜的女子,不及她的絕色風華,卻不遜她的聰慧冷靜。
他忍不住被她吸引,於吸引裡又不斷生出抗拒。
他不願背叛自己的內心,更不願再一次自欺欺人的麻醉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被吸引的,到底是那個女子,還是她身後若有若無的故人的影子。
愛情是怎樣的一種深通的蠱感,讓人墜落至連虛無的幻影也不由自主的去追逐。
蕭玦啊蕭玦,你無能至此。
苦笑著,收回手,蕭玦乾脆直接看向秦長歌,「你……很像一個人。」
「像先皇后?」秦長歌眨眨眼,開門見山的勁爆的拋回了這個答案。
開國皇后善於洞察他人內心,蕭玦剛才的申請,秦長歌自然知道他在抉擇。
蕭玦驚愕的盯著秦長歌,看著她緩緩一笑,不知為何有點憂傷的意味。
「很多人這樣說過……陛下,我可以問問,我哪裡像她嗎?」
蕭玦並沒有注意到她的自稱已經不是奴婢,是「我」,只神色遙遠的沉默,半晌道:「不,不像,不要像。」
怔了怔,秦長歌明白了他的意思,抿了抿嘴,她難得的有些感動,想了想,試探的道:「聽說先皇后是被害的……」
蕭玦豁然轉首,目光厲烈。*非凡手打團*邇、很羙*
秦長歌立即閉嘴。
利刃般的目光在秦長歌臉上掃射一周,漸漸斂去鋒芒,蕭玦神色裡泛上意思疲憊,半晌,向榻上一倚,低聲道:「她不算是好人……甚至我曾經責怪國她的心地……但是,對於國家,對於我,她無一份虧欠處……」
許是今日之事令他的內心疲倦,他難得破例的肯開口提及睿懿,那般冷淡而若有若無的言語裡,有種沉重令人不敢觸及。
閉上眼,神思突然飄遠,回到了當年的赤河草原,那是第一次赤河戰役期間,他被人算計擠兌立下軍令狀,時刻面臨覆滅危險,而她巧計圍魏救趙,輾轉數大州三方勢力之間,為他周旋,為他去掉了後顧之憂,那一仗終於大勝,他在草原上等她回來,那是他們第一次分開那許久,彼時風輕雲淡,碧草長滿天邊,清晨的長草葉尖掛著淡淡的白霜,在他焦急的視線裡,那少女一身淡淡的黃衣,純淨如幼鳥細密茸毛的顏色,一騎黑馬潑風而來,將至之時,她猶嫌馬不夠快,竟突然飛身而起,踏草而行,黃衣綠草,白霜瑩瑩,撩風而渡,飛速如仙,而當她終於撲入他懷中時,草上霜露未損。
轉瞬清麗的畫面的淡去,換之堂皇華貴的大儀宮,冊封皇后的典禮上,開國皇后金簪鳳翅明月璫,深紫色霓裳金絲鳳盤旋飛舞,鑲七寶霓虹邊的羽翍如一道墜落地面的彩虹飛落玉石殿堂,攢金點翠珍珠的六龍三鳳冠垂下水滴般的晶串,明珠生暈,整個人彷彿裹在一團深金淡白的光芒之中,光暈裡女子的艷色連那珠寶珍玉的華光都不能盡掩,而她笑意盈盈的眼波,令寶座前含笑佇立的他,神動魄搖,喜悅無倫。
這天下,他的和她的,這一刻九重之高,殿堂之上,君臨天下,萬眾景仰的榮光。
然後,莫名的,被一場從天而降的妖火燒滅。
……
他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慘淡的。
睜開眼,正正迎上正直直注視著他的秦長歌的目光,那目光裡的無限探究和隱隱迷惑令他一震。
而秦長歌已經狼狽的轉開了目光,垂眼看地面……他那樣的神色可真無辜啊……無辜得她都控制不住自己了……
又仔細的看了看她,蕭玦似是終於下了決心,開口道:「你要不要……」
「啟稟陛下」
殿外傳來高聲長鳴打斷了他欲待出口的話。
蕭玦怔了怔,皺皺眉轉頭。
秦長歌無聲的吁了口氣。
是來回報的侍衛統領夏侯絕,他依命拿了何嬤嬤,此時正捉了那老婆子跪在階下,見蕭玦出來,立即將一枚簪子高舉奉上。
拿在掌心裡端詳,果然在彩曇指證的部位發現印記,蕭玦冷哼一聲,卡嚓一聲狠狠捏碎了簪子,二話不說,一腳踢翻了那個在地上瑟瑟發抖軟成爛泥地婆子,寒聲道:「拖下去,杖斃!完了把她的外衣剝了,送到長壽宮!」
拂袖轉身進殿。
此時文昌一驚出來,見弟弟神色不善,微微一歎道:「陛下,不宜大動干戈,何況今日這個日子……」
冷笑一聲,蕭玦仰首看著殿頂藻井,神情中的暴怒之意已經漸散,倒多了幾分無奈。
文昌還要勸,秦長歌對她搖搖頭,蕭玦卻立即轉頭看她,道:「你搖頭做什麼?」
秦長歌無奈,只得道:「陛下並未打算大動干戈,奴婢勸公主不必憂慮。」
「你怎麼知道我沒這打算?有人要害朕,害皇姐,朕為何不能動她?」蕭玦目光咄咄逼人。
再次歎氣,秦長歌只好繼續說廢話:「陛下如果真打算和太后算賬,剛才這婆子就應該留下活口,既然殺了,自然是打算掩了,奴婢沒猜錯的話,陛下接下來是給這個婆子隨意按個罪名,然後藉機換掉長壽宮所有人吧?」
深深吸一口氣,蕭玦默然半晌,風馬牛不相及的道:「倦了,皇姐早些安息,朕回龍章宮。」說罷又看秦長歌一眼,竟自起身去了。
當夜有雪。
乾元三年冬的第一場雪。
陰了很久天,終於在暮色沉降的那一刻飄落雪花,現實星星點點的碎雪,隨即漸漸大如梅花,隨風呼嘯卷落,如舞袖翻飛,如蝴蝶穿簾,一朵朵珠蕊瓊花,妝飾玉宇樓台,天地間因那純白之色,越發空曠而寥落。
秦長歌披了一襲哆羅呢鑲灰鼠皮大髦,袖子裡攏了黃銅手爐,悄然除了金甌宮門。
她聽說龍章宮入夜不許人出入,起了心思要去看看,又想起林庵蕭玦奇異的夢遊,不知道他在宮中,是不是也有這毛病?
一路前行,金甌宮離龍章宮不算遠,中間需要經過德妃曾經居住過的景福宮,和鳳儀宮,這兩宮如今都空置,一路而去都是黑沉沉的宮闕,聞無人聲,半絲也尋不著皇室富貴煊赫之氣,暗黃的宮牆下生著暗紅的苔蘚,行走在飛旋大學中的人,身姿孤清而寂寞。
經過鳳儀宮時,秦長歌想起這裡曾有過那一片繁華和繁華之後的廢墟,微微有些感歎,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而這一眼方才發覺,鳳儀宮的宮門,竟然是虛掩著的。
輕輕地咿了一聲,秦長歌知道鳳儀宮自落成之日,便被蕭玦命人鎖上門,如今這個天氣,這個時辰,卻是誰開了這久封的宮門?
好奇心起,秦長歌閃身而入,院內黑沉沉無燈無火,稍等了一會,才看清這據說宮中幾乎無人親眼見過的皇后宮室。
一眼掃過,秦長歌怔在了宮門口。
沒有奇花異草,沒有玉階金宮,沒有任何富麗炫目的裝飾。
只是拱橋流水,軒敞亭台,一色黑白兩色,白石為身,黑瓦為頂,廊台扶桿雕著青色的浮雕,都是飛翔的雙翅寬厚的奇形大鳥,線條簡練霸氣,姿態傲然。
地上鋪著清白黑三色卵石,九宮圖案,繁複神秘,院子裡只種了一色白梅,褐色枝幹道勁伸展,紙條上點綴點點梅花幽然吐芳,所有房屋都開著連幅的長窗,不雕花不錯金,古樸的黑色,隱隱泛著瑩光,廊下垂著八卦長明燈,燈焰居然也是青色的。
這裡,古樸,素淨,肅穆,帶著隱隱的超脫和俯瞰之氣,不似天下第一強國的皇后寢宮,倒像是某個具有神秘勢力的世外高人的避世之所。*非凡手打團*邇、很羙*
事實上,也是。
很多很多年前,長空之下,煙霞之上,碧落神山,那個世人仰慕崇敬,卻永不得其門而入的天機之門,那個以應天命,拯終生為己任的神秘氣門,前絕門。
就是這般佈置。
也曾在戎馬奔波之中,昏黃落日之下,和身邊的男子,帶著淡淡的春念,說起門裡的佈局裝飾。
也只是說說而已。
不曾想,有心人記住了她的隨意之言,不曾想再隔一世,滄海桑田之後,居然能夠在這個絕不可能的地方重現師門景象。
這一刻秦長歌心潮起伏,默然佇立。
那些早已為忘記的往事,蜂擁而來,換得她長立深雪,不知天色森涼。
良久,直到雪停,雪積,即將蓋過她雙腳,她才緩緩抬腳,跨過高達兩尺的黑色門檻。
一路前行,追綴歲月,腳步無聲。
而原木桐油清漆的幽深長廊,在腳下發出空洞而又悠遠的迴響,八卦燈火瑩瑩閃爍,一切恍如少年。
秦長歌突然停住腳步。
第二進院落裡,有個不屬於記憶中師門內苑的東西,躍入她眼簾。
一方深碧如翡翠的池水,在月色與血色交相輝映裡,靜謐而安然的沉睡,一座青黑色的斷橋,斜斜伸展於水上,卻在將至對岸時,突然斷裂。
那一道連綿延伸的直線,在某個伸手可及的地方戛然而止,以一種沉默恆定的姿態,訴說人生裡諸多不可挽回的無奈與蒼涼。
斷橋之側,一株梅樹之下,有一個修長的身影,黑底金龍錦袍在雪光下頗為顯眼,他微微傾身,正取了一柄木鏟,挖開積雪,將一個小巧的圓壇埋入。
「……喏,這種凝珠香,並不是陳的越久越好,最宜埋於深雪,當年第一場雪時埋下,來年第一場雪時取出,到那時,久蘊雪氣,開壇芬芳沁涼,回味無限。」
「那好辦,正巧今日下了新雪,咱們多埋些在那梅樹下,明年溶兒週歲時,拿出來喝他個痛快。」
「……叫宮人去埋,你仔細凍著。」
「不,朕親手埋,親手取,這樣明年你可得多喝點,給我點面子。」
「你又想灌醉我,做什麼?」
「你說呢……」
椒房香暖,飛雪清釀,相對笑談親暱,於碧紗窗下廝纏的人兒,如今何在?
明年,彼時誰也不知,永無明年。
一杯離索,生死茫茫,挨得如今一個孤身埋酒,一個默然遙望。
年年雪裡埋新酒,卻與何人圖一醉?
……
秦長歌一聲歎息,蕭玦霍然回首。
不同於白日的凌厲端肅,雪光下他金冠微斜,神情疲憊,衣服雖然還算整齊,但卻單薄,連大裘都沒披,鹿皮九龍油靴因久立雪地,已經微微濕了。
他看著她,卻又似乎沒看著她,微微下垂的眼睫,光芒黝黯。
秦長歌第一反應就是:他又夢遊了。
然而蕭玦的開口驗證了她的判斷錯誤:「你……來這裡做什麼?」
寒冷的雪夜,語聲蒸騰出白色的霧氣,霧氣裡一股沁涼的酒香撲鼻而來,熟悉的味道。
眼光瞄過地下那幾個罈子,有的已經開了封,秦長歌這才知道,蕭玦是醉酒了。
難怪這副半清醒半糊塗的樣子。
她緩緩走近,而蕭玦只是注視著她,半晌又道:「你……你還記得回來?」
……
愕然瞪大眼睛,秦長歌心底一抽,直覺不妙,正要轉身離開,冷不防蕭玦手一伸,一驚攥緊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冷,帶著雪的寒意,掌心卻灼熱如炭,滾燙的烙在秦長歌肌膚上。
秦長歌維持著半轉身的姿勢,僵著身子,聽著身後蕭玦低低道:
「我一直在等你……從火起到火滅,從廢墟等到宮室建成,從埋下那罈酒,到起出,再埋,再起出……」
「年年我埋下新酒,等到第二年我一人獨飲,你呢?你答應過陪我一起喝,為什麼說話不算話?」
「有一年雪退,下第一場雪時已是早春,那酒有些淡薄……可是沒有想要的人陪我喝酒,哪一壇,其實都是淡薄的。」
「這斷橋,你說碧落神仙之巔,就有一處,在兩峰絕頂之處,平平伸展,將至對岸而未至,青黑枯朽,橫亙於那一輪霧氣中的月亮之中,你少年時修煉輕功,就是和同門比試,看誰能走得那斷橋更遠,誰能從那斷橋最早掠至對岸……你說你總是第一,可是我聽著總是抹一把汗,很多次做噩夢,夢見你從那月亮裡的一截斷橋上,栽落下去……現在這座橋在鳳儀宮裡,我用最結實的龍吟木,牢固得刀也砍不斷,再不怕你掉下去……」
「你不會死,你怎麼可能會死?你們千絕門弟子,本就是世間最優秀的人群,可是我又不願承認是你要離開……告訴我,是我哪裡不好?那些帝王之術,馭下、制衡、權謀、廟算,我漸漸地也明白了,那些女人,那些生事的女人和她們身後的家族,現在都再也生不了事了……長歌,長歌,你為什麼還不回來?為什麼!」
攥著手腕的手指漸漸收緊,秦長歌顰眉,仰首看著天際幽浮的月亮,緩緩吁出一口氣,轉身道:「好,我回來了,我陪你喝酒。」
話音未落,冷不防肩上一重蕭玦沉沉的身軀一驚壓了下來,將毫無準備的她壓倒在雪地上!
灼熱的呼吸拂在耳側,沁涼芬芳的酒氣,隱約還有絲古怪的異香,蕭玦的聲音因為太近,反而顯得有些失真:「喝酒……為什麼要喝酒?每次你都說陪我喝酒……可是酒醒後我更加寂寞……你給我真實的證明,證明你來過……」
他的手摸索著一拉,扯開披風綢結,厚實的披風落地,現出裹著淺紫吳錦長衣纖秀不堪一握的腰肢,未經人事的少女身軀,青春而又美好的輪廓曲線,一筆一筆,造化描繪,在血色月華的映照下明明怯弱不勝,卻又奇異的噴薄處無限誘惑與風情。
低吼一聲,蕭玦難耐情動,一手卡住秦長歌腰下三分,一手便去撕扯她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