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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是結束,也是開始(1) 文 / 陳行之

    第十五章:是結束,也是開始

    狼對羊的遐思

    (1)

    權力是一個人或一個集團成就和毀滅另一個人或者另外許多人的一種力量;權力的所有者是能夠成就和毀滅他人的人。蘇北和金超一起成了被權力成就和毀滅的人——這次成就的是蘇北,毀滅的是金超。

    星期五下午四點鐘,連續失眠將近一個星期的吳運韜打電話給蘇北,說:「今天下午開了黨組會,研究了直屬單位的領導班子問題。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也做了調整,調整的結果是這樣的:金超調到東方印刷廠去做黨委書記,由你來主持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

    蘇北捏住話筒,什麼都不說。

    自從那次吳運韜到他的辦公室裡來過以後,蘇北已經預感到這個世界有可能展現它不嚴肅、甚至是極為無恥的嘴臉,然而,當他真真切切地看到它的時候,他的靈魂仍然被一種強力猛烈撞擊了一下,與此同時,一種振聾發聵的聲音在空漠的靈魂世界裡尖銳地囂叫著。

    「蘇北?」

    「哦,我在聽。」

    吳運韜還說,為了加強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發行工作,決定從系統外一家出版社調來一位叫石振國的做副主任。他特別強調說,石振國是廖濟舟推薦過來的,在發行工作上很有經驗。

    「具體事情,我們見面的時候再談。」

    「好。」

    放下電話,蘇北坐在打好捆了的書上,呆了很久。

    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已經下班,只有夏昕的辦公室燈還亮著,小樓靜得空曠。那種劇烈的囂叫漸行漸遠,消失在靈魂世界深處了。他覺得自己的理智正在被一種東西侵蝕和遮蔽起來……奇怪的是,他明明看到受傷的靈魂在淌血,卻並不感到疼痛,相反,一種肉體的舒適感和精神上的愉悅感隱隱地瀰漫開來……

    王嵐終於無法忍受體制束縛,決定脫離它。

    她如願以償地在東北一家以出版暢銷書為人所矚目的出版社掛了副總編輯的職務,實際上,她的機構不在這家出版社體制之內,僅僅是這家出版社的合作者,名為「某某某出版社北京工作站」。他們有獨立的選題策劃和發行銷售權,投資和利潤的分配均為三比七,出版社三,工作站七。他們推出的第一本書正在像風暴一樣席捲圖書市場。

    王嵐約蘇北出席在一家高級酒店舉行的聯誼酒會。在這裡,蘇北看到幾家著名出版社的老總和很有實力的書商。

    王嵐把他拉到一邊,說:「你這個憤世嫉俗的人,一定在詛咒我的墮落。」

    蘇北真誠地解釋說:「沒有沒有,王嵐,真的沒有。」

    「我在開玩笑。」

    蘇北也笑了。

    「我們總是在說服對方的時候說服自己,或者在說服自己的時候說服對方。你知道嗎?你上次說的話,我認為非常適合我現在的情況。我不能不做選擇了,否則,我會在那個醬缸裡漚死。」

    「我希望你好,」蘇北說,「我相信你會好起來,王嵐。」

    「你呢?你打算怎麼辦?」

    蘇北直視著王嵐。他在想要不要說出他的猶疑——他現在處在兩難之中。任何一種選擇都將付出代價。他不知道該怎樣做。這也許正是他要來見王嵐的原因。他總感覺王嵐能夠幫助他確定某種選擇。

    王嵐坐下來。

    「發生了什麼事情?」

    蘇北把最近發生的事情詳細說了一下。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王嵐沉思著,間或向旁邊的某個人點頭微笑,笑容轉瞬即逝。

    「如果我做出接受的決定,」蘇北說,「你會嘲笑我的墮落。」

    王嵐沒笑。

    「蘇北,你比我更有經驗,你應當能夠判斷這裡面的政治機謀。我覺得還是要多想想。知道嗎?我覺得不好,我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權力能夠給人很多東西,但是也能夠讓人失去很多東西……我什麼都不能說,蘇北,這是一件大事,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你等我電話好嗎?或者我們再約一個時間?」

    「我等你的電話。」

    實際上,蘇北基本上做了決定,他只是不想直接告訴王嵐。並不是害怕王嵐詛咒他墮落,而是他無法面對自己的內心——他第一次承認,權力對他的誘惑是那樣難以抗拒,以至於連後果都置於腦後,讓自己相信能夠解決碰到的任何問題。

    ……

    那天晚上,在王嵐散發著奇異清香的房子裡,蘇北和王嵐約定不說任何讓人煩惱的問題,把自己還原為本初的樣子。

    他們度過了一個激情澎湃的夜晚。

    本初意義上的人竟然如此幸福,人生竟然如此充滿詩意,生命竟然如此激昂……這一切是什麼時候丟失的?是怎樣丟失的?——當蘇北用肉體感知王嵐的存在、在天鵝絨一樣的感覺之中緩慢地飄搖的時候,一個細微的聲音這樣發問。

    但是,他不願意被打擾,他就這樣讓自己緩慢地飄搖,緩慢地飄搖,好像融化在了廣漠的宇宙之中。

    蘇北瞭解到了Z部黨組做出決定的細節。就像為把他自己安排為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常務副主任感到震驚一樣,他同樣為把金超安排到東方印刷廠去做黨委書記感到震驚,他認為這樣對金超極不公正。

    金超從走出學校大門開始,已經搞了八年文化出版工作,他的一切經驗和知識的積累都是出版。目前的這個安排,簡直等於用暴力剝奪了一個人最有價值的部分。這樣的結局對金超來說顯然太過分了。

    書生氣十足的蘇北開始在他的《札記》裡分析這裡面的緣由。

    正如他從來都認為的那樣,Z部黨組完全不瞭解直屬單位的經營管理情況,完全不瞭解直屬單位領導班子的工作情況,完全不瞭解直屬單位領導班子成員素質狀況。

    造成這種局面的全部原因就在於某種設計上的缺陷:黨組對下情的瞭解,事實上只有主管領導這一個狹窄的通道,萬一這個通道發生扭曲,那麼,黨組的判斷和決定,就不可能不發生扭曲。

    要理解這裡面的奧妙,不需要多麼高的智力。

    好像是孟德斯鳩說過:權力只對權力的來源負責。不管幹部考察的程序設計多麼精緻多麼嚴謹,事實上都消解在了權力結構的傳動過程之中,造成了幹部考察機制的空轉!一個到下屬單位進行幹部考察的人事部主任,不可能違拗吳運韜的願望行使所謂的工作原則,因為,吳運韜是這位主任的權力來源,至少是一部分權力來源。

    人事部主任最重要的素質,是要能夠在領導者不著一言的情況下領會領導者的意圖。這方面,周燕玲是一個佼佼者。或者換一句話說,任何一個站在這個位置的人都是佼佼者。在這種情況下,吳運韜的意志就會成為沒有任何力量和因素能夠限定的東西,它能夠導致吳運韜期望的任何結果。

    至於這個結果是不是有利於正義和原則,是不是體現了邱小康對他倡導和從事的事業的發展,吳運韜不關心,黨組其他成員不知道,邱小康不瞭解……於是,事情就成了目前這個樣子。

    生活演變為卡夫卡式的荒誕是不需要很多緣由的,它好像先天地具備這種荒誕的基因,稍有不慎,它就冷漠地把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荒誕橫亙在你面前,讓你哭不得笑不得。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和金超都是約瑟夫?K。」蘇北在《札記》裡說。

    蘇北並不是在觀賞一場與己無關的戲劇,這是因為他的行為在某種程度上介入了情節,這也是他內心極為不安的原因之一——如果這荒誕來源於吳運韜的選擇,來源於吳運韜的意志,那麼,蘇北就無法迴避他的辭職信件在吳運韜心理上發生的影響,而因為這種影響促使吳運韜做出的決定,很有可能傷害了一個蘇北最不想傷害的人,這個人就是金超。

    一種對金超的歉疚感,隨著事情的發展像潮水一樣在蘇北的心中漫延了開來。他不知道該對金超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他就像一個被宣判了的人,徒然地等待著強力的一方把自己送到什麼地方去,同時眼睜睜地看著金超被送到一個不可知的地方。

    吳運韜打電話給金超的時候,金超正在面對一個信封發呆。

    紀小佩把三千元錢退還給了他,有一個簡短的附言:

    金超:

    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我不能收這個錢,它會使我非常不安。我們在走向生活的時候都沒有學會怎樣生活,所以,對過去的有些事情,我總是免不了去想如果現在讓我們來處理,會不會好一些。現在,無論你還是我,總算是知道生活的真實面目了,我們知道了該怎樣對付它——在這方面,我一直認為你比我更清醒也更有力量。我明天就去美國。謝謝你對我的關心。

    紀小佩

    金超不知道信上都說了什麼。如果在說他們的以往的愛情與婚姻,他認為她完全沒有這個必要,為什麼要去談死亡了的東西呢?它會帶給我們什麼呢?如果是在談我們所處的社會生活,也沒有必要,我們選擇了完全不同的路,並且已經走了那麼久,就連彼此的背影都看不到了,我們會有怎樣相同的見解呢?你現在認為我對生活有比你更清醒的力量,恰恰是在這時,我感到了生活是那樣沉重……你把話說大了,難道我們真的知道生活的真實面目了嗎?真的知道嗎?不知道,至少是我完全不知道。我曾經認為自己已經征服了這個世界,但是,現在我才發現,我不過是蹚過了一個河溝,當我以為到達彼岸的時候,我才看到我所面臨著的汪洋大海。生活的面目不是那樣好認清的。比如現在,他就感覺有一個巨大的事實在運轉,他不知道那個事實是什麼,但是他知道它在運轉,他知道它很快就會來到面前。可怕的是,他什麼也不能做,他只能徒勞地等待著它的到來。

    好像是為了佐證他的這種不祥的預感,吳運韜的電話打過來了。

    「是金超嗎?」

    「我是我是,」金超聽出了吳運韜的聲音,尾骨緊縮起來。「吳主任。」

    「我跟你說一件事情。」吳運韜停了很長時間,好像直到現在還在猶豫要不要把那件事情說出來。

    金超輕輕喚道:「吳主任……」

    「金超,前天下午開了黨組會,研究了直屬單位的領導班子問題。」吳運韜又停頓了一下,「關於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依據小康的意見,也做出了決定,決定對領導班子進行調整。你的工作,這次有一點變動……」

    金超馬上意識到了最近一直在他的精神世界裡不祥地遊蕩的事實,感覺有一個巨大的東西爆燃開來。他隱隱地聽到吳運韜說將他交流到東方印刷廠做黨委書記,隱隱聽到吳運韜的進一步解釋,那解釋枯燥無味,一切都完全失去了意義,就連誰來接替他主持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也失去了意義,他聽到的只是海嘯一樣的響聲。他捏住話筒,吶吶著,什麼都不說。

    正在這時候,陳怡敲門走進來,手裡拿著一個藍色的塑料文件夾,是中心領導班子成員傳閱的上級文件。他驚訝地看到金超臉色蒼白,就像被孫悟空使了定身法,僵立在寫字檯邊,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走過去。金超沒注意陳怡,陳怡就把文件夾放到寫字檯上,悄悄走出來。陳怡判斷,一定是發生了很嚴重的事情,但是現在他想不出是什麼事情。

    陳怡走出金超的辦公室以後,吳運韜在電話的那一邊已經結束了談話,最後說了一句:「今天下班以後你晚走一會兒,我和你說一下詳細情況……」

    金超頹然坐在椅子上。

    儘管最近他內心總是莫名其妙地有一種要發生什麼事情的感覺,但是他絕對沒想到,他會突然面對生死問題。

    昨天吳運韜還在和他談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工作上的事情,從時間上說,那應當是在黨組會開過以後了……但是為什麼沒向他露一句口風呢?

    從上海返回北京的羅伯特?羅森堅持要瞭解這件事的整個過程。

    蘇北不像以往和羅伯特?羅森談論此類話題的時候那樣沉重,他好像變得很客觀:「實際上,要在Z部黨組通過這樣一個帶有濃厚的吳運韜主觀色彩的權力分配方案,對於吳運韜來說不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

    「但是,你們關於幹部選拔,無論黨內還是黨外,不是都有很複雜的規定和程序嗎?按照那些規定和程序,能允許吳運韜做這種安排嗎?」

    蘇北笑了笑,決定把自己在《札記》中反覆思考過的問題用盡可能淺顯的話語告訴這個天真的人。

    他說:「公開的規定和程序是一回事,實際運作又是另一回事。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的社會是在沒有隱蔽的秩序中運作的,它的內在推力與其說是國家、集體、事業發展等冠冕堂皇的東西,不如說是當事者的個人動機。無數被掩飾的個人動機彙集成為推動社會發展的力量,本來無可厚非,因為這實際上反映了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我們的個人動機在暗處,並且經過了偽裝,我們也就不可能通過法律對它們進行制約。沒有法律和道德(哪怕是宗教迷信)約束的個人動機,會變得像野獸一樣殘暴,這些個人動機如果彙集為整體的推動力——我們在這裡不說整個社會——我們就會看到目前的局面。既可能被蹂躪也可能被高揚,這兩者甚至有可能交替出現在一個人身上。你今天蹂躪和高揚了某一個人,明天,你也可能被別人所蹂躪或高揚。這種東西,支配著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無論是男是女,社會地位是否卑賤,職位是否崇高。」

    「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災難。」

    「是的。我們在不斷製造災難。」蘇北確認說。他突然想到了金超目前的處境。「社會的災難,個人的災難。實際上,吳運韜這個級別的掌握權力的人,早已經掌握了整個社會幾千年沉澱下來的政治智慧,他們在運用『潛規則』方面已經得心應手。當他們想把能夠代表和反映他們的意志和利益的人推到適當位置的時候,用不著冥思苦想,僅僅憑著直覺和本能就會了無痕跡地把公開的規則和程序演變為『潛規則』,在公開的規定和程序的運作中達到潛規則要達到的目標。把繁文縟節簡化成為隨心所欲的東西的過程,正是權力實現其自身價值的過程,這裡面的樂趣,是任何一個掌握權力的人都難以割捨的。」

    羅伯特?羅森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作為一個身在事情當中的人,是不是把這一切都看得太清楚了?」

    蘇北怔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著羅森,把羅森的話在心裡重複了一遍。只是在這時,他才又還原為一個有生存欲求的人。他承認:的確是看得太清楚了。他不知道這對於他意味著什麼。

    就在這天,羅森告訴了蘇北《紐約時報》連載《靈魂的棲所——一個中國人的故事》這件事。

    「那個人已經不是我。」

    「你是說我處理得巧妙嗎?」

    「不。」蘇北說,「我是說,任何一個有精神生活的中國人都可能是這個樣子,所以,我也可以認為棲息在那裡的人不是我。」

    羅伯特?羅森朗聲笑起來。

    再有兩年,廖濟舟就要退休了,誰來接任是他面臨的所有問題中的最大問題,這裡面牽扯到退休以後的權利、利益以至於是否安全等一系列問題。吳運韜利用被誇大和裝飾過的與邱小康的個人關係和工作關係,使廖濟舟和其他人都認為,邱小康將選擇吳運韜。吳運韜也已經讓廖濟舟認為,他是保證廖濟舟退休以後權利和利益的最佳人選。在這種情況下,吳運韜對分管單位的意願必定獲得廖濟舟的支持。從某種意義上說,吳運韜事實上已經獲得了對這些單位進行獨裁的權力。

    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宴請外國官員的宴會上,邱小康正在講話,吳運韜和廖濟舟坐在一起。他們的兩邊都是外國人,出於禮儀,直挺挺坐著,不吃不喝,也不交談,認真聽邱小康講話。

    吳運韜的姿勢並無明顯變化,但是他聲音清晰地對廖濟舟說:「我想動動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領導班子。」

    廖濟舟微笑著和對面一位非洲人交換了一下目光,問:「你想怎麼動?」

    吳運韜把身子稍稍向廖濟舟這邊傾斜了一下,簡短地說怎麼怎麼動。

    廖濟舟對金超沒有什麼印象,但是對於蘇北,由於《一個中國婦女的傳奇》那本書,他已經印象深刻。他推斷吳運韜是為了這件事才決定安排蘇北的,這會是一個讓邱小康感到高興的安排。至於金超,無論在吳運韜還是在廖濟舟的政治棋盤上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角色,廖濟舟甚至根本沒注意聽吳運韜對他要做何種安排,就說:「那行。你先拿個方案,上一次會,然後讓周燕玲把程序走一下。」接收搞發行工作的石振國做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副主任,是在「走程序」的過程中,廖濟舟「順便」向吳運韜提出來的。

    所謂「把程序走一下」,就是嚴格履行幹部選拔任用的程序,包括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職工中徵求意見,找領導班子成員談話,重點考察蘇北是不是能夠勝任常務副主任職務……等等。

    周燕玲當然是一個具備基本素質和經驗的人事幹部——她既能夠領會領導意圖,又能夠把這種意圖掩蓋在冠冕堂皇的幹部考察過程之中。這個人還可以做到,即使她詢問了一百個關於某個人的問題,你也不會有絲毫感覺她是在瞭解這個人,所以,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領導班子成員和中層幹部、一部分職工可能知道Z部在對領導班子進行年度工作考察,他們絕對沒有想到會有對主要負責同志職務的劇烈調整。

    夏昕也沒想到。這個在圖書出版上有許多想法的副主任對官場上的事情比蘇北還要陌生,竟然用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和周燕玲談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發展問題。他並沒有過多指責金超,他說,既然吳運韜兼著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主任職務,就應當切切實實為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發展承擔起責任,如果這樣下去,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非常危險。或者,吳運韜也可以不再兼任主任職務,放開手讓金超干,事情也不至於是現在這個樣子……

    最近一段時間,金超不像以前那樣剛愎自用,採納了夏昕的一些建議,工作真的很有起色。

    金超曾經對夏昕感歎:「把你放到我的位置也是一樣。你看到了咱們費九牛二虎之力決定的事情,老吳他在電話裡一句話就可以否定;我給他匯報工作,他想都不想,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你說這事怎麼幹?」

    夏昕當時雖然什麼都沒說,但是他內心裡認為金超的話有道理。

    相對於金超來說,夏昕的幼稚在於把最不該說的話說給了最不該說的人——周燕玲當天晚上就向吳運韜匯報了談話的情形。吳運韜聽了周燕玲的介紹並不感到驚訝,在這之前他就已經聽說夏昕反對他兼任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主任職務。但是,真正引起吳運韜警覺的是夏昕和金超的關係越來越密切,夏昕已經開始影響金超,金超對吳運韜的訓斥越來越缺乏忍耐,據說他也因為吳運韜不瞭解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實際情況而又干涉太多產生怨氣,他害怕出現更進一步的情況。

    雖然不能說拆散金超和夏昕是吳運韜犧牲掉金超的惟一原因,至少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至於任用蘇北以後在夏昕和蘇北之間會發生什麼事情,吳運韜暫時不做考慮——他有足夠的自信消解出現的任何情況。他必須從現在開始就為最終解決問題積累條件,這是他心靈深處連自己都不願意觸動的東西。

    周燕玲找蘇北談話的時候,對蘇北態度和藹可親,因為她知道這場球賽的結果。她問了許多關於金超的諸如領導能力、業務水平之類的話題。

    蘇北什麼也不想說。

    一切的一切都有一種滑稽色彩,就像是在看一場戲劇。耐人尋味的是:此次,蘇北既是欣賞者,又是參與者,而且,由於後者的意義要比前者大許多,他彷彿正在失去欣賞的能力。

    他中斷了在《札記》中的理性思考。一個更為實際的生活中的人,回到了他的身上。

    當天晚上,蘇北去看王嵐。

    他們一起喝了酒,感傷的氣氛像霧一樣氤氳在王嵐的房間裡。

    「我經常感到,這個世界不值得我敬重。很多事情完全不是按照慣常的邏輯運行的。我對真正運行著的規則太缺少瞭解。我記得和你說過,我在K省的時候,也曾經在體制內佔據某種職位,我完全不知道這種規則,當我承受打擊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打擊來自何處,打擊因何而起。我像是一個被圍獵的大象,笨拙地應對著打擊,卻不知道應當怎樣戰勝敵人,因為我看不清他們。我看到的全部是親切的笑臉,沒有任何人向我表現出敵意。十幾年以後,我不知道我發生了多大的改變,我更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夠應對注定要遇到的那些事情。王嵐,我很猶豫——本來,我已經看到了藍天,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氣,再往前邁一步,就獲得了自由,可是現在……我不知道是不是應當接受它。」

    「蘇北,」王嵐眼睛深處帶著笑意,「權力是這樣一種東西,它能夠帶給你力量和尊嚴,能夠保證你的意志和理想變為現實……這些東西,對於你們男人是有誘惑力的。你看一下內心深處,你會發現在你蔑視和拒絕權力的同時,也在渴望權力。我經常聽到你抱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經營管理方面的問題,你不滿這種現實,這就是說,你希望改變它,你認為你能夠改變它,你之所以不能改變它,是因為你沒有條件。什麼條件?權力。現在,突然有一個人說:『好了,我給你權力,你去改變吧!』這對於你是誘惑。」

    蘇北驚訝地看著王嵐,承認說:「是的,是誘惑。」

    「我感覺你抗拒不了這個誘惑。」

    「為什麼?」

    「這是因為,你不單單想用權力證明你的價值,你還想向荒謬的現實證明,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以來感受到的所有不正常的事情,是不正常的,事情如果按照正常的邏輯發展,不應當是這個樣子的……你對後者的期待恐怕要強於前者。」

    蘇北怔怔地看著王嵐,喃喃地說:「你這個人很可怕。」

    「很可怕嗎?」王嵐俏皮地問,「真的很可怕嗎?」

    「真的很可怕——但是你說的是對的。」

    「從精神上講,你是一個騎士。」

    「唐?吉訶德?」

    王嵐笑了,不說話,輕輕晃動手裡的酒杯,暗紅色的葡萄酒在杯子裡緩慢地旋轉。蘇北等著她。

    「你總想給一件事情賦予意義,」王嵐接著說,「你做什麼和不做什麼,約束你的既不是道德也不是理性,而是意義。這就使得你做事的原則性比理性更加堅硬,而這時候的你是最虛弱的,是最容易被傷害的。」

    蘇北認真回味王嵐的話語。很多時候,這個表面看上去並不深刻的人,往往比他遇到的任何人都更能夠理解他心靈中最細微的東西。他承認,正是這些東西構成了對他的吸引。他甚至覺得如果生活中沒有了她,會是什麼樣子?

    「你能聽我一句衷告嗎?」

    「你說。」

    「別在那麼多事情當中尋找意義。你應當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沒有意義。」

    「如果這真的是我的一切不幸的根源,我聽從你的勸告。」

    「但是你不想改變自己。」

    「誰說的?」

    「你不會改變自己的,因為這已經是你存在的方式,改變了它,你也就不存在了。」

    「這又是一個西西弗的故事。」

    王嵐開心地笑起來。

    「那你就去推動那塊巨石吧!」

    「我可以推嗎?」

    「為什麼不可以?」

    「你支持我推嗎?」

    「不管我支持不支持,你反正是要推的。」

    蘇北笑了。

    「但是,蘇北,千萬要小心,千萬小心……有什麼事情,跟我說,行麼?」

    蘇北像聽話的孩子一樣點點頭。

    幹部考察以後沒多久,Z部黨組開會研究人事問題,吳運韜的安排變成了黨組的決定。Z部辦公廳擬定和印製紅頭文件,文件隨後就下發到了Z部各司、局和直屬單位。

    吳運韜並沒有從這個過程中體會到樂趣,就像掌握權力資源的人分發權力的時候那樣。相反,他非常煩惱——他覺得在被某種東西脅迫著做這件事。

    羞辱的感覺聚集成為深深的憎恨,像岩漿一樣在地下滾動和運行。理智的地殼封閉著它,它現在還暫時找不到出口。一旦找到出口,它的噴發將是猛烈的。

    吳運韜自己都難以想像,那種可怕的噴發將是多麼猛烈。

    他現在擔心的是,蘇北有能力使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擺脫目前的停滯局面,那時候,一個神話,也就是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沒有吳運韜不行的神話,就將被打破,而他在Z部的政治前景又極不明朗……儘管廖濟舟暗示換屆的時候會向邱小康建議由他接班,但是邱小康會不會接受廖濟舟的建議?梁崢嶸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邱小康?他心裡沒底。

    萬一出現別的情況,他還能夠如願退守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嗎?蘇北不是金超,他會歡迎他重新回來嗎?如果蘇北有心計,不像外表那樣書生氣,就會想方設法得到主任的職位,那麼,即使蘇北歡迎他回來,其實質意義又如何呢?吳運韜痛苦地想到,他將失去最後的退守之地,這麼多年來費盡心機經營得來的一切都將化為烏有。這當然是一個十分悲慘的結局。

    他必須謹慎地對付蘇北,這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著他的未來,決定著他的一切。

    他相信會找到對付他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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